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波斯祭司的金字形神塔
马克西安带着手下们从一条密道潜进了被黄沙掩埋的城池。瓦拉
几亚人在盖乌斯·尤利乌斯的吩咐下找到了一条被从北而来的羊群们
踏出的进城小道。小道在倒塌的宫殿和残破的神庙中蜿蜒。罗马老人
发现即便是波斯魔法师们也还是要吃东西的，这点让他尤为得意。马
克西安不慌不忙地走着，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魔法界中。他发现城里建
筑物之间充斥着各种千奇百怪的魔法形式，就连城市上空亦是如此。
死人没说错，果然应该暗中行动。
小道穿过一块残破的镶嵌地板，上面的建筑早已坍塌，头顶上毫
无遮挡。亲王脚下踏过一幅描绘着蓝天白云和各种奇异鸟类的镶嵌
画。两个瓦拉几亚男孩儿在他前面，趴在地上把遇到的所有东西都闻
个遍。
克里斯塔紧跟在亲王右侧，尸鬼扛着昏迷的波斯魔法师跟在后
面。之前花了不少工夫才让阿卜迪马丘斯吐出了金字形神塔的秘密。
盖乌斯·尤利乌斯从铁鸟肚子里钻出来时，脸色阴沉疲倦，手上拿着
一张精心绘制的地图；西罗恩的胸膛和手臂上到处都是新的抓痕和瘀
伤，脸上仍然面无表情；阿莱斯却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连头发也
变得更加浓密而富有光泽，仿佛熔化的金子一般。克里斯塔心想：
“不知道亲王有没有注意到？”
性感金发女人与其他瓦拉几亚人跟在尸鬼后面，仿佛落叶一般安
静。克里斯塔走得极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心里很不满：凭
什么那些野蛮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做到这一点？今天，她在最近爱穿
的黑色外衣下加了一件轻锁甲，盔甲的重量压在身上感觉有些沉重。
亲王走路时也保持着优雅风度，尽管他之前从未显示过这方面的天
赋。她偷偷回头看了看阿莱斯。
瓦拉几亚女人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正盯着亲王。尽管战斗的威胁
迫在眉睫，阿莱斯却穿着暴露的紧身皮衣，令人浮想联翩；脚上打着
丝绸绑腿，穿着长皮靴，身后披着厚厚的黑色披风。克里斯塔在心里
暗自讥讽对方，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装扮其实也差不多，不过是比对方
稍微更适合眼前的情况一点儿而已。
“这可不是在罗马七山上的夏日舞会，”她心想，“某个人是在
送死……也许是某个毫无品位可言的胖女人。”
她有些怀念公爵夫人。阿纳斯塔西娅非常善于应对眼前这种情
况，如果换了是她在这儿，野蛮女人早就羞愧得落荒而逃了。罗马女
人理了理盖在弹簧枪和匕首外边的衣袖。起码自己还是有些安慰的。
领头的瓦拉几亚人停下来，举手示警。他无声地指了指左边一个
黑黑的凹进处。前方的小道向右转入一个用一层层厚石块垒砌的有桶
形穹顶的高大建筑，石块间夹杂着砖头。空气中隐约飘来羊的气味。
克里斯塔看着亲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与两个瓦拉几亚男孩儿交谈了几
句。
“很快，”盖乌斯·尤利乌斯在她耳边说，“会有一场鲜血的盛
宴。”
克里斯塔点点头，转头注意着罗马老人。其他人也停下了，瓦拉
几亚人蹲在地上。阿莱斯走到亲王身边，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头。盖
乌斯·尤利乌斯与金发女人对视一眼，眨了眨眼睛，脸上隐隐有调侃
之色。
克里斯塔很不高兴地眨了眨左眼，挤出一丝笑意：“再次看到战
争，你肯定很高兴吧……”
盖乌斯·尤利乌斯皱眉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从来都不怀念战争。我只怀念在广场上的辩
论，怀念那些与人斗智斗勇、比音量的日子。这次的冒险除了有那么
一点儿小意思便再没有其他……我常常说，战争是失败者或野蛮人的
手段。如果你必须采取武力的方式，那你其实就已经输了理，你明白
吗？”
亲王冲他们嘘了一声，他们转过头，马克西安向黑暗的凹进处示
意了一下。其中一个瓦拉几亚男孩儿正从隐藏在黑暗中的一段砖石楼
梯走下去，很快便没了踪影。克里斯塔点点头，让其他人先走，自己
留在最后。她最后环顾了一圈，突然看见那栋桶形穹顶建筑的门口出
现一张白脸，吓了一大跳，但紧接着又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只山羊正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转身走下了楼梯。
克里斯塔沿着蜿蜒的楼梯快步走下去，最后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
上。为了不撞到三角形天花板，她只得弯腰前进。淡绿色光照亮了停
在前面的亲王的脸。其他人则跪在盖满灰尘的地上。
“前面，”亲王轻声说，“有一扇木门，没有锁，但受魔法保
护。西罗恩，带我们的波斯朋友上去，用他的手推开那扇门。”亲王
微笑着，在黑暗中，淡绿色的光照得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诡异。
“门里头是个大厅，我闻到了烟味。我们往右边走，去所有大厅
的最核心之处。如果波斯祭司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们，解决这场纷
争。记住，我们要找的是石棺——所以进去之后尽量留活口！”
说到这儿，他还特意瞪了瞪瓦拉几亚人和西罗恩。尸鬼面无表情
地与他对视，瓦拉几亚男孩儿们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阿莱斯微微一
笑，轻轻舔了舔唇。克里斯塔检查了一下自己靴子上的鞋带，又看了
看细腰上的皮甲是否紧密，手指依次摸过每一件兵器与工具，确保它
们都在原位。西罗恩抱着波斯人向木门走去，波斯人的身体软软地垂
在他跟前。
“喀嗒”一声响，门开了，隐藏的火发出的橘红色的温暖火光涌
进黑漆漆的走廊。西罗恩把毫无知觉的波斯人扔到一边，迅速穿过了
门。瓦拉几亚人紧随其后进了大厅。马克西安抬腿正要进去，却又停
下了，同时举起一只手阻止了阿莱斯和盖乌斯·尤利乌斯。
门内传出一声野性的咆哮，紧接着有人突然尖叫。尖叫声、金属
碰撞声和陶瓷摔到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站在门口火光中的亲王举起
一只手，隆隆雷声响起，灰尘开始从走廊的天花板上往下掉。
金字形神塔的地下迷宫里有许多宽敞的古老砖衬走廊，走廊的天
花板都是三角形。马克西安快速通过充斥着烟雾和火的走廊。
西罗恩的手指抓住砂岩墙上一扇十五英尺高的黑色木门，墙上的
每块砂岩都不止一人高度。他的指甲深深扎进门表面，古老的橡木门
发出喀嚓的破裂声。亲王往后退了退，披风垂在肩头，双眼暗黑。尸
鬼用肩和腿一起使劲，门板发出呻吟。颤抖的铁螺栓被从墙里拔了出
来，发出痛苦的尖叫。尸鬼背上的肌肉在半透明的斑驳皮肤下紧绷隆
起。
封住这扇大门的门闩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黏稠的黑血从尸鬼在
橡木门板上刨出的深孔里流出来。
门闩传来尖锐的爆炸声，就像一个陶土瓶从高处落到大理石地面
上。西罗恩如野兽般嘶吼一声将门从墙上扯了下来，举起门板往旁边
一扔，砸到了一位古代国王的陶雕塑像。门口蹿起蓝白色火焰，浑身
被火焰包裹的尸鬼踉跄着后退，张嘴惨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马克西安皱着眉双手向前打去，掌心朝外。蓝白色火焰瞬间熄灭
了，如同一支蜡烛被扔进深水中。西罗恩瘫倒在地，仿佛一个突然被
剪断绳子的提线木偶。亲王右手握拳隔空向木门打去，残余的木板隆
隆地震动，从墙上飞了出去，十五英寸长的铁钉旋转着落到大厅各个
角落。瓦拉几亚男孩儿们急忙蹲下躲闪。橡木门旋转着飞进了门内的
大厅，撞到对面墙上的楼梯，巨大的撞击声在室内回响。
克里斯塔从砖地上直起身，甩开盖住眼睛的头发，跪在地上把松
开的辫子重新扎好。已经跑到大厅里去的瓦拉几亚男孩儿们听到盖乌
斯·尤利乌斯的口哨声，又跑回来跟在后面。亲王举着双手站在门
口。阿莱斯移到前边挡在亲王与房间之间。克里斯塔第一次滑出了小
臂刀鞘里的水淬钢长匕首，金属在从门口透出的红光的照耀下闪闪发
亮。
大厅两侧墙边有两排大坑，燃着熊熊烈火，每个火坑中有一尊雕
像。身穿长袍的雕像皱着眉头，头顶烟雾缭绕的天花板。右手边的雕
像没有胡子，额头很高。左手边的雕像带着疤痕，怒气冲冲的脸丑陋
扭曲。两排雕像之间的地板上铺着光亮的六角形地砖。地上到处都是
从被打坏的门上飞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木块。在大厅另一头的整面墙是
一部通往上面楼层的楼梯，不过现在还看不到具体通往何处。
盖乌斯·尤利乌斯在金字形神塔上见过的三个老者站在楼梯上，
胡子在从火坑里吹出来的热风中飘动。楼梯底部整齐排列着少数仆
人，其中有两个被飞出去的门板砸扁了，地上留下一大摊黏糊糊的
血。亲王从门内侧的一小段楼梯走进去，其他人在他身后排开成一条
弧线。
克里斯塔进门后便悄然溜到一旁，隐身在大厅边缘烟雾缭绕的暗
影中。亲王在宽大的地板上慢慢向前走去，她则在雕像背后的空隙里
飞快地掠过，穿过火光不及的阴暗处。偌大的房间里不时能听到烈火
燃烧的低沉吼声。
“我们要求你们离开此地，”其中一个肤色如同核桃木的老者开
口说道，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声音，“你们却带着刀剑前来。”
马克西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老者。在魔法世界中，那三人的身影
都是一团明亮但模糊的几何形式，而且还在不断变幻。对方很强大，
但透过其所建立的防御，他能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恐惧。对方人数如此
之少让他很是纳闷。他们之前穿过了很多宽敞又华丽的房间，最后才
来到这里——阿胡拉·马兹达的火神庙。按理说，这里应该有好几百
个祭司才对，而不是只有三个。
“其他人都因为你哥哥发动的这场战争而离开了，”他的记忆在
脑中轻声提醒道，“他们正在北边打仗呢。”
亲王微微一笑。
“我曾派信使公开造访，”他朗声说道，声音在高大的雕像和隐
藏在头顶烟雾中的天花板上回荡，“但他被无礼地拒绝了。你们无法
阻止我，因为你们是贼，把别人的东西偷来藏到自己家里。我会亲眼
见证征服者的遗体。这是你们无法否认的。”
已经走到大厅末端的克里斯塔看到对方三人明显被这番话震住
了。她在最后一尊雕像背后发现了一部隐藏的楼梯，于是在黑暗中摸
着盖满灰尘的砖块爬了上去。
最年长的那个人先是佝偻着身子，过了一会儿，才站出来挺直脊
背说：“我们的职责便是保护你所说的那个东西。很多人试图解开它
的秘密，但全部都失败了。你也会失败的，但是，我们不会给你尝试
的机会。”
老者用手杖敲了敲脚下的石块，尖锐的破裂声响起。其他人举起
双手，口中嗡嗡吟唱。马克西安感觉到身边的能量开始颤动。地板颤
抖着，火坑里的火瞬间熄灭。亲王举起双手念了三个字。闪电从他双
手迸射出来，在空中旋转跳跃，扫过站在他身后的阿莱斯与盖乌斯·
尤利乌斯，两人发出痛苦的尖叫。瓦拉几亚男孩儿们吓得尖叫，拔腿
就往门口跑去。看不见的火爬满亲王全身，火星从他的眼和口中溅
落。在他身后的大厅门口，已被遗忘的小个子波斯人阿卜迪马丘斯惊
恐地叫起来。闪电也飞到了他所躺的地方，能量如涡流一般旋转，将
他团团包围。
亲王与身后两名随从脚下的地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大
