第七十三章 泰西封，天鹅宫
尽管此时距离月亮初升早已过了很久，宫墙上依然灯火通明。迪
亚蒂丝跟在异常兴奋的优素福后面，目光往大理石柱廊两边扫了扫。
细长的大理石柱子的柱头上带着叶形装饰，每根柱子上都装有明亮的
灯。宽大的浅蓝色地面被扫得干干净净，刻在墙上的壁画述说着历任
波斯国王所取得的胜利。迪亚蒂丝穿着一件考究的丝绸罩衣，外面套
了件柔软的黑色长袍，头上裹着头巾，只露出了一双画了眼影的灰色
眼睛。鉴于此刻的女子身份，她跟在优素福身后，同时在水平方向上
也与他错开一步。
相反，优素福的装扮倒十分绚丽：蓝色与绿色亚麻衣服，脖子上
围着一条丝绸围巾；鞋上装饰着宝石，鞋尖向上翘起。他花了一下午
时间仔细用蜡打理自己的胡子，把胡子末梢修理成尖状。此刻他扮演
的是一个时髦的上流人士，这样的身份在万王之王的宫殿里是再合适
不过了，反而一点儿也不起眼。身穿黑色披风与长袍的迪亚蒂丝自从
马车进入令人惊叹的皇宫范围内起便一直紧绷着神经，但表面上却表
现得端庄娴静，同样也很低调。陪同他们的仆人停在一道有尖尖拱顶
的高门前。门口站着两名身材高大的卫兵，身穿皮革和金属制成的服
饰。仆人冲卫兵们鞠了一躬，轻声跟他们说了几句。
一身红与黑、神情严肃的卫兵们鞠躬回礼，打开了身后的大门。
门内飘出轻柔的音乐声。优素福弯腰走进房间，举止高贵；迪亚蒂丝
克制着自己，继续走在他身后。仆人从旁边走到保加利亚人身边，优
素福低头听着对方说话，然后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这个宦官手
中。矮胖的波斯人再次鞠了一躬，走出房间关上身后的门离开了。
迪亚蒂丝稳步向前走去，他们全凭着一身胆气走到了这里，用手
中最后的一袋金子买通宦官进了这个房间，但现在她却开始担心优素
福的这个小计谋的最后一步能否成功。
三天之前，坐在格局混乱的波斯首都郊区的一家二等客栈的泥砖
墙头上的迪亚蒂丝对一向沉默寡言的北方人皱起了眉头。
“我的朋友，”她说，“请别误会，但是，事实上，你是个忧郁
的人。没错，你很勇敢，使得一手快刀，弓箭也快——但是，你缺少
阳光。说白了，你的某些行为举止并不那么讨人喜欢。”
优素福在她跟前得意扬扬地咧嘴而笑，黝黑的双臂交叉抱在宽厚
的胸前丝毫不为所动。他故意冲着尼古斯笑，后者像往常一样不悦地
瞥着他。
“嗯哼？”优素福说，“现在我们在这儿，不过这儿可找不到要
起义的亚美尼亚人。要想为两位皇帝未来的胜利出把力，在罗马军队
兵临城下之前，我们就必须进城去寻找合适的机会。”
保加利亚人转身指着城市里的屋顶。数千栋用白灰粉刷过的砖墙
建筑从底格里斯河边的一座小山头上拔地而起。越过这些建筑望过
去，能看到在一个用砖修筑的高平台上的万王之王的宫殿。事实上，
这只是他的三座宫殿之一。宫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仿佛一座巨型灯
塔，镀金屋顶以及精致的塔楼和圆屋顶与城市里的窄街陋巷和光线昏
暗的集市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那一天来临时，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天鹅宫更适合待着呢？”
尼古斯咳嗽一声，冲野蛮人做了个鬼脸：“迪亚蒂丝特别钟爱在
地底下活动，我的朋友。不过我并不认为皇宫的下水道会无人把守。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进去呢？更不用说还得找到合适的时机？”
优素福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脸上的笑容只增不减：
“因为，我的罗马朋友们，我认识里头的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物。”
保加利亚人暗自窃笑——他肯定是看到了迪亚蒂丝脸上明显的不
相信。
“是谁？”她显然不信。这个草原骑兵怎么可能会跟世界上第二
大的城市有什么关联？更不用说跟皇宫有关系了。
“你会知道的，”优素福脸上的笑意不变，“你手边还剩了多少
金子？”
高高的紫水晶铜灯在圆形门厅里投下柔柔淡光，地板上铺着厚重
华美的地毯，一直延伸进各道门。除了各道门周围的小部分墙面没有
装饰，其余墙面都有厚重的挂毯和垂帘，还有一些灯用铜链挂在天花
板上。空气中有种熏香的甜味，其中一道门的后面有一个乐手在演奏
里拉琴 [1] ，低沉轻柔的旋律在心头萦绕，就算此刻有人轻声交谈，
也丝毫不受影响。
优素福停下来等着，一身打扮在布置得华丽却低调的房间里显得
俗不可耐。迪亚蒂丝数了数门的数量——三道门——打量着门后的房
间，其奢华程度比起他们所在的这个门厅来只高不低。一个身穿暗灰
色衣服神情严肃的黑发女子从左手边的门里走出来，强硬的形象在装
饰风格偏软的奢华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看到他们，女子一脸不高兴
地皱起了眉头。
“你们必须离开，”她清晰地说道，“我的女主人在这个时间不
会客。”尽管这个声音因为生气而变粗，但依然透出天然的甜美。她
的波斯语十分地道。
优素福双手放在大腿两侧向对方鞠了一躬。
“有劳您，女士，”他用尽量地道的波斯语轻声说，声音诚恳，
“我从北方来，有紧急消息要告诉希林夫人，我恳求您让我与她面
谈，这个消息只能告诉她本人。”
那女子正要开口拒绝，突然停住了，微偏着头。看着对方盘在头
上的如云黑发，迪亚蒂丝联想到一只正在打量闪光石头的乌鸦。那女
子眯起双眼，点点头：“很好，我会转达你的话，看夫人是否愿意见
你。你就在这儿等着。”
待那女子离开后，迪亚蒂丝轻声问：“什么消息，这么神秘？”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优素福依旧微笑着回答。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回来了，表情有些困惑，她站在门口示意他
们进去。待两人进去之后，她合上了门帘。迪亚蒂丝仔细听了听，但
厚地毯上没有响起脚步声。
“优雅善良的女士，”优素福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您的好
客。”
迪亚蒂丝也跟着鞠了一躬，双眼仔细扫过整个房间。里拉琴的琴
声停了。
这个房间有一半的墙面是全打开的玻璃门，门外是一个铺着短草
皮的花园，花园里花团锦簇，树上挂着纸灯笼，灯笼透出的光从一个
建在生满青苔的石堆里的装饰池子里反射出来。看到里面精心布置的
鲜花、灌木丛和岩石，迪亚蒂丝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与眼前这个比起
来，公爵夫人宅子周围的那些花园立马显得寒酸简陋。她从来不知道
“奢华”二字可以做到像这个房间、这个花园以及外面那些房间这样
的极致。迪亚蒂丝被深深地震撼了。这些灯、地毯、躺椅，甚至连放
在边桌上的那杯酒，恐怕都是世间罕见的稀世之物。
在一片温暖的光亮中，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从亚麻枕头上立起
身，仿佛给这个房间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她本是中等身高，但因
为瘦，所以显得高挑；精雕细琢的脸上有一双如星辰般夺目的褐色大
眼睛，弯眉如月，睫毛纤长；一笑起来，优美深沉的双唇就让人立刻
心情愉悦；深棕色卷发如瀑布一般披在光滑的橄榄色双肩和后背上，
闪烁着微微偏黄的光亮；一件低圆领口的鲜红色罩衣紧贴在身上，凸
显了丰满的胸脯。迪亚蒂丝觉得心里冒出了一丝妒忌的火花，但马上
又消逝了。那女子大笑着向优素福回了一礼，双眼闪烁着愉快的光
彩。这样的一个人，又叫人如何忍心敌视或责备她呢？除了喜欢，就
只有更喜欢。
“叔叔！”她的笑声有些沙哑，“天呐，我从没想过会在这儿见
到您，还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她惊奇地看着优素福，后者张开双臂
慢慢转了一圈，高调地展示了一下身上的衣袍，“什么原因能让您穿
上这么艳俗的衣服？”
优素福眉开眼笑地再次鞠了一躬：“我可不能穿得随随便便的就
来见我最喜爱的侄女儿啊！再说了，要是我穿得像个流浪汉，他们根
本连皇宫的门都不会让我进。”
那女子用五指纤长的手盖住脸，似乎想忍住笑，但没忍住。紧接
着，她突然惊讶地抬了抬眉毛，似乎刚刚才看到迪亚蒂丝。她从优素
福身边走过，向罗马女人优雅地行了一礼，一缕长卷发垂到脸前。
“叔叔！你太不称职了！您答应给我写信却从来都没做到。现
在，我连您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迪亚蒂丝被对方的话一惊，喉咙里哼了一声，伸手去摸自己的
脸，却忘了自己还戴着传统的面纱。优素福看到她的反应，大笑不
已。那女子转过身，脚踝上的小金铃叮当作响。
“叔叔！不许笑话我！”
优素福举起双手挡住侄女冲他投来的羞恼的目光：“等等！等
等！你母亲至今还没能给我找到结婚对象呢！这位是与我同行的朋
友。拜托……让我来正式介绍一下可以吗？”
侄女傲慢地转过脸，双臂抱在胸前：“我想可以。”
迪亚蒂丝在面纱下皱了皱眉头，伸手去扯面纱，但没能扯开，她
低头解开缠在脖子上的头巾末梢。
“亲爱的，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来自克劳迪娅家族的迪亚蒂丝·朱
莉亚·克劳迪娅女士。”
