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尖叫声响起,高亢,尖锐,刺耳,那嗓音和音量几乎不像出自人类之口。伊拉龙如受针刺,身体猛地一挺。他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目睹人们的战斗和死亡——自己动手杀了约二十人——但是,听到伊莱恩痛苦的呼喊,还是禁不住心胆俱寒,这叫声太吓人了,他开始害怕她熬不过这次分娩。
艾伯瑞和波多尔在他旁边,挨着给他当椅子的桶蹲着,拔两脚之间的草叶。他们用粗大的手指将每一片叶子、每一根草茎都细细地撕碎,然后再去拔下一根。他们的额头上汗津津的,眼睛瞪着,满是怒气和焦虑,偶尔互相看一眼,或者朝小道对面的帐篷看去,他们的母亲在里面,不过其余时间他俩只是盯着地面发呆,对周围的动静置若罔闻。
几英尺之外,若伦坐在另一只桶上。这只桶横放在地面,他一动,桶就跟着动。泥泞的路边聚着好几十人,都是卡沃荷的村民,大部分是霍司特父子的朋友,或者是哪家的女人,给医生葛楚德打下手,帮助她为伊莱恩接生。在人群的后面是蓝儿,脖子弯得像拉开的弓,尾巴像在猎食一般轻轻抽动。她鲜红的舌头不停地在嘴里伸缩闪动,从空气中的味道捕捉伊莱恩以及她即将出生的孩子的信息。
伊拉龙揉着酸痛的左臂。他们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了,傍晚即将来临,所有东西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影子向东面伸出,好像要极力触摸那地平线。空气变得清凉,吉特河边的蚊子和豆娘飞来,围着人们起舞。
又是一声尖叫撕裂了沉默。
男人们当中起了一阵骚动,大家纷纷打着消除噩运的手势,彼此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只有最靠近的人才能听见,但伊拉龙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谈论的是伊莱恩的难产,有人严肃地说如果她再生不出来,大人孩子都有危险,还有人说类似“男人就算是在最得意的时候失去妻子也是够受的,何况是在这儿,在这个时候……”或者“太惨了,太……”有几个人将伊莱恩的难产归咎于蛇人,或者村民们在逃亡途中发生的个别事件,不止一个人对被允许协助接生的阿丽娅表示怀疑。“她可是个精灵啊,不是人,”木匠菲斯克说,“她就该老老实实和自己人待在一块儿,没错,不该跑到用不着她的地方多管闲事,谁知道她私底下打的什么主意,嗯?”
所有一切伊拉龙都听在耳中,不过他保持平静,不动声色。因为他知道,如果让村民们发现他的听力如此厉害,只会引起他们的不安。
若伦身子歪了歪,坐着的木桶发出咔啦一声响:“你看我们是不是……”
“不。”艾伯瑞说。
伊拉龙裹紧斗篷。冷风吹得骨头都开始发冷,但是他不想走,要一直等到伊莱恩熬过这一关。
“看!”若伦突然激动地说道。
艾伯瑞和波多尔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
小路的对面,凯特琳娜走出帐篷,怀里抱着一大堆脏布。在门帘掀起的一刹那,伊拉龙瞥见了里面的霍司特,还有卡沃荷的一个女人——看不清是谁——站在伊莱恩躺着的帆布床前。
凯特琳娜也没朝望着自己的众人瞥上一眼,半跑着向火边走去,菲斯克的妻子埃索德正和诺拉一起,在火上煮着要重复使用的布片。
若伦换了换姿势,身子底下的木桶又嘎吱嘎吱地叫了两声。伊拉龙有点希望他追上去问问凯特琳娜,但是他待着不动,艾伯瑞和波多尔也一样。他们和所有村民一样,眼巴巴地追随着凯特琳娜的行动,充满了无声的关心。
伊莱恩的又一声惨叫破空响起,伊拉龙听得面容扭曲,这声叫喊中的痛楚比起先前没有丝毫的减轻。
帐篷的门帘再次掀开,阿丽娅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她露着胳膊,衣衫凌乱,黑发迎风飘拂,快步向伊拉龙的三名精灵护卫走去。精灵们站在一个营帐旁边的阴影里,阿丽娅急切地和那位长着清秀面孔、名叫英薇蒂娅的女精灵说了几句,又急急转身往回走。
没等她走几步,伊拉龙追了上去。“情况怎么样了?”他问道。
“不好。”
“怎么这么久?你不能帮她快点儿生出来吗?”
阿丽娅本来绷着的脸变得更为严肃:“我能。我本来可以在头半个小时里,用歌声让孩子离开子宫,但葛楚德和另一个女人只允许我使用最简单的咒语。”
“真是胡闹!为什么?”
“因为魔法令她们害怕——我也令她们害怕。”
“那就告诉她们啊,你不会带来伤害,用古语告诉她们,这样她们就只能相信你了。”
她摇了摇头:“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们会以为我想用咒语摆布她们,会赶我走的。”
“凯特琳娜肯定……”
“正是她让我还有机会使用一点咒语。”
伊莱恩再次惨叫。
“难道她们连让你为她减轻痛苦都不同意吗?”
