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代价
“好了,小姐,你再也用不着这个了,我可真要谢天谢地。”随着沙沙轻响,侍女法芮卡解开包扎带,最后一段亚麻布带子从娜绥妲的小臂上滑下。自从娜绥妲和法达瓦在长刀血拼中较量过勇气之后,她一直裹着绷带。
法芮卡服侍她的时候,娜绥妲一直盯着一块千疮百孔的长条形挂毯,终于,她鼓起勇气,慢慢地向下看去。在长刀血拼获胜之后,她的伤口十分骇人,愈合之前,她都不敢正眼去看。
那些创口不均匀地分布着:六条在左前臂,三条在右臂,每一条都三四英寸长,笔直笔直的,除了右边最底下的一条,那是她意志动摇时受的伤,刀锋在这儿一拐,刻下了一道曲折的伤痕,长度约为其余伤口的两倍。伤疤周围的皮肤起皱发红,令她暗自庆幸的是,伤疤本身的颜色只比她的肤色略浅一点,如果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发白发亮,那就非常惹眼了。这些伤疤高出手臂表面约四分之一英寸,形成一道道坚硬的突起,好像皮肤下面植入了一条条钢丝。
娜绥妲对这些疤痕抱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小的时候,父亲曾经向她讲解过他们本部落的习俗,但她毕竟一直生活在沃顿人和矮人中间,她所奉行的游牧部落的规矩和礼仪极为有限,不但都是和他们的宗教相关,并且她只是偶尔为之,并非始终如一地奉行。她从未渴望学会鼓之舞,也没想过要参与辛苦的名之召唤,尤其是,她从未在长刀试炼中击败过任何人。可是,今日的她,依然年轻依然美丽,小臂上却多了九条大大的疤痕。当然,她可以叫沃顿的魔法师消去这些疤痕,然而如此一来,也就抹杀了她在长刀试炼中的胜利,游牧部落也将不再奉她为首领。
一方面,她感到痛惜,她的手臂不再光洁圆润,不再吸引男人爱慕的眼光;另一方面,她却也为这些疤痕感到骄傲。它们是她勇气的证明,是她勇于为沃顿族献身的明证。任何人只要看到她,就会明白她的这些品质。对她来说,这些比外表更重要。
“你觉得怎么样?”她朝奥林国王伸出手臂问道。他正站在敞开的书房窗户前,俯瞰整个城市。
奥林闻言,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拧紧了眉毛,起了皱纹的额头下,一双眼睛黑黝黝的。他已经脱下盔甲,换了一件厚实的红色束腰外衣,外面披着饰有白色貂皮的长袍。“不甚赏心悦目,”他说着又向城市看去,“遮起来吧,否则与上流社会的礼数不合。”
娜绥妲又打量了一会儿臂上的伤痕。“不,我想我不会的。”她拉了拉袖口的蕾丝,将五分袖拉平整,然后吩咐法芮卡退下。她踏过铺在房间中央出自矮人之手的华美地毯,与奥林并肩望着战火摧残后的城市,满意地发现,除了西面的城墙还有两处起火,其余的火头已全被扑灭。然后她将视线移到了国王身上。
自从沃顿和色达向帝国发起攻击以来,在短短的时间里,娜绥妲眼看着奥林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原本的热情和痴狂被一种严厉的神色完全覆盖。一开始,她很乐于见到这种改变,以为他变得更成熟了,但是随着战争的展开,她开始怀念他关于自然哲学的高谈阔论,还有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举动。回想过去,她才发现原来这些东西曾经逗她开心,尽管有时候她也觉得烦人。还有,这种改变令他作为对手会更具危险性。他最近的情绪很容易让她多心,有一种他试图在沃顿族中取她而代之的感觉。
如果嫁给他,我会快乐吗? 她自问。奥林的模样也不太赏心悦目,他的鼻子太高太单薄,但是他的下颌骨很有力,嘴唇的形状优美,很能传情达意。多年的军事训练赋予他良好的体形。他的智商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大部分性格也是可取的。然而,如果他不是色达的国王,如果他对她的地位、对沃顿的独立不曾有这么大的威胁,她知道,自己是绝不会考虑与他结婚的。他会是个好父亲吗?