迪亚蒂丝抬起头，金红色长发披了下来，她拂开脸上凌乱的发
丝，长长呼出口口气——裹着这些玩意儿让人气都喘不过来。那位侄
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迪亚蒂丝咧嘴一笑，白白的牙齿在水晶灯的亮
光中闪过。
“迪亚蒂丝，这位是我的侄女希林公主，也是万王之王科洛斯伊
斯的第二位妻子，这座天鹅宫的主人。”
“很高兴认识您，公主，这个地方很美。”
迪亚蒂丝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回忆公爵夫人教过的关于外国皇室
的东西。她只记起了阿纳斯塔西娅说的“别进他们的寝室！”
希林退了一步，惊讶与怒气同时出现在脸上。她双手叉腰转过脸
看着优素福，眉眼间尽是惊慌：“亲爱的叔叔，她是个罗马女人！”
“是的，”优素福一脸无辜地说，“她的确是。”
“您怎么能把罗马人带进天鹅宫！您不知道吗？我丈夫正在跟罗
马帝国打仗！”
优素福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嗯哼，”他慢慢说道，“我相信你是对的。我们的确在跟波斯
打仗。”
希林伸出一根手指似乎要痛斥对方一番，却只是张大嘴巴什么也
没说出来，脸上浮现出恐惧。
“我们在跟波斯打仗？”
“是的，”优素福轻声说，拉起希林的手牵着她走回躺椅，“我
们几周之前离开了陶里斯，两位罗马皇帝和可萨可汗达成了一致，现
在他们可能正在朝这座城市进军。”
希林一脸凄凉，重重跌坐下去。迪亚蒂丝别开脸，慢慢向花园入
口处走去。在她身后，优素福也在躺椅上坐下来，双手握着侄女纤细
的小手。
“东罗马帝国皇帝，”优素福说，“与可汗订立了盟约。统叶护
率领四万人马与他一起南下，那是我们最优秀的四万勇士。这便是我
们来此的原因。”
“噢，优素福，萨胡尔怎么能这么干？他在我们的婚礼上曾经向
科洛斯伊斯作出过和平的承诺。他怎么能与那些凶手为伍？”
迪亚蒂丝转过头，目光定定地盯着优素福：“那么……我的朋友
优素福，你能解释一下我们那位失踪的朋友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吗？”
优素福看了看她，又别开了眼，希林担忧地看着迪亚蒂丝。
“萨胡尔失踪了？”希林的声音很微弱，“他死了吗？”
“不，”优素福跌坐进躺椅里，“我最后一次在陶里斯看到他
时，他还好得很，精神饱满。”他举起一只手制住怒气膨胀即将爆发
的迪亚蒂丝，“别逼我，女士，可汗要求我，在他再次见到你之前，
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情况。”
“这个卑劣的把戏做得漂亮，可萨人朋友，让我一直以为他已经
死了！”
“抱歉，”优素福说，“我想，我的兄弟是觉得暂时在你手下做
个骑兵挺不错的。他不想给你在陶里斯的任务增加难度。”
“那当然！”迪亚蒂丝吐了口唾沫，“做王的一般都是给百夫长
下命令，没有反过来的！”
“等等！”希林举起双手打断他们，镶着宝石的白金手镯叮当作
响，“我要知道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然后你们两个可以再像农场里
的乌鸦一样斗嘴。告诉我，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如何认识的？后来又
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迪亚蒂丝终于说完了，“你的叔叔决定冒一冒险，进
皇宫里见见某个重要人物。”她转动手中陶瓷杯里的美酒，大大喝了
一口。讲故事是个让人口渴的活儿。酒的味道在舌尖流转，仿佛顺滑
的天鹅绒，十分美妙。希林紧靠着一个天鹅绒枕头蜷成一团，身下压
着从柜子里取出来的被子，小巧的脚缩在里面动了动。
“你真的让萨胡尔听你的？”她的声音里带着睡意，“还有达沃
斯和优素福？小时候，他们老是不理我，最坏的就是他了。”她喃喃
地说，伸出一只涂着颜色的长指甲指着叔叔，后者正背靠着躺椅末端
盘腿坐在地上，“他老爱作弄我，还把青蛙放在我头上。”
迪亚蒂丝微微一笑，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那表示他喜欢
你。”
“也许吧，”公主打了个哈欠，“我能看看你的刀吗？”
迪亚蒂丝点点头，坐到公主身边。她进宫的时候把刀也带进来
了，绑在背上，藏在厚厚的长袍下。她慢慢把刀从有丝绸内衬的刀鞘
中抽出来。在灯光下，刀身仿佛通体闪着微光。希林的手指沿着刀移
动，但没有触碰到刀的表面。她摸了摸皮革刀柄，指尖滑过被迪亚蒂
丝的手磨出来的凹痕。
“它很安静，”希林说，“也很温暖。你曾经杀过很多人吗？”
迪亚蒂丝将刀放回刀鞘，用皮带扣住刀柄把它压紧。然后，她转
头看着公主，冷漠的灰色眼睛藏在阴影下。
“我杀过人，”她简单地答道，“但我并不以此为乐。”
希林把一个有小珍珠串饰的枕头抱在胸前，目光越过枕头望着罗
马女人。迪亚蒂丝迎上公主的目光，感觉胳膊和肚子上仿佛被刺痛了
一下。公主的眼睛是纯净的褐色，仿佛两个无底洞，充满了脆弱。
“那你也会杀死我的丈夫吗？”
优素福警告地嘘了一声，准备从地上站起来。迪亚蒂丝挥挥手，
让他不要动。
“希林，”她说，“我的主人，西罗马帝国皇帝，派我来波斯为
他的大军提前做些准备。你的丈夫和我的国家开战了。我有义务尽我
最大的努力帮助我的主人赢得这场战争。不过……”她顿了顿，又
说，“我来这儿却不是为了暗杀你的丈夫。”
“那你准备做什么？”希林的声音很平静，但迪亚蒂丝还是从这
颤抖的声音里感觉出了一丝恐惧或惊慌。
罗马女人冲优素福耸耸肩：“是他想来见你。”
优素福从地上立起身，跪在希林身边，握着她的手：“小东西，
我知道你爱万王之王，但是我听到一些传言，让我很担心你，所以我
来了——没错，迪亚蒂丝，我来这儿是因为希林，而不是你的任务
——因为我想你也许需要帮助。”
希林看着叔叔抽回自己的手。“自从玛丽亚死后，我的丈夫就不
太好。”她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脸，“他的脸被大火烧坏了，他觉得他
现在很丑。”
迪亚蒂丝不解地摇摇头，说：“我没听明白，什么大火？玛丽亚
又是谁？”
优素福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抬头看着希林，但是希林此刻只沉
浸在自己的恐惧里。
“玛丽亚是科洛斯伊斯的第一位妻子，”他开始解释，“是东罗
马帝国皇帝莫里斯的女儿。”
“居然是罗马人！”迪亚蒂丝慢慢说，回忆起了还在陶里斯时盖
伦在他的帐篷里说过的那些话，“怎么……”
优素福瞪了她一眼，她立刻闭嘴。“别打岔，”他说，“让我把
话说完。在科洛斯伊斯还很年轻的时候——甚至比你还年轻——他的
父亲，一位伟大的波斯王霍尔米兹德，被他手下一个叫巴赫拉姆的将
军谋杀了。这个军阀想把科洛斯伊斯变成他的傀儡皇帝，但王子及时
逃出了泰西封，流亡到了北边。当时，要不是有他的好朋友东部贵族
沙赫·巴勒兹相助，他也许早就死在了荒野中。幸运的是，他误打误
撞闯入了一个可萨人的营地。
“当时那队人马的首领正是我的哥哥，他留下了科洛斯伊斯。当
他了解了这个男孩儿的身世后，就决定帮助他。科洛斯伊斯和巴勒兹
跟着我们到处走，一直度过了整个冬天，后来我们——萨胡尔和我
——把他带去了君士坦丁堡。萨胡尔认为科洛斯伊斯能向莫里斯皇帝
陛下寻求庇护。
“起初，我们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个波斯男孩儿的身份。后来萨
胡尔有机会私下里拜见了皇帝的儿子狄奥多西亲王，并且说服亲王相
信，只要帝国帮助科洛斯伊斯，他就会重新夺回王位，并且感念帝国
的相助之恩。亲王又去说服了他的父亲，他们与科洛斯伊斯建立了良
好的友谊，最终一起推翻了巴赫拉姆。”
说到这儿，优素福停下来，悲伤地摇摇头：“那是段美好的时
光。我们和科洛斯伊斯骑马并肩作战。在达斯特盖尔德城外的那一
役，当巴赫拉姆被杀死的时候，萨胡尔就站在科洛斯伊斯身边。就在
那段日子里，科洛斯伊斯在我们的帐篷里遇见了希林。虽然当时他已
经承诺要娶莫里斯的女儿玛丽亚以巩固两国和平，但是大家都能看出
来，他第一次见到希林便爱上了她。”
公主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优素福用手握住她的手。
“后来和平真的实现了，”他继续说，“直到莫里斯和他所有的
子女都被那个篡位者佛卡斯杀死了。我想，从听说自己的父亲、母亲
和所有兄弟姊妹的头颅都被人砍下来悬在首都街道上向欢呼的民众展
示时起，玛丽亚便与罗马帝国反目成仇。就算后来希拉克略把佛卡斯
拉下了王座，她也依然没有改变心意。”
“没错，”希林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有些模糊，“她力劝我丈
夫与罗马帝国开战，让真正的皇帝回归王位。她对万王之王有很强的
影响力。”
“真正的皇帝？”迪亚蒂丝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不解。
“她的儿子卡瓦德·希洛，”希林说，“是莫里斯皇帝陛下留在
世上的唯一一个男性后裔。”迪亚蒂丝闻言瞪大双眼。
“虽然，他始终把我放在他心中的第一位，”希林慢慢开口，声
音有些悲凉，“但玛丽亚先给他生了个儿子，而且，玛丽亚是个非常
勇敢的女人，跟随他来到异国土地，她是个强大的女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皇宫里着了火？”