“除了我已经做了的,不能再多了。”
伊拉龙忽地转身就要向霍司特的帐篷走过去。“原来如此。”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一只手握住他的左臂,拉住了他。他不解地回过头去看着阿丽娅。她摇了摇头。“别去,”她说,“这是比时间本身更为古老的风俗,如果你干涉,你会让葛楚德难堪而且恼火,村里的许多女人也都反对你。”
“我才不管呢!”
“我知道,不过请相信我:现在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和其他人一起等待。”仿佛是为了强调,她松开了他的胳膊。
“我不能看着她受苦不管啊!”
“听我说,你待在这儿更好,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伊莱恩,我向你保证,但是你不要进去,你去只会惹来不必要的争吵和怒气……拜托。”
伊拉龙犹豫了,满怀厌恶地哼了一声。伊莱恩又发出尖叫,他举起了两只手。“好吧,”他说着,向阿丽娅凑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让她或者孩子死去,我不管你要干什么,但是,不要让她和孩子死。”
阿丽娅凝重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我绝不会让一个孩子受到伤害。”她说完,继续向前走去。
她消失在霍司特的帐篷里,伊拉龙回到若伦和艾伯瑞、波多尔中间,重重地坐回他的桶上。
“怎么样?”若伦问道。
伊拉龙耸耸肩:“大家都在尽自己的努力。咱们得耐心点儿……没别的。”
“好像她说的远不止这些吧?”波多尔说。
“意思就是这个。”
太阳沉向地平线,已变成了橘红色。几片破碎的云彩逗留在西天,是早前肆虐的风暴的残余,此刻也沾染了晚霞的颜色。燕子盘旋在头顶,捕食飞蛾、蚊蝇以及其他昆虫当作晚餐。
随着时间过去,伊莱恩的叫喊慢慢变弱,原先放开嗓门的尖叫变成了低沉、沙哑的呻吟,令伊拉龙后颈上汗毛直竖。他想不顾一切,将她从痛苦折磨中解救出来,然而又无法不顾及阿丽娅的忠告,所以只能烦躁不安地待在原地,啃着受伤的手指甲,心不在焉地和蓝儿闲聊几句。
太阳贴在地面上,沿着地平线化开,就像一摊巨大的蛋黄缓缓流淌。燕子群中混入了蝙蝠,它们轻捷而急切地拍打着膜翅,叫声尖厉得令伊拉龙不堪忍受。
这时,伊莱恩发出一声悲号,一声令伊拉龙只盼再也不要听到的悲号,压倒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随后是短暂而彻底的寂静。
新生儿断断续续的响亮啼哭打破寂静,从帐篷里传了出来——这是宣布新生命降临人世的古老号角,听到它,艾伯瑞和波多尔笑逐颜开,若伦和伊拉龙也同样喜形于色,几个等在一旁的男人发出了欢呼。
欢庆的气氛没能持续多久,女人们尖声的哭叫紧随在欢呼声之后,从帐篷里传来,刺耳而又充满悲恸,伊拉龙随即在惊惧中浑身冰凉。他知道这种悲号意味着什么,它通常意味着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不。”他难以置信地说着,从桶上跳了起来。她不会死,她不会死……阿丽娅保证过的。
好像在回应他,阿丽娅揭开门帘,向他跑来。她穿过小径,步子大得惊人。
“出了什么事?”她停下脚步,波多尔问道。
阿丽娅顾不上回答,只说道:“伊拉龙,快来。”
“怎么回事?”波多尔恼怒地提高了嗓门,伸手去抓阿丽娅的肩头。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之一拧,反拧到他的背后,压得他像个废人似的动弹不得,疼得满脸扭曲。
“如果你希望刚出生的妹妹活下去,就站在旁边,不要打岔!”她将他一推,推得他跌进艾伯瑞的怀里,然后转过身,大踏步地向霍司特的帐篷走去。
“出了什么事?”伊拉龙追上去问道。
阿丽娅侧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孩子很健康,但生下来就是兔唇。”
于是,伊拉龙理解了女人们的悲痛,有兔唇的孩子鲜有被养大的,他们不容易喂食,就算父母能将他们拉扯大,这种孩子也活得非常悲惨:受尽冷落和嘲笑,也难以寻觅合适的配偶。通常来说,这种孩子与其活着,还不如当初胎死腹中。
“你必须把她治好,伊拉龙。”阿丽娅说。
“我?可我从没有……为什么你不去?你的手段比我高明得多。”
“如果我矫正了孩子的外貌,人们会说我偷走了婴儿,换了个代替品。你们人类在故事里是怎么描述我们精灵族的,我全都了解,伊拉龙——太了解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出手,但这个孩子将受到一生的影响。你是唯一能让她摆脱这种命运的人。”
他心中一阵惊慌,他不想再为某人的命运负责了,他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命运。
“你必须把她治好。”阿丽娅的语气不容置疑。伊拉龙想起来,精灵族把他们的孩子看得重如珍宝,对其他族类的孩子也一样。
“必要的时候,你会协助我吗?”