坑，烈火从下面高高蹿起，他们脚下正对着一个沸腾的大坑，不过亲
王没有掉下去，蓝色闪电在他周围的空气中颤动，将他们三人高高升
起。地砖旋转消失，大坑旁露出一些狭窄的走道，地面仿佛变成了一
个巨大的蜂巢。看到亲王三人降落在最近的走道上，三个老者激动地
咒骂。
马克西安朗声大笑，从死人、野兽女人和波斯人身上吸出翻腾的
能量，身边刮起强风，头发在风中飘扬，召唤出一个淡紫色光球。三
位老者咆哮着将苍老的手指指向他，但其所投射来的火焰流要么被光
球吞噬，要么就从光球上溅开，空气变成一片热滚滚的骇人热雾。
克里斯塔向楼梯上逃去，身后的空气先是白热化，然后被消耗掉
了。风带着越来越尖的呼啸声吹过她的身体，大火正在耗尽大厅里的
空气。楼梯顶端的一扇杨木门在这股越来越强的热风中四分五裂。她
用肩用力撞开残破的门板，一头冲了进去。从这段楼梯上去后，她发
现大楼梯顶上正是火神庙的六边形大殿。大殿中间有一根柱子，柱子
上燃着熊熊烈火的火柱。一圈祭坛环绕着白色火焰形状的窗花格，大
殿最外面一圈有六根柱子，华美丝绸织锦从柱子之间的天花板垂到地
面。地面很滑，她滑到一边，伸手抓住其中一个祭坛，手掌下的触感
也是光滑无比。她惊奇地望着四周。
脚下的玻璃地板平滑得犹如森林中的湖泊。祭坛用的弥诺斯抛光
大理石，精湛的切割工艺令其呈现出半透明的效果。织锦是用金银线
交织而成，每幅布上都画着一个有金色翅膀的美丽生物。克里斯塔没
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些东西上面，但她知道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
的景象一定会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中。
一声轰隆巨响传来，地板猛烈震动。克里斯塔从地面滚到其中一
个祭坛下躲起来。其中一位老祭司从大殿的门口飞进来，撞到一根柱
子上，骨头喀嚓折断，身体滑落到地面上，在大理石凹槽上留下一道
反光的血红痕迹。另一个波斯祭司跌跌撞撞地向后面退来，鲜血从脸
上多个小伤口流出来，其周围的空气不断爆出火焰撕咬着保护他的半
隐半现的几何图形防御。克里斯塔双手捂着耳朵，想隔绝隆隆的雷声
和噼啪的闪电声。她看见空中火花四射，一个线条流畅的十二面魔法
格构出现在空中随即立即爆炸，无数淡绿色碎片飞向地面。祭司抓着
胸口浑身颤抖。一声清晰的爆裂音传来，他无力地倒在了瓦面地板
上。
身边的空气开始颤抖，克里斯塔鼓足勇气从祭坛顶上望出去。在
通往大殿的楼梯顶端出现了一面黑墙，黑墙中有蓝光闪烁。最年长的
波斯祭司背对着她从墙里跳出来，扭头就跑。克里斯塔立马从地上跳
起，以飞箭的速度伸出左臂。从祭坛边跑过的老祭司的胸口撞上她的
小臂，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脚下来
不及收回，“砰”的一声重重跌倒在地上。克里斯塔马上跪下来，用
一只膝盖顶住他的喉咙，右手翻转匕首用刀柄圆头使劲敲他的脑侧。
老祭司吓得咯咯直叫，两眼一翻，瘫在了地上。
神庙大殿里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克里斯塔的耳朵里还嗡嗡直
响。她把老祭司拖到一旁，从腰间一个口袋里取出绳子将他绑得牢牢
实实，然后从他的长袍上撕下一块布条卷成一团塞进他嘴里。
黑墙无声地裂开一条缝，然后整面墙渐渐退去，火坑里烈焰燃烧
的咝咝声传入大殿。马克西安踉跄着走来，脸色极差，盖乌斯·尤利
乌斯用瘦而结实的手臂搀扶着他。一脸红光焕发的阿莱斯阔步走在两
人前面，身上的披风在与波斯祭司的激烈混战中毁掉了。橘红色的亮
光映衬着她的身影，双腿双臂闪着光泽。
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长矛在身边挥舞。
克里斯塔拍拍手站起来。
“在这儿，”她喊着，声音压过了火焰的咝咝声，“最后一个波
斯祭司在这儿。”
脸上沾着煤烟的马克西安咧嘴笑了笑，两眼一翻倒在了盖乌斯·
尤利乌斯身上。罗马老人将他平放到地上，明亮的火光照得他轮廓分
明的脸宛如雕塑。阿莱斯将长矛立在地上，矛尖朝下，然后侧身滑向
旁边的克里斯塔。在她如野兽般的目光下，后者浅浅一笑。
“噢，亲爱的，”金发女人在喉咙里咕噜着说，“我还以为你死
了呢，看见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克里斯塔笑了笑，露出又白又
尖的牙齿，不过没阿莱斯的那么长：“看到你我也很高兴呀，你今天
喝够了吧？感觉应该没那么……老了吧？”
克里斯塔话中隐含的斥责激怒了阿莱斯，她低吼一声翻转长矛。
克里斯塔反而往前踏出一步，主动站到长矛的攻击范围内，匕首再次
出现在手中：“你知道亲王想要的是什么。要是他发现你杀死了这里
大部分居民的话，他不会高兴的。”
“我知道亲王想要的是什么。”阿莱斯反驳道，低沉的声音让人
不寒而栗，“我不像你，我能给他他想要的。”
“我可没时间跟你讨论你的白日梦，”克里斯塔双眼闪烁，“我
们还有事要做。”她从金发女人身边挤过去，感觉到对方性感的外表
下居然是紧绷的肌肉，这一点令她很是吃惊，但没有表露出来。亲王
仰躺在地上，盖乌斯·尤利乌斯正在摩擦他的手腕。
克里斯塔蹲在老罗马人身边问：“怎么回事？”淡淡的声音里透
出浓浓的关切之情。
死人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打破最后一道屏障远远超出了他
能承受的范围，”盖乌斯·尤利乌斯轻声说，“他浑身冰凉，太凉
了……”
克里斯塔皱着眉，双手捧着亲王头部，发现他冷得像块冰。她咒
骂一声，用指尖探了探他的脉搏：“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当他从
身体里释放了太多能量时就会这样。我们得找点热的东西给他喝，比
如热汤什么的。”克里斯塔站起来望了望四周，失望地看到下面的大
厅的一片火海里只有狭窄的走道。要想把亲王从那边带出去的话，非
常冒险。神庙大殿里也什么都没有。她紧紧皱着眉头，心想，那个祭
司之前想逃走，似乎是往某个地方逃去……她转了个身。
阿莱斯正从老祭司身上抬起身，面色红润，双眼闪亮。脸颊上残
留的一抹鲜血在她苍白如凝脂的肌肤上十分显眼。怒不可遏的克里斯
塔咆哮着快步上前，一只手闪电般挥出猛地打在阿莱斯耳朵上。阿莱
斯脑袋往旁边一偏，撞到了最近的祭坛上。
“蠢货！”克里斯塔吼道，“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地方秘密的
人！”
阿莱斯愤怒地跳起反冲回来，面目扭曲，白色獠牙在火光中闪闪
发亮。克里斯塔摆出防御姿势，匕首在身前挥舞。阿莱斯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势冲过来，指尖长出弯曲的利爪。克里斯塔右手向下劈砍隔开
对方的攻击，紧接着往前踏出一步用左手手肘狠撞瓦拉几亚女人的
脸。被击退的阿莱斯痛苦地号叫。
在对峙的两人身后，盖乌斯·尤利乌斯吃力地将亲王拖到旁边的
阴影中。
阿莱斯向对方一个突刺，利爪在如红酒一般醇美的火光中闪着象
牙般的光芒。克里斯塔向后跳开，匕首继续在身前挥舞。她感觉自己
背后是根柱子，于是高高跃起，左腿飞快地踢向阿莱斯的头部。瓦拉
几亚女人迅速俯身躲开，利爪向罗马女人的大腿内侧抓去。克里斯塔
落到地上，用右手中刀尖朝下的匕首挡住了这一击。钢刀砍在阿莱斯
指间的蹼上，阿莱斯痛苦地叫了一声。
克里斯塔面对自己之前来的方向一个跃起，离开背后的柱子，落
到地面后向前冲去。阿莱斯俯低身子，侧身向她左边移动，火光在她
胸脯的汗珠上闪动。克里斯塔一个突刺，用匕首佯攻对方。瓦拉几亚
女人闪身跳到一旁，同时还了对方一脚。克里斯塔在千钧一发之际猛
然抽身，对方鞋跟包裹的金属擦过她的额头，金属锋利的边缘缠到她
的发丝，割断了束发的皮质发带。
克里斯塔往旁边跳开躲过再次扑过来的对方，一头宛如瀑布般的
黑发在身后飞扬。她踩到了楼梯最顶端。阿莱斯突然退后了，克里斯
塔往前跨出一步避开陡峭的楼梯。瓦拉几亚女人从地上捡起长矛。克
里斯塔心头一寒，还来得及取出腰带里的铁弯钩——铁钩连在缠绕在
她腰间的一根以金属丝为芯的双绞绳上。阿莱斯向她走来，手中的长
矛在空中呼呼地轮转。
克里斯塔往后跳了一步，飞快地取下腰间的绳子。瓦拉几亚女人
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号，向前跃起，长矛的移动模糊不清。克
里斯塔往旁边一歪，叶形矛尖划过她刚才所在的位置。她往前跳起，
甩出手中的铁钩又迅速收回。阿莱斯急忙俯身想避开，但铁钩还是刺
进了她的肩头。克里斯塔扔和收的动作一气呵成。阿莱斯痛得大叫，
鲜血喷涌而出。暴怒的瓦拉几亚女人嘶吼着把长矛往侧面一甩，正好
打在克里斯塔的胸口。
铁木矛杆生生打断两根肋骨，克里斯塔被撞飞到楼梯边的柱子
上，顿时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脑袋里像是有面锣在敲似的，匕首从
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掉下来。绳子依然缠绕在她右臂上，另一头钩着瓦
拉几亚女人。阿莱斯咬牙拔出深深刺入肩胛骨下血肉里的铁钩，痛得
眼泪直流，但一只手仍紧紧扯着绳子不放。克里斯塔挣扎着起身，眼
前一片模糊。裸露的皮肤上鲜血淋淋的金发女人的身影开始在克里斯
塔眼中摇晃，变成两个，然后是三个。
阿莱斯猛地一拽绳子，克里斯塔向对方飞了过去。瓦拉几亚女人
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抓住罗马女孩儿，利爪刺进对方的脖子。罗马女孩
儿感觉自己喉咙上的软骨在野蛮女人强劲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指下嘎
吱嘎吱地响，几乎快要窒息了。她伸手去抓阿莱斯的眼睛，瓦拉几亚
女人伸直手臂把她举到够不着自己的地方，她的脚在空中徒劳地乱
踢。
看着罗马女孩儿在自己手中挣扎，阿莱斯得意地大笑，笑声中充
满愤恨。
克里斯塔一把抓住瓦拉几亚女人的肩头，试图抓痛对方的神经，
但对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手抓上去就跟抓着花岗岩似的。对方不屑
地耸了耸肩，仿佛嘲笑她不自量力。克里斯塔听见一声怒吼，眼前开
始发黑，视野中出现旋转的灰色，野蛮女人那张狞笑的苍白的脸越飘
越远。克里斯塔弯起左臂将弹簧枪滑到手中，用拇指扣动了扳机。
一枚六英寸长的弹镖突然射入阿莱斯左眼，她眼中顿时鲜血狂
涌。马克西安很多个星期以前在弹镖上布下的咒语被激活了，精制金
属上燃起绿色火苗，发出噼啪声。绿光从瓦拉几亚女人的眼睛和口中
迸射出来，将她全身包裹。阿莱斯似乎在尖叫，但克里斯塔听不到她
的声音。她感觉自己正在往下落，最后大理石地板用一声尖锐的碎裂
声迎接了自己。
盖乌斯·尤利乌斯试着向两个女人走去。把亲王拖出可能被殃及
的范围后，他看完了这场决斗，目有精光。克里斯塔四肢摊开躺在楼
梯一半的位置。阿莱斯全身紧紧蜷成一团倒在平台边缘。绿火退去之
后，她的双眼空空如也。死人跪在她身边，拂开她脸上的干枯头发。
“贪心的小猫，”他轻声说，“太贪吃了……”
他走下楼梯，跪在罗马女孩儿身边。虽然光滑的脖子上到处都是
红肿的瘀伤，但女孩儿一息尚存。盖乌斯·尤利乌斯摇摇头，思考着
该怎么做才好。他想起了奄奄一息的亲王，于是站起身。
他抱着阿莱斯走下楼梯，来到一个火坑旁。阿莱斯的身体又轻又
软，仿佛没有骨头。冲天的火焰随着那个肤色有如核桃木一样的波斯
祭司的死去而越来越小，不过在最近的这个坑里，余火未尽的煤块依
然散发着热量。他将女人的尸体举过头顶扔了下去。金发女人直直落
入火中。烟雾翻滚如同一片片黑云。盖乌斯·尤利乌斯看着烟飘到天
花板上，然后转身向还活着的人走回去。
