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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瑟看我的神情既气愤又惊讶。不，他不只气愤，甚至称得上失望。就如同绘画大师得知学生偷了他的颜料与画笔，或者开玩笑地替几幅画中的女士加上胡子，也会流露这样的神情。
「为什么?」盖瑟悲痛地问，盛怒中把我的随身听丢在桌上。「为什么你不立刻把预示交给我?」
「因为太危险了。」我对他解释。「我不想把巡队领导拖下水。万一老虎来了……」
「吃掉我们所有人。」盖瑟冷笑。「这个预示没有任何可怕的地方。」
「真的吗?」我讶然问道。
「里头没有什么预言。」盖瑟平静地说。「它只表示无极巫师有能力毁灭幽界。难道你认为这对我而言是新闻?」
换我惊讶地看着老大。
「这是不证自明的道理。」盖瑟继续说。「绝对法力足以毁灭一切。难道你不害怕你女儿炸掉地球?」
「啥?」
「用各种魔法……炸掉、烧掉地球，或者弄出一场大洪水。基本上她汲取法力的管道无穷无尽，所以有这种能力……因此她能毁灭幽界。」
「怎么毁灭?」我问道。
「击溃幽界各层。」盖瑟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届时世界将布满青苔，天空会出现第二颗月亮……虽然它极有可能被发亮的云朵遮蔽，所以凡人眼力不能及。总之，将发生空间错置，还有大灾难……在这种情况下，魔法可能保存，也可能消失……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空间分离。世界没有任何变化，但我们无法进入幽界，魔法层级开始下降……虽然也还有其他可能!」
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我明白他早就想找人分享这件事。
「例如，我认为对人类而言魔法将完全消失。」他解释。「萨武龙却持相反意见：那些今日一点预言能力也没有的凡人，因为感应到极大的魔法，会成为大巫师!」
「萨武龙?」我愚蠢地问。「您和他讨论过?」
「是啊，萨武龙。」盖瑟肯定地回答。「安东，你要了解，有些事情对超凡人而言非常重要，所以为了弄清真相，必须忘掉嫌隙。」
「如果幽界不复存在，这些从凡人变成的超凡人要怎么使用魔法?」
「他们不须进入幽界，只要运用自己的内在能量即可……虽然他们会渐渐找到从其他人身上吸取能量的方法……顺带一提，到时我们可能就对魔法免疫了。」盖瑟微微一笑。「不能用电流碰不通电的人……」
他沉默一会，然后叹口气。
「当然，所有人的下场都很惨。大家应该忘记长生不老这件事。」
「也就是说，凯沙的预示不危险，而且里头也没有任何新信息。」我若有所思地说。「他不是第一个说出这种预示的人?」
盖瑟沉默了一会，随即微微一笑。
「为什么老虎害怕他说出来?」
「因为可能真的有人试图毁灭幽界。」盖瑟平静地说。「例如，我们都知道你的朋……」
我眉头一皱。
「你认识的女巫。」盖瑟纠正自己的话。「你亲眼所见，她有一个怪癖，深怕不小心干涉预示，将导致祖国遭受灾难。当然还有其他人，例如一些激进的黑暗超凡人。」
「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我诧异地问。「他们准备失去法力?」
「他们认为魔法会改变，希望个人的法力因此提升。当然也有激进的光明超凡人，例如今天你解决的小伙子，他想让人类幸福，让掌握权力的凡人道德崇高。难道这不是很常见的状况吗?还有一些光明超凡人为自己拥有法力所苦，希望没有法力，希望世间没有任何魔法!」