希林面无表情地耸耸肩：“除了科洛斯伊斯和那个黑衣人，没人
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因为巴勒兹将军未能在战争的第一年便拿下东
罗马帝国，皇后很生气。她和那个黑祭司一起想出了一个计划。但宫
里突然着了火，大河宫被烧毁了。科洛斯伊斯试图把她从火场里救出
来，但已经太迟了。那场大火给他留下的伤痕至今未愈……我可怜的
丈夫。”
优素福把她的头发别到她耳朵后面，站起来。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说，“我们先休息吧。”
“噢，”希林说，“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其他房
间里都有长榻，你们可以在那里休息，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们的。”
公主起身推开被子和枕头，伸展身体打了个哈欠，然后向迪亚蒂
丝行了一礼。优素福把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了好一会儿。希林把脑袋
搁在他胸膛上。迪亚蒂丝悄然从房间溜到花园里。空气很清新，浓浓
的花香沁人心脾。月亮低垂在西边的天空中，皎白的月光仿佛露水般
洒在树木上。一切都很宁静。
起居室的玻璃门咔嗒一声合上了，迪亚蒂丝感觉优素福走进了花
园，转身对他说：“你的侄女很可爱，样貌和性格都招人喜欢。”
“嗯，”优素福叹了口气，“我们都希望她只要过得幸福就
好。”
“那萨胡尔又为何要跟万王之王撕破脸？”
优素福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希林定期会给他写信，他肯定是
从她的字里行间猜到了什么事。去年他开始跟东罗马帝国派来的使者
正式洽谈。他们给他带来了极其丰厚的礼物，不过他把所有钱财都用
来置办铠甲和兵器。他好像在担心什么事，但却一直没有说明。当他
宣布要对自己的女婿宣战时，达沃斯和我十分震惊。”
迪亚蒂丝把一只手放在优素福肩头，感觉他微微一惊。
“我的朋友，”她轻声说，“等时机到了，我们会带她离开这
儿。”
优素福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是不是脸红
了，但迪亚蒂丝很肯定，他一定脸红了。
两个肤色黝黑的小孩儿咯咯地笑着跑了过去，身上的白色束腰外
衣弄得乱糟糟的，还沾了些草印子。迪亚蒂丝微微一笑。她戴着一顶
宽边草帽以免鼻子被强烈的阳光晒伤，脸部被帽子的阴影遮住。此刻
她正置身于天鹅宫中央的花园里，冬日暖阳仿佛给这里盖上了一床舒
适的毯子。她拿起一个雕花水晶高脚杯，喝了一口兑水的柠檬汁。她
很喜欢这种又酸又甜的果汁。在希林私人专用的圆屋顶建筑外有一片
绿油油的草地，她坐在草地边缘的一把木椅子上。公主的孩子们正在
与阿纳格赛亚斯和尼古斯玩耍。
伊利里亚人躲在玫瑰花丛里，模仿狮子吼。小丫头们被吓得不住
地尖叫，躲在她们的兄弟们身后乱作一团。男孩们则哈哈大笑着向前
冲去，勇敢地向狮子发起挑战。阿纳格赛亚斯在地上跳来跳去，假装
被可怕的野兽吓坏了。迪亚蒂丝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只带着老茧的黝
黑的大手突然从花丛中伸出来，趁着两个男孩儿中的那个小哥哥不注
意，一把揪住了他的脚。
那小哥哥吓了一跳，哭喊起来，用弱弱的小拳头胡乱地打那个可
怕的魔爪。他的姐妹们看着他挣脱不了狮子被慢慢拖进花丛，反而高
兴得上蹦下跳，大声欢呼。另一个男孩儿抓着兄弟的脑袋拼命把他往
回拉。一心救人的弟弟抓着哥哥的两只耳朵使劲扯，小王子叫得更大
声了。这时阿纳格赛亚斯又变身为一个勇猛的猎手跳进了花丛中。花
丛中哗啦啦一阵响，土块和树叶四处乱飞。迪亚蒂丝伸手在背后探了
探，指尖触到刀鞘。刀还在。她心满意足地靠回椅子上，望着从宫殿
圆屋顶上掠过的麻雀。
眼角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希林正从宫殿二楼露台上的台阶向
花园走来。公主一只手扶着大理石栏杆，走得很慢。她身穿长长的浅
黄色丝绸罩衣——几乎是透明的——底边是短绒的。头发高高盘在头
顶，点缀着金色发针与亮晶晶的琥珀色发带，露出纤长的脖子。迪亚
蒂丝把玻璃杯放在地上，站起身，取下背后的刀。她的衣服也换过
了，上身穿的是一件用上好的白色埃及棉编织的宽松短衫，下身是一
条肥大的墨绿色亚美尼亚式马裤，脚上则什么也没穿。孩子们继续在
她身后打闹嬉戏，惊起了果树林中的白鸽。
希林停在楼梯底部的一块阴影中，靠在有雕刻的墙上，一只橄榄
色的手放在留着胡子的弓箭手的黑色轮廓像的肩上。迪亚蒂丝走到她
身边，背靠着花岗岩石板。站在阴影中很凉快。希林看起来脸色苍
白，忧心忡忡。
“出了什么事？”迪亚蒂丝轻声问。公主摇摇头，双手却微微颤
抖。迪亚蒂丝拉起公主左手，让她转身面对自己。希林没有抬头看
她。隔着如此近的距离，迪亚蒂丝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肉桂香。
“有什么关于战争的消息吗？”
希林点点头，紧紧抓着迪亚蒂丝的手，另一只手捂住脸。
“坏消息？”
“北边打了一场大仗，”希林艰难地开口，“万王之王的军队被
打败了。军队里的所有军官要么被罗马人杀死了，要么就被俘虏了。
信使还说，连‘野猪’也战死了。”
公主强忍着眼泪倒在她的臂弯里，迪亚蒂丝一惊，小心翼翼地用
手臂环抱着哭泣的女人。公爵夫人对她的训练里从来没有这一课。
“万……万王之王已经知道可萨人与罗马人一起进攻波斯了，
我……”公主哽咽得说不下去。迪亚蒂丝紧紧抱住她，放松身上的肌
肉，让希林靠在自己身上。公主的身体结实而温暖，这样抱着另一个
女人的感觉很奇特。迪亚蒂丝紧紧抱着希林。“现在我被软禁了，没
有我丈夫的许可，我不能离开这座宫殿。”
迪亚蒂丝用一根手指抬起希林的下巴，她哭得眼睛上的妆都花
了。迪亚蒂丝笑了笑，用袖子擦去最花的污迹。
“这样的话，公主，我们就只能把你偷走了。”
“他怎么能这样？爱我却不信任我，把我，还有我的孩子们，都
当成了囚犯！把我们当作与我父亲对抗的人质……他为什么要这么
做？”
迪亚蒂丝凝视着公主，试图弄明白她究竟是为哪一个原因生气。
“希林！希林！”迪亚蒂丝把公主的注意力唤回自己这里。
“夫人，”她的声音平淡却清晰，“先假意顺从你的丈夫。等时
机一到，我和我的人就会把你和你的孩子们平安无恙地带出城去。但
是，现在你还不能跟他闹翻脸。要是他怀疑到了你身上，或者怀疑我
们躲在这里，一切就都完了。”
希林似乎终于听进去了迪亚蒂丝说的话，轻轻摇了摇她的手，眼
睛恢复了明亮。她离开迪亚蒂丝的怀抱，擦了擦眼睛，双手放在迪亚
蒂丝的小臂上：“没错，你说得对。”
希林转身看着花园。尼古斯在地上滚来滚去，四个嘻嘻哈哈的小
家伙正扑在他身上挠他的痒痒。欢乐的笑声响彻花园。
“我的孩子们一定要安全。谢谢你，迪亚蒂丝。”
罗马女人咬着唇靠回冰冷的石头上。这个决定是明智的。现在该
怎么办？她在心里思考着：“四个吵翻天的小家伙，我们所有人，再
加上公主，也许后面还会拖上一群仆人……要是那辆流动剧团的马车
还在就好了。”
“这么说，”尼古斯慢慢拉长了声音说，“我们最初的任务是暗
杀或绑架那个年轻的卡瓦德王子，不过，现在，事情进行到了一半，
你却打算换目标。”他不悦地瞪着迪亚蒂丝，后者坐在花园后凉爽的
树荫下，耸了耸肩。她背靠着一面长满青苔的旧石墙，石缝间生出了
一些黄色小花。
“你也看到了，对优素福来说，那位公主意味着什么。我听到的
消息你也知道了。万王之王赌了一把但赌输了，现在两位罗马皇帝正
率领大军全速南下。要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到达这里，届时形势会
变得非常艰难。”
尼古斯点点头，但没打算就这么妥协：“百夫长——我认为你是
被热晕了头。我们的任务是绑架那个年轻人。虽然优素福的确帮了我
们一个大忙，通过他的侄女把我们悄悄送进宫来，但是我们的目标不
是她。”
“尼古斯。”迪亚蒂丝微微坐直身子，双手十指交错抱着左膝
盖，另一条腿在身前伸直，“优素福是我们的朋友，曾经与我们在险
境中并肩作战。我们是作为希林的客人来此，我们应当回报他们对我
们的帮助。”
尼古斯仍然皱着眉头，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改变。事情会变得
很糟糕的，也许相当糟糕。但是，从女孩儿紧抿着的唇看来，他的头
儿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百夫长，”他用正式的口吻说，“你真的准备更改任务吗？”
迪亚蒂丝叹息一声，挠了挠鼻侧。
“是的，”她柔声说，“我准备改变任务。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寻
找合适的机会尽快把希林公主和她的孩子们还有我们自己全部都弄出
宫去。”
“那好吧，”尼古斯点点头，“我没异议。”
迪亚蒂丝摇摇头，这个伊利里亚人有时候还真让她头痛。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她说，“就是把其他可萨人都弄进宫
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尤其是那些牙齿参差不齐的恶棍们。”
“我去。”优素福的长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他、迪亚蒂丝