在他身后，摇曳的火焰在倒塌的雕像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侧身躺
在地上一大堆兵器和石块中的雕像的头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越过大厅
里那些蜂巢般的坑洞，在另一端的西罗恩抓着阿卜迪马丘斯的脖子，
静静站着等待主人的命令。吓坏了的瓦拉几亚男孩儿们缩在他身后呜
咽着。尸鬼的眼睛像两个黑黑的大洞，倒映出摇曳的火光。
第七十二章 波斯北部，甘扎克镇
[1] 附近
步兵大队坐在路边，马车停在枯黄的草地边缘。大部分老兵都睡
着了。佐伊、奥迪纳图斯和迪林坐在一堵用粗石修筑的墙上，背靠着
长在墙后的紫杉树。在紫杉树林后面是一片休耕地，休耕地的另一头
连着另一片森林。在那片森林背后，河谷拔高成低矮的圆山，山顶上
铺满梯田与绿树林。灰尘很大，空气有些沉闷。坐在光秃秃的紫杉树
的树荫下也仍然感觉很热。他们身后北边的群山上正在下雪，空气冷
如冰。不过，在这儿，在被当地人称为阿塞拜疆 [2] ——意思是火的
国度——的河谷中，仍然还是秋天，天气微暖。
一队重装骑兵排成单列小跑而过，头盔用皮带挂在背上，垂在吊
索上的标枪扫起更多的尘土。三个年轻的魔法师一身风尘。这样的状
况自从大军穿越山区时起便一直持续了数周。据说东罗马与西罗马的
军队兵分两路沿着河谷轴线南下，各自都很小心地不在身后留下任何
有用之物。一路走来，除了无数烧光的城池和被洗劫一空的村庄，迪
林没看到任何其他东西。
骑兵走过后，路上暂时空了。
迪林无聊地把两根柔软的芦苇缠在一起绕来绕去，除此之外他实
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事情做。突然，他听到了一匹马快速跑动的马蹄
声，抬头张望。
“有人……”他对佐伊说，“……来了。”那骑手慢跑而来，绕
过弯道时把头埋低躲避低矮的树枝。
传令兵减慢速度停在了正在休息的步兵大队跟前。这个年轻人一
身东罗马帝国传令兵的打扮——马靴和宽边帽，身上有一条条泥印，
满面灰尘。马鞍一侧系着一把长刀，弓和箭袋用十字形皮带挂在背
上。他俯身与科隆纳和布兰科说话。坐在墙上的迪林可以清楚地看到
百夫长和压阵者都没有起身。也就是说，马背上那人的军衔并不比他
们高。
迪林又继续玩着手中的芦苇。佐伊靠在他身边打瞌睡。奥迪纳图
斯则平躺在墙头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自从在克伦诺斯河谷一
役中取胜后，大军便迅速挥师南下。前面的波斯士兵们被他们追得七
零八落，罗马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通过了达斯特凡后面的那些关
卡。魔法师们虽然没什么任务可做，但也没多少时间休息。他们所做
的事情就是行军、扎营、睡觉、起床然后继续行军。有一次在过一座
跨河桥时掉了两辆马车，但也没有停下来重建或偷新马车。迪林的神
经整天都紧绷着，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入睡。他的双手在芦苇上忙碌
着。
“麦克唐纳！”正在打盹的布兰科醒了，招手示意男孩儿过去。
迪林从石头上爬下去，慢慢跑到正在睡觉的队伍末端。传令兵已经下
了马，正靠在马身上舒展双腿。这个传令兵看起来很年轻，不过，跟
东西帝国大军里的所有人一样，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成熟。他似乎累
得不轻，脸上露出浓浓倦意。当迪林跑到这三个人跟前时，布兰科伸
出粗粗的拇指比了比爱尔兰男孩儿。
“这就是你要找的专家，”百夫长说，“记得把他送回来就
行。”
“百夫长？”迪林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不安。布兰科没说
话，重新躺了回去，拉起帽子盖住脸。科隆纳冲他挤了挤眼，也重新
靠回了墙上。没办法，迪林只得转头去看传令兵。那个年轻人正烦躁
地抓着胡子。
“呃……长官？”
传令兵把迪林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着眉头说：“你是魔法师？”
他似乎累得都懒得嗤之以鼻。
“是的，长官，迪林·麦克唐纳，第三魔法师步兵大队。”
“很好，我想应该够了。拿上你的东西，马上跟我回指挥部。他
们需要一个专家，我猜就是你了。”
传令兵终究没有把迪林带去那个叫指挥部还是什么的地方。当他
们沿着道路往回走了两里之后，面前出现了一条湍急的小河，河上有
一座桥，他们在那里遇上了一支身穿锁环甲与红披风的瓦兰吉卫队。
指挥的是一个年轻的希腊人，留着浓密的褐色胡子，目光犀利。传令
兵把爱尔兰男孩儿交给这些人，然后就坐在路边看着他们骑马离开
了。尽管心中疑惑，当瓦兰吉卫队离开行军的主干道进入一条旁路
时，迪林还是选择了策马上前紧跟那名希腊军官。
这一队人马默默无言地穿过葡萄园和曾经长满橄榄树和橘树的果
园，慢慢跑上河谷一侧的山头。如今这些果园很多都已毁于大火，变
成了焦土。田地上的庄园似乎都被遗弃了——当他们从大门经过时，
连条会叫的狗都没有。最后他们登上一座山头，迪林吹了声无声的口
哨。
一栋大房子伫立在一面阶梯状悬崖的侧边。山的侧面伸出三个宽
大的平台，每个都有一栋普通房子的两倍高。每层平台上都围绕着数
排高大的白色柱子，在曙光中如白色蜡烛一般闪闪发亮。头两层平台
上修建有拱形屋顶，第三层平台位于山顶，上面有一座圆形巨塔，塔
尖放射出万丈红光，照亮了飘浮在大房子上空的一片烟云。尽管光彩
耀眼，这座塔却给人一种阴森诡异的感觉，似乎也是被遗弃之物，静
得可怕。
希腊军官骑着漂亮的红色牡马走到迪林身旁，双手放在马鞍前桥
上向他凑过来。
“这是活火圣殿，小伙子，琐罗亚斯德教教徒心中的至圣所。你
知道他们的神阿胡拉·马兹达吗？知道其创始人、预言家琐罗亚斯德
吗？”希腊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
迪林与他对视，差点儿打了个哆嗦。身边这个人肯定来历不凡，
感觉是个执掌大权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不，大人，”他答道，拉扯着身下不停扭来扭去的马儿——它
好像不怎么喜欢旁边这匹牡马，“我听说他们崇拜有生命的活火，而
且对它献祭。”
“没错，用小孩儿，”希腊人的语气带着嘲讽，“把活生生的小
孩儿扔进钢铁的无底洞……”
迪林红着脸摇摇脑袋：“那个我从未听说过，长官。不过我对他
们的信仰了解得不多。”
“好吧，小子，这就是关键所在——那栋此刻被我手下的帝国军
队占用的房子是他们的宗教信仰的核心所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座火
神庙，甚至包括在泰西封和塞琉西亚这样的大城市里的火神庙，都有
取自这个地方的活火。这里的活火被他们视为活火之祖。在那栋房子
里燃烧的火，自从他们所信仰的这位琐罗亚斯德点燃它以驱逐悲惨世
界里的黑暗与腐败之后，便从未熄灭过。”
迪林看着河谷对面的庞大建筑。组成墙壁和地面的大理石和木料
反射出明亮的光泽，房子表面上装饰着纪念性的浮雕与其他雕刻。天
色渐暗，在夜出活动的鸟儿发出的鸣叫声与四周士兵们的喃语声中，
圆塔里烈火的燃烧声依稀可辨。
“让我来这儿做什么呢，长官？有人说您需要一位专家，但我对
这位神或他们的祭司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的天赋只是召唤火……”
“没错。”希腊军官说，“来吧，我会告诉你做什么。”
一百英尺长的倾斜的大台阶从大建筑的底层一直上到顶层圆塔脚
下的入口处。立在走道两旁的大理石板上用浅浮雕描绘了一些宗教场
景。身穿红披风的侍卫们带着斧子与长矛沿台阶站立，手中举着火
把。希腊军官走在前面，腿长的他两步并作一步走。迪林小跑着跟在
后面。虽然迪林猜测对方已经骑马走了很多天了，但他看起来毫无倦
色。台阶顶端有一道大拱门，拱门后是一条通往左右两边的长拱廊。
拱廊的柱子外表雕刻成从厚实的底座上蹿起的火焰，地面的圆底
座上的雕刻是面目狰狞的魔鬼与没有眼睛的人类正在用鞭子抽打折磨
着一些人。高高的柱头上有一些长着翅膀的雕像带着天使般的表情望
着下面的男男女女，帮助他们顺着热气流飞升。迪林打了个哆嗦，这
个地方的氛围怪怪的，一种古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们
踩着红纹大理石地板向前走去，又穿过了两道门，一道比一道大。他
们从一队队日耳曼人与萨尔马提亚人面前走过。这些野蛮人似乎很紧
张，在希腊人与迪林经过时迅速别过眼看着阴影处。四周极其安静，
只有火燃烧的咝咝声远远传来。
走过了门廊，前方是一个圆形大厅，里面全部是一层层阶梯状的
平台，像竞技场的格局，阶梯下方连接着一个大坑的边缘。大厅四周
是更多的大柱子，每根柱子的底部都粗过一个大汉的身材，柱顶支撑
着圆形天花板。天花板上描绘着夜空的景象，月亮与星辰的图案遍布
其上。阶梯状的平台上有一排排面对大坑和火的座椅，足以容纳数千
人。
火的后面有一尊屈膝蹲在地上的雕像。雕像是一位庄严睿智但令
人胆寒的王者，四肢强健有力，跟希拉克略身上的肌肉一样结实粗
壮。雕像背后是用青铜铸就且巧妙上色的天空与星辰。雕像穿着一条
有褶皱的金属短裙。迪林以前从未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艺术品。
“他们崇拜阿特拉斯神？”他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显得很渺小。
“不，”希腊人笑了，侧转头看着他，“那个是万王之王科洛斯
伊斯的雕像，我敢说，他是个从不缺乏野心的人。”
在被塑造得如天神一般的国王雕像下方有一个用黑曜石衬砌的大
坑，火焰在坑里咝咝燃烧。尽管这团火散发出白热的亮光，但整个大
厅里的气温并不让人难受。迪林没有多想，向最顶层的座椅边缘走
去。希腊军官跟在后面，一手轻轻放在自己的骑兵马刀的刀柄上。火
柱并没有触碰到大坑的地板，而是悬在离地面十几英尺的地方。没有
燃料的火熊熊燃烧着，在大厅的圆屋顶上的圆形开口中咆哮。开口内
侧是一圈圈镜子，把永恒之火的光从神庙屋顶反射到外面。天空中的
云朵在这股热气流中翻腾，火光延伸至数里之外。
迪林身体的感觉消失了，这次他没有抗拒。他的意识中除了火，
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在意识之眼中，这火蔓延到整个房间，然后是
整个世界。他飘浮在一个火的大旋涡的正中心，全部视线被一个硕大
的扁圆形球体所占据，距离似乎遥不可及。长长的火舌打在球体表面
上；其中一些从球体表面高高弹起，划出长长的弧线，然后又落到大
得无法估计的球面上。这个球体，这个发光的小宇宙，是有生命的。
他能感觉到在光亮核心处沸腾冒烟的各种复杂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
和能量。
他向球体跑去。之前是给吓住了，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多
少倍的东西会把自己熔化分解掉，但现在他不再抵触。他进入了燃烧
的火光的最外层，感觉有股仿佛从苍穹吹来的风打在自己身上。球体
的表面开始变形，犹如莲花般盛开，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入口。里面
有种东西光彩夺目。他往前冲去。
一只大手用力摇晃他的肩头，迪林猛然惊醒。他看看四周，晕乎
乎地眨了眨眼睛。希腊军官的脸近在咫尺：“你能让这团火熄灭
吗？”
“什么？”迪林摇晃着脑袋，听不清对方说话。他感觉对方离自
己好遥远，说话声在耳边回荡，仿佛此刻他正站在一口深井里听对方
说话。迪林意识到自己有些耳鸣。
“你能从毫无生气的石头里召唤出火——我知道，我当时也在陶
里斯。那你能不能把火再送回它原来的地方？”
迪林盯着对方，又看看火柱。然后他转头看看四周，第一次留意
