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目的不明
楔子
上士季马.帕斯图霍夫是个好警察。
当然,偶尔他也会以不甚合法的手段来对付无耻的醉鬼。比如说,给他的腮帮子一记老拳,或者狠踹一脚。但只有在醉鬼公然挑衅、拒绝前往醒酒所时,他才会这么做。季马不排斥从乌克兰或中亚黑户手中收下五百卢布,警察收入很低,就让违规的人直接把罚款付给警察。他也完全不反对酒馆主人以一杯干邑取代白开水,或者原本该找一百卢布,却找了一千卢布的做法。
然而,工作就是工作,危险又困难,况且警察的危险性是一般人所不知的,本来就应该有实质的鼓励。
但季马绝不跟妓女和她养的小白脸拿钱。这是原则问题。他所受的教育使他无法这么做。他也不会刁难只有喝了点小酒、尚称清醒的民众。可是一旦遇到歹徒,他二话不说,即刻追捕。对小窃案也努力调查、细心搜证(当然是在受害者坚持的情况下),尽量记住那些「通缉要犯」的脸孔。他已经逮捕了好几个人,其中包括罪证确凿的杀人犯──先杀了妻子的情夫(可以原谅),又杀了妻子(可以理解),最后还想杀了给他情报的邻居。邻居对于凶手不知感恩的行为,困惑地拨了「02」。接获报案的季马前来逮捕,只见犯人举着沾满鲜血的细弱双手敲打铁门,企图把挑拨离间的邻居拖到楼梯间,好痛揍他一顿。
总之,季马自认是好警察。这与事实相距不远:在同事之中,他显得相当勤勉,就像童书中的模范警察司维斯图金。
季马职业生涯中唯一的污点出现在一九九八年一月。当时他还年轻,和中士卡明斯基一起在「苏联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附近巡逻。相较季马的菜鸟资历,卡明斯基算是老大,并为这份工作感到骄傲。当时他们被称为「警员」或「管区」,还不是时下流行的「波丽士大人」,也不是轻蔑的「条子」。而他的指导方针是:积极寻求赚外快的机会。那个晚上就是这样。卡明斯基看到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手上还拿着一小瓶廉价的伏特加酒,立刻开心地吹了哨子,并和季马一起拦住年轻人,要他马上掏出五十或一百卢布。
但事情有些不对劲。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醉汉突然清醒过来,他的眼神尽管明亮,却流露骇人的野蛮,彷佛一条不再相信人类的流浪狗。接着,醉汉要巡警们也来一杯。
当时是叶尔钦主政的后期,国家混乱的局势就要终结,街上还是买得到伏特加。而他们居然就听从了建议,走向售货亭,疯子般嘻笑,一人买了一瓶和醉汉手上相同的酒。随后又各自买了一瓶,接着再来一瓶。
三小时之后,季马和卡明斯基兴高采烈地从街上回到管区巡逻,幸好没被免职,只受到一顿严厉的训斥。从那时起,卡明斯基逢人就说遇到的醉汉是催眠师,或特异功能人士。季马没多说什么,只是牢牢记住他的眼。
深怕哪天冤家路窄。
或许是季马把醉汉记得太牢,也或许是他自己培养出的特殊能力,因为过了一阵子后,他开始看得见这些眼神奇特的人,并暗自称他们「狼」或「犬」。
「狼」拥有平静淡漠的猛兽眼神。他们眼神并不邪恶,甚至充满爱意,毕竟野狼咬死绵羊并非出自恶意。季马会躲开这类人,尽量不引起他们的注意。
「犬」比较像之前遇到的醉汉:拥有狗一般的眼神,有时略带罪恶,有时忠心忍让,有时略显悲伤。只有一点让季马感到困惑:狗儿的眼神不是看向主人,而是主人的孩子。因此,季马也会躲避他们。
季马此项特长已行之有年。
───
如果儿童是生命的花朵,这个小孩就是开花的仙人掌。
一走进舍列梅捷沃国际机场的航厦,小孩就开始大吼大叫。气急败坏的母亲满脸通红,拉着他的手,但小男孩双脚撑地,头向后仰,大声号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搭飞机!妈咪,不要啦!妈咪,我不想啦!妈咪,飞机会掉下来!」
母亲松开手,小男孩咕咚倒在地上。这个肥嘟嘟的小男孩满脸泪水,年纪大约十岁,他的装束在莫斯科微凉的六月天里显得单薄。看来这班飞机将飞往温暖的城市。
坐在离他们二十公尺远咖啡厅内的男子起身,差点打翻尚未喝完的啤酒。他凝视男孩和说教的母亲,然后坐下低声说:「太恐怖了,简直是场恶梦。」
「我也这样认为。」对面的年轻女性附和他的说法。她放下咖啡杯,一脸不悦地看着男孩。「换做是我,我会说实在很讨厌。」
