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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干净内衣裤旁,我看到一条泳裤。我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总之,台湾在我的概念中,一直不是滨海度假胜地。但这可是一座南方岛屿啊。
莫非斯薇塔有预感我会来海边?真有趣,这是什么海?黄海、中国海,还是日本海?……至今我只在黑海和地中海游过泳。
但我还是很怀疑,为什么老天爷突然给我这样一个惊喜……饭店、博物馆,都是平常感兴趣的东西……
饭店!当然了,这可是五星级饭店,也就是说……
两分钟后我站在电梯里,穿着泳裤,套了件浴袍,还有饭店的拖鞋。再过两分钟,我已经躺在清凉的水里仰望天空。
饭店游泳池位在顶楼。泳池又大又深,而且空空荡荡。不是因为还早,就是所有下榻的旅客都太忙了。只有泳池角落的圆形水池里躺了一个像欧洲人的胖子,他温和地看着我。或许我应该先在泳池里拍拍水,用力以自由式、蛙式或蝶式激起一阵水花才对。那么我便可以给这位胖嘟嘟的旅人立一个好榜样,让他也开始做运动,练就一副好身材,他的生命将因此改变。
但我只会一种童年时叫做「青蛙式」的游泳方法,其实上就是最基本的蛙式,这是新石器时代以来的人类都知道的。
而且我很懒。
我在泳池了划了划水,一面看着澄净的蓝天。九月初的台湾还很热,而且经常下雨。但今天早上异常凉爽,同时阳光普照。
要是能在这里多待几天就好了……不,最好带着妻女一起来,看看异国风光、文化,尝尝当地美食,真的到海边游泳……只可惜斯薇塔不想回巡队。凭她的能力……
我叹了口气,随即从水里爬出来。应该吃个早餐,再去找阿丽娜,女巫应该不会想睡到日上三竿吧。
───
虽然我很想见识见识台湾的捷运,但我们还是搭了出租车到故宫博物院。博物院位在郊区,我们走了某条快速道路,途经新旧交错的城区。我很好奇地看着窗外。
「你应该多旅行,安东。」阿丽娜看着我。「不然出差时外在景象会分散你对事物本质的注意力。」
「这是生活使然。」我不得不承认。
「拿你的老大做榜样吧。」阿丽娜继续说。「以盖瑟来说,他出生在西藏,在中国、印度工作过,然后到了欧洲,在荷兰工作。」
「是吗?」我惊讶地问。
「当然。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后来他来到俄国,待过彼得堡、莫斯科……定居在中亚,现在又回到莫斯科。很有趣,以后他会去哪里呢?」
「我觉得盖瑟对迁居这件事应该已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
阿丽娜大笑起来。
「才不是呢,安东。工作还算有趣的时候,盖瑟就会待下来。之后他还是会离开。」
「在我们这里,他永远不会觉得无趣。」我嘴里嘟囔。一想到盖瑟会离开莫斯科,前往法国或中国,变成安通.盖瑟或何塞罗,我便觉得不可思议。
「希望如此。」阿丽娜同意我的说法。「希望如此……」
开车的台湾司机话很少,但经常转过头来,友善地对我们微笑。车经过一个隧道,然后向右转。我们已经接近博物院了,更精确地说,是公园前方的停车场,在远处山坡上,一栋中国传统式建筑,有黄、蓝瓦片砌成的屋顶。
阿丽娜付钱给司机,和蔼可亲地跟他说了些话,引起他一阵鼓励的笑声。我们买了门票,沿着林荫道穿过公园。游客很多,有欧洲人和亚洲人,也有台湾人,不过大部分是参观的中、小学学生。
「希望今天范先生有上班。」我说。「而且我们不需要走遍博物院找他……虽然……我不反对看看这些宝藏。这里有很多法宝吗?」
「没有很多。」阿丽娜摇摇头。「中国人通常把艺术品和法器分开。他们最有趣的法器看起来却很普通……例如吃饭用的筷子、不怎么好看的扇子,或者竹板制的书卷……」