到在柱子周围溜达的一脸严肃的侍卫和士兵们。他没有看到一个祭
司。希腊人又摇了摇迪林的肩头，让他与自己对视。
“你能办到吗？”褐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必须办到。”
迪林感觉胸口有些气闷。他能感觉到军官强大的气势压来，催促
自己服从命令。同时，那朵无限之花的美丽一直在召唤他，在他脑中
轻声吟唱。他感觉到某种东西，是他一直在追寻的，而且对它的渴望
强烈到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渴望水一样，但之前他自己并未意识到。他
看着军官，隐约感觉到日耳曼侍卫们正在慢慢靠近，他们的脸色阴沉
可怕。一想到此物会从世界上消失，他就感觉内心被撕扯一般地难
受。光明会发生什么变化？
“你能不能？”此时军官两手分别抓着迪林两肩，目光定定地看
着迪林，“告诉我，孩子，这件事至关重要。”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迪林艰难地开口，“火熄灭之后，会
怎么样？”
军官挺直身体：“到那时，阿胡拉的祭司们的意志会被摧毁。我
们远离了家乡，麦克唐纳，来到敌人的土地上，周围全是敌人。他们
的信仰，他们的祭司，领导并鼓舞他们与我们作战。如果我们能表明
我们的力量，我们的神祇，胜过他们，那么很多敌人都会对我们俯首
称臣，剩下那些人也会丧失抵抗的信心。我们的两位皇帝陛下要充分
利用一切有利条件。这便是其中之一。你能熄灭这团火吗？”
“不！”迪林心里有个声音在挣扎，想要控制他的喉咙与声音。
这团火不能灭——不能消失！要是把它灭了，黑暗就会冲破琐罗亚斯
德的封印笼罩整个大地！
“是的。”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还有其他
力量盘踞在他脑海中。他的左肩仿佛被腐朽的冰灼伤。他想要说出内
心真实的想法，但是无法说出口，“我会让这火熄灭的。”
希腊军官笑了，放开了他。卫兵们又渐渐散开，继续他们之前的
谈话。迪林在脑海中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身
不由己地转身一步步走下阶梯，每一步都迈得均匀而平稳。在阶梯底
部，大坑的边缘环绕着一大圈大理石瓷砖。他从冰冷又光滑的瓷砖上
走到边缘，举起双臂。
在他身前，限制在圆柱形空间中的火柱咝咝吼叫，不断变换形
状。他低下头，只看到了组成大坑和地面的坚硬岩石，没有任何原木
或木炭。火是直接从空中冒出来的，最初是明亮的蓝色，然后变成耀
眼的白色。他重新抬起头，望着头顶上圆形开口中遥远的夜空。云朵
在神庙上空蒸腾翻滚。
“火，来我这里。”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闭上眼睛。
他的灵魂在挣扎。从肩头传来的那股寒意席卷全身，他的脸和胳
膊上开始冒汗。他的身体中央也盘旋着一团火，这团火在他的脊椎最
底端摇曳着，与火柱相互呼应。寒意侵入火中，将余火一点一点掐
灭，最后只在他的腹部上方剩下唯一的一个火点。
人们惊恐的尖叫声远远地传入他耳中。一阵猛烈的风打在他身
上，他感觉仿佛肚子上被打了一拳，心头一惊，突然睁开了眼。活火
翻过柱子边缘，一条白热的火流钻入他胸口。他踉跄着退了几步，火
流依然紧紧跟随。他害怕了，大声尖叫起来，不过这火并没有让他灰
飞烟灭。在他胸腹间发出白热光亮的那个火点旋转着将火柱吸了过
来，灼热的火流咝咝叫嚷着钻入仿佛无底洞一般的火点里。寒意在火
点周围咆哮着，迪林的手指和脚趾都失去了知觉。
火柱突然猛地一收，随着一声巨响沉入坑里。整个大厅颤抖起
来，毫无预警地落入完全的黑暗之中。迪林跪倒在地，手和膝盖撑在
冰冷的大理石瓷砖上，眉毛和皮肤上结了一层冰霜，身体不由自主地
颤抖。整个大厅里，清澈的空气中突然飘起了灰蒙蒙的大雪，冷得让
人无法忍受。在大厅最顶端的平台上，希腊军官和他的手下们吃力地
站起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们有些惊慌。
迪林冷得受不了，身子蜷成一团想暖和暖和四肢。他感到一种深
入骨髓的兴奋，令他不由自主全身颤抖。这种感觉很难受，以前从未
有过这样的感觉。雪花继续飘落，地面和一排排座椅上仿佛盖着白色
被单。雪花落到头上，将长长的辫子蒙上了一层灰白。
晚夏时节已过，之前被阻挡在河谷外的冷冽空气顺着谷底盘旋而
入。罗马大军在冰冷的雾气与断断续续的雨中向南推进。迪林低下
头，感觉冷冰冰的雨水急速滴打在草帽上。他肩头裹着一件羊毛披
风，外面还有一件生羊皮斗篷。脚上的靴子走在泥泞的路上有点打滑
——大雨把蜿蜒南下到幼发拉底河的小路变成了泥水流。这样的天气
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家，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这里不会有端着一大碗
洋葱炖羊肉等在生着温暖炉火的房子里的母亲。实际上，最后等待他
的只会是路边冰冷的军营、发霉的面包和一点点咸猪肉。
迪林走在魔法师队列的最后，甚至还在压阵者科隆纳的后面。直
到经过了两三间被焚毁的房屋，他才意识到他们走进了一个村子。他
抬头望着前面，看到队伍最前端转到了左边一条夹在白墙和花园篱笆
中的小巷子。所有房子的窗户都大开着，窗户上方墙面有烟熏的痕
迹。有的完全没了屋顶，有的只剩下一堆凌乱的木梁，木梁末端已经
烧焦了。煤烟、灰和街上的污泥混合在一起，所有东西都沾有这种黑
色的黏稠物。爱尔兰男孩儿在斗篷下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这点
儿冷跟他老家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而是因为充斥在各栋房屋之间
的某种看不见的寒意。
走到一个小十字路口时，他停下脚步。眼前有一条小路延伸到左
边的山坡上，而大军所走的路则是向右延伸到河边的低洼地。他听到
左手边的小路上传来“叮叮叮”的声音，就像金属敲打在石头上发出
的声音。他往前边望，除了路上在草帽下弯腰驼背艰难行走的队友们
的背影，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那声音又来了，听起来像锤子或镐的
声音。灰暗多云的天空中继续下着雨。他提了提皮带，又调整了一下
背上绑着铺盖卷和物品袋的带子。
迪林快步走上左手边的小路，发现路面的污泥下铺着圆石头。山
顶上有一栋四四方方的房子，看起来很坚固，屋顶尖尖，跟周围的其
他建筑隔开了少许距离。两根白色柱子一左一右立在门前，不过已经
断裂倒在了一旁，颜色也有些脏了。跟其左右两旁的其他建筑不一
样，这栋房子没有被烧过的痕迹，屋顶盖着板岩瓦片。他停在房门
口。
房子中央有一个被拱形柱廊围绕的房间。房间正中央呈阶梯状凹
陷，露出一个用黑色石头衬砌的圆形坑。迪林觉得后颈上一阵寒，两
手揉搓着双臂。灰暗的光从尖顶上的一个开口透进来。一位佝偻着背
的老者坐在圆坑边缘，手拿两块石头相互敲打。在他身下放着一个火
石碗，碗中有一小堆细树枝和野草。圆坑旁边堆放着少许木头。迪林
从侧面看去，那位老者长着鹰钩鼻，白眉毛又浓又密，脸颊凹陷，瘦
得只剩皮包骨，长长的胡子像餐叉一样分开来。
“您冷吗，老人家？”迪林的声音在半球形屋顶上轻轻回荡。
老者抬起头，破屋里光线暗淡，他的眼睛看起来很黑：“每个人
都冷，年轻人。没火了，看到了吗？”
迪林走到圆坑边，看到坑底残余的煤块浸在一小摊雨水中，如同
玻璃一样透明的水面上有微微油光晃动。老者继续敲打石头，试图擦
出个火星点燃面前的小堆引火物。迪林俯下身子放下背上的行李，东
西“咔嗒”一声掉在瓦面地板上。
“让我来吧，”他摩擦着手掌说，“我能生火。”
老者抬起头，眉骨下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摇了摇头。
“不行，”他沙哑着嗓子说，“这是我的火。生火是一件需要时
间的事。”
迪林坐下来，双手环抱着膝盖，看着老者：“您不是冷吗？这房
顶是漏的，雨水……冬天马上就来了。”
“没错，”老者点点头，“今年的冬天会很不好过。山区里雨雪
太多。大家都不好过。但是这是我的火，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点燃
它。”
迪林皱了皱眉，生火又不是什么需要时间的事。他看到老者拿着
石头的手都在颤抖。他坐直身子凑近一些。
“我有打火石……”他刚说了几个字，那老者就一脸怒容地瞪着
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爱尔兰男孩儿和引火物之间。
“这是我的火，”老者再次强调，声音平淡但坚持，“你要是想
生火，自己弄去。我的不能太仓促。火有它自己的节奏和方式。我要
用这两块石头生火——一块来自善神奥尔穆兹德之山，另一块来自恶
神阿里曼之山 [3] ——只有这样，世界才会有光明。”
老者转身背对迪林，岩石敲打的叮叮声继续响起。迪林咽下未出
口的咒骂，站起身，滴在披风帽子上的雨水顺着后背流下。他低声咆
哮，像老头儿这样，不知道要多少个钟头才能打出火来，甚至可能是
数天。从屋顶的圆洞中望出去，乌云正在压向地面——可能会下雪。
他不再管老头儿，径自走到坑边，看着坑底的污水。
雨珠落到水面荡起一圈圈浮油。已经完全冷却的煤块几乎全部被
雨水淹没。迪林想起了数日前神庙里的火柱。那天，当希腊人带着手
下骑马离开时，整个河谷一片黑暗。虚弱无力的迪林没有回头看。那
栋古老的建筑只剩下漆黑，连一丝月光也看不到。
迪林举起一只手，身体里的能量沸腾起来，仿佛春天的溪流一般
迅速奔涌而出。坑底的煤块发出咝咝的声音，水面开始冒出热气。这
简直小菜一碟，他咧嘴一笑。其中一块煤变红了，周围的泥水沸腾起
来。另一块在水面下的煤也燃烧起来，缕缕蒸汽从水面缭绕着升起。
滴落的雨珠尚来不及碰到剧烈沸腾的水面，便咝咝地化作了水雾。
“你看，过冬的火有了！”
火蹿到空中，带出滚烫的蒸汽，屋里一下就暖和了起来。水分被
蒸干，坑里只剩下煤块燃烧出的明亮火焰。迪林转过身，火焰映衬出
他的身影，脸在火光中仿佛橙红色浮雕。他露出牙齿，开心地笑了。
老者也站起来了，脸色却阴郁如夏日雷暴，双眼在火光中闪烁。
“我什么都没看到。生火之道应该是找到隐藏的火种，让它遵循它自
己的意愿出现在世界上。你这个人太粗鲁了，完全不知道约束。”老
者的声音像隆隆的雷声。
对方明亮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责备与同情突然让迪林心头很不舒
服，他往后面退了退。
“来得快的火灭得也快，”老者往前走来，迪林退后绊倒在自己
的铺盖卷上，“能照亮世界的火，绝非仓促之间便能拥有的，需要时
间，需要慢慢来，才能稳定。也许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用巫
术变出来的这种火不过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罢了。”
迪林摸黑爬上去。坑里的火越来越小，现在已经完全熄灭了，只
有碎裂的石块和雨水从屋顶圆洞滴落下来发出的轻微咝咝声。羞愧难
当的迪林捡起自己的东西匆匆跑了出去。雨比之前更大了，空气更
冷。他跑过铺着圆石头的路面，向另一条路跑去。
噼啪的雨滴声中传来很轻的敲打声，叮叮——叮叮。
[1] 甘扎克（Ganzak）：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又称波斯第一帝国）便建立起来的一个古镇，在今
天伊朗的西北部。
[2] 这里的阿塞拜疆指的是今天伊朗西北部被称为“伊朗阿塞拜疆”的一个地区，跟伊朗的邻国阿塞
拜疆共和国不是同一个。
[3] 奥尔穆兹德（Ormazd）和阿里曼（Ahriman）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主要神明，一善一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几亚人在盖乌斯·尤利乌斯的吩咐下找到了一条被从北而来的羊群们