奥林双手撑在狭窄的石砌窗台上,也不看她,说道:“你必须中止和巨人族的合作。”
这番话大出她的意料:“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损于我们的事业。由于我们与魔鬼结盟,那些原本可能加入我们的人现在在诅咒我们,在我们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拒绝放下武器。在他们看来,加巴多里克斯的抵抗似乎是正义的、合理的,因为我们与巨人沆瀣一气。普通人不会理解我们联手的原因。他们不知道加巴多里克斯自己也利用巨人,也不知道加巴多里克斯假托魔影的命令,诓骗他们攻击崇吉海姆。这些复杂的内情你无法向一个心惊胆战的农民解释清楚,他只知道,他恨了一辈子、怕了一辈子的魔鬼正向他的家园开进,前方带路的是一条面目狰狞的巨龙,背上的龙骑士与其说是人,倒更像是一个精灵。”
“我们需要巨人的帮助,”娜绥妲说,“我们兵力不足。”
“没有需要到这个地步。其实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对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你不让巨人族参加毕拉同那的攻城之战?为什么你要命令他们不得进城?不让他们参与战斗还不够,娜绥妲。关于他们的流言已经四处传播,要改变这种状况,唯一的办法就是中止这个会带来噩运的结盟行动,以避免更多的损失。”
“不行。”
奥林向她转过身来,愤怒扭曲了他的面孔:“人们正在死去,就因为你选择接受葛左格的援助。我的人、你的人、帝国的人……他们死了,埋了。这种结盟不值得做这样的牺牲,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意孤行。”
她无法正视他的眼光,它强烈地唤起那种经常在入睡前折磨着她的负罪感,因此她把视线移向城市边缘一座高塔上升起的黑烟。非常缓慢地,她开口说道:“我一意孤行,是因为我希望在打败加巴多里克斯之后,这种结盟关系拯救的性命能多于它所牺牲的性命……”
奥林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不相信。
“这是没有把握的事,”她说,“我知道,不过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如果我们战胜了他,随后就面临着新的任务,要让我们的人民恢复元气,要在帝国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强大的国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确保经历了一百年的动荡和纷争之后,和平开始降临。我不希望推翻加巴多里克斯的结果,是在我们最虚弱的时候受到巨人族的攻击。”
“就算这样,他们还是有可能发动攻击,他们一向如此。”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她说着,有些恼火了,“我们必须尝试感化他们。他们越多参与我们的事业,与我们为敌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大声道,“驱逐他们,废除你和葛左格的协议,让他带着手下离开。如果我们赢得了战争,就和他们订立新的条约,这时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条件。不过还有更好的,那就是派伊拉龙和蓝儿率领队伍深入斯拜恩山脉,一举将他们彻底铲除,几百年前龙骑士就该这么干。”
娜绥妲好像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我中止与巨人族的协议,他们很可能会大为愤怒,立刻翻脸,而我们是不可能同时对付帝国和他们的,造成这种局面非常愚蠢。精灵、龙族、龙骑士,以他们的智慧,如果决定对巨人族的存在持宽容的态度——要知道,他们轻易就可以消灭巨人——那么,我们最好也依样行事。他们知道,灭绝巨人族是错误的,你也应该这样想。”
“他们的智慧——呸!好像他们的智慧让他们过得很好似的!好吧,那就留下几个巨人的性命,但一定要杀得他们至少几百年内缩在老窝里不敢出来!”
他语气中明显的痛苦,面孔上生硬的线条间流露的悲伤,令娜绥妲暗暗不解。她深深地打量着他,想弄清他这种愤恨的由来。过了一会儿,一个解释自然浮现,那是不言而喻的。
“你失去了什么人?”她问道。
奥林握紧了拳头,接着又缓慢而沉重地把拳头按在窗台上,仿佛想用尽全力一拳打上去,但是又不敢。他用力捶了窗台两下,然后说道:“一个和我在波洛美欧堡一起长大的朋友。我想你没有见过他,他是我手下的骑兵中尉。”
“他是怎么死的?”
“你也许已经猜到了。我们攻进西门,占用了那儿的马厩。一个马夫突然从马棚里冲出来,用一把干草杈穿透了他。我们围住了那个马夫,他不停地叫嚷,喊着一些关于巨人的胡话,说他绝不投降……就算这个傻瓜投降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我亲手杀死了他。”
“我很遗憾。”娜绥妲说。
奥林点点头,表示接受,王冠上的宝石晶光闪烁。
“痛苦是自然的,但你不能让悲痛影响你的决定……这样做并不容易,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不过你必须比自己认为的更坚强,为了你的人民。”
“比我自己认为的更坚强。”他重复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苦涩和嘲讽。
“是的,现实对我们提出的要求,高于对大部分人。所以,我们要力求比大部分人更优秀,以此证明我们担当得起肩负的责任……巨人杀死了我的父亲,还记得吗?但这不能阻止我缔结一个对沃顿国可能有好处的和约。不管有多么痛苦,我都会争取对他们、对我们的军队在整体上的最大利益,什么也不能阻止我。”
“如此说来,这就是你的回答?你不会放弃与巨人族的协议?”