我突然发现有位年轻人朝我们走来。他不像博物院内其他旅客,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为了我们而来。
「这不会是范文扬吧?」我问道。
阿丽娜还来不及回答,年轻人已经站到我们面前,对我们微微鞠躬:
「安东先生,阿丽娜小姐,范文扬先生请二位移驾到『至善园』的『兰亭』等他。范先生认为,该处的美景很合适做为会面之地。范先生请你们跟着我。」
年轻人讲的是中文,而且不是超凡人。他再度鞠躬,沿着林荫道走去,甚至没回头看我们是否跟在身后。
我和阿丽娜互望一眼。
「还有,范文扬先生也认为,万一有突发状况,最好发生在公园内,而不是在博物院珍贵的陈列室内。」
阿丽娜笑了出来。「没办法,拒绝邀请实在很没有礼貌……」
走过林荫道之后,我们右转来到公园。老实说,这里还更有趣:公园四周都是池塘,而且完全按照艺术规则(我不知道老生常谈的「风水」二字是否恰当,但设计它的时候,应该依照明确的结构)。池塘上覆满花朵,我怀疑其中有荷花。这副景象如此恬适,让人有种不真实感,觉得既像一幅活生生的画,又像幻想故事中描写的想象世界。
年轻人在离凉亭约二十公尺外的地方停下脚步,这个凉亭真的种满兰花,而且当然是百分之百的中国风格。他看着我们,严肃地说:
「很抱歉,接下来恕难奉陪。」
我明白他不能护送我们的原因。我们的凉亭上方有忽略咒,这是对付人类最简单却绝对有效的咒语之一。原则上,在此散步的人们还是看得见凉亭,但他们不会盯着它看。这是一种简单却效果显着的方法,可以避开多余耳目。
「谢谢。」我说,接着和阿丽娜走进凉亭。
凉亭里已经备好招待客人的东西。一张雅致的小桌子,桌上有茶壶、茶杯、蜜饯和当地甜食等着我们,长椅上放置了柔软的红色抱枕。除了忽略咒,我注意到此处至少施了五种咒语,全都为了预防超凡人偷窥或偷听,还有一个不让凡人在此拍照或摄影的咒语,另一个咒语的构造令人费解,一开始我以为它是用来影响坐在此处之人的心理或视觉,但分析之后,明白它并没有这么深奥,它的效果只在于让四周美景更加动人,让你欣赏美景的同时,不由得生起淡淡忧愁,或者让你感到平静。真是优雅且令人愉快的法术。
「他的点子真多。」阿丽娜端详凉亭,语气当中没有恶意。显然她和我一样都在试着找出头绪。「你看见几个?」
「两个预防凡人,五个预防超凡人,一个让我们开心。很有趣的咒语,完全是中国式的……风、水、土……」
「没错。」阿丽娜斜睨着我,表情有点焦虑。「就是这样。你是个好巫师,安东……」
「谢谢。」
「女巫夸赞你的时候,千万别说谢谢……」阿丽娜突然说。「这可不是好征兆。」
我看看她。
「妳很紧张?」
阿丽娜点点头。
此刻树丛后方出现了一个中年台湾人,朝着我们走来。他个子不高、身材结实、笑容满面,很像佛陀示现的化身之一。光明超凡人,四级法力,从魔法角度看来,没有任何特长,但经验非常丰富……
「范先生……」我起身鞠躬。令我吃惊的是,阿丽娜居然也站起来恭敬地低下头。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范文扬挥挥手。「我们不需要这些东方的仪式!请相信我,这些都是多余的。我们是文明的超凡人,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他登上凉亭,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还亲吻阿丽娜的手掌,接着很满意地四处张望。
「啊,我真喜欢这个地方!可是却很少有机会安静坐在这里,和朋友开心地聚会……你们喝茶吗?台湾人偏好绿茶,俄国人比较常喝红茶是吗?加牛奶?还是只有英国人喝茶时加牛奶呢?」
「我们既喝绿茶,也喝红茶,既加牛奶,也加柠檬……」我说。
「加牛奶也加柠檬?」范文扬的脸抽搐了一下。
「误会了。」我不由得放松心情。「加牛奶,或加柠檬。全视个人喜好而定。」