踏出的进城小道。小道在倒塌的宫殿和残破的神庙中蜿蜒。罗马老人
发现即便是波斯魔法师们也还是要吃东西的，这点让他尤为得意。马
克西安不慌不忙地走着，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魔法界中。他发现城里建
筑物之间充斥着各种千奇百怪的魔法形式，就连城市上空亦是如此。
死人没说错，果然应该暗中行动。
小道穿过一块残破的镶嵌地板，上面的建筑早已坍塌，头顶上毫
无遮挡。亲王脚下踏过一幅描绘着蓝天白云和各种奇异鸟类的镶嵌
画。两个瓦拉几亚男孩儿在他前面，趴在地上把遇到的所有东西都闻
个遍。
克里斯塔紧跟在亲王右侧，尸鬼扛着昏迷的波斯魔法师跟在后
面。之前花了不少工夫才让阿卜迪马丘斯吐出了金字形神塔的秘密。
盖乌斯·尤利乌斯从铁鸟肚子里钻出来时，脸色阴沉疲倦，手上拿着
一张精心绘制的地图；西罗恩的胸膛和手臂上到处都是新的抓痕和瘀
伤，脸上仍然面无表情；阿莱斯却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连头发也
变得更加浓密而富有光泽，仿佛熔化的金子一般。克里斯塔心想：
“不知道亲王有没有注意到？”
性感金发女人与其他瓦拉几亚人跟在尸鬼后面，仿佛落叶一般安
静。克里斯塔走得极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心里很不满：凭
什么那些野蛮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做到这一点？今天，她在最近爱穿
的黑色外衣下加了一件轻锁甲，盔甲的重量压在身上感觉有些沉重。
亲王走路时也保持着优雅风度，尽管他之前从未显示过这方面的天
赋。她偷偷回头看了看阿莱斯。
瓦拉几亚女人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正盯着亲王。尽管战斗的威胁
迫在眉睫，阿莱斯却穿着暴露的紧身皮衣，令人浮想联翩；脚上打着
丝绸绑腿，穿着长皮靴，身后披着厚厚的黑色披风。克里斯塔在心里
暗自讥讽对方，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装扮其实也差不多，不过是比对方
稍微更适合眼前的情况一点儿而已。
“这可不是在罗马七山上的夏日舞会，”她心想，“某个人是在
送死……也许是某个毫无品位可言的胖女人。”
她有些怀念公爵夫人。阿纳斯塔西娅非常善于应对眼前这种情
况，如果换了是她在这儿，野蛮女人早就羞愧得落荒而逃了。罗马女
人理了理盖在弹簧枪和匕首外边的衣袖。起码自己还是有些安慰的。
领头的瓦拉几亚人停下来，举手示警。他无声地指了指左边一个
黑黑的凹进处。前方的小道向右转入一个用一层层厚石块垒砌的有桶
形穹顶的高大建筑，石块间夹杂着砖头。空气中隐约飘来羊的气味。
克里斯塔看着亲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与两个瓦拉几亚男孩儿交谈了几
句。
“很快，”盖乌斯·尤利乌斯在她耳边说，“会有一场鲜血的盛
宴。”
克里斯塔点点头，转头注意着罗马老人。其他人也停下了，瓦拉
几亚人蹲在地上。阿莱斯走到亲王身边，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头。盖
乌斯·尤利乌斯与金发女人对视一眼，眨了眨眼睛，脸上隐隐有调侃
之色。
克里斯塔很不高兴地眨了眨左眼，挤出一丝笑意：“再次看到战
争，你肯定很高兴吧……”
盖乌斯·尤利乌斯皱眉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从来都不怀念战争。我只怀念在广场上的辩
论，怀念那些与人斗智斗勇、比音量的日子。这次的冒险除了有那么
一点儿小意思便再没有其他……我常常说，战争是失败者或野蛮人的
手段。如果你必须采取武力的方式，那你其实就已经输了理，你明白
吗？”
亲王冲他们嘘了一声，他们转过头，马克西安向黑暗的凹进处示
意了一下。其中一个瓦拉几亚男孩儿正从隐藏在黑暗中的一段砖石楼
梯走下去，很快便没了踪影。克里斯塔点点头，让其他人先走，自己
留在最后。她最后环顾了一圈，突然看见那栋桶形穹顶建筑的门口出
现一张白脸，吓了一大跳，但紧接着又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只山羊正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转身走下了楼梯。
克里斯塔沿着蜿蜒的楼梯快步走下去，最后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
上。为了不撞到三角形天花板，她只得弯腰前进。淡绿色光照亮了停
在前面的亲王的脸。其他人则跪在盖满灰尘的地上。
“前面，”亲王轻声说，“有一扇木门，没有锁，但受魔法保
护。西罗恩，带我们的波斯朋友上去，用他的手推开那扇门。”亲王
微笑着，在黑暗中，淡绿色的光照得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诡异。
“门里头是个大厅，我闻到了烟味。我们往右边走，去所有大厅
的最核心之处。如果波斯祭司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们，解决这场纷
争。记住，我们要找的是石棺——所以进去之后尽量留活口！”
说到这儿，他还特意瞪了瞪瓦拉几亚人和西罗恩。尸鬼面无表情
地与他对视，瓦拉几亚男孩儿们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阿莱斯微微一
笑，轻轻舔了舔唇。克里斯塔检查了一下自己靴子上的鞋带，又看了
看细腰上的皮甲是否紧密，手指依次摸过每一件兵器与工具，确保它
们都在原位。西罗恩抱着波斯人向木门走去，波斯人的身体软软地垂
在他跟前。
“喀嗒”一声响，门开了，隐藏的火发出的橘红色的温暖火光涌
进黑漆漆的走廊。西罗恩把毫无知觉的波斯人扔到一边，迅速穿过了
门。瓦拉几亚人紧随其后进了大厅。马克西安抬腿正要进去，却又停
下了，同时举起一只手阻止了阿莱斯和盖乌斯·尤利乌斯。
门内传出一声野性的咆哮，紧接着有人突然尖叫。尖叫声、金属
碰撞声和陶瓷摔到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站在门口火光中的亲王举起
一只手，隆隆雷声响起，灰尘开始从走廊的天花板上往下掉。
金字形神塔的地下迷宫里有许多宽敞的古老砖衬走廊，走廊的天
花板都是三角形。马克西安快速通过充斥着烟雾和火的走廊。
西罗恩的手指抓住砂岩墙上一扇十五英尺高的黑色木门，墙上的
每块砂岩都不止一人高度。他的指甲深深扎进门表面，古老的橡木门
发出喀嚓的破裂声。亲王往后退了退，披风垂在肩头，双眼暗黑。尸
鬼用肩和腿一起使劲，门板发出呻吟。颤抖的铁螺栓被从墙里拔了出
来，发出痛苦的尖叫。尸鬼背上的肌肉在半透明的斑驳皮肤下紧绷隆
起。
封住这扇大门的门闩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黏稠的黑血从尸鬼在
橡木门板上刨出的深孔里流出来。
门闩传来尖锐的爆炸声，就像一个陶土瓶从高处落到大理石地面
上。西罗恩如野兽般嘶吼一声将门从墙上扯了下来，举起门板往旁边
一扔，砸到了一位古代国王的陶雕塑像。门口蹿起蓝白色火焰，浑身
被火焰包裹的尸鬼踉跄着后退，张嘴惨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马克西安皱着眉双手向前打去，掌心朝外。蓝白色火焰瞬间熄灭
了，如同一支蜡烛被扔进深水中。西罗恩瘫倒在地，仿佛一个突然被
剪断绳子的提线木偶。亲王右手握拳隔空向木门打去，残余的木板隆
隆地震动，从墙上飞了出去，十五英寸长的铁钉旋转着落到大厅各个
角落。瓦拉几亚男孩儿们急忙蹲下躲闪。橡木门旋转着飞进了门内的
大厅，撞到对面墙上的楼梯，巨大的撞击声在室内回响。
克里斯塔从砖地上直起身，甩开盖住眼睛的头发，跪在地上把松
开的辫子重新扎好。已经跑到大厅里去的瓦拉几亚男孩儿们听到盖乌
斯·尤利乌斯的口哨声，又跑回来跟在后面。亲王举着双手站在门
口。阿莱斯移到前边挡在亲王与房间之间。克里斯塔第一次滑出了小
臂刀鞘里的水淬钢长匕首，金属在从门口透出的红光的照耀下闪闪发
亮。
大厅两侧墙边有两排大坑，燃着熊熊烈火，每个火坑中有一尊雕
像。身穿长袍的雕像皱着眉头，头顶烟雾缭绕的天花板。右手边的雕
像没有胡子，额头很高。左手边的雕像带着疤痕，怒气冲冲的脸丑陋
扭曲。两排雕像之间的地板上铺着光亮的六角形地砖。地上到处都是
从被打坏的门上飞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木块。在大厅另一头的整面墙是
一部通往上面楼层的楼梯，不过现在还看不到具体通往何处。
盖乌斯·尤利乌斯在金字形神塔上见过的三个老者站在楼梯上，
胡子在从火坑里吹出来的热风中飘动。楼梯底部整齐排列着少数仆
人，其中有两个被飞出去的门板砸扁了，地上留下一大摊黏糊糊的
血。亲王从门内侧的一小段楼梯走进去，其他人在他身后排开成一条
弧线。
克里斯塔进门后便悄然溜到一旁，隐身在大厅边缘烟雾缭绕的暗
影中。亲王在宽大的地板上慢慢向前走去，她则在雕像背后的空隙里
飞快地掠过，穿过火光不及的阴暗处。偌大的房间里不时能听到烈火
燃烧的低沉吼声。
“我们要求你们离开此地，”其中一个肤色如同核桃木的老者开
口说道，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声音，“你们却带着刀剑前来。”
马克西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老者。在魔法世界中，那三人的身影
都是一团明亮但模糊的几何形式，而且还在不断变幻。对方很强大，
但透过其所建立的防御，他能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恐惧。对方人数如此
之少让他很是纳闷。他们之前穿过了很多宽敞又华丽的房间，最后才
来到这里——阿胡拉·马兹达的火神庙。按理说，这里应该有好几百
个祭司才对，而不是只有三个。
“其他人都因为你哥哥发动的这场战争而离开了，”他的记忆在
脑中轻声提醒道，“他们正在北边打仗呢。”
亲王微微一笑。
“我曾派信使公开造访，”他朗声说道，声音在高大的雕像和隐
藏在头顶烟雾中的天花板上回荡，“但他被无礼地拒绝了。你们无法
阻止我，因为你们是贼，把别人的东西偷来藏到自己家里。我会亲眼
见证征服者的遗体。这是你们无法否认的。”
已经走到大厅末端的克里斯塔看到对方三人明显被这番话震住
了。她在最后一尊雕像背后发现了一部隐藏的楼梯，于是在黑暗中摸
着盖满灰尘的砖块爬了上去。
最年长的那个人先是佝偻着身子，过了一会儿，才站出来挺直脊
背说：“我们的职责便是保护你所说的那个东西。很多人试图解开它
的秘密，但全部都失败了。你也会失败的，但是，我们不会给你尝试
的机会。”
老者用手杖敲了敲脚下的石块，尖锐的破裂声响起。其他人举起
双手，口中嗡嗡吟唱。马克西安感觉到身边的能量开始颤动。地板颤
抖着，火坑里的火瞬间熄灭。亲王举起双手念了三个字。闪电从他双
手迸射出来，在空中旋转跳跃，扫过站在他身后的阿莱斯与盖乌斯·
尤利乌斯，两人发出痛苦的尖叫。瓦拉几亚男孩儿们吓得尖叫，拔腿
就往门口跑去。看不见的火爬满亲王全身，火星从他的眼和口中溅
落。在他身后的大厅门口，已被遗忘的小个子波斯人阿卜迪马丘斯惊
恐地叫起来。闪电也飞到了他所躺的地方，能量如涡流一般旋转，将
他团团包围。
亲王与身后两名随从脚下的地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大
坑，烈火从下面高高蹿起，他们脚下正对着一个沸腾的大坑，不过亲