「我倒不认为有什么好讨厌的。」男人轻柔地说。「这事太可怕了……无庸置疑……」
「我是……」女孩还想接话,发现男人根本没在听,于是闭上嘴巴。
他拿出电话拨号,低声地说:「我需要一级……一级或二级。不,我不是在开玩笑。请找一下……」
挂了电话后,他看看女孩,点点头说:「抱歉,这是紧急电话……您刚说了什么?」
「我是顶客族。」女孩傲然地说。
「不要孩子的人?您生不出孩子吗?」
女孩摇头说:「这是普遍的误解。顶客族反对生小孩,完全因为孩子使我们变成奴隶。所以你得选择──当个逍遥、高傲的人,或繁衍下一代的社会附属品!」
「啊……」男人点点头。「我以为……您身体有毛病,还想介绍好医生给您……那么,您还有性生活吗?」
女孩微微一笑,说:「当然!难不成我们是性冷感?性啊,夫妻生活啊,很美好也很正常。只不过……把自己和这种大吼大叫、跑来跑去的小孩绑在一起……」
「脏兮兮的。」男人又补了一句。「孩子到处大便,而且一开始他们不会自己擦屁股。」
「脏兮兮!」女孩表示同意。「没错!把美好的黄金岁月浪费在小野人身上……希望您不打算对我说教,要我改变想法,生一大群孩子吧?」
「我没有这种打算。我相信您,也确信您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小孩。」
小男孩和母亲走过两人身边,男孩沉默不语,可能已经与现实妥协,知道自己非上机不可。母亲低声安慰儿子:「那里的海水很温暖,旅馆很高级,还可以看斗牛。」
「天啊!」女孩大叫一声。「他们要去西班牙……我们好像搭同一班飞机……您可以想象连续三小时听这个小胖胖歇斯底里的尖叫吗?」
「不是三小时吧?」男人说道。「一小时十分或一小时十五分……」
女孩脸上出现些许蔑视。这个男人看起来事业有成,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小常识……
「到巴塞罗那得飞三小时。」
「三小时二十分钟。可是假如……」
「您飞去哪里?」女孩对他很感兴趣。
「哪儿也不去。我刚送走朋友,就坐下来喝杯啤酒。」
女孩迟疑了一下。
「塔玛拉,我叫塔玛拉。」
「我叫安东。」
「您应该没有小孩吧?」塔玛拉问道,她不愿放弃这个话题。
「为什么没有?有。我女儿娜吉娅跟这个……小胖胖……同年纪。」
「也就是说,您不想让自己的太太健康又自在?她的职业是?」
「太太吗?」
「难不成是女儿……」
「她是学医的,不过比较像是……魔法师。」
「欸,这就是我不喜欢你们男人的地方。」塔玛拉站起来。「尽想象些虚构的完美形象。魔法师?想必您很满意她拱着背煮饭、洗尿布,晚上不睡觉……」
「满意啊。只是现在没人洗尿布,纸尿布流行很久了。」
听到「纸尿布」这三个字,女孩的脸抽搐了,彷佛有人丢一把蟑螂请她吃。她抓住包包,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朝柜台走去。
男人耸耸肩。他拿起电话放到耳边,电话立刻响了起来。
「检查完毕了?不,不可能是三级。到巴塞罗那的飞机客满。假设是二级……不能吗?」
他沉默半刻,接着说道:「我需要一个七级干扰。不,我说的是真的,小男孩有一、二级预见未来的本领。我怕黑暗一方捷足先登……用五级干扰改变一个普通人和一个超凡人的命运……好吧,算在我头上。」
酒还没喝完,他就站了起来往航班柜台走去。胖男孩神情紧张,双脚不停变换姿势,在一脸木然的母亲身旁动来动去。
男人走过护照检查处(不知为何竟然无人拦住他),走向这位母亲。他礼貌地咳了一声,捕捉到她的眼神后,朝她点点头。
「欧佳,早上熨完凯沙的短裤后,您忘了拔掉电熨斗的插头……」
女人露出惊恐诧异的表情。
「您可以搭晚班飞机,」男人继续说,「但现在最好回家一趟。」
女人立刻朝出口奔去,彷佛完全忘了自己有个儿子。而男孩睁大眼睛看着男人。
「你想问我是谁?妈妈怎么会相信我?」男人问他。
男孩的眼神暗了一下,不知是看进他的眼睛深处,还是望向远方。
「您是安东.戈罗捷茨基,光明高等巫师。」男孩说道。「您是娜吉娅的父亲。您……把我们所有人……」
「怎样呢?」男人趣味盎然地问他:「然后呢?怎么样?」
「凯沙!」女人彷佛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儿子,回头大叫。小男孩颤动了一下,眼神中的迷雾散去。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谢谢您!」
