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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灰

  外墙内,数十栋灰泥墙的房子都挤在城门附近,运河便从这里通入阿热夫斯。这些房子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看上去像是茫然瞪视的眼睛,冷冰冰的,让人不想接近。从外表看,它们应该是仓库或储藏室一类的建筑,再加上时辰尚早,也就意味着不太可能会有人看到沃顿与城门卫兵的冲突。若伦可不想留下来调查一番,弄弄清楚。第一缕迷蒙的晨光,平平地照进城内,塔楼、城垛、穹顶和倾斜的屋顶都被涂上了金色。街巷还被笼在哑银色的暗影中,石沿堤的水渠里,水色阴沉,混着鲜血,形成了丝丝缕缕的殷红。太阳越来越强的光辉已经遮蔽了所有属于夜晚的明珠,只余一颗星,孤悬在高高的天空,像是渐亮的蓝色穹幕上一点即将隐去的火光。

  沃顿战士小跑着前进,皮靴踏响了卵石铺成的路面。远处,一只公鸡喔喔打鸣。若伦带着大家从拥挤的房子当中穿过,赶往内城墙,但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并不总是选择正道或是最近的路线,而是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巷子狭窄、阴暗,有时他连落脚的地方都看不清。

  路边的沟渠藏污纳垢,臭气熏天,若伦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熟悉的开阔的原野。

  人怎么能活在这样的地方? 他想不明白,就是猪也不愿意在自己的粪便中打滚哪!

  离外墙渐远,住宅和店铺多了起来,房屋变得高大,人字形的山墙,墙壁刷白,门上可见熟铁制的门环、拉手等物。若伦听到,从拉下的百叶窗后,偶尔传来人语声、盘子的碰撞声,以及椅子在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

  时间不多了, 若伦心中暗想,用不了几分钟,街上就该满是阿热夫斯的市民了。

  好似要验证他的担心,下一瞬间,前头的胡同里就拐出了两个男人,每人肩上都挑着两桶新挤的牛奶。

  那两个人看到沃顿人骤然一惊,牛奶从桶中荡了出来;他们眼睛鼓得老大,嘴巴张开,看样子马上就要喊叫起来了。

  若伦顿住脚步,身后的战士们也随之停下。“不想死就别叫。”他压低声音,语气平和地说。

  那两人瑟缩着向后退开。

  “不想死就别跑!”若伦迈步向前,眼睛一直盯着对方,同时喊卡恩过来,然后对他说,“能不能请你帮忙,让他们睡着?”

  魔法师很快用古语念了一句话,最后一个词若伦听上去有点像slytha(睡着)。魔法师话声刚落,那两人就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奶桶翻倒在卵石路上,牛奶泼洒出来,流到路面的石缝中,形成了一张白色的丝网。

  “把他们弄到一边去,别让人看到!”若伦命令道。

  战士们把两个失去知觉的人从路上拖开,若伦随即命令沃顿人继续向内墙快速前进。

  然而,不等走出百英尺,他们在转角处迎头撞上了四个士兵。

  这一次,若伦再不手软,他几步蹿了过去,在对方搞明白状况之前,已经手起锤落,砸断了领头士兵的脖子。波多尔也挥剑砍倒了一人,他那常年在父亲的铁匠炉干活锻炼出的力气,很少人能挡得住。

  剩下的两个士兵惊慌地号叫一声,转身就跑。

  一支箭从若伦肩头飞了过去,射中一名士兵的后背,他翻倒在地;片刻后,卡恩喝道:“jierda(中)!”剩下那最后一名士兵的颈骨发出清晰可闻的一声脆响,脖子一歪,倒在街上,一动不动了。

  这时,中箭的那名士兵突然喊了起来:“沃顿人来了!沃顿人来了!快敲警……”

  若伦拔出短匕首,疾步上前,一下抹了那士兵的脖子。他在士兵的外衣上擦干匕首,然后直起腰说:“现在冲过去,快!”

  沃顿士兵应声而动,向着阿热夫斯的内墙冲去。

  离内城墙只剩不到百英尺的时候,若伦停住脚步,抬起一只手,示意后面的人也停下。他紧贴巷道一侧的墙壁,蹑手蹑脚走到拐角处,探头朝城门看去。

  花岗岩的城墙高高耸立,起吊式的城门是关着的,缩进城墙之内,但城门左侧一个很小的边门却洞开着,就在他看着的工夫,一个士兵急匆匆跑出来,向城西赶去。

  若伦看着边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不会轻言放弃,但是,情况已经大不妙了,他相信,要不了几分钟,就会全城戒严,他们也会变成光天化日下过街的老鼠了。

  他缩回到墙后,低下头,脑子疯狂地运转着。

  “曼道尔,”他打了个响指,叫道,“德尔温,卡恩,还有你们三个!”他用手指着三个神情彪悍的战士——他们年纪也都偏大,若伦知道,仅此一条,就足以说明他们在战斗中各有各的门道,“你们跟我来。波多尔,剩下的人归你统领,如果我们没能回来,你负责把大家安全地带回去,这是命令!”