王没有掉下去，蓝色闪电在他周围的空气中颤动，将他们三人高高升
起。地砖旋转消失，大坑旁露出一些狭窄的走道，地面仿佛变成了一
个巨大的蜂巢。看到亲王三人降落在最近的走道上，三个老者激动地
咒骂。
马克西安朗声大笑，从死人、野兽女人和波斯人身上吸出翻腾的
能量，身边刮起强风，头发在风中飘扬，召唤出一个淡紫色光球。三
位老者咆哮着将苍老的手指指向他，但其所投射来的火焰流要么被光
球吞噬，要么就从光球上溅开，空气变成一片热滚滚的骇人热雾。
克里斯塔向楼梯上逃去，身后的空气先是白热化，然后被消耗掉
了。风带着越来越尖的呼啸声吹过她的身体，大火正在耗尽大厅里的
空气。楼梯顶端的一扇杨木门在这股越来越强的热风中四分五裂。她
用肩用力撞开残破的门板，一头冲了进去。从这段楼梯上去后，她发
现大楼梯顶上正是火神庙的六边形大殿。大殿中间有一根柱子，柱子
上燃着熊熊烈火的火柱。一圈祭坛环绕着白色火焰形状的窗花格，大
殿最外面一圈有六根柱子，华美丝绸织锦从柱子之间的天花板垂到地
面。地面很滑，她滑到一边，伸手抓住其中一个祭坛，手掌下的触感
也是光滑无比。她惊奇地望着四周。
脚下的玻璃地板平滑得犹如森林中的湖泊。祭坛用的弥诺斯抛光
大理石，精湛的切割工艺令其呈现出半透明的效果。织锦是用金银线
交织而成，每幅布上都画着一个有金色翅膀的美丽生物。克里斯塔没
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些东西上面，但她知道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
的景象一定会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中。
一声轰隆巨响传来，地板猛烈震动。克里斯塔从地面滚到其中一
个祭坛下躲起来。其中一位老祭司从大殿的门口飞进来，撞到一根柱
子上，骨头喀嚓折断，身体滑落到地面上，在大理石凹槽上留下一道
反光的血红痕迹。另一个波斯祭司跌跌撞撞地向后面退来，鲜血从脸
上多个小伤口流出来，其周围的空气不断爆出火焰撕咬着保护他的半
隐半现的几何图形防御。克里斯塔双手捂着耳朵，想隔绝隆隆的雷声
和噼啪的闪电声。她看见空中火花四射，一个线条流畅的十二面魔法
格构出现在空中随即立即爆炸，无数淡绿色碎片飞向地面。祭司抓着
胸口浑身颤抖。一声清晰的爆裂音传来，他无力地倒在了瓦面地板
上。
身边的空气开始颤抖，克里斯塔鼓足勇气从祭坛顶上望出去。在
通往大殿的楼梯顶端出现了一面黑墙，黑墙中有蓝光闪烁。最年长的
波斯祭司背对着她从墙里跳出来，扭头就跑。克里斯塔立马从地上跳
起，以飞箭的速度伸出左臂。从祭坛边跑过的老祭司的胸口撞上她的
小臂，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脚下来
不及收回，“砰”的一声重重跌倒在地上。克里斯塔马上跪下来，用
一只膝盖顶住他的喉咙，右手翻转匕首用刀柄圆头使劲敲他的脑侧。
老祭司吓得咯咯直叫，两眼一翻，瘫在了地上。
神庙大殿里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克里斯塔的耳朵里还嗡嗡直
响。她把老祭司拖到一旁，从腰间一个口袋里取出绳子将他绑得牢牢
实实，然后从他的长袍上撕下一块布条卷成一团塞进他嘴里。
黑墙无声地裂开一条缝，然后整面墙渐渐退去，火坑里烈焰燃烧
的咝咝声传入大殿。马克西安踉跄着走来，脸色极差，盖乌斯·尤利
乌斯用瘦而结实的手臂搀扶着他。一脸红光焕发的阿莱斯阔步走在两
人前面，身上的披风在与波斯祭司的激烈混战中毁掉了。橘红色的亮
光映衬着她的身影，双腿双臂闪着光泽。
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长矛在身边挥舞。
克里斯塔拍拍手站起来。
“在这儿，”她喊着，声音压过了火焰的咝咝声，“最后一个波
斯祭司在这儿。”
脸上沾着煤烟的马克西安咧嘴笑了笑，两眼一翻倒在了盖乌斯·
尤利乌斯身上。罗马老人将他平放到地上，明亮的火光照得他轮廓分
明的脸宛如雕塑。阿莱斯将长矛立在地上，矛尖朝下，然后侧身滑向
旁边的克里斯塔。在她如野兽般的目光下，后者浅浅一笑。
“噢，亲爱的，”金发女人在喉咙里咕噜着说，“我还以为你死
了呢，看见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克里斯塔笑了笑，露出又白又
尖的牙齿，不过没阿莱斯的那么长：“看到你我也很高兴呀，你今天
喝够了吧？感觉应该没那么……老了吧？”
克里斯塔话中隐含的斥责激怒了阿莱斯，她低吼一声翻转长矛。
克里斯塔反而往前踏出一步，主动站到长矛的攻击范围内，匕首再次
出现在手中：“你知道亲王想要的是什么。要是他发现你杀死了这里
大部分居民的话，他不会高兴的。”
“我知道亲王想要的是什么。”阿莱斯反驳道，低沉的声音让人
不寒而栗，“我不像你，我能给他他想要的。”
“我可没时间跟你讨论你的白日梦，”克里斯塔双眼闪烁，“我
们还有事要做。”她从金发女人身边挤过去，感觉到对方性感的外表
下居然是紧绷的肌肉，这一点令她很是吃惊，但没有表露出来。亲王
仰躺在地上，盖乌斯·尤利乌斯正在摩擦他的手腕。
克里斯塔蹲在老罗马人身边问：“怎么回事？”淡淡的声音里透
出浓浓的关切之情。
死人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打破最后一道屏障远远超出了他
能承受的范围，”盖乌斯·尤利乌斯轻声说，“他浑身冰凉，太凉
了……”
克里斯塔皱着眉，双手捧着亲王头部，发现他冷得像块冰。她咒
骂一声，用指尖探了探他的脉搏：“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当他从
身体里释放了太多能量时就会这样。我们得找点热的东西给他喝，比
如热汤什么的。”克里斯塔站起来望了望四周，失望地看到下面的大
厅的一片火海里只有狭窄的走道。要想把亲王从那边带出去的话，非
常冒险。神庙大殿里也什么都没有。她紧紧皱着眉头，心想，那个祭
司之前想逃走，似乎是往某个地方逃去……她转了个身。
阿莱斯正从老祭司身上抬起身，面色红润，双眼闪亮。脸颊上残
留的一抹鲜血在她苍白如凝脂的肌肤上十分显眼。怒不可遏的克里斯
塔咆哮着快步上前，一只手闪电般挥出猛地打在阿莱斯耳朵上。阿莱
斯脑袋往旁边一偏，撞到了最近的祭坛上。
“蠢货！”克里斯塔吼道，“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地方秘密的
人！”
阿莱斯愤怒地跳起反冲回来，面目扭曲，白色獠牙在火光中闪闪
发亮。克里斯塔摆出防御姿势，匕首在身前挥舞。阿莱斯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势冲过来，指尖长出弯曲的利爪。克里斯塔右手向下劈砍隔开
对方的攻击，紧接着往前踏出一步用左手手肘狠撞瓦拉几亚女人的
脸。被击退的阿莱斯痛苦地号叫。
在对峙的两人身后，盖乌斯·尤利乌斯吃力地将亲王拖到旁边的
阴影中。
阿莱斯向对方一个突刺，利爪在如红酒一般醇美的火光中闪着象
牙般的光芒。克里斯塔向后跳开，匕首继续在身前挥舞。她感觉自己
背后是根柱子，于是高高跃起，左腿飞快地踢向阿莱斯的头部。瓦拉
几亚女人迅速俯身躲开，利爪向罗马女人的大腿内侧抓去。克里斯塔
落到地上，用右手中刀尖朝下的匕首挡住了这一击。钢刀砍在阿莱斯
指间的蹼上，阿莱斯痛苦地叫了一声。
克里斯塔面对自己之前来的方向一个跃起，离开背后的柱子，落
到地面后向前冲去。阿莱斯俯低身子，侧身向她左边移动，火光在她
胸脯的汗珠上闪动。克里斯塔一个突刺，用匕首佯攻对方。瓦拉几亚
女人闪身跳到一旁，同时还了对方一脚。克里斯塔在千钧一发之际猛
然抽身，对方鞋跟包裹的金属擦过她的额头，金属锋利的边缘缠到她
的发丝，割断了束发的皮质发带。
克里斯塔往旁边跳开躲过再次扑过来的对方，一头宛如瀑布般的
黑发在身后飞扬。她踩到了楼梯最顶端。阿莱斯突然退后了，克里斯
塔往前跨出一步避开陡峭的楼梯。瓦拉几亚女人从地上捡起长矛。克
里斯塔心头一寒，还来得及取出腰带里的铁弯钩——铁钩连在缠绕在
她腰间的一根以金属丝为芯的双绞绳上。阿莱斯向她走来，手中的长
矛在空中呼呼地轮转。
克里斯塔往后跳了一步，飞快地取下腰间的绳子。瓦拉几亚女人
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号，向前跃起，长矛的移动模糊不清。克
里斯塔往旁边一歪，叶形矛尖划过她刚才所在的位置。她往前跳起，
甩出手中的铁钩又迅速收回。阿莱斯急忙俯身想避开，但铁钩还是刺
进了她的肩头。克里斯塔扔和收的动作一气呵成。阿莱斯痛得大叫，
鲜血喷涌而出。暴怒的瓦拉几亚女人嘶吼着把长矛往侧面一甩，正好
打在克里斯塔的胸口。
铁木矛杆生生打断两根肋骨，克里斯塔被撞飞到楼梯边的柱子
上，顿时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脑袋里像是有面锣在敲似的，匕首从
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掉下来。绳子依然缠绕在她右臂上，另一头钩着瓦
拉几亚女人。阿莱斯咬牙拔出深深刺入肩胛骨下血肉里的铁钩，痛得
眼泪直流，但一只手仍紧紧扯着绳子不放。克里斯塔挣扎着起身，眼
前一片模糊。裸露的皮肤上鲜血淋淋的金发女人的身影开始在克里斯
塔眼中摇晃，变成两个，然后是三个。
阿莱斯猛地一拽绳子，克里斯塔向对方飞了过去。瓦拉几亚女人
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抓住罗马女孩儿，利爪刺进对方的脖子。罗马女孩
儿感觉自己喉咙上的软骨在野蛮女人强劲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指下嘎
吱嘎吱地响，几乎快要窒息了。她伸手去抓阿莱斯的眼睛，瓦拉几亚
女人伸直手臂把她举到够不着自己的地方，她的脚在空中徒劳地乱
踢。
看着罗马女孩儿在自己手中挣扎，阿莱斯得意地大笑，笑声中充
满愤恨。
克里斯塔一把抓住瓦拉几亚女人的肩头，试图抓痛对方的神经，
但对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手抓上去就跟抓着花岗岩似的。对方不屑
地耸了耸肩，仿佛嘲笑她不自量力。克里斯塔听见一声怒吼，眼前开
始发黑，视野中出现旋转的灰色，野蛮女人那张狞笑的苍白的脸越飘
越远。克里斯塔弯起左臂将弹簧枪滑到手中，用拇指扣动了扳机。
一枚六英寸长的弹镖突然射入阿莱斯左眼，她眼中顿时鲜血狂
涌。马克西安很多个星期以前在弹镖上布下的咒语被激活了，精制金
属上燃起绿色火苗，发出噼啪声。绿光从瓦拉几亚女人的眼睛和口中
迸射出来，将她全身包裹。阿莱斯似乎在尖叫，但克里斯塔听不到她
的声音。她感觉自己正在往下落，最后大理石地板用一声尖锐的碎裂
声迎接了自己。
盖乌斯·尤利乌斯试着向两个女人走去。把亲王拖出可能被殃及
的范围后，他看完了这场决斗，目有精光。克里斯塔四肢摊开躺在楼
梯一半的位置。阿莱斯全身紧紧蜷成一团倒在平台边缘。绿火退去之
后，她的双眼空空如也。死人跪在她身边，拂开她脸上的干枯头发。
“贪心的小猫，”他轻声说，“太贪吃了……”
他走下楼梯，跪在罗马女孩儿身边。虽然光滑的脖子上到处都是
红肿的瘀伤，但女孩儿一息尚存。盖乌斯·尤利乌斯摇摇头，思考着
该怎么做才好。他想起了奄奄一息的亲王，于是站起身。
他抱着阿莱斯走下楼梯，来到一个火坑旁。阿莱斯的身体又轻又
软，仿佛没有骨头。冲天的火焰随着那个肤色有如核桃木一样的波斯
祭司的死去而越来越小，不过在最近的这个坑里，余火未尽的煤块依
然散发着热量。他将女人的尸体举过头顶扔了下去。金发女人直直落
入火中。烟雾翻滚如同一片片黑云。盖乌斯·尤利乌斯看着烟飘到天
花板上，然后转身向还活着的人走回去。
在他身后，摇曳的火焰在倒塌的雕像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侧身躺