和尼古斯此刻正坐在希林借给罗马女人单独使用的小房间里。如果跟
宫殿里其他地方比起来，这个房间又小又窄而且只有一扇窗户，不过
也足以住下整整一个小分队的军团士兵了。那扇窗户正对着一个屋
顶，没有任何其他景观，迪亚蒂丝很满意。此外，这个房间还有一点
好处就是它位于整条走廊的最末端。
可萨亲王不愿意坐下来，不停地在瓦面地板上走来走去。尼古斯
背靠墙坐在床上吃石榴，把嚼完的石榴籽吐在床头板后面，迪亚蒂丝
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就不吐了。迪亚蒂丝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正在磨
自己的其中一把匕首，给刀面上油。她抬头看着再次从自己身前走过
的可萨人。
“要是你被抓了怎么办？”她问，“那样的话，皇宫里所有人都
会知道你在密谋帮你的侄女逃走，她和她的孩子们会死在宫殿下的地
牢里。”
尼古斯把石榴籽从打开的窗户吐出去。
“不是地牢，”他伸出一根手指掏出卡在牙缝里的一颗籽，“他
们会把人关进河边的高塔里——他们称之为‘黑暗之塔’——因为你
一旦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那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到处是
黑色的石头，脏兮兮的，诡异得很。”
“那谁去？”优素福转回脸看着迪亚蒂丝大声说，“你吗？还是
他？其实都会存在同样的问题——他们只要问一问仆人，便知道我们
是公主的客人。我们在这儿安全的唯一前提条件便是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们在这儿！”
迪亚蒂丝露出她最擅长的鲨鱼般的笑容：“傻子！当然不。我们
派个专家去。”
尼古斯抬起头，面露讶色。他还以为这会是自己的差事呢。
“我要让阿纳格赛亚斯去。他是以女装扮相进来的，没有人会把
他和我们联系到一起。而且，他们也不可能让他开口说话，不是
吗？”
“一个戏子！”优素福气得啐了一口唾沫，“你居然想让个戏子
去做男人的差事？太荒唐了！”
迪亚蒂丝站起来，出鞘的长匕首在手中闪光。看到她脸上的表
情，优素福突然闭了嘴。“听着，亲王，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何
不就让我们来负责这件事？而且我知道，阿纳格赛亚斯比你们俩都更
爷们儿。所以，如果你没有他那样出色的演技，就靠边站！”
她的严厉呵斥和眼中的怒气让优素福不由往后退了退。他举起双
手示意投降：“行了！够了！你要想派那个漂亮的男孩儿去，就让他
去。我会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希林。”
“不行，”迪亚蒂丝断然地说，“除了我们三个，不能让其他任
何人知道。”
“嘿，”尼古斯从床上坐起身，“阿纳格赛亚斯比我们中的任何
一个都更爷们儿？”
“没错。”迪亚蒂丝一本正经地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尼
古斯立起两根拇指看着他们，吹了声口哨。优素福在他和迪亚蒂丝之
间看来看去。
“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迪亚蒂丝只是笑。
“听说您想见我，公主？”
希林抬头，看到站在缝纫室门口的迪亚蒂丝，笑了。她放下手中
一条正在加工的饰带，招手让罗马女人进来。迪亚蒂丝坐在躺椅末
端，双手在身前交握。
“是的。昨天万王之王召见了我，札尔密赫尔大人进城了。以前
我从未见过这位大人，他来自位于遥远东边的吐火罗斯坦诸省。之前
当贡达纳斯普召集的军队败于罗马皇帝手下时，他正在北边的克伦诺
斯地界上。”
迪亚蒂丝闻言精神一振，集中精神听公主说话。希林看起来异常
的平静，神色沉着，声音轻柔。
“这是到达波斯首都的第一个见证了那场战斗的人。他一路狂
奔，累死了马匹无数。他所带来的消息坐实了传言——‘野猪’战
死，他的旗帜落入了罗马人手中。所有高级将领和贵族不是死了就是
被罗马人俘虏了。当初北上的波斯大军有二十万人，逃回南方的只有
区区数千人。贡达纳斯普、拉扎特斯还有很多我认识的人都死了。”
“罗马军队的情况怎样？”迪亚蒂丝屏住呼吸问。
“根据从北边的底格里斯河上的尼尼微 [2] 来的消息，数周之内
罗马军队便会抵达这里。他们肯定是赶在冬日冰雪封锁北方关卡之前
快速进入了温暖的地区。尼尼微的长官已经下令摧毁了所有河流和水
渠上的桥梁。”
讲到这里，希林停下来，依然冷静地看着迪亚蒂丝。
“还有什么？”公主的镇定令迪亚蒂丝有些不安。
“并没有什么可萨人随罗马军队一同南下。虽然札尔密赫尔看到
罗马军队里有很多蛮族，但是他不认识他们的旗帜。万王之王详细询
问了他是否有看到我的族人，但札尔密赫尔一个也没看到。”
迪亚蒂丝抿着嘴打量公主，后者垂着头，脸上露出由衷的微笑，
继续手中的缝纫：“这么说，您恢复自由了？可以自由离开皇宫
了？”
“还没有，”希林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噘了噘嘴，“但是很快就
会了。要不了多久，我丈夫就会放心。那些在他耳边吹风的官员和贵
族再也不能嚼舌根了。我的孩子们会很安全。”
“这么说，”迪亚蒂丝仔细斟酌她的话，慢慢开口，“您觉得没
必要跟着您叔叔和我偷偷摸摸逃出宫了？”
“噢，是的，”公主说，“在这个月底之前，一切又会恢复如常
的。”
罗马女人摸摸鼻子，想了想，站起身：“夫人，这真是个好消
息。我会告诉您的叔叔，我们会很快离开的。很抱歉让您受了惊
吓。”
“哈哈，”希林大笑起来，“这没什么！要不了几天，你们就可
以顺利离开了。”
“跟我说说，”迪亚蒂丝一字一词地说，“仆人和奴隶们都怎么
说的？”此时她、尼古斯、优素福和阿纳格赛亚斯再次来到她的小房
间里碰头。
尼古斯皱了皱眉，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他与阿纳格赛亚斯对视
一眼：“很不妙。今天阿纳格赛亚斯看到有三个较小的贵族举家离开
了，那些是聪明人。今晚还会有更多的人开溜的。浴场里的传言说万
王之王已经疯了。他宣布说在克伦诺斯吃的败仗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
挫折，然后从这里剩下的亲王中挑了两个人，强行命令他们从城里的
公民之中选人组建一支十万人的新军队。”
优素福不屑地哼了一声，摇摇头：“如果在北边的那一役真的战
死二十万波斯人，那目前整个波斯国内都再也找不出十万士兵。这个
异想天开的波斯王到底打算怎么做，让奴隶们拿起武器战斗吗？”
尼古斯脸色一沉：“我听说他要让妇女和孩子拿着菜刀和削尖的
木棍上战场，凡是城里能找到的所有人都要上，就连老人也不放过，
我估计。”
“他们真的会这么干吗？”迪亚蒂丝放在刀柄上的手指动了动，
“他们会因为畏惧科洛斯伊斯的淫威而把市民们送上战场迎战盖伦手
下的大军？”
优素福冲她笑了笑，笑声中带着颤抖。
“尼古斯，皇宫侍卫和守城部队的人数足够与罗马军队抗衡
吗？”
伊利里亚人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不够，目前只剩了少数侍
卫——也许只有百来号人——守城的士兵们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家人
送到罗马军团的刀下。更何况——”他弯起嘴唇微微一笑，“被分配
到这项任务的两个贵族已经逃了，抛下了一切，包括情妇什么的，像
用投石机射出的石头一样飞也似的溜出了城。”
“好。”迪亚蒂丝望着窗外，目光冷漠，“我答应过希林，我不
会杀死她丈夫。”她转身看着叙利亚人阿纳格赛亚斯，用手语问：
“关于你在秘密花园里找到的那道水闸门，你确定吗？”
演员耸耸肩，懒懒地比画双手，好像鸽子从眼前飞过。
他反问：“你没问公主吗？”
“没，我本来准备今天问她的，但现在我们必须靠自己了。”
“那我就不敢保证了。那个花园似乎属于万王之王的私人领地，
那道下游闸门肯定能通向河，但是，如果不能找艘船去查看岸边的情
况，我就无法确定了。”
迪亚蒂丝失望地一拳打在自己大腿上。优素福和尼古斯只从两人
飞快的手语里看出只言片语的意思，担忧地望着她。
“所有事情都有风险，”她低吼道，“我们得赌一把大的。尼古
斯，让所有人准备好，把所有一切准备好——要悄无声息地进行——
我们要快速撤退。优素福，你得去缠着希林。当这里最终乱起来的时
候，局势会非常险峻。我们不希望在混乱中失去她或孩子们。阿纳格
赛亚斯——你必须找到一条更佳路径进入那个花园。我觉得要让希林
像我们这样爬过排水沟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身，看着另外三人冲她点点头：“很好，分头行动吧。”
等他们离开后，她站在床边，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刀鞘里滑进滑
出。天空正在变成灰紫色，黑暗已经爬上了屋顶。她叹息一声，揉揉
鼻子：“萨胡尔，你为何不南下？在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1] 里拉琴（lyre）：竖琴家族中的一种弦乐器，用来为歌手或朗诵诗歌的人伴奏，特别是在古希
腊。
[2] 尼尼微（Nineveh）：亚述帝国的一座古城，位于底格里斯河沿岸。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亚蒂丝跟在异常兴奋的优素福后面，目光往大理石柱廊两边扫了扫。