  波多尔郑重地点点头。

  若伦带着他挑选的六位勇士,从直通城门的大道旁绕过去,潜踪蹑足一直来到城墙根儿。城墙略向外倾斜,墙根处丢满了垃圾。他们的位置离城门和开着的边门大约五十英尺远。

  两处门楼,各有一个哨兵站岗,不过都在视线之外,除非他们把头探出墙垛,否则根本瞧不见若伦他们靠近。

  “咱们进去之后,你,你,还有你,”若伦用手指了指卡恩、德尔温和另外一个战士,压低了声音说,“你们马上去对面的卫兵室,近的这个我们来对付。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城门打开。也许吊起城门只需转动一个绞盘,也可能不止一个,需要我们分头合作;所以,别想着一死百了,那可不行。准备好了吗?出发!”

  若伦沿着墙壁向前奔去,尽量不发出声音,很快,他猛地一转,冲进了边门。

  面前,是一个长约二十英尺的过道,通向很大的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三叠喷泉。一些人在广场上急匆匆地走过,他们衣饰考究,许多人手里拿着卷轴。

  若伦不理他们,来到一扇关着的门前,忍住拿脚去踹的冲动,用手拨开了门闩。里面就是岗哨的卫兵室,又黑又乱,沿墙有一道台阶,旋转着向上升去。

  他冲上台阶,只转了一圈,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低矮的房间,五个士兵正围着一张桌子抽烟、玩骰子。桌旁是一个巨大的绞盘,上面的绳索足有他的胳膊粗细。

  “打扰了!”若伦低沉地说道,口气不容置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

  士兵们愣了片刻,然后蓦地跳起,撞翻了板凳,凳子腿刮着地板。

  他们的反应太慢了,那片刻的犹豫,尽管短暂,却足以让若伦冲上前来,哨兵们甚至没来得及拔出兵刃。

  若伦怒吼着,冲入哨兵当中,挥舞铁锤,把五名哨兵赶入角落,这时曼道尔和另外两名战士也上来了,手持长剑一通乱砍,很快就把他们送回了老家。

  若伦低头看着最后了结的哨兵犹在抽动的身体,朝地上啐了一口,说:“别相信陌生人。”

  战斗的结果之一,是房间内弥漫着各种可怕的气味压迫着若伦,那感觉,就像身上裹着最难闻的材料制成的又厚又重的毯子。继续呼吸的话,肯定就要吐了,于是,他用袖子遮住口鼻,希望能过滤掉一些臭味。

  四人小心翼翼,避免在血水中滑倒,来到绞盘跟前,研究了一会儿,要弄明白该怎样操作。

  猛然间,若伦一个转身,扬起了手里的铁锤——他听到了一下金属撞击声,接着是木头暗门被拉开发出的清晰的咯吱声,紧接着,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响起——门楼上的一个哨兵,沿着旋转楼梯走了下来。

  “塔因,你们究竟在搞……”那哨兵下到楼梯的一半,突然看到若伦等人和角落里血肉模糊的尸体,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若伦右边的一位战士投出标枪,但那哨兵身子一低,标枪刺空,扎在墙壁上。哨兵骂了一声,手脚并用往上爬去,随着墙壁一个转弯,眨眼就消失了。

  紧接着,砰的一声传来——拉门盖住了。然后,他们听到那士兵吹响号角,惊慌地喊叫,向广场上的人发出警告。

  若伦脸色阴沉地回到起吊城门的绞盘旁。“别管他,”他说着把锤子插进腰带,然后双手抓着绞盘,身体倾斜,绷紧每一条肌肉,用力推了起来。其他人也走过来,和他一起推着,慢慢地,慢慢地,绞盘开始转动,盘上硕大的榫头和下面的齿眼咬合,发出啪啪的声响。