在地上一大堆兵器和石块中的雕像的头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越过大厅
里那些蜂巢般的坑洞，在另一端的西罗恩抓着阿卜迪马丘斯的脖子，
静静站着等待主人的命令。吓坏了的瓦拉几亚男孩儿们缩在他身后呜
咽着。尸鬼的眼睛像两个黑黑的大洞，倒映出摇曳的火光。
第七十二章 波斯北部，甘扎克镇
[1] 附近
步兵大队坐在路边，马车停在枯黄的草地边缘。大部分老兵都睡
着了。佐伊、奥迪纳图斯和迪林坐在一堵用粗石修筑的墙上，背靠着
长在墙后的紫杉树。在紫杉树林后面是一片休耕地，休耕地的另一头
连着另一片森林。在那片森林背后，河谷拔高成低矮的圆山，山顶上
铺满梯田与绿树林。灰尘很大，空气有些沉闷。坐在光秃秃的紫杉树
的树荫下也仍然感觉很热。他们身后北边的群山上正在下雪，空气冷
如冰。不过，在这儿，在被当地人称为阿塞拜疆 [2] ——意思是火的
国度——的河谷中，仍然还是秋天，天气微暖。
一队重装骑兵排成单列小跑而过，头盔用皮带挂在背上，垂在吊
索上的标枪扫起更多的尘土。三个年轻的魔法师一身风尘。这样的状
况自从大军穿越山区时起便一直持续了数周。据说东罗马与西罗马的
军队兵分两路沿着河谷轴线南下，各自都很小心地不在身后留下任何
有用之物。一路走来，除了无数烧光的城池和被洗劫一空的村庄，迪
林没看到任何其他东西。
骑兵走过后，路上暂时空了。
迪林无聊地把两根柔软的芦苇缠在一起绕来绕去，除此之外他实
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事情做。突然，他听到了一匹马快速跑动的马蹄
声，抬头张望。
“有人……”他对佐伊说，“……来了。”那骑手慢跑而来，绕
过弯道时把头埋低躲避低矮的树枝。
传令兵减慢速度停在了正在休息的步兵大队跟前。这个年轻人一
身东罗马帝国传令兵的打扮——马靴和宽边帽，身上有一条条泥印，
满面灰尘。马鞍一侧系着一把长刀，弓和箭袋用十字形皮带挂在背
上。他俯身与科隆纳和布兰科说话。坐在墙上的迪林可以清楚地看到
百夫长和压阵者都没有起身。也就是说，马背上那人的军衔并不比他
们高。
迪林又继续玩着手中的芦苇。佐伊靠在他身边打瞌睡。奥迪纳图
斯则平躺在墙头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自从在克伦诺斯河谷一
役中取胜后，大军便迅速挥师南下。前面的波斯士兵们被他们追得七
零八落，罗马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通过了达斯特凡后面的那些关
卡。魔法师们虽然没什么任务可做，但也没多少时间休息。他们所做
的事情就是行军、扎营、睡觉、起床然后继续行军。有一次在过一座
跨河桥时掉了两辆马车，但也没有停下来重建或偷新马车。迪林的神
经整天都紧绷着，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入睡。他的双手在芦苇上忙碌
着。
“麦克唐纳！”正在打盹的布兰科醒了，招手示意男孩儿过去。
迪林从石头上爬下去，慢慢跑到正在睡觉的队伍末端。传令兵已经下
了马，正靠在马身上舒展双腿。这个传令兵看起来很年轻，不过，跟
东西帝国大军里的所有人一样，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成熟。他似乎累
得不轻，脸上露出浓浓倦意。当迪林跑到这三个人跟前时，布兰科伸
出粗粗的拇指比了比爱尔兰男孩儿。
“这就是你要找的专家，”百夫长说，“记得把他送回来就
行。”
“百夫长？”迪林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不安。布兰科没说
话，重新躺了回去，拉起帽子盖住脸。科隆纳冲他挤了挤眼，也重新
靠回了墙上。没办法，迪林只得转头去看传令兵。那个年轻人正烦躁
地抓着胡子。
“呃……长官？”
传令兵把迪林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着眉头说：“你是魔法师？”
他似乎累得都懒得嗤之以鼻。
“是的，长官，迪林·麦克唐纳，第三魔法师步兵大队。”
“很好，我想应该够了。拿上你的东西，马上跟我回指挥部。他
们需要一个专家，我猜就是你了。”
传令兵终究没有把迪林带去那个叫指挥部还是什么的地方。当他
们沿着道路往回走了两里之后，面前出现了一条湍急的小河，河上有
一座桥，他们在那里遇上了一支身穿锁环甲与红披风的瓦兰吉卫队。
指挥的是一个年轻的希腊人，留着浓密的褐色胡子，目光犀利。传令
兵把爱尔兰男孩儿交给这些人，然后就坐在路边看着他们骑马离开
了。尽管心中疑惑，当瓦兰吉卫队离开行军的主干道进入一条旁路
时，迪林还是选择了策马上前紧跟那名希腊军官。
这一队人马默默无言地穿过葡萄园和曾经长满橄榄树和橘树的果
园，慢慢跑上河谷一侧的山头。如今这些果园很多都已毁于大火，变
成了焦土。田地上的庄园似乎都被遗弃了——当他们从大门经过时，
连条会叫的狗都没有。最后他们登上一座山头，迪林吹了声无声的口
哨。
一栋大房子伫立在一面阶梯状悬崖的侧边。山的侧面伸出三个宽
大的平台，每个都有一栋普通房子的两倍高。每层平台上都围绕着数
排高大的白色柱子，在曙光中如白色蜡烛一般闪闪发亮。头两层平台
上修建有拱形屋顶，第三层平台位于山顶，上面有一座圆形巨塔，塔
尖放射出万丈红光，照亮了飘浮在大房子上空的一片烟云。尽管光彩
耀眼，这座塔却给人一种阴森诡异的感觉，似乎也是被遗弃之物，静
得可怕。
希腊军官骑着漂亮的红色牡马走到迪林身旁，双手放在马鞍前桥
上向他凑过来。
“这是活火圣殿，小伙子，琐罗亚斯德教教徒心中的至圣所。你
知道他们的神阿胡拉·马兹达吗？知道其创始人、预言家琐罗亚斯德
吗？”希腊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
迪林与他对视，差点儿打了个哆嗦。身边这个人肯定来历不凡，
感觉是个执掌大权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不，大人，”他答道，拉扯着身下不停扭来扭去的马儿——它
好像不怎么喜欢旁边这匹牡马，“我听说他们崇拜有生命的活火，而
且对它献祭。”
“没错，用小孩儿，”希腊人的语气带着嘲讽，“把活生生的小
孩儿扔进钢铁的无底洞……”
迪林红着脸摇摇脑袋：“那个我从未听说过，长官。不过我对他
们的信仰了解得不多。”
“好吧，小子，这就是关键所在——那栋此刻被我手下的帝国军
队占用的房子是他们的宗教信仰的核心所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座火
神庙，甚至包括在泰西封和塞琉西亚这样的大城市里的火神庙，都有
取自这个地方的活火。这里的活火被他们视为活火之祖。在那栋房子
里燃烧的火，自从他们所信仰的这位琐罗亚斯德点燃它以驱逐悲惨世
界里的黑暗与腐败之后，便从未熄灭过。”
迪林看着河谷对面的庞大建筑。组成墙壁和地面的大理石和木料
反射出明亮的光泽，房子表面上装饰着纪念性的浮雕与其他雕刻。天
色渐暗，在夜出活动的鸟儿发出的鸣叫声与四周士兵们的喃语声中，
圆塔里烈火的燃烧声依稀可辨。
“让我来这儿做什么呢，长官？有人说您需要一位专家，但我对
这位神或他们的祭司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的天赋只是召唤火……”
“没错。”希腊军官说，“来吧，我会告诉你做什么。”
一百英尺长的倾斜的大台阶从大建筑的底层一直上到顶层圆塔脚
下的入口处。立在走道两旁的大理石板上用浅浮雕描绘了一些宗教场
景。身穿红披风的侍卫们带着斧子与长矛沿台阶站立，手中举着火
把。希腊军官走在前面，腿长的他两步并作一步走。迪林小跑着跟在
后面。虽然迪林猜测对方已经骑马走了很多天了，但他看起来毫无倦
色。台阶顶端有一道大拱门，拱门后是一条通往左右两边的长拱廊。
拱廊的柱子外表雕刻成从厚实的底座上蹿起的火焰，地面的圆底
座上的雕刻是面目狰狞的魔鬼与没有眼睛的人类正在用鞭子抽打折磨
着一些人。高高的柱头上有一些长着翅膀的雕像带着天使般的表情望
着下面的男男女女，帮助他们顺着热气流飞升。迪林打了个哆嗦，这
个地方的氛围怪怪的，一种古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们
踩着红纹大理石地板向前走去，又穿过了两道门，一道比一道大。他
们从一队队日耳曼人与萨尔马提亚人面前走过。这些野蛮人似乎很紧
张，在希腊人与迪林经过时迅速别过眼看着阴影处。四周极其安静，
只有火燃烧的咝咝声远远传来。
走过了门廊，前方是一个圆形大厅，里面全部是一层层阶梯状的
平台，像竞技场的格局，阶梯下方连接着一个大坑的边缘。大厅四周
是更多的大柱子，每根柱子的底部都粗过一个大汉的身材，柱顶支撑
着圆形天花板。天花板上描绘着夜空的景象，月亮与星辰的图案遍布
其上。阶梯状的平台上有一排排面对大坑和火的座椅，足以容纳数千
人。
火的后面有一尊屈膝蹲在地上的雕像。雕像是一位庄严睿智但令
人胆寒的王者，四肢强健有力，跟希拉克略身上的肌肉一样结实粗
壮。雕像背后是用青铜铸就且巧妙上色的天空与星辰。雕像穿着一条
有褶皱的金属短裙。迪林以前从未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艺术品。
“他们崇拜阿特拉斯神？”他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显得很渺小。
“不，”希腊人笑了，侧转头看着他，“那个是万王之王科洛斯
伊斯的雕像，我敢说，他是个从不缺乏野心的人。”
在被塑造得如天神一般的国王雕像下方有一个用黑曜石衬砌的大
坑，火焰在坑里咝咝燃烧。尽管这团火散发出白热的亮光，但整个大
厅里的气温并不让人难受。迪林没有多想，向最顶层的座椅边缘走
去。希腊军官跟在后面，一手轻轻放在自己的骑兵马刀的刀柄上。火
柱并没有触碰到大坑的地板，而是悬在离地面十几英尺的地方。没有
燃料的火熊熊燃烧着，在大厅的圆屋顶上的圆形开口中咆哮。开口内
侧是一圈圈镜子，把永恒之火的光从神庙屋顶反射到外面。天空中的
云朵在这股热气流中翻腾，火光延伸至数里之外。
迪林身体的感觉消失了，这次他没有抗拒。他的意识中除了火，
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在意识之眼中，这火蔓延到整个房间，然后是
整个世界。他飘浮在一个火的大旋涡的正中心，全部视线被一个硕大
的扁圆形球体所占据，距离似乎遥不可及。长长的火舌打在球体表面
上；其中一些从球体表面高高弹起，划出长长的弧线，然后又落到大
得无法估计的球面上。这个球体，这个发光的小宇宙，是有生命的。
他能感觉到在光亮核心处沸腾冒烟的各种复杂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
和能量。
他向球体跑去。之前是给吓住了，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多
少倍的东西会把自己熔化分解掉，但现在他不再抵触。他进入了燃烧
的火光的最外层，感觉有股仿佛从苍穹吹来的风打在自己身上。球体
的表面开始变形，犹如莲花般盛开，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入口。里面
有种东西光彩夺目。他往前冲去。
一只大手用力摇晃他的肩头，迪林猛然惊醒。他看看四周，晕乎
乎地眨了眨眼睛。希腊军官的脸近在咫尺：“你能让这团火熄灭
吗？”
“什么？”迪林摇晃着脑袋，听不清对方说话。他感觉对方离自
己好遥远，说话声在耳边回荡，仿佛此刻他正站在一口深井里听对方
说话。迪林意识到自己有些耳鸣。
“你能从毫无生气的石头里召唤出火——我知道，我当时也在陶
里斯。那你能不能把火再送回它原来的地方？”
迪林盯着对方，又看看火柱。然后他转头看看四周，第一次留意
到在柱子周围溜达的一脸严肃的侍卫和士兵们。他没有看到一个祭
司。希腊人又摇了摇迪林的肩头，让他与自己对视。