「真好!」范文扬脸上现出喜悦表情。「这就是文化交流,风俗的影响和融合,太棒了。我很喜欢俄国,喜欢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也看俄国电影。」
我认为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东方礼仪,所以没有细问他看过哪些电影。我们坐下来,范先生亲自为我们倒茶。
「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初秋的福尔摩沙?」范先生继续说。「除了对此地感兴趣外,还有什么?不,请别回答,让我猜一猜。」
我们同意。范文扬想了一会,小口啜饮茶汤,然后大叫:
「我明白了!老虎!我听说在这场战斗中莫斯科巡队获胜!」
「是老虎。」我对他承认。老实说,范先生演出这场喜剧,比饭店里的拜会好很多。看起来比较活泼有趣。
「太可怕了……这个东西。」范文扬说。「我不知道『东西』这两个字是否适用,毕竟老虎超过我们的理解范围。但总得想办法给他一个名称,不是吗?」
「您跟他交过手。」阿丽娜说道。这不是针对范文扬的问题,但他点点头。
「是的,是的……这是沉重的老故事。八十多年前的事了……」他沉默半晌,在故意造作的欢乐中,流露些许真诚的情感。「我有一个朋友,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现代人看来,我们就像一对恋人,但当时我压根都没想过这种事。精神层面上我们非常亲近,比夫妻或兄弟更亲。」
范文扬放下茶杯,看着阿丽娜。
「他是先知,而且他的第一个预示只有我听到。先知经常会忘掉他们说过的预示,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想起来。但小李记得自己的预示,所以我们一起讨论……并决定如何行事。我听到他的预示,注定成为老虎的牺牲品,小李也因此感到焦虑。」
「你们没想过把预示告诉人们?」
「没有。」范文扬说。「没想过。没有任何凡人听见这个预示……也没有其他超凡人听见。等大限到来,我会把它带进幽界一起埋葬。」
「了解。」阿丽娜点点头,迟疑片刻后补上一句:「那是一段很艰困的时期。」
「世上本来就没有轻松的时候。」范文扬纠正她。
「天下一统的概念原本就无法令人信服。」
「天下现在四分五裂。」范文扬说道。
「嗯,但有可能变得更糟,不是吗?」阿丽娜柔声地说。
范文扬为自己斟上一杯茶,然后说:
「如果不告诉别人预示内容,老虎就会来找我们,历史上有这样的纪录。但我们猜到为什么有些先知宁死也不愿意告诉别人他们所预见的事。我们不想死,所以开始想办法……」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改变预示。」阿丽娜说。「我经历过这种事。俄国的未来堪忧,我们把预示告诉人类,但我尽力不让它实现。」
「那就只是预言,不是预示。」范文扬耸耸肩。「说给人们听的预示不可能改变,它一定会实现。」
「但那的确是预示,而且我改变它了!」阿丽娜坚定地说。
范文扬沉思片刻,然后用另一种眼神看着阿丽娜。
「尊敬的阿丽娜女士,我觉得很抱歉,但人们听见的预示都会成真。唯一能做的,只有消灭直接实现的路径,好让它延后发生。没有实时发生的预示只会累积更多能量,当它反击时,后果会更严重。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阿丽娜的眼皮猛跳了一下,接着双颊刷红。
「胡说八道!」
「唉,阿丽娜女士,您要明白,当时我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之后也没有放弃。这八十年来,我竭尽所能地搜集与预示、老虎、是否可能改变预示等问题的信息……」