「难道很多人知道怎么毁灭幽界，以及谁能消灭幽界?」
「对你的娜吉娅而言，幸好这样的人不多。」盖瑟冷漠地说。「要不然大家都想影响她。」
「那我该怎么做?」我问盖瑟。而且明白一件事：尽管我偶然晋升为高级巫师，但终究只是初出茅芦的巫师、普通超凡人、睿智巫师的弟子。
「什么也不用做，安东，」盖瑟摇摇手，「只要尽量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好吗?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认为老虎不会来找我们，他知道我们不会说出去。阿丽娜可能会说出去，但这也不一定。」
「您会追捕她吗?」我感兴趣地问。
「没特别想。」盖瑟耸耸肩。「如果有机会，请转告我的建议：不然躺下来再睡个十年、二十年;不然就来请罪，顺带一提，她可以找我。我会尽量保护她，使她免受大审判会议的严惩。」
我点点头。
「谢谢了，盖瑟。」
「谢谢你没压坏我们的面包。」他嘴里嘟囔，看了一眼计算机屏幕。「好吧……你这个地下工作者……可以离开了……我得工作一会儿。」
「顺带一提，关于面包……」我突然想起，「请问，我的提款卡可以领出多少钱?」
盖瑟眉头微皱。
「在巡队工作可以领多少薪水?」我补充说明。
「视阶级而定。」盖瑟说，但没看着我。「安东，你应该知道这样问很蠢。」
「怎么会很蠢?」我固执地说。「昨天我去领钱……」
「安东，你认为人类的金钱对巡队而言有什么价值?即使这个机构只有一个法力四、五级的预言家。」盖瑟问道。
「没有任何价值。」我略作思考后回答。
「没错。无论外汇和股市变动，或者经济平稳发展时，日、夜巡队都能赚一大笔钱。因为超凡人没有人类与生俱来的赚钱欲望，所以我认为没必要限制同事。就连黑暗超凡人都不会为虚荣所苦。」
「可以……」我想说话。
「你需要宾利跑车?」盖瑟沉重地看着我。
「要它做啥?」我惊讶地问。「为了让周遭的人诅咒你?对我来说日本休旅车就够了……夏天可以开去别墅，因为路面太过泥泞，车轮很容易卡住……」
「你就买吧。」盖瑟冷淡地说。「基本上，消费可以刺激人类经济发展，对他们有好处。更何况日本在三一一地震后国力大损，你就帮帮他们。」
「老大，您老实说，您总是能从良善与正义的观点处理事情吗?」我问道。
盖瑟想了一会，搔搔鼻尖。
「整体而言是的。但你也别难过，这需要时间培养。」
───
中午一点时我来到巡队餐厅。我并没有特别想吃东西，或许早上的事件破坏了我的食欲，所以挖开基辅肉饼后，我把它放到一旁。巡队厨娘克拉瓦机警地在出菜口环视食堂，并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因此我得演一段哑剧，让她了解我的腰带快扣不上了，身材已经走样，所以无法吃完一整份食物。克拉瓦阿姨这才放心。我替自己倒了一杯美味的越橘汁，一口饮尽，再拿一杯到桌边喝。食堂里几乎没人。白天的时候，有些战斗人员在补眠，有家人就和家人在一起……要过一、两个小时，大家才会陆续来吃饭……
「安东，果汁好喝吗?」克拉瓦的声音越过整个食堂大厅。
「超好喝!」我真诚地回答，厨娘开心地微笑。
总之，「名字影响性格」虽是招摇撞骗的理论，但其中不无道理。安德烈、亚历山大、谢尔盖和列娜、马莎、娜塔莎可以从事各种职业。如果不是主流名字，性格就会受到影响。
像克拉瓦这个名字很适合当厨娘。身材不一定要胖，但一定得健壮，而且从二十五岁起，大家就开始叫妳「克拉瓦阿姨」，因为「阿姨」与「克拉瓦」很搭。
有意思，安东这个名字对人有什么影响?