细长的大理石柱子的柱头上带着叶形装饰，每根柱子上都装有明亮的
灯。宽大的浅蓝色地面被扫得干干净净，刻在墙上的壁画述说着历任
波斯国王所取得的胜利。迪亚蒂丝穿着一件考究的丝绸罩衣，外面套
了件柔软的黑色长袍，头上裹着头巾，只露出了一双画了眼影的灰色
眼睛。鉴于此刻的女子身份，她跟在优素福身后，同时在水平方向上
也与他错开一步。
相反，优素福的装扮倒十分绚丽：蓝色与绿色亚麻衣服，脖子上
围着一条丝绸围巾；鞋上装饰着宝石，鞋尖向上翘起。他花了一下午
时间仔细用蜡打理自己的胡子，把胡子末梢修理成尖状。此刻他扮演
的是一个时髦的上流人士，这样的身份在万王之王的宫殿里是再合适
不过了，反而一点儿也不起眼。身穿黑色披风与长袍的迪亚蒂丝自从
马车进入令人惊叹的皇宫范围内起便一直紧绷着神经，但表面上却表
现得端庄娴静，同样也很低调。陪同他们的仆人停在一道有尖尖拱顶
的高门前。门口站着两名身材高大的卫兵，身穿皮革和金属制成的服
饰。仆人冲卫兵们鞠了一躬，轻声跟他们说了几句。
一身红与黑、神情严肃的卫兵们鞠躬回礼，打开了身后的大门。
门内飘出轻柔的音乐声。优素福弯腰走进房间，举止高贵；迪亚蒂丝
克制着自己，继续走在他身后。仆人从旁边走到保加利亚人身边，优
素福低头听着对方说话，然后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这个宦官手
中。矮胖的波斯人再次鞠了一躬，走出房间关上身后的门离开了。
迪亚蒂丝稳步向前走去，他们全凭着一身胆气走到了这里，用手
中最后的一袋金子买通宦官进了这个房间，但现在她却开始担心优素
福的这个小计谋的最后一步能否成功。
三天之前，坐在格局混乱的波斯首都郊区的一家二等客栈的泥砖
墙头上的迪亚蒂丝对一向沉默寡言的北方人皱起了眉头。
“我的朋友，”她说，“请别误会，但是，事实上，你是个忧郁
的人。没错，你很勇敢，使得一手快刀，弓箭也快——但是，你缺少
阳光。说白了，你的某些行为举止并不那么讨人喜欢。”
优素福在她跟前得意扬扬地咧嘴而笑，黝黑的双臂交叉抱在宽厚
的胸前丝毫不为所动。他故意冲着尼古斯笑，后者像往常一样不悦地
瞥着他。
“嗯哼？”优素福说，“现在我们在这儿，不过这儿可找不到要
起义的亚美尼亚人。要想为两位皇帝未来的胜利出把力，在罗马军队
兵临城下之前，我们就必须进城去寻找合适的机会。”
保加利亚人转身指着城市里的屋顶。数千栋用白灰粉刷过的砖墙
建筑从底格里斯河边的一座小山头上拔地而起。越过这些建筑望过
去，能看到在一个用砖修筑的高平台上的万王之王的宫殿。事实上，
这只是他的三座宫殿之一。宫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仿佛一座巨型灯
塔，镀金屋顶以及精致的塔楼和圆屋顶与城市里的窄街陋巷和光线昏
暗的集市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那一天来临时，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天鹅宫更适合待着呢？”
尼古斯咳嗽一声，冲野蛮人做了个鬼脸：“迪亚蒂丝特别钟爱在
地底下活动，我的朋友。不过我并不认为皇宫的下水道会无人把守。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进去呢？更不用说还得找到合适的时机？”
优素福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脸上的笑容只增不减：
“因为，我的罗马朋友们，我认识里头的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物。”
保加利亚人暗自窃笑——他肯定是看到了迪亚蒂丝脸上明显的不
相信。
“是谁？”她显然不信。这个草原骑兵怎么可能会跟世界上第二
大的城市有什么关联？更不用说跟皇宫有关系了。
“你会知道的，”优素福脸上的笑意不变，“你手边还剩了多少
金子？”
高高的紫水晶铜灯在圆形门厅里投下柔柔淡光，地板上铺着厚重
华美的地毯，一直延伸进各道门。除了各道门周围的小部分墙面没有
装饰，其余墙面都有厚重的挂毯和垂帘，还有一些灯用铜链挂在天花
板上。空气中有种熏香的甜味，其中一道门的后面有一个乐手在演奏
里拉琴 [1] ，低沉轻柔的旋律在心头萦绕，就算此刻有人轻声交谈，
也丝毫不受影响。
优素福停下来等着，一身打扮在布置得华丽却低调的房间里显得
俗不可耐。迪亚蒂丝数了数门的数量——三道门——打量着门后的房
间，其奢华程度比起他们所在的这个门厅来只高不低。一个身穿暗灰
色衣服神情严肃的黑发女子从左手边的门里走出来，强硬的形象在装
饰风格偏软的奢华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看到他们，女子一脸不高兴
地皱起了眉头。
“你们必须离开，”她清晰地说道，“我的女主人在这个时间不
会客。”尽管这个声音因为生气而变粗，但依然透出天然的甜美。她
的波斯语十分地道。
优素福双手放在大腿两侧向对方鞠了一躬。
“有劳您，女士，”他用尽量地道的波斯语轻声说，声音诚恳，
“我从北方来，有紧急消息要告诉希林夫人，我恳求您让我与她面
谈，这个消息只能告诉她本人。”
那女子正要开口拒绝，突然停住了，微偏着头。看着对方盘在头
上的如云黑发，迪亚蒂丝联想到一只正在打量闪光石头的乌鸦。那女
子眯起双眼，点点头：“很好，我会转达你的话，看夫人是否愿意见
你。你就在这儿等着。”
待那女子离开后，迪亚蒂丝轻声问：“什么消息，这么神秘？”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优素福依旧微笑着回答。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回来了，表情有些困惑，她站在门口示意他
们进去。待两人进去之后，她合上了门帘。迪亚蒂丝仔细听了听，但
厚地毯上没有响起脚步声。
“优雅善良的女士，”优素福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您的好
客。”
迪亚蒂丝也跟着鞠了一躬，双眼仔细扫过整个房间。里拉琴的琴
声停了。
这个房间有一半的墙面是全打开的玻璃门，门外是一个铺着短草
皮的花园，花园里花团锦簇，树上挂着纸灯笼，灯笼透出的光从一个
建在生满青苔的石堆里的装饰池子里反射出来。看到里面精心布置的
鲜花、灌木丛和岩石，迪亚蒂丝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与眼前这个比起
来，公爵夫人宅子周围的那些花园立马显得寒酸简陋。她从来不知道
“奢华”二字可以做到像这个房间、这个花园以及外面那些房间这样
的极致。迪亚蒂丝被深深地震撼了。这些灯、地毯、躺椅，甚至连放
在边桌上的那杯酒，恐怕都是世间罕见的稀世之物。
在一片温暖的光亮中，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从亚麻枕头上立起
身，仿佛给这个房间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她本是中等身高，但因
为瘦，所以显得高挑；精雕细琢的脸上有一双如星辰般夺目的褐色大
眼睛，弯眉如月，睫毛纤长；一笑起来，优美深沉的双唇就让人立刻
心情愉悦；深棕色卷发如瀑布一般披在光滑的橄榄色双肩和后背上，
闪烁着微微偏黄的光亮；一件低圆领口的鲜红色罩衣紧贴在身上，凸
显了丰满的胸脯。迪亚蒂丝觉得心里冒出了一丝妒忌的火花，但马上
又消逝了。那女子大笑着向优素福回了一礼，双眼闪烁着愉快的光
彩。这样的一个人，又叫人如何忍心敌视或责备她呢？除了喜欢，就
只有更喜欢。
“叔叔！”她的笑声有些沙哑，“天呐，我从没想过会在这儿见
到您，还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她惊奇地看着优素福，后者张开双臂
慢慢转了一圈，高调地展示了一下身上的衣袍，“什么原因能让您穿
上这么艳俗的衣服？”
优素福眉开眼笑地再次鞠了一躬：“我可不能穿得随随便便的就
来见我最喜爱的侄女儿啊！再说了，要是我穿得像个流浪汉，他们根
本连皇宫的门都不会让我进。”
那女子用五指纤长的手盖住脸，似乎想忍住笑，但没忍住。紧接
着，她突然惊讶地抬了抬眉毛，似乎刚刚才看到迪亚蒂丝。她从优素
福身边走过，向罗马女人优雅地行了一礼，一缕长卷发垂到脸前。
“叔叔！你太不称职了！您答应给我写信却从来都没做到。现
在，我连您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迪亚蒂丝被对方的话一惊，喉咙里哼了一声，伸手去摸自己的
脸，却忘了自己还戴着传统的面纱。优素福看到她的反应，大笑不
已。那女子转过身，脚踝上的小金铃叮当作响。
“叔叔！不许笑话我！”
优素福举起双手挡住侄女冲他投来的羞恼的目光：“等等！等
等！你母亲至今还没能给我找到结婚对象呢！这位是与我同行的朋
友。拜托……让我来正式介绍一下可以吗？”
侄女傲慢地转过脸，双臂抱在胸前：“我想可以。”
迪亚蒂丝在面纱下皱了皱眉头，伸手去扯面纱，但没能扯开，她
低头解开缠在脖子上的头巾末梢。
“亲爱的，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来自克劳迪娅家族的迪亚蒂丝·朱
莉亚·克劳迪娅女士。”
迪亚蒂丝抬起头，金红色长发披了下来，她拂开脸上凌乱的发