「您不可能知道每件事!」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阿丽娜失去自制力。「您不知道我的状况!那个预示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再发生!」
「我不知道当时您听到什么,又做了什么,」范文扬低下头,「而且也不敢问……虽然,如果您与我分享,我会感激不尽。但请扪心自问,现在可不可能发生当时您试图防止的事?」
空气中一阵静默,只听得到公园里的虫鸣鸟啼。我忆起阿丽娜讲的故事。
老实说,只有「沙皇」这个部分让我怀疑。
总之,预示是很隐诲的,它透过先知的意识传达出来。何况阿丽娜的朋友习惯押韵,想说的可能是「总统」?或者……或者「总书记」……
「或许预示已经发生了?」我问道。「阿丽娜,或许……」
「安东,闭嘴!」阿丽娜大叫。「范文扬,怎么样才能杀死老虎?」
「没有这种可能性。」范文扬双手一摊。「老虎是幽界在现实世界的体现。难道巫婆可以杀死幽界?」
「我是女巫师!」
「妳改变了颜色,但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妳都是女巫。」范文扬平静地回答,「我这么说不是想侮辱妳。我再问一次,可不可能杀死幽界?」
「范先生,为什么老虎要来?」我抢在阿丽娜前头问话。
我不认为他会回答。但范文扬显然很满意我的提问,或许他很少遇到这么感兴趣的听众。
「幽界需要能量。能量源自人们,普通的凡人。他们的喜悦或悲伤越强,能量就越大。幽界并不残酷,但它有它的需求,人们的欢乐对它而言已经足够,但欢乐很少多过悲伤。人们通常会变得冷漠……也就是说,幽界得开始饿肚子。青苔是幽界最简单、最微弱的工具,它吸取能量,撼动人们的情绪。如果世上淡漠之人越来越多,而平静与无动于衷超越善与恶……幽界就会产生老虎。先知经常出现,假如幽界的粮食充足,先知就可任意而为:说出任何好或不好的预示、隐匿它们、忘却它们……假如人类感到平静,声称身心达到平衡状态,老虎便会前来寻找先知。他分不清什么是好的预示,什么是不好的预示,对他而言,重点在于让先知说出预示。如此一来,先知迟早会打开动荡、悲苦与欢乐的道路,幽界也因此再度得到了饱足。它并不坏,只是想活下去……就像动物得吃东西一样。」
范文扬拿起一块蜜饯丢进嘴里。
「可是幽界只不过……不过是……」我突然不语。
「只不过是什么?」范文扬笑了出来。「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只不过是现实的另一个维度?而我们这些可以自由出入幽界的超凡人,只要说『点火』,火苗就出现?随便就能把自己的身体变成恶魔的身体,或者看见未来?尊敬的安东,你使用魔法,认为一切理所当然,但你是如何使用魔法的?」
「我走入幽界……或者不过是……」我突然住嘴,暗自发誓再也不要说这三个字。「或者我探身进入幽界……」
「然后呢?你的手变成大炮,手指头变成灌肠?你怎么作战,又怎么全身而退?你从未学过中文,怎么会说中文?你认为这些都是怎么来的?从幽界来的?或许只是心想事成?那么幽界对你而言算什么?动动手指,就能获得讯息的计算机?计算机能出现,是因为有人发明,有人写程序。计算机没有智能,你无法让它煮咖啡或除草。但幽界顺从地与你分享它也需要的能量,让你得以恣意地变魔术……」
「它怎么会有智能?」我大叫。
「青苔不只汇集能量,也吃能量。」范文扬微微一笑。「幽界需要青苔……为了某种目的,老虎有另一种目的,超凡人有第三种目的。但我们做的是同一件事:拉扯人类,打扰凡人,让他们做事、思考、努力……有时他们会成功,甚至成果丰硕。我们都是幽界的一部分,或者与它共生,当它的手和脚,眼睛和耳朵,是它用来整理人类这座篱笆的耙子和铁锹。你想反抗老虎?就是和幽界作对。这意谓你在和自己作对,反抗自己的本质、自己的能力、自己的生命。老虎是杀不死的。」