“不会。”
奥林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回复,这反而令她不安。他又将双手撑在窗台上,继续观察城市。他的手上戴了四只很大的指环,其中一只是刻在紫水晶上的色达国皇室印章:长角的牡鹿站在竖琴边,四蹄间缠绕着槲寄生的枝叶,背景是气度森严的高塔。
“至少,”娜绥妲说,“我们没遇到被施了咒语、没有痛感的士兵。”
“你是说那些‘笑着的死人’?”奥林说。她知道,这是流传在沃顿人中间的叫法。“嗯,而且穆塔和荆刺也不见踪影,这也令我不安。”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她说道:“你昨晚的实验怎么样?成功了吗?”
“我太累了,所以没做实验,睡觉去了。”
“哦。”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默契地一起走回推到墙边的桌子前面。纸张、木简、卷轴在桌面上堆积如山,令人望而生畏。娜绥妲朝桌面扫了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仅仅半个小时以前,这儿还是空的,由侍女们擦得干干净净。
她集中精神,去看最上面那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报告,那是一份毕拉同那之战的俘虏名册,其中重要人物用红色墨水标注着。法芮卡来为她解绷带的时候,她正和奥林讨论着这个问题。
“乱糟糟的,我理不出头绪来。”她承认道。
“可以从这批人里面挑选哨兵,这样我们的人就能少留一点在后方。”
她拿起那份报告:“也许,不过我们需要的人很难找,魔法师们已经超负荷工作了,这很危险……”
“杜万加塔部找到古语宣誓的破解办法了吗?”得到她的否定回答之后,他又问道,“那有没有一点进展呢?”
“没有实质进展,我还向精灵求助过,但他们在漫长岁月里的运气,也并不比我们这几天的更好。”
“这个问题,”奥林说,“如果不尽快解决,我们会因此输掉这场战争。”
她揉着太阳穴:“我知道。”在离开垡藤杜尔和崇吉海姆,离开矮人族的庇护之后,她已经极力设想过沃顿人起义可能面临的每一种挑战。然而,现在他们遇到的这个,完全令她措手不及。
这个问题在烈火平原之战后摆在了面前。很明显,加巴多里克斯手下的所有指挥官,以及大部分普通士兵,都曾被迫向他和帝国用古语宣誓效忠。她和奥林很快就想到,只要加巴多里克斯和帝国存在一日,就一日不可相信这些人,甚至在这二者灭亡之后都不行。于是,就算有人想投降,他们也不敢接纳,因为担心他们被誓言左右。
当时娜绥妲并没有太担心这个问题。俘虏是战争的必然,她早已和奥林商量好了,战俘将被遣送到色达,在那儿承担修路、采石、挖掘运河等体力劳动。
直到沃顿夺取费斯特尔之后,她才知道问题到底有多严重。被加巴多里克斯的爪牙强迫宣誓的除了有费斯特尔的士兵,还有贵族,以及为这些贵族效忠的许多军官,还有的像是从城里随便找的普通人——数量相当多,她猜想沃顿人难以识别。不过,那些已经确定宣过誓的人必须关押起来,以免他们密谋对付沃顿。这么说来,想吸收可靠的人,以及愿意为沃顿效力的人,远比娜绥妲预想的困难。
因为有那么多的人需要控制起来,她别无他法,只得分出比预想多一倍的兵力留守费斯特尔。而且,这么多的人被关押,城市实际上已经瘫痪了,她不得不从沃顿主力的供给中分出一部分,以免城里的人沦为饥民。这种状况他们支持不了太久,加之现在又占领了毕拉同那,情况只会进一步恶化。
“真可惜,矮人还没到,”奥林说,“他们可以帮得上忙。”
娜绥妲表示赞同。此时沃顿军中只有数百名矮人,其余的都已返回垡藤杜尔参加先王罗特加的葬礼,以及等待部落首领们选出罗特加的继任者,对此她已经暗地里咒骂了无数遍。她曾劝说矮人在战争期间先设立一个摄政王,但他们的固执堪比顽石,非得采用古老的选举制不可,全然不管这样就意味着仗打到一半时置沃顿于不顾。无论如何,矮人最终还是选出了新任国王——罗特加的侄子奥利克——并且已经从遥远的贝尔山脉出发,驰援沃顿。此时此刻,他们正行进在色达北面的旷野里,在提图斯腾湖和吉特河之间的某个地带。