我陷入沉思，试图在回忆中搜索所有认识的安东，但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逻辑。例如，有一个安东是健康善良的大叔、居家男人、认真负责的专业人士。除此之外，他还酷爱下棋，并写一些让人脸红的诗。另一个则是书呆子，完全和生活脱节。
安东这个名字或许不是很罕见的名字，所以对人没有影响……
我拿起杯子和盘子，准备把它们送到回收台，但克拉瓦阿姨悄悄走来，把杯盘从我的手里抢走。
「去工作吧，大巫师拿什么盘子……」
「我不是大巫师……」我嘴里咕哝。
「是高等巫师吗?」克拉瓦阿姨问完后自己就回答了。「高等巫师。也就是说，你会变成大巫师的。去工作吧。」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觉得很不对劲。离门口十公尺远，就听到手机铃声。
我突然惊惶失措。
于是加快脚步，跳到门边，急匆匆地开锁。妈的，这是什么烂习惯，在夜巡队还上锁，这里根本没有外人啊!但我平常都会锁门……
桌上的手机固执地响着。不知为什么，我很清楚它已经响了很久……因为它对打电话的人来说非常重要。
但我不是很想接电话。
「你好。」我把手机放到耳边。
「安东!」即使相距两千五百公里，透过卫星利用光纤传送手机讯号，埃拉斯谟的叫声仍显得非常真诚。「听到你的声音，令我无上喜悦!你的身体是否无恙，心情是否舒畅?」
「托你的福，埃拉斯谟。」我一屁股坐在办公桌边缘。「我身体无恙，心情舒畅。」
「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埃拉斯谟说道。「你在莫斯科，或到遥远不知名的地方出差?」
「我在莫斯科。」
我不喜欢此时埃拉斯谟说话的语气。他太过亢奋，讲话速度比平常快，听得出他那里有一些嘈杂。声音不大，但听起来不太舒服。
「真可惜，我们只能讲两分半钟!」埃拉斯谟说。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埃……你的手机没电了吗?或者卡片里的钱快用完了?」
埃拉斯谟小声地笑了起来。
「都不是!我的钱够我一辈子花用!但我是先知，记得吗?安东……我想拜托你，我无法猜出伟大的盖瑟所送礼物的奥秘，请你告诉我，安东!他要你转交的盆栽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话筒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声。
我迟疑半晌。
「埃拉斯谟，我不是很清楚。我没问过盖瑟，但我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是什么。」
「所以是什么呢?」埃拉斯谟很感兴趣。
「就是普通盆栽里的普通植物，没有任何魔法，盖瑟跟你开了一个玩笑。」
埃拉斯谟沉默一秒，话筒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然后他哈哈大笑。
「盖瑟!喔，这个西藏老狐狸!喔，我听说过他喜欢开玩笑!谢谢你，安东!我……幸好我亲耳听见，要不然就太遗憾了!」
「埃拉斯谟，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抱歉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但你喝醉了吗?」
「是啊，有点醉。」我清楚地听到他喝下一口酒的声音。「但这是很罕见的威士忌……很古老的……我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喝。」
「埃拉斯谟，你那里怎么了?」我叫了起来。
「老虎。」先知很平静地回答。「我欺骗了你，安东。请不要记仇。我把之前喊出预示的树木切成两个杯子。」
「所以你知道了自己的预示?」我从桌上跳下来，然后跑向窗边，看看谁在巡队里……没有人……如果我很急，街上有行人……「埃拉斯谟，你再撑一会儿!我找一个凡人，把话筒给他，你告诉他……」
「不用了，安东。」埃拉斯谟请求我。「一切早就注定了，不用了!也请你别听我的预示。这……不会让你快乐，也不会让你活得更久。别怪我把木杯交给你，忘了它，埋了它。」
「我不能承诺你……」我诚实地回答。
埃拉斯谟在话筒那端叹了一口气。
「那么请原谅我，我只剩下二十秒，老虎马上就要冲破防护。我把遗嘱放在公文包里……鳄鱼皮公文包……就这样。它放在厨房桌上。」
「埃拉斯谟，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叫了起来。「我可以做点什么?」
「和伦敦日巡队连络。请求他们……打扫我家。」他迟疑了一会，然后平静清晰地用标准俄文说：「再会了，莫斯科巫师，安东.戈罗捷茨基。」
话筒里的杂音止歇。
然后断线了。
我看了手机屏幕一眼。
通话时间为两分二十八秒。正如他所说，我听到埃拉斯谟最后的预言……
埃拉斯谟是一个好先知。
但已经不在了。
此外，整体说来，是一个不错的超凡人。就一个黑暗超凡人而言，简直是个很棒的人。