「当时你究竟做了什么?」阿丽娜问道。我看着她,心里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她变老了。不,她的面具没有消失,但只不过是心灵空虚的老女人所戴的自信美女面具。
「我们给他祭品。如果先知告诉人们预示,并藉此启动机制,老虎就不需要杀死先知。如果先知抱着必死的决心,就不会说出预示……一旦老虎明白这个事实……他就会离开。他并不残酷,不会因为你反抗而惩罚你。他只不过试图达到某种结果。如果不可能有结果,他会对先知失去兴趣。」
「所以你杀死了至交好友,只为了告诉老虎人们绝不可能听见预示……」阿丽娜小声地说。
「不,死的人应该是我。我们全盘考虑过了……」范文扬迟疑了一下。「但小李想得更周全,他骗了我,让我在老虎面前杀死他,并且相信如此一来,自己一定会死。这使老虎知道小李牺牲了自己,而我永远不会玷污他的功迹,不会对凡人说他的预示。于是老虎转身离开。反正世上永远都会有新的先知,他们都会说出翻转人类命运的话。后来,老虎走了……」范文扬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走前只说他很同情我。这是动人的一刻。我也很想死,但小李要我活下来。我得活着。」
「等等。」我小声地说。老巫师的话突然勾起我的记忆。「等等,范先生,好像不是这样,有些地方兜不起来。我……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认为是事实的话,它们看起来都是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范文扬显然很感兴趣。
「如果老虎猎捕先知只为强迫他们说出预示,那么,根本不须强迫他们保持沉默……他到底为什么想杀死莫斯科的先知男孩?」
「他不是想杀死他。」范文扬坚定地说。「只是催促他,让他快点说出来。」
「我们试图保护男孩时,老虎要我们离开,而且还说……预示不应该被听到。」
范文扬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我,目光中的温顺突然消失无踪。
「他说谎吗?」我问道。
「不,老虎不可能说谎。你错了,你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探身钻进幽界,想起范文扬的话,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为什么能这样做?我是怎么掌控未知的能量,如何完成那些所谓的奇迹?不重要……范文扬关于幽界的说法对不对并不重要……
「接着。」我丢了一段记忆给范文扬。
范文扬凝视虚空,看着我们如何站在巡队总部的走廊上,挡住老虎的去路……
「不可思议。」他缓缓地说。「老虎并不想知道预示……」
「难道没有这样的先例?」我问他。「从来没有?」
───
「曾经有过这种情形……但我认为……这是因为他很固执,而且不理解状况……」范文扬再度看看我。「好在这个预示没人听到。」
「为什么?」
「它的内容肯定让人害怕。」
「其实可以听到。」阿丽娜嘴里念念有词。「安东是狡猾的小偷,他保留了预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他保存了录音……我可以感觉到。」
「销毁这个录音。」范文扬很快地说。「别与原初的能量斗法。」
「原初的能量是光明与黑暗。」
「原初的能量是幽界!其他的东西不过是它的示现!毁掉录音!」范文扬跳起来。
「你敢!」阿丽娜大叫,也站了起来。「安东,你敢!要是……真的有可以消解预示的方法呢?有消灭老虎的办法呢?」