“你能办到吗？”褐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必须办到。”
迪林感觉胸口有些气闷。他能感觉到军官强大的气势压来，催促
自己服从命令。同时，那朵无限之花的美丽一直在召唤他，在他脑中
轻声吟唱。他感觉到某种东西，是他一直在追寻的，而且对它的渴望
强烈到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渴望水一样，但之前他自己并未意识到。他
看着军官，隐约感觉到日耳曼侍卫们正在慢慢靠近，他们的脸色阴沉
可怕。一想到此物会从世界上消失，他就感觉内心被撕扯一般地难
受。光明会发生什么变化？
“你能不能？”此时军官两手分别抓着迪林两肩，目光定定地看
着迪林，“告诉我，孩子，这件事至关重要。”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迪林艰难地开口，“火熄灭之后，会
怎么样？”
军官挺直身体：“到那时，阿胡拉的祭司们的意志会被摧毁。我
们远离了家乡，麦克唐纳，来到敌人的土地上，周围全是敌人。他们
的信仰，他们的祭司，领导并鼓舞他们与我们作战。如果我们能表明
我们的力量，我们的神祇，胜过他们，那么很多敌人都会对我们俯首
称臣，剩下那些人也会丧失抵抗的信心。我们的两位皇帝陛下要充分
利用一切有利条件。这便是其中之一。你能熄灭这团火吗？”
“不！”迪林心里有个声音在挣扎，想要控制他的喉咙与声音。
这团火不能灭——不能消失！要是把它灭了，黑暗就会冲破琐罗亚斯
德的封印笼罩整个大地！
“是的。”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还有其他
力量盘踞在他脑海中。他的左肩仿佛被腐朽的冰灼伤。他想要说出内
心真实的想法，但是无法说出口，“我会让这火熄灭的。”
希腊军官笑了，放开了他。卫兵们又渐渐散开，继续他们之前的
谈话。迪林在脑海中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身
不由己地转身一步步走下阶梯，每一步都迈得均匀而平稳。在阶梯底
部，大坑的边缘环绕着一大圈大理石瓷砖。他从冰冷又光滑的瓷砖上
走到边缘，举起双臂。
在他身前，限制在圆柱形空间中的火柱咝咝吼叫，不断变换形
状。他低下头，只看到了组成大坑和地面的坚硬岩石，没有任何原木
或木炭。火是直接从空中冒出来的，最初是明亮的蓝色，然后变成耀
眼的白色。他重新抬起头，望着头顶上圆形开口中遥远的夜空。云朵
在神庙上空蒸腾翻滚。
“火，来我这里。”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闭上眼睛。
他的灵魂在挣扎。从肩头传来的那股寒意席卷全身，他的脸和胳
膊上开始冒汗。他的身体中央也盘旋着一团火，这团火在他的脊椎最
底端摇曳着，与火柱相互呼应。寒意侵入火中，将余火一点一点掐
灭，最后只在他的腹部上方剩下唯一的一个火点。
人们惊恐的尖叫声远远地传入他耳中。一阵猛烈的风打在他身
上，他感觉仿佛肚子上被打了一拳，心头一惊，突然睁开了眼。活火
翻过柱子边缘，一条白热的火流钻入他胸口。他踉跄着退了几步，火
流依然紧紧跟随。他害怕了，大声尖叫起来，不过这火并没有让他灰
飞烟灭。在他胸腹间发出白热光亮的那个火点旋转着将火柱吸了过
来，灼热的火流咝咝叫嚷着钻入仿佛无底洞一般的火点里。寒意在火
点周围咆哮着，迪林的手指和脚趾都失去了知觉。
火柱突然猛地一收，随着一声巨响沉入坑里。整个大厅颤抖起
来，毫无预警地落入完全的黑暗之中。迪林跪倒在地，手和膝盖撑在
冰冷的大理石瓷砖上，眉毛和皮肤上结了一层冰霜，身体不由自主地
颤抖。整个大厅里，清澈的空气中突然飘起了灰蒙蒙的大雪，冷得让
人无法忍受。在大厅最顶端的平台上，希腊军官和他的手下们吃力地
站起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们有些惊慌。
迪林冷得受不了，身子蜷成一团想暖和暖和四肢。他感到一种深
入骨髓的兴奋，令他不由自主全身颤抖。这种感觉很难受，以前从未
有过这样的感觉。雪花继续飘落，地面和一排排座椅上仿佛盖着白色
被单。雪花落到头上，将长长的辫子蒙上了一层灰白。
晚夏时节已过，之前被阻挡在河谷外的冷冽空气顺着谷底盘旋而
入。罗马大军在冰冷的雾气与断断续续的雨中向南推进。迪林低下
头，感觉冷冰冰的雨水急速滴打在草帽上。他肩头裹着一件羊毛披
风，外面还有一件生羊皮斗篷。脚上的靴子走在泥泞的路上有点打滑
——大雨把蜿蜒南下到幼发拉底河的小路变成了泥水流。这样的天气
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家，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这里不会有端着一大碗
洋葱炖羊肉等在生着温暖炉火的房子里的母亲。实际上，最后等待他
的只会是路边冰冷的军营、发霉的面包和一点点咸猪肉。
迪林走在魔法师队列的最后，甚至还在压阵者科隆纳的后面。直
到经过了两三间被焚毁的房屋，他才意识到他们走进了一个村子。他
抬头望着前面，看到队伍最前端转到了左边一条夹在白墙和花园篱笆
中的小巷子。所有房子的窗户都大开着，窗户上方墙面有烟熏的痕
迹。有的完全没了屋顶，有的只剩下一堆凌乱的木梁，木梁末端已经
烧焦了。煤烟、灰和街上的污泥混合在一起，所有东西都沾有这种黑
色的黏稠物。爱尔兰男孩儿在斗篷下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这点
儿冷跟他老家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而是因为充斥在各栋房屋之间
的某种看不见的寒意。
走到一个小十字路口时，他停下脚步。眼前有一条小路延伸到左
边的山坡上，而大军所走的路则是向右延伸到河边的低洼地。他听到
左手边的小路上传来“叮叮叮”的声音，就像金属敲打在石头上发出
的声音。他往前边望，除了路上在草帽下弯腰驼背艰难行走的队友们
的背影，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那声音又来了，听起来像锤子或镐的
声音。灰暗多云的天空中继续下着雨。他提了提皮带，又调整了一下
背上绑着铺盖卷和物品袋的带子。
迪林快步走上左手边的小路，发现路面的污泥下铺着圆石头。山
顶上有一栋四四方方的房子，看起来很坚固，屋顶尖尖，跟周围的其
他建筑隔开了少许距离。两根白色柱子一左一右立在门前，不过已经
断裂倒在了一旁，颜色也有些脏了。跟其左右两旁的其他建筑不一
样，这栋房子没有被烧过的痕迹，屋顶盖着板岩瓦片。他停在房门
口。
房子中央有一个被拱形柱廊围绕的房间。房间正中央呈阶梯状凹
陷，露出一个用黑色石头衬砌的圆形坑。迪林觉得后颈上一阵寒，两
手揉搓着双臂。灰暗的光从尖顶上的一个开口透进来。一位佝偻着背
的老者坐在圆坑边缘，手拿两块石头相互敲打。在他身下放着一个火
石碗，碗中有一小堆细树枝和野草。圆坑旁边堆放着少许木头。迪林
从侧面看去，那位老者长着鹰钩鼻，白眉毛又浓又密，脸颊凹陷，瘦
得只剩皮包骨，长长的胡子像餐叉一样分开来。
“您冷吗，老人家？”迪林的声音在半球形屋顶上轻轻回荡。
老者抬起头，破屋里光线暗淡，他的眼睛看起来很黑：“每个人
都冷，年轻人。没火了，看到了吗？”
迪林走到圆坑边，看到坑底残余的煤块浸在一小摊雨水中，如同
玻璃一样透明的水面上有微微油光晃动。老者继续敲打石头，试图擦
出个火星点燃面前的小堆引火物。迪林俯下身子放下背上的行李，东
西“咔嗒”一声掉在瓦面地板上。
“让我来吧，”他摩擦着手掌说，“我能生火。”
老者抬起头，眉骨下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摇了摇头。
“不行，”他沙哑着嗓子说，“这是我的火。生火是一件需要时
间的事。”
迪林坐下来，双手环抱着膝盖，看着老者：“您不是冷吗？这房
顶是漏的，雨水……冬天马上就来了。”
“没错，”老者点点头，“今年的冬天会很不好过。山区里雨雪
太多。大家都不好过。但是这是我的火，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点燃
它。”
迪林皱了皱眉，生火又不是什么需要时间的事。他看到老者拿着
石头的手都在颤抖。他坐直身子凑近一些。
“我有打火石……”他刚说了几个字，那老者就一脸怒容地瞪着
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爱尔兰男孩儿和引火物之间。
“这是我的火，”老者再次强调，声音平淡但坚持，“你要是想
生火，自己弄去。我的不能太仓促。火有它自己的节奏和方式。我要
用这两块石头生火——一块来自善神奥尔穆兹德之山，另一块来自恶
神阿里曼之山 [3] ——只有这样，世界才会有光明。”
老者转身背对迪林，岩石敲打的叮叮声继续响起。迪林咽下未出
口的咒骂，站起身，滴在披风帽子上的雨水顺着后背流下。他低声咆
哮，像老头儿这样，不知道要多少个钟头才能打出火来，甚至可能是
数天。从屋顶的圆洞中望出去，乌云正在压向地面——可能会下雪。
他不再管老头儿，径自走到坑边，看着坑底的污水。
雨珠落到水面荡起一圈圈浮油。已经完全冷却的煤块几乎全部被
雨水淹没。迪林想起了数日前神庙里的火柱。那天，当希腊人带着手
下骑马离开时，整个河谷一片黑暗。虚弱无力的迪林没有回头看。那
栋古老的建筑只剩下漆黑，连一丝月光也看不到。
迪林举起一只手，身体里的能量沸腾起来，仿佛春天的溪流一般
迅速奔涌而出。坑底的煤块发出咝咝的声音，水面开始冒出热气。这
简直小菜一碟，他咧嘴一笑。其中一块煤变红了，周围的泥水沸腾起
来。另一块在水面下的煤也燃烧起来，缕缕蒸汽从水面缭绕着升起。
滴落的雨珠尚来不及碰到剧烈沸腾的水面，便咝咝地化作了水雾。
“你看，过冬的火有了！”
火蹿到空中，带出滚烫的蒸汽，屋里一下就暖和了起来。水分被
蒸干，坑里只剩下煤块燃烧出的明亮火焰。迪林转过身，火焰映衬出
他的身影，脸在火光中仿佛橙红色浮雕。他露出牙齿，开心地笑了。
老者也站起来了，脸色却阴郁如夏日雷暴，双眼在火光中闪烁。
“我什么都没看到。生火之道应该是找到隐藏的火种，让它遵循它自
己的意愿出现在世界上。你这个人太粗鲁了，完全不知道约束。”老
者的声音像隆隆的雷声。
对方明亮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责备与同情突然让迪林心头很不舒
服，他往后面退了退。
“来得快的火灭得也快，”老者往前走来，迪林退后绊倒在自己
的铺盖卷上，“能照亮世界的火，绝非仓促之间便能拥有的，需要时
间，需要慢慢来，才能稳定。也许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用巫
术变出来的这种火不过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罢了。”
迪林摸黑爬上去。坑里的火越来越小，现在已经完全熄灭了，只
有碎裂的石块和雨水从屋顶圆洞滴落下来发出的轻微咝咝声。羞愧难
当的迪林捡起自己的东西匆匆跑了出去。雨比之前更大了，空气更
冷。他跑过铺着圆石头的路面，向另一条路跑去。
噼啪的雨滴声中传来很轻的敲打声，叮叮——叮叮。
[1] 甘扎克（Ganzak）：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又称波斯第一帝国）便建立起来的一个古镇，在今
天伊朗的西北部。
[2] 这里的阿塞拜疆指的是今天伊朗西北部被称为“伊朗阿塞拜疆”的一个地区，跟伊朗的邻国阿塞
拜疆共和国不是同一个。
[3] 奥尔穆兹德（Ormazd）和阿里曼（Ahriman）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主要神明，一善一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