我走向窗边，打开窗户，拿出香烟抽了起来。外头寒冷昏暗，快下雨了。
奥莉佳走进来时，正好看到我站在窗边抽烟。她静静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拿出细长的仕女香烟。十三年前她从猫头鹰的身体中释放出来，一开始抽的是「白海牌」，这在当时算包装非常精美的香烟。但她很快就适应了变动快速的世界。
「安东，发生什么事了?」她问道。「你的脸色很难看。」
「埃拉斯谟打电话给我。」
「埃拉斯谟?他想怎样?」
「道别。他还有一个木杯，里头封藏了预示……嗯，他没忍住，所以知道了自己的预示……老虎去找他了。」
奥莉佳像男人一样粗鲁地骂了一声。接着问：
「没法帮忙吗?」
「没办法，他只有两分半钟的时间……他想跟我道别，并请求我无论如何不要听到预示。」
「毁掉木杯。」奥莉佳坚定地说。「安东，别跟预示搅和在一起。还好凯沙的预示含糊不清，而且是相当不清楚。但任何预示都有潜在危险。」
我并不讶异盖瑟没有与她分享讯息。而奥莉佳马上过来找我，并担心我的安危这件事也是一样……这是她的性格特点。然而，有些事情让我不安，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但奥莉佳看我的眼神很强硬，所以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好的。」
「今天就毁掉。」奥莉佳要求我。
「好的。」
「我想监督你，安东。」
「奥莉佳，我发誓，今天回家就毁掉木杯。」
她看着我的眼睛，放心地点点头。
「谢谢，或许一切都能平安度过。可惜了，也许……」她突然噤声。
「什么可惜了?」我问道。「可惜妳和盖瑟想出命运粉笔的计谋吗?可惜你们把我的女儿变成零度巫师吗?」
「当时谁知道她会变成你的女儿……」奥莉佳忧郁地回答。
「为什么你们非得这么做呢?严重破坏巡队间的平衡……我可以想象，为此得付出多少代价。」
「你就当我们付贷款做这件事。」奥莉佳毫不在乎地说。
「也就是说?」
「我们有五十年的时间偿还黑暗超凡人。」
我默不作声。
「也许我应该问：日巡队对娜吉娅的出现毫无异议?」
「毫无异议。」奥莉佳坚定地回答。「我们别再谈这个话题吧……」
「为什么毫无异议?为什么你们非得这么做?零度巫师代表破坏平衡，这……就像核子武器，大家都在制造，目的却在于不使用它……」
话还没讲话，我就全明白了。
「这不是为了与黑暗一方对抗，是吧?」我问奥莉佳。「因为连萨武龙都同意了……而大审判会议闭上眼睛……」
奥莉佳没说话。已经熄灭的烟蒂在她的指间颤抖。
「娜吉娅是对抗幽界的武器。」我说道。「是这样吗?她是唯一可以消灭幽界、毁灭世间魔法的超凡人……你们……你们猜到了……早就猜到幽界不只是一个环境，不只是能量……他是一个人。而且你们害怕。这就是为什么盖瑟和萨武龙连手……还找大审判官会议一起，是不是?你们大家决定，为防万一，超凡人需要储备力量……万一幽界突然停止满足我们大家小小的任性，而且变得很积极。你们是怎么决定她的颜色?丢铜板吗?萨武龙赌人头，盖瑟赌字吗?你们把孩子当成活武器，难道不会觉得不安吗?」
「我没参加这个活动!」奥莉佳激动地回答。「你应该记得，当时我是标本。」
「但拿粉笔的人是妳!」
「安东，我很想在柜子里再待五十年!而且我不是马上明白这一切。你以为盖瑟会告诉我一切吗?算了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连自己都隐瞒!」
「我要把事情始末告诉娜吉娅。」我说。「她有权知道。免得有人随便利用她。」
奥莉佳叹了一口气。
「没人打算利用她。这只是……以防万一。别让孩子难受，让她好好长大。」
「我考虑一下。」我关上窗户。「但你们真的是……」
奥莉佳皱起眉头看着我。
「怎么样?如果两个巡队老大的怀疑有根据，觉得幽界是积极活动的力量，他拥有意志力与欲望，那你说该怎么办?幽界不与人接触，老虎是他的示现……但老虎又不爱讲话。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冀望他心地善良?但谁敢说大家对善的看法都一样?最好有一个后备超凡人，可以在危机出现时对抗幽界。于此同时，你想想看，你的女儿可是由双方巡队监护和保护的!她是大家共同的武器!」
「她不是武器!」我疲累地说。「她是一个人。」
「她不是人，她是超凡人!」
「别玩文字游戏，奥莉佳!」我在办公室绕了一圈。看了奥莉佳一眼后，问道：「说不定幽界不会伤害我们?毁灭他真的比较好吗?或许我问一下女儿……」
「你确信她赢得过幽界?」奥莉佳问。「她是无极巫师。世界上所有能量透过她流淌出来。如果没有能量，你确信娜吉娅活得下去?」
「混账!」我说。「你们都是混账……」
奥莉佳只是耸耸肩，表示「随你怎么想」。
「请和伦敦日巡队连络。」我请求她。「让他们去埃拉斯谟的家。他的遗嘱就放在厨房桌上的鳄鱼皮公文包里。」
「你去哪儿?」奥莉佳朝着我的背影大喊。
「回家。就当作我要休假吧，」关上门的时候，我忍不住补上一句：「无限期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