丝，长长呼出口口气——裹着这些玩意儿让人气都喘不过来。那位侄
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迪亚蒂丝咧嘴一笑，白白的牙齿在水晶灯的亮
光中闪过。
“迪亚蒂丝，这位是我的侄女希林公主，也是万王之王科洛斯伊
斯的第二位妻子，这座天鹅宫的主人。”
“很高兴认识您，公主，这个地方很美。”
迪亚蒂丝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回忆公爵夫人教过的关于外国皇室
的东西。她只记起了阿纳斯塔西娅说的“别进他们的寝室！”
希林退了一步，惊讶与怒气同时出现在脸上。她双手叉腰转过脸
看着优素福，眉眼间尽是惊慌：“亲爱的叔叔，她是个罗马女人！”
“是的，”优素福一脸无辜地说，“她的确是。”
“您怎么能把罗马人带进天鹅宫！您不知道吗？我丈夫正在跟罗
马帝国打仗！”
优素福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嗯哼，”他慢慢说道，“我相信你是对的。我们的确在跟波斯
打仗。”
希林伸出一根手指似乎要痛斥对方一番，却只是张大嘴巴什么也
没说出来，脸上浮现出恐惧。
“我们在跟波斯打仗？”
“是的，”优素福轻声说，拉起希林的手牵着她走回躺椅，“我
们几周之前离开了陶里斯，两位罗马皇帝和可萨可汗达成了一致，现
在他们可能正在朝这座城市进军。”
希林一脸凄凉，重重跌坐下去。迪亚蒂丝别开脸，慢慢向花园入
口处走去。在她身后，优素福也在躺椅上坐下来，双手握着侄女纤细
的小手。
“东罗马帝国皇帝，”优素福说，“与可汗订立了盟约。统叶护
率领四万人马与他一起南下，那是我们最优秀的四万勇士。这便是我
们来此的原因。”
“噢，优素福，萨胡尔怎么能这么干？他在我们的婚礼上曾经向
科洛斯伊斯作出过和平的承诺。他怎么能与那些凶手为伍？”
迪亚蒂丝转过头，目光定定地盯着优素福：“那么……我的朋友
优素福，你能解释一下我们那位失踪的朋友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吗？”
优素福看了看她，又别开了眼，希林担忧地看着迪亚蒂丝。
“萨胡尔失踪了？”希林的声音很微弱，“他死了吗？”
“不，”优素福跌坐进躺椅里，“我最后一次在陶里斯看到他
时，他还好得很，精神饱满。”他举起一只手制住怒气膨胀即将爆发
的迪亚蒂丝，“别逼我，女士，可汗要求我，在他再次见到你之前，
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情况。”
“这个卑劣的把戏做得漂亮，可萨人朋友，让我一直以为他已经
死了！”
“抱歉，”优素福说，“我想，我的兄弟是觉得暂时在你手下做
个骑兵挺不错的。他不想给你在陶里斯的任务增加难度。”
“那当然！”迪亚蒂丝吐了口唾沫，“做王的一般都是给百夫长
下命令，没有反过来的！”
“等等！”希林举起双手打断他们，镶着宝石的白金手镯叮当作
响，“我要知道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然后你们两个可以再像农场里
的乌鸦一样斗嘴。告诉我，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如何认识的？后来又
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迪亚蒂丝终于说完了，“你的叔叔决定冒一冒险，进
皇宫里见见某个重要人物。”她转动手中陶瓷杯里的美酒，大大喝了
一口。讲故事是个让人口渴的活儿。酒的味道在舌尖流转，仿佛顺滑
的天鹅绒，十分美妙。希林紧靠着一个天鹅绒枕头蜷成一团，身下压
着从柜子里取出来的被子，小巧的脚缩在里面动了动。
“你真的让萨胡尔听你的？”她的声音里带着睡意，“还有达沃
斯和优素福？小时候，他们老是不理我，最坏的就是他了。”她喃喃
地说，伸出一只涂着颜色的长指甲指着叔叔，后者正背靠着躺椅末端
盘腿坐在地上，“他老爱作弄我，还把青蛙放在我头上。”
迪亚蒂丝微微一笑，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那表示他喜欢
你。”
“也许吧，”公主打了个哈欠，“我能看看你的刀吗？”
迪亚蒂丝点点头，坐到公主身边。她进宫的时候把刀也带进来
了，绑在背上，藏在厚厚的长袍下。她慢慢把刀从有丝绸内衬的刀鞘
中抽出来。在灯光下，刀身仿佛通体闪着微光。希林的手指沿着刀移
动，但没有触碰到刀的表面。她摸了摸皮革刀柄，指尖滑过被迪亚蒂
丝的手磨出来的凹痕。
“它很安静，”希林说，“也很温暖。你曾经杀过很多人吗？”
迪亚蒂丝将刀放回刀鞘，用皮带扣住刀柄把它压紧。然后，她转
头看着公主，冷漠的灰色眼睛藏在阴影下。
“我杀过人，”她简单地答道，“但我并不以此为乐。”
希林把一个有小珍珠串饰的枕头抱在胸前，目光越过枕头望着罗
马女人。迪亚蒂丝迎上公主的目光，感觉胳膊和肚子上仿佛被刺痛了
一下。公主的眼睛是纯净的褐色，仿佛两个无底洞，充满了脆弱。
“那你也会杀死我的丈夫吗？”
优素福警告地嘘了一声，准备从地上站起来。迪亚蒂丝挥挥手，
让他不要动。
“希林，”她说，“我的主人，西罗马帝国皇帝，派我来波斯为
他的大军提前做些准备。你的丈夫和我的国家开战了。我有义务尽我
最大的努力帮助我的主人赢得这场战争。不过……”她顿了顿，又
说，“我来这儿却不是为了暗杀你的丈夫。”
“那你准备做什么？”希林的声音很平静，但迪亚蒂丝还是从这
颤抖的声音里感觉出了一丝恐惧或惊慌。
罗马女人冲优素福耸耸肩：“是他想来见你。”
优素福从地上立起身，跪在希林身边，握着她的手：“小东西，
我知道你爱万王之王，但是我听到一些传言，让我很担心你，所以我
来了——没错，迪亚蒂丝，我来这儿是因为希林，而不是你的任务
——因为我想你也许需要帮助。”
希林看着叔叔抽回自己的手。“自从玛丽亚死后，我的丈夫就不
太好。”她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脸，“他的脸被大火烧坏了，他觉得他
现在很丑。”
迪亚蒂丝不解地摇摇头，说：“我没听明白，什么大火？玛丽亚
又是谁？”
优素福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抬头看着希林，但是希林此刻只沉
浸在自己的恐惧里。
“玛丽亚是科洛斯伊斯的第一位妻子，”他开始解释，“是东罗
马帝国皇帝莫里斯的女儿。”
“居然是罗马人！”迪亚蒂丝慢慢说，回忆起了还在陶里斯时盖
伦在他的帐篷里说过的那些话，“怎么……”
优素福瞪了她一眼，她立刻闭嘴。“别打岔，”他说，“让我把
话说完。在科洛斯伊斯还很年轻的时候——甚至比你还年轻——他的
父亲，一位伟大的波斯王霍尔米兹德，被他手下一个叫巴赫拉姆的将
军谋杀了。这个军阀想把科洛斯伊斯变成他的傀儡皇帝，但王子及时
逃出了泰西封，流亡到了北边。当时，要不是有他的好朋友东部贵族
沙赫·巴勒兹相助，他也许早就死在了荒野中。幸运的是，他误打误
撞闯入了一个可萨人的营地。
“当时那队人马的首领正是我的哥哥，他留下了科洛斯伊斯。当
他了解了这个男孩儿的身世后，就决定帮助他。科洛斯伊斯和巴勒兹
跟着我们到处走，一直度过了整个冬天，后来我们——萨胡尔和我
——把他带去了君士坦丁堡。萨胡尔认为科洛斯伊斯能向莫里斯皇帝
陛下寻求庇护。
“起初，我们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个波斯男孩儿的身份。后来萨
胡尔有机会私下里拜见了皇帝的儿子狄奥多西亲王，并且说服亲王相
信，只要帝国帮助科洛斯伊斯，他就会重新夺回王位，并且感念帝国
的相助之恩。亲王又去说服了他的父亲，他们与科洛斯伊斯建立了良
好的友谊，最终一起推翻了巴赫拉姆。”
说到这儿，优素福停下来，悲伤地摇摇头：“那是段美好的时
光。我们和科洛斯伊斯骑马并肩作战。在达斯特盖尔德城外的那一
役，当巴赫拉姆被杀死的时候，萨胡尔就站在科洛斯伊斯身边。就在
那段日子里，科洛斯伊斯在我们的帐篷里遇见了希林。虽然当时他已
经承诺要娶莫里斯的女儿玛丽亚以巩固两国和平，但是大家都能看出
来，他第一次见到希林便爱上了她。”
公主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优素福用手握住她的手。
“后来和平真的实现了，”他继续说，“直到莫里斯和他所有的
子女都被那个篡位者佛卡斯杀死了。我想，从听说自己的父亲、母亲
和所有兄弟姊妹的头颅都被人砍下来悬在首都街道上向欢呼的民众展
示时起，玛丽亚便与罗马帝国反目成仇。就算后来希拉克略把佛卡斯
拉下了王座，她也依然没有改变心意。”
“没错，”希林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有些模糊，“她力劝我丈
夫与罗马帝国开战，让真正的皇帝回归王位。她对万王之王有很强的
影响力。”
“真正的皇帝？”迪亚蒂丝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不解。
“她的儿子卡瓦德·希洛，”希林说，“是莫里斯皇帝陛下留在
世上的唯一一个男性后裔。”迪亚蒂丝闻言瞪大双眼。
“虽然，他始终把我放在他心中的第一位，”希林慢慢开口，声
音有些悲凉，“但玛丽亚先给他生了个儿子，而且，玛丽亚是个非常
勇敢的女人，跟随他来到异国土地，她是个强大的女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皇宫里着了火？”
希林面无表情地耸耸肩：“除了科洛斯伊斯和那个黑衣人，没人