娜绥妲怀疑,就算他们赶到了,也不能马上投入战斗。通常来讲,矮人比人类强壮,但他们已经徒步跋涉了两个月,再强壮的族类也该累垮了。相似的景物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肯定烦死了,她心想。
“现在的俘虏已经有这么多,一旦拿下雷欧那城……”她摇头说道。
奥林突然精神一振,说道:“如果我们绕过雷欧那城呢?”他在纸堆中一通乱翻,找到了那张矮人绘制的阿拉加西亚的大幅地图,将它铺在堆成小山的几摞报告上。摇摇欲坠的纸堆把地图顶得凹凸不平,地貌似乎与往常大相异趣:杜维敦森林西部突起了几个山头;一处盆地里躺着贝尔山脉;哈得瑞克沙漠里绵延着沟壑深谷;几排卷轴下方浪花滔滔,沿斯拜恩山的北麓奔涌不息。“看,”他伸出中指,从毕拉同那划到帝国首都乌鲁邦,“我们可以不经过雷欧那城,直取此地,路途艰难,不过我们可以做到。”
对他的建议娜绥妲用不着再想,这个可能性她已经考虑过了:“风险太大。加巴多里克斯还是可以派出驻扎在雷欧那城的军队对我们发起攻击——如果我们的情报准确的话,兵力不在少数——这样一来,我们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这个计划糟得不能再糟,所以,不可以,我们必须拿下雷欧那城。”
奥林的头微微一点,同意了她的看法:“那我们就必须把人马从阿热夫斯召回来,继续作战的话,我们需要全部的兵力。”
“我知道,我要确保那边的战斗本周内结束。”
“但愿不是把伊拉龙派过去。”
“不是,我另有计划。”
“很好。那在这期间我们干什么?那些俘虏怎么处置?”
“继续此前做过的事:分兵守卫,加固工事并守好城门。或者,我们也对俘虏使用咒语,限制他们的行动,这样就不用花太多的精力去防备他们。我想不出别的办法,除非是将他们赶尽杀绝,可是我宁愿……”她心念一转,想了想是否真有什么事自己绝不会去做,宁愿因此就不能打败加巴多里克斯,“我宁愿不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
“嗯。”奥林俯身在地图上,耸着双肩,像兀鹰一样,盯着褪色墨水画出的不平整的三角形,它连接的是毕拉同那、雷欧那城和乌鲁邦。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娜绥妲开口说话:“还有什么是我们要注意的?约蒙杜在等待命令,长老会要求与我会面。”
“我担心。”
“担心什么?”
奥林挥手在地图上方一扫。“担心我们的冒险从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我们的军队,加上友军,太分散了,这是危险的。如果加巴多里克斯突然决定亲自参战,举手之间就能摧毁我们,就像蓝儿消灭一群山羊。我们的整个部署都寄望于加巴多里克斯和伊拉龙、蓝儿的最终一战,为此要召集的魔法师多多益善。现在,这些魔法师只有很小一部分在我们的队伍里,在到达乌鲁邦,并与伊丝兰查蒂女王带领的精灵军会合以前,魔法师们无法到位。在这期间,我们都是不堪一击的。我们寄望于加巴多里克斯会因为狂妄自大而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我们布下牢笼,万事俱备,这其中冒的风险实在太大。”
娜绥妲也有和他一样的顾虑。但是,重要的是坚定他的信心,而不是对他表示赞同,因为如果他的意志发生动摇,将会影响他履行职责,并削弱他部下的士气。“我们并非完全没有防御能力的,”她说,“以后不是了。我们现在有了达司忒,我想,凭着它,我们也许真的可以杀死加巴多里克斯和苏瑞坎,如果他们踏出乌鲁邦的话。”
“也许吧。”
“而且,担心没有什么好处,我们既不能加快矮人的行程,也不能提前到达乌鲁邦,更不能逃跑,所以,不要为我们的处境过度忧虑,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从容接受自己的命运,不管它是什么。不然的话,就整天揣测加巴多里克斯的行动,让自己心乱如麻,我才不呢,我绝不让自己受他影响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