「离我远一点!」我叫了起来。范文扬和阿丽娜两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让我觉得惊吓。「由我自己决定该怎么做!别过来!」
范文扬停住脚步。他摇摇头,把手放在额头上。
「请原谅我……但这实在是个不寻常的消息。请原谅我。」
阿丽娜没有停下脚步,她踩着碎步向我走来,直到和我面对面为止。她的眼皮不断抖动,眼里闪烁疯狂的火焰。
「安东……安东,我们得把这条路走完……录音在哪里,安东?预示在哪里?如果我们不喜欢它的内容,可以……像范文扬和李一样……你杀掉我,老虎就放心了……」
「他不会放心的。」我推开阿丽娜。「因为妳不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就算妳死了,也不能向老虎证明什么!妳冷静一下,不要急,别贸然行事……」
「你明白我做了什么好事吗?」阿丽娜尖叫。「你明白吗?我毁掉了我们的祖国,安东!我们应该死,也不能让世人知道预示内容,或让它有实现的可能……而我拖延了它的发生!但似乎只是拉长了弹簧!因为太过自信而头脑昏聩,因为对自己的信念而……决定放手一搏。你明白吗?现在情况更糟了!」
「阿丽娜,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说。「可能妳的预示已经在一九四○年代就发生了。妳懂吗?『德国人占领小俄罗斯……』事情是这样,没错吧?」
阿丽娜眼中的疯狂瞬间消失。
「是啊……不过……不过其他的部分可能还没发生……安东……」她的声音变得很谄媚。「你知道我修复了《芙阿兰》里的某些东西……我能够提升超凡人的法力……这很重要……里面有很多无人知晓的东西……」
可怜的范文扬吓得目瞪口呆。
他才刚和我们分享了痛苦的故事,也发表了对幽界的看法,他的意见和超凡人的基本理论不太一样。
结果他听到的是「延期」预示这段话,得知传说中的《芙阿兰》在女巫那里,而且她修复了它,可以提升法力(我能想象花了三百年才爬到第四级的他听到这些话的反应!),还做了「很多其他的事」……
「安东,你无法想象我会什么……为了你,我可以做……别人办不到的事……」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看着我的眼睛。「安东……我的好人儿……你保存了预示吧?」
「是的。」我点点头,直视阿丽娜的眼睛。
「安东,」范文扬彬彬有礼地说:「我想请您注意……」
「安东,你怎么保存它的?」阿丽娜继续问我。
「房里有一个儿童玩具。」我向她解释。「是玩具电话,可以录几句话。凯沙说出预示后,就把它握在手里。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但玩具电话上有录音,我没听过,但把它存进随身碟了。」
「随身碟在哪里?」阿丽娜向我确认。
「在我的皮夹里。」
「我实在不想多事,安东,」范文扬朝我们走了一步,「但必须提醒你,你被施了『长舌咒』。」
他还没说完,我就推开把手伸进外套口袋的阿丽娜。女巫很轻盈,飞出去几步远,咕咚一声撞上靠垫。
而我绝望地检查身上的防护。
意志屏障……七彩球……
一切正常。屏障还在。
可笑之处在于这是一个复杂精巧的防护,可以轻易反映强大的「主导咒语」,或者任何攻击我的咒语。「长舌咒」通常是巫术初学者用的,「意志屏障」照理看得出来……只不过我自己解开了防护!「长舌咒」正好绑在「风光明媚」咒语上,而我还以为这是台湾主人亲切的待客之道呢。它看起来真的很像供人消遣的普通咒语……直到现出原形为止。接下来它开始作用,缓缓增加能量。
不,这不是范文扬的杰作!我越仔细观察咒语,越能清楚地看见它们与风、水、土相关,很像中国的五行,但有些许不同。
更优雅、更女性化一些。
更像女巫的咒语。
这是阿丽娜施的咒语。在我们走进凉亭的那一刻她就布下咒语,谨慎地将它纳入主人的防护咒,而且完全没有干扰它们,甚至伪装成其中的一部分!