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因为巴勒兹将军未能在战争的第一年便拿下东
罗马帝国，皇后很生气。她和那个黑祭司一起想出了一个计划。但宫
里突然着了火，大河宫被烧毁了。科洛斯伊斯试图把她从火场里救出
来，但已经太迟了。那场大火给他留下的伤痕至今未愈……我可怜的
丈夫。”
优素福把她的头发别到她耳朵后面，站起来。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说，“我们先休息吧。”
“噢，”希林说，“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其他房
间里都有长榻，你们可以在那里休息，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们的。”
公主起身推开被子和枕头，伸展身体打了个哈欠，然后向迪亚蒂
丝行了一礼。优素福把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了好一会儿。希林把脑袋
搁在他胸膛上。迪亚蒂丝悄然从房间溜到花园里。空气很清新，浓浓
的花香沁人心脾。月亮低垂在西边的天空中，皎白的月光仿佛露水般
洒在树木上。一切都很宁静。
起居室的玻璃门咔嗒一声合上了，迪亚蒂丝感觉优素福走进了花
园，转身对他说：“你的侄女很可爱，样貌和性格都招人喜欢。”
“嗯，”优素福叹了口气，“我们都希望她只要过得幸福就
好。”
“那萨胡尔又为何要跟万王之王撕破脸？”
优素福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希林定期会给他写信，他肯定是
从她的字里行间猜到了什么事。去年他开始跟东罗马帝国派来的使者
正式洽谈。他们给他带来了极其丰厚的礼物，不过他把所有钱财都用
来置办铠甲和兵器。他好像在担心什么事，但却一直没有说明。当他
宣布要对自己的女婿宣战时，达沃斯和我十分震惊。”
迪亚蒂丝把一只手放在优素福肩头，感觉他微微一惊。
“我的朋友，”她轻声说，“等时机到了，我们会带她离开这
儿。”
优素福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是不是脸红
了，但迪亚蒂丝很肯定，他一定脸红了。
两个肤色黝黑的小孩儿咯咯地笑着跑了过去，身上的白色束腰外
衣弄得乱糟糟的，还沾了些草印子。迪亚蒂丝微微一笑。她戴着一顶
宽边草帽以免鼻子被强烈的阳光晒伤，脸部被帽子的阴影遮住。此刻
她正置身于天鹅宫中央的花园里，冬日暖阳仿佛给这里盖上了一床舒
适的毯子。她拿起一个雕花水晶高脚杯，喝了一口兑水的柠檬汁。她
很喜欢这种又酸又甜的果汁。在希林私人专用的圆屋顶建筑外有一片
绿油油的草地，她坐在草地边缘的一把木椅子上。公主的孩子们正在
与阿纳格赛亚斯和尼古斯玩耍。
伊利里亚人躲在玫瑰花丛里，模仿狮子吼。小丫头们被吓得不住
地尖叫，躲在她们的兄弟们身后乱作一团。男孩们则哈哈大笑着向前
冲去，勇敢地向狮子发起挑战。阿纳格赛亚斯在地上跳来跳去，假装
被可怕的野兽吓坏了。迪亚蒂丝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只带着老茧的黝
黑的大手突然从花丛中伸出来，趁着两个男孩儿中的那个小哥哥不注
意，一把揪住了他的脚。
那小哥哥吓了一跳，哭喊起来，用弱弱的小拳头胡乱地打那个可
怕的魔爪。他的姐妹们看着他挣脱不了狮子被慢慢拖进花丛，反而高
兴得上蹦下跳，大声欢呼。另一个男孩儿抓着兄弟的脑袋拼命把他往
回拉。一心救人的弟弟抓着哥哥的两只耳朵使劲扯，小王子叫得更大
声了。这时阿纳格赛亚斯又变身为一个勇猛的猎手跳进了花丛中。花
丛中哗啦啦一阵响，土块和树叶四处乱飞。迪亚蒂丝伸手在背后探了
探，指尖触到刀鞘。刀还在。她心满意足地靠回椅子上，望着从宫殿
圆屋顶上掠过的麻雀。
眼角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希林正从宫殿二楼露台上的台阶向
花园走来。公主一只手扶着大理石栏杆，走得很慢。她身穿长长的浅
黄色丝绸罩衣——几乎是透明的——底边是短绒的。头发高高盘在头
顶，点缀着金色发针与亮晶晶的琥珀色发带，露出纤长的脖子。迪亚
蒂丝把玻璃杯放在地上，站起身，取下背后的刀。她的衣服也换过
了，上身穿的是一件用上好的白色埃及棉编织的宽松短衫，下身是一
条肥大的墨绿色亚美尼亚式马裤，脚上则什么也没穿。孩子们继续在
她身后打闹嬉戏，惊起了果树林中的白鸽。
希林停在楼梯底部的一块阴影中，靠在有雕刻的墙上，一只橄榄
色的手放在留着胡子的弓箭手的黑色轮廓像的肩上。迪亚蒂丝走到她
身边，背靠着花岗岩石板。站在阴影中很凉快。希林看起来脸色苍
白，忧心忡忡。
“出了什么事？”迪亚蒂丝轻声问。公主摇摇头，双手却微微颤
抖。迪亚蒂丝拉起公主左手，让她转身面对自己。希林没有抬头看
她。隔着如此近的距离，迪亚蒂丝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肉桂香。
“有什么关于战争的消息吗？”
希林点点头，紧紧抓着迪亚蒂丝的手，另一只手捂住脸。
“坏消息？”
“北边打了一场大仗，”希林艰难地开口，“万王之王的军队被
打败了。军队里的所有军官要么被罗马人杀死了，要么就被俘虏了。
信使还说，连‘野猪’也战死了。”
公主强忍着眼泪倒在她的臂弯里，迪亚蒂丝一惊，小心翼翼地用
手臂环抱着哭泣的女人。公爵夫人对她的训练里从来没有这一课。
“万……万王之王已经知道可萨人与罗马人一起进攻波斯了，
我……”公主哽咽得说不下去。迪亚蒂丝紧紧抱住她，放松身上的肌
肉，让希林靠在自己身上。公主的身体结实而温暖，这样抱着另一个
女人的感觉很奇特。迪亚蒂丝紧紧抱着希林。“现在我被软禁了，没
有我丈夫的许可，我不能离开这座宫殿。”
迪亚蒂丝用一根手指抬起希林的下巴，她哭得眼睛上的妆都花
了。迪亚蒂丝笑了笑，用袖子擦去最花的污迹。
“这样的话，公主，我们就只能把你偷走了。”
“他怎么能这样？爱我却不信任我，把我，还有我的孩子们，都
当成了囚犯！把我们当作与我父亲对抗的人质……他为什么要这么
做？”
迪亚蒂丝凝视着公主，试图弄明白她究竟是为哪一个原因生气。
“希林！希林！”迪亚蒂丝把公主的注意力唤回自己这里。
“夫人，”她的声音平淡却清晰，“先假意顺从你的丈夫。等时
机一到，我和我的人就会把你和你的孩子们平安无恙地带出城去。但
是，现在你还不能跟他闹翻脸。要是他怀疑到了你身上，或者怀疑我
们躲在这里，一切就都完了。”
希林似乎终于听进去了迪亚蒂丝说的话，轻轻摇了摇她的手，眼
睛恢复了明亮。她离开迪亚蒂丝的怀抱，擦了擦眼睛，双手放在迪亚
蒂丝的小臂上：“没错，你说得对。”
希林转身看着花园。尼古斯在地上滚来滚去，四个嘻嘻哈哈的小
家伙正扑在他身上挠他的痒痒。欢乐的笑声响彻花园。
“我的孩子们一定要安全。谢谢你，迪亚蒂丝。”
罗马女人咬着唇靠回冰冷的石头上。这个决定是明智的。现在该
怎么办？她在心里思考着：“四个吵翻天的小家伙，我们所有人，再
加上公主，也许后面还会拖上一群仆人……要是那辆流动剧团的马车
还在就好了。”
“这么说，”尼古斯慢慢拉长了声音说，“我们最初的任务是暗
杀或绑架那个年轻的卡瓦德王子，不过，现在，事情进行到了一半，
你却打算换目标。”他不悦地瞪着迪亚蒂丝，后者坐在花园后凉爽的
树荫下，耸了耸肩。她背靠着一面长满青苔的旧石墙，石缝间生出了
一些黄色小花。
“你也看到了，对优素福来说，那位公主意味着什么。我听到的
消息你也知道了。万王之王赌了一把但赌输了，现在两位罗马皇帝正
率领大军全速南下。要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到达这里，届时形势会
变得非常艰难。”
尼古斯点点头，但没打算就这么妥协：“百夫长——我认为你是
被热晕了头。我们的任务是绑架那个年轻人。虽然优素福的确帮了我
们一个大忙，通过他的侄女把我们悄悄送进宫来，但是我们的目标不
是她。”
“尼古斯。”迪亚蒂丝微微坐直身子，双手十指交错抱着左膝
盖，另一条腿在身前伸直，“优素福是我们的朋友，曾经与我们在险
境中并肩作战。我们是作为希林的客人来此，我们应当回报他们对我
们的帮助。”
尼古斯仍然皱着眉头，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改变。事情会变得
很糟糕的，也许相当糟糕。但是，从女孩儿紧抿着的唇看来，他的头
儿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百夫长，”他用正式的口吻说，“你真的准备更改任务吗？”
迪亚蒂丝叹息一声，挠了挠鼻侧。
“是的，”她柔声说，“我准备改变任务。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寻
找合适的机会尽快把希林公主和她的孩子们还有我们自己全部都弄出
宫去。”
“那好吧，”尼古斯点点头，“我没异议。”
迪亚蒂丝摇摇头，这个伊利里亚人有时候还真让她头痛。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她说，“就是把其他可萨人都弄进宫
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尤其是那些牙齿参差不齐的恶棍们。”
“我去。”优素福的长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他、迪亚蒂丝