“当然会。”
我也会 ,蓝儿说,你非得多此一问吗?
“好吧,”伊拉龙紧握布里星迦的剑柄,下定决心,“我去。”
阿丽娅静静地尾随着伊拉龙。他走向帐篷,掀开沉重的羊毛帘子走了进去。帐内的蜡烛烟直熏眼睛。帐壁边,卡沃荷村的五个女人簇拥在一起,恸哭之声像实实在在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她们摇晃着身体,如痴如醉,在号哭中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霍司特站在床尾处,和葛楚德争论不休,浮肿的脸涨得通红,写满了疲惫。至于后者,这位胖乎乎的郎中胸前抱着一捆布,一捆据伊拉龙估计包着婴儿的布——虽然他看不到她的脸——因为她在蠕动,而且发出哇哇的哭声,加入这一片嘈杂之中。葛楚德圆鼓鼓的两颊亮闪闪的,满是汗水,头发粘在皮肤上,外露的小臂上有一道道不同的药汁的痕迹。在帆布床的床头,凯特琳娜跪在一张圆垫上,用湿布为伊莱恩擦拭额头。
伊拉龙几乎已经认不出伊莱恩了:她面容憔悴,眼圈发黑,眼神茫然而散乱,好像已经无法聚焦。两道泪痕从她的外眼角伸出,滑过太阳穴,消失在打结的发丝间。她的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上,低低地说着胡话,一张血迹斑斑的床单盖在她的身上。
霍司特和葛楚德一直没有发现伊拉龙,直到他向他们走过去。离开卡沃荷之后,伊拉龙长高了,但霍司特还是比他高出一个头。两人向伊拉龙看过来,铁匠凄惨的神色间顿时燃起了希望。
“伊拉龙!”他重重地将手放在伊拉龙肩头,借此撑着自己,好像一连串的事情已经让他站都站不稳了,“你听到了?”这不算一个问题,但伊拉龙还是点了点头。霍司特看了葛楚德一眼——飞快地一瞥,然后他动了动下颌,连带着那副像铲子一样的大胡子也左右移动,接着他又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你能不能……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你看呢?”
“也许,”伊拉龙说,“我试试。”
他伸出双手,迟疑片刻之后,葛楚德将那个暖乎乎的小包裹放在了他手里,随即退到一旁,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重重包裹下,女婴露出了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面孔。她的皮肤呈暗红色,浮肿的眼睛紧紧闭着,五官挤在一起,好像对自己最近的待遇感到愤怒——伊拉龙认为她的反应是绝对合理的。然而,她脸上最突出的特点,是有一道宽宽的裂缝,从她左边的鼻孔开始,一直延伸到人中,袒露出她粉红色的小舌头。这条缝隙犹如一条黏湿柔软的蛞蝓,偶尔抽动一下。
“拜托,”霍司特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女人们的哭号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伊拉龙不由得一阵瑟缩。“在这儿不行。”他说。
他正要离开,葛楚德在他身后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必须有个会照顾婴儿的人跟着她。”
伊拉龙不希望在设法修补她面孔缺陷的时候,有葛楚德待在旁边,正想告诉她这一点,又想起阿丽娅说的“代替品”的事。应该有一个来自卡沃荷的人,一个在村民中有威信的人,做这个女孩变化过程的见证者,这样才能让村民们相信,这个女孩就是之前的那一个。
“如你所愿。”他不再反对。
他走出帐篷,怀里的女婴扭动身体,悲伤地大哭起来。小径对面的村民们指指点点,艾伯瑞和波多尔向他走来。伊拉龙摇摇头,他们又停下脚步,带着满脸的无助,眼光追随着他。
伊拉龙在营帐间穿行,向自己的帐篷走去,阿丽娅和葛楚德分别在他左右。蓝儿也跟了上来,他们脚下的地面瑟瑟颤抖,路遇的武士们纷纷闪开,给他们让出道路。
伊拉龙尽可能地保持步履的平稳,生怕挤伤了婴儿。女婴身上有一股明显的潮乎乎的味道,就像树林的地面在温暖夏季散发的气息。
就快走到时,伊拉龙看到了巫童埃娃。她站在小路一侧的两排帐篷中间,神情肃穆,一双紫蓝色的大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她身穿紫黑二色的长袍,长长的黑丝面纱掀了起来,叠放在头上,露出了额头上银色的星形标记,与他的闪灵符十分相似。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要拦住他,或者让他放慢脚步的意思,然而伊拉龙还是理解了她的警告,因为她的出现就是对他的谴责。他以前曾经改变过一个婴儿的命运,却带来极为悲惨的后果。他不允许自己重犯这个错误,不仅是因为它可能带来伤害,也是因为如此一来,埃娃就会成为与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就算他本领过人,伊拉龙还是对埃娃怀有惧怕之心。她拥有窥探人们心灵深处的能力,能感知他们的一切痛苦和烦恼——并能预见他们可能受到的伤害——这令她成为阿拉加西亚最危险的生灵之一。
伊拉龙走进自己昏暗中的帐篷,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伤害这孩子。 他决意要给她一个机会,让她重拾被命运夺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