这不见得是针对我设下的陷阱。比较像是为我们两人设下的,当然我也是目标。阿丽娜会提及范文扬的同性恋倾向绝非偶然,是为了让我模仿她的魔法,让自己带有女性特质,是让男人阴柔的魔法……范文扬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施的「盾牌」很粗糙、激烈,而且瞬间作用。
阿丽娜不只想到下一步,也不是两三步之后,而是十步以后的事。
我没有除掉旧的咒语,想要换上新的「冰壳咒」,好斩断缠住理智的那条线。
「安东……」阿丽娜语带不满,但似乎没打算站起来。「你为什么这样做?」
「不要干扰我的理智,女巫。」我说。「我自己会决定该怎么做。」
「安东,我只是想……」她开始解释。幸运的是我预料到她想让我多说话,她的「主导咒语」无声地消散在「七彩球」里。
「停止!」我大叫。「够了!妳输了!」
范文扬站在一旁,不断加强自己的「巫师之盾」,似乎同时在召唤救兵。
「把随身碟给我!」阿丽娜叫了起来。她没起身,却用别种方法让自己站起来,彷佛是土地把她推向空中。她的眼眸燃烧着,手伸向我,而我只感觉到皮夹在口袋里抖动,想要冲出来飞向女巫。
我施了「挤压术」。换做别的状况,我的纯净法力应该绰绰有余,足以击败或阻拦阿丽娜。
但她也是高等巫师,如果《芙阿兰》偶然把我变成超级巫师,那么阿丽娜一直拿自己做练习,她用手掌推开我的挤压,背后爆出一朵绽放的兰花,撞飞凉亭的一根栏柱。喔,难怪范文扬决定不在故宫院内见面!
我微微弯下身子,等待下一波攻势。
奇怪的是,这不完全是攻击。阿丽娜用的「三泉」并没有强大到让我的精神防护断裂。
「请你试着了解我的想法!」阿丽娜大叫。
我的确了解,我感受到她因为当年做出的事而痛苦,以及她对自信及胆怯的痛恨。她不想和我对战,但也准备好战到最后一刻。
但是,在我想通一切之前,我不想把预示交给她。
「妳也要了解我的立场!」我回敬她一个「三泉」。
这是我一生中最莫名其妙的战斗。我们面对面站着,两人都充满法力,指尖抖动着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咒语,对彼此却没有一丝恨意,甚至打从心底互相了解。
此时,空气中突然发出啪啪的响声,几个超凡人从任意门走出来。
范文扬连络了大审判官。
阿丽娜立即评估了情势。一阵火花往四处散去,但只是为了分散众人注意力,而非真的想阻拦大审判官。然后我看到阿丽娜微笑站在火圈当中,穿着极宽大的男性长裤和外套。我觉得她右手慵懒缓慢(虽然这持续的时间可能不到一秒)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皮夹,那是我的皮夹!里面的随身碟跳进她的掌心……接着她就消失了。皮夹瞬间挂在空中,像卡通影片演的那样,然后才掉下来。
在这段时间内,阿丽娜很可能一直把米诺斯气圈攒在手中。
我低头看看自己。
是啊……这条长裙和蓝色衬衫在阿丽娜身上远比在我身上来得好看。此外,她的衣服对我而言太小,所有的接缝都裂开了。
「站住!」当我弯身捡拾皮夹时,一个大审判官喊叫。
「安东对抗了犯人,而且完全没有犯错。」范文扬很快地说。「我们对他不应该有意见!」
不知是范文扬具有不容争议的权威,还是大审判官们太急着想抓住阿丽娜,他们鱼贯进入任意门,约莫五、六位。
「徒劳无功。」我握住皮夹说道。「他们追踪不到米诺斯气圈。阿丽娜会留下数不尽的假痕迹。」
「他们得试试。」范文扬彬彬有礼地说。「这是他们的工作。要帮您解决衣服的问题吗?」
「我自己能搞定。」我皱起眉头。「我会弄一层假象,再回饭店换备用衣物。」
「很细致的咒语,」范文扬继续说:「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施这个咒语。」
「阿丽娜诡计多端……」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点茶。「这个老妖婆……还是骗了我……」
「好歹她还留下证件和钱……」
「这倒是真的。」我承认。「她向来有自己的行事风格。不过随身碟……」
「我想您应该有备份。」
我看着范文扬,问道:
「这样能改变什么吗?您不是坚持销毁预示……」
范文扬双手一摊。解下「巫师之盾」后,这个台湾人似乎渐渐褪色,缓缓消散在幽界中。
「您现在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不知道。」我回答他。「或许喝完这杯茶,回到饭店换衣服,然后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