「我把你们所有人……」男人若有所思地说着,一面看着女人拉着儿子沿玻璃墙奔向出租车招呼站。「我爱你们所有人?我杀死你们所有人?我把你们所有人都害惨?我把你们所有人……我到底把你们所有人怎么了?」
他转身缓缓走向出口,在「绿色通道」入口停下脚步,看了看准备登机飞往巴塞罗那的队伍。
队伍排得很长,而且非常喧闹,看来大家还是习惯到海边度假。队伍中有很多小孩、女人、男人,还有那位顶客女士。
「愿上帝拯救你们。」男人说道:「我可无能为力。」
───
季马正好拿出打火机,让伙伴比萨特点烟。虽然他也有打火机,不过这成了他们的默契:季马拿烟,比萨特就凑过去点;这位阿塞拜疆同事若想抽烟,季马就会拿出打火机。季马可能会说,两人就是以这种形式表达双方的尊重,尽管从民族问题到Benz-ML或BMW-X3哪辆车比较酷,双方看法大相径庭。
但季马不用这样想,因为他和比萨特开的都是福特,比起俄国伏特加酒和阿塞拜疆白兰地,两人更喜欢德国啤酒,对彼此也相当友善。季马按下打火机,一道微弱的火舌冒了出来,就在比萨特的香烟凑向打火机的同时,季马往机场出口一瞥,打火机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
有名「犬」类人步出离境大厅的出口。这是一个书生模样、长相不吓人的壮年男子。季马已经习惯这类人,不过此人不仅是「犬」,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苏联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遇到的那个人………不过此时他没有醉相,只是微醺而已。
季马一转身,缓缓在地上寻找打火机。带着警犭般眼神的男人经过时,完全没注意他。
「昨天喝酒了?」比萨特同情地问道。
「谁?」季马嘴里咕哝。「喔,没有,打火机滑了一下……」
「你双手颤抖,而且脸色发白。」同伴提醒他。
季马终于把打火机递给他,眼角余光看到男人走向停车场,也不管比萨特还没点燃香烟,自己先拿出一根抽了起来。
「你今天不太对劲……」比萨特说道。
「是啊,昨天喝多了。」季马念念有词,又看了出口一眼。
此时一匹「狼」带着猛兽般自信的眼神,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出来。季马又转身。
「早上应该喝碗热汤醒酒。」比萨特一副训斥的口吻。「不过,要喝对汤,要喝我们阿塞拜疆的热汤。亚美尼亚热汤根本就是毒药。」
「热汤都一样吧。」季马回应他。
比萨特轻蔑地吐口痰,摇摇头说道:「看起来都一样,本质可大不同!」
「本质可能不同,实际上却一模一样。」季马回答他,一面盯着也走向停车场的「狼」。
比萨特沉默不语,心有不甘。
季马深吸了几口烟,又往机场出口望去。
第一个进入脑袋的想法是气愤,甚至觉得难受:「他们是怎样?一起说好开派对吗?」
接着,他感到一阵骇然。
从大开的自动门走出一个人,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他既不是犬,也不是狼,是另一种,第三类。
是把狼当早餐、把犬当午餐,再把所有好吃的留作晚餐那种。
虎。
不知为何季马将那人分作这一类。他突然说道:「我肚子疼,得去趟厕所。」
「去吧,我抽一下烟。」他的同伴仍觉得委屈。
叫比萨特一起去厕所是件奇怪的事。但他没有时间解释或想借口。季马转身快步离去,留下比萨特独自面对。「他不会对比萨特怎么样吧……只不过走过他身旁。」他自我安慰。
季马走到出境大厅门口,才转头观看。
正好看见比萨特若无其事地举手敬礼,并且拦下虎。他的同伴当然无法分辨他们,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季马遭遇的事,感觉不出来。但此时连他都感到不对劲了。这是出自警察的直觉,能从人群中揪出外表毫不起眼、口袋里却装着手枪或小刀的人。
季马的肚子真的不舒服了。他奔向充满人潮、行李箱,奔向喧杂却安全的机场深处。
因为他是好警察,所以觉得这种行径非常丢人。然而,恐惧还是压过他心里所有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