和尼古斯此刻正坐在希林借给罗马女人单独使用的小房间里。如果跟
宫殿里其他地方比起来，这个房间又小又窄而且只有一扇窗户，不过
也足以住下整整一个小分队的军团士兵了。那扇窗户正对着一个屋
顶，没有任何其他景观，迪亚蒂丝很满意。此外，这个房间还有一点
好处就是它位于整条走廊的最末端。
可萨亲王不愿意坐下来，不停地在瓦面地板上走来走去。尼古斯
背靠墙坐在床上吃石榴，把嚼完的石榴籽吐在床头板后面，迪亚蒂丝
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就不吐了。迪亚蒂丝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正在磨
自己的其中一把匕首，给刀面上油。她抬头看着再次从自己身前走过
的可萨人。
“要是你被抓了怎么办？”她问，“那样的话，皇宫里所有人都
会知道你在密谋帮你的侄女逃走，她和她的孩子们会死在宫殿下的地
牢里。”
尼古斯把石榴籽从打开的窗户吐出去。
“不是地牢，”他伸出一根手指掏出卡在牙缝里的一颗籽，“他
们会把人关进河边的高塔里——他们称之为‘黑暗之塔’——因为你
一旦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那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到处是
黑色的石头，脏兮兮的，诡异得很。”
“那谁去？”优素福转回脸看着迪亚蒂丝大声说，“你吗？还是
他？其实都会存在同样的问题——他们只要问一问仆人，便知道我们
是公主的客人。我们在这儿安全的唯一前提条件便是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们在这儿！”
迪亚蒂丝露出她最擅长的鲨鱼般的笑容：“傻子！当然不。我们
派个专家去。”
尼古斯抬起头，面露讶色。他还以为这会是自己的差事呢。
“我要让阿纳格赛亚斯去。他是以女装扮相进来的，没有人会把
他和我们联系到一起。而且，他们也不可能让他开口说话，不是
吗？”
“一个戏子！”优素福气得啐了一口唾沫，“你居然想让个戏子
去做男人的差事？太荒唐了！”
迪亚蒂丝站起来，出鞘的长匕首在手中闪光。看到她脸上的表
情，优素福突然闭了嘴。“听着，亲王，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何
不就让我们来负责这件事？而且我知道，阿纳格赛亚斯比你们俩都更
爷们儿。所以，如果你没有他那样出色的演技，就靠边站！”
她的严厉呵斥和眼中的怒气让优素福不由往后退了退。他举起双
手示意投降：“行了！够了！你要想派那个漂亮的男孩儿去，就让他
去。我会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希林。”
“不行，”迪亚蒂丝断然地说，“除了我们三个，不能让其他任
何人知道。”
“嘿，”尼古斯从床上坐起身，“阿纳格赛亚斯比我们中的任何
一个都更爷们儿？”
“没错。”迪亚蒂丝一本正经地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尼
古斯立起两根拇指看着他们，吹了声口哨。优素福在他和迪亚蒂丝之
间看来看去。
“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迪亚蒂丝只是笑。
“听说您想见我，公主？”
希林抬头，看到站在缝纫室门口的迪亚蒂丝，笑了。她放下手中
一条正在加工的饰带，招手让罗马女人进来。迪亚蒂丝坐在躺椅末
端，双手在身前交握。
“是的。昨天万王之王召见了我，札尔密赫尔大人进城了。以前
我从未见过这位大人，他来自位于遥远东边的吐火罗斯坦诸省。之前
当贡达纳斯普召集的军队败于罗马皇帝手下时，他正在北边的克伦诺
斯地界上。”
迪亚蒂丝闻言精神一振，集中精神听公主说话。希林看起来异常
的平静，神色沉着，声音轻柔。
“这是到达波斯首都的第一个见证了那场战斗的人。他一路狂
奔，累死了马匹无数。他所带来的消息坐实了传言——‘野猪’战
死，他的旗帜落入了罗马人手中。所有高级将领和贵族不是死了就是
被罗马人俘虏了。当初北上的波斯大军有二十万人，逃回南方的只有
区区数千人。贡达纳斯普、拉扎特斯还有很多我认识的人都死了。”
“罗马军队的情况怎样？”迪亚蒂丝屏住呼吸问。
“根据从北边的底格里斯河上的尼尼微 [2] 来的消息，数周之内
罗马军队便会抵达这里。他们肯定是赶在冬日冰雪封锁北方关卡之前
快速进入了温暖的地区。尼尼微的长官已经下令摧毁了所有河流和水
渠上的桥梁。”
讲到这里，希林停下来，依然冷静地看着迪亚蒂丝。
“还有什么？”公主的镇定令迪亚蒂丝有些不安。
“并没有什么可萨人随罗马军队一同南下。虽然札尔密赫尔看到
罗马军队里有很多蛮族，但是他不认识他们的旗帜。万王之王详细询
问了他是否有看到我的族人，但札尔密赫尔一个也没看到。”
迪亚蒂丝抿着嘴打量公主，后者垂着头，脸上露出由衷的微笑，
继续手中的缝纫：“这么说，您恢复自由了？可以自由离开皇宫
了？”
“还没有，”希林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噘了噘嘴，“但是很快就
会了。要不了多久，我丈夫就会放心。那些在他耳边吹风的官员和贵
族再也不能嚼舌根了。我的孩子们会很安全。”
“这么说，”迪亚蒂丝仔细斟酌她的话，慢慢开口，“您觉得没
必要跟着您叔叔和我偷偷摸摸逃出宫了？”
“噢，是的，”公主说，“在这个月底之前，一切又会恢复如常
的。”
罗马女人摸摸鼻子，想了想，站起身：“夫人，这真是个好消
息。我会告诉您的叔叔，我们会很快离开的。很抱歉让您受了惊
吓。”
“哈哈，”希林大笑起来，“这没什么！要不了几天，你们就可
以顺利离开了。”
“跟我说说，”迪亚蒂丝一字一词地说，“仆人和奴隶们都怎么
说的？”此时她、尼古斯、优素福和阿纳格赛亚斯再次来到她的小房
间里碰头。
尼古斯皱了皱眉，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他与阿纳格赛亚斯对视
一眼：“很不妙。今天阿纳格赛亚斯看到有三个较小的贵族举家离开
了，那些是聪明人。今晚还会有更多的人开溜的。浴场里的传言说万
王之王已经疯了。他宣布说在克伦诺斯吃的败仗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
挫折，然后从这里剩下的亲王中挑了两个人，强行命令他们从城里的
公民之中选人组建一支十万人的新军队。”
优素福不屑地哼了一声，摇摇头：“如果在北边的那一役真的战
死二十万波斯人，那目前整个波斯国内都再也找不出十万士兵。这个
异想天开的波斯王到底打算怎么做，让奴隶们拿起武器战斗吗？”
尼古斯脸色一沉：“我听说他要让妇女和孩子拿着菜刀和削尖的
木棍上战场，凡是城里能找到的所有人都要上，就连老人也不放过，
我估计。”
“他们真的会这么干吗？”迪亚蒂丝放在刀柄上的手指动了动，
“他们会因为畏惧科洛斯伊斯的淫威而把市民们送上战场迎战盖伦手
下的大军？”
优素福冲她笑了笑，笑声中带着颤抖。
“尼古斯，皇宫侍卫和守城部队的人数足够与罗马军队抗衡
吗？”
伊利里亚人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不够，目前只剩了少数侍
卫——也许只有百来号人——守城的士兵们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家人
送到罗马军团的刀下。更何况——”他弯起嘴唇微微一笑，“被分配
到这项任务的两个贵族已经逃了，抛下了一切，包括情妇什么的，像
用投石机射出的石头一样飞也似的溜出了城。”
“好。”迪亚蒂丝望着窗外，目光冷漠，“我答应过希林，我不
会杀死她丈夫。”她转身看着叙利亚人阿纳格赛亚斯，用手语问：
“关于你在秘密花园里找到的那道水闸门，你确定吗？”
演员耸耸肩，懒懒地比画双手，好像鸽子从眼前飞过。
他反问：“你没问公主吗？”
“没，我本来准备今天问她的，但现在我们必须靠自己了。”
“那我就不敢保证了。那个花园似乎属于万王之王的私人领地，
那道下游闸门肯定能通向河，但是，如果不能找艘船去查看岸边的情
况，我就无法确定了。”
迪亚蒂丝失望地一拳打在自己大腿上。优素福和尼古斯只从两人
飞快的手语里看出只言片语的意思，担忧地望着她。
“所有事情都有风险，”她低吼道，“我们得赌一把大的。尼古
斯，让所有人准备好，把所有一切准备好——要悄无声息地进行——
我们要快速撤退。优素福，你得去缠着希林。当这里最终乱起来的时
候，局势会非常险峻。我们不希望在混乱中失去她或孩子们。阿纳格
赛亚斯——你必须找到一条更佳路径进入那个花园。我觉得要让希林
像我们这样爬过排水沟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身，看着另外三人冲她点点头：“很好，分头行动吧。”
等他们离开后，她站在床边，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刀鞘里滑进滑
出。天空正在变成灰紫色，黑暗已经爬上了屋顶。她叹息一声，揉揉
鼻子：“萨胡尔，你为何不南下？在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1] 里拉琴（lyre）：竖琴家族中的一种弦乐器，用来为歌手或朗诵诗歌的人伴奏，特别是在古希
腊。
[2] 尼尼微（Nineveh）：亚述帝国的一座古城，位于底格里斯河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