  片刻之后,众人陡然觉得一轻——转动绞盘不那么费劲了,若伦判断,是派去偷袭另一卫兵室的小队得手了。

  他们并不需要把吊门完全拉起来,憋气、流汗地用力推了半分钟后,他们便听到了沃顿人激昂的呐喊声——等在外面的弟兄已经通过城门,杀上了广场。

  若伦松开绞盘,抽出铁锤,当先下了楼梯。

  来到卫兵室外,他看到卡恩和德尔温刚好从对面的卫兵室里出来,两人看上去都没有受伤,不过跟他们一起的另一位战士却没见出来。

  波多尔和其余的沃顿人在等待若伦诸人归队的同时,已经在广场边上摆出了密集方阵,站成五排,士兵肩并着肩,盾牌边叠着盾牌。

  若伦朝他们跑过去,这时,广场对面的几栋建筑里拥出了大群士兵,他们摆出一个防御阵形,矛和槊都冲着外面,看上去就像一个插满了钢针的又长又扁的大针垫。若伦估计,对方约有一百五十人,他的部下要战而胜之不成问题,代价是时间和人员伤亡。

  看到前一天他见过的那位鹰钩鼻魔法师出现在敌人队伍前面,若伦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魔法师双臂伸向空中,两手周围环绕着黑色的闪电,噼啪作响。从伊拉龙那儿,若伦对魔法有了不少了解,他知道那闪电唯一的用处,可能只是唬人,但不管有用与否,他毫不怀疑,敌人的魔法师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几秒钟后,卡恩也赶到了阵列前面,他们和波多尔等人一起,看着对面的魔法师和聚集起来的士兵。

  “你能干掉他吗?”若伦小声问,不让后面的人听到。

  “能不能我都得尽力而为,不是吗?”卡恩说罢用手背擦了擦嘴,他的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打一个冲锋,消耗掉他的防护,然后一剑洞穿他的心脏,总不至于让他把我们先杀光。”

  “那可很难讲,这是我的责任,就由我来对付吧。”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卡恩有些紧张地一笑,说:“你们可以朝他射箭,那可能给他造成一些消耗,让他分心犯错;不过无论如何,不要插手我们的斗法,这对你们或对我都很危险。”

  若伦把铁锤交到左手,右手放到卡恩的肩上,说:“你不会有问题的,记住,他没那么聪明,你能让他上一次当,就能让他上第二次当。”

  “我知道。”

  “祝你好运!”若伦说。

  卡恩再点点头,然后向广场中心的喷泉走去。阳光已经照到了喷泉顶部跳动的水花,闪闪发亮,就像扬到空中的一捧捧钻石。

  鹰钩鼻魔法师也向喷泉走去,迈着和卡恩同样节奏的步伐,直到相距只有二十英尺远的时候,两人同时站定。

  从若伦的角度看,两人似乎说了几句话,但距离太远,无法听到他们说的是什么。然后,两个施咒者身体不约而同地一僵,仿佛中了刀剑。

  若伦等的就是这一刻,这表明双方斗法已经开始,必须集中全部心神,无暇他顾了。

  “弓箭手!去那里,还有那里!”他叫道,手朝广场两侧各指了指,“把那个阴险的家伙给我射成刺猬,但是如果谁误射了卡恩的话,就等着活活地喂了蓝儿吧!”

  对面的士兵看到两组弓箭手行进到指定位置,有一阵躁动,但这些加巴多里克斯的红衣士兵并没有乱了阵脚,也没有人离开阵列上前截击沃顿人。

  看来,他们肯定对那条毒蛇有极大的信心。 若伦想着,有些担心起来。

  几十支棕色的鹅羽箭,在空中画出弧形,旋转呼啸着向敌方魔法师飞去,有一瞬间,若伦甚至产生了一种希望,幻想凭这些箭就能杀了他。然而,飞到距他五英尺的时候,所有的箭都啪啪地折断,掉落在地,就好像凭空撞到了一堵石墙。

  若伦不停地踮起脚,焦急万状,根本静不下来。他痛恨等待,不想在朋友身处险境时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哈尔斯提就越有可能摸清楚敌人的底细,并制订有效的应对方案。如果不想被帝国的优势兵力以灭顶之势击垮,就得让敌人摸不清状况,无所适从。

  “全体听令!”他转身对战士们喝道,“卡恩正在为咱们拼命,咱们也不能闲待着!我们给他们来个前后夹击,你们一半的人跟着我,剩下的跟着德尔温。他们不可能把每条路都封死,所以,德尔温你带着你的人,想办法绕到敌人后面去,我们在前,你们在后,两下夹击,让他们无暇应付;如果有敌人想逃,就由他去,反正也没有时间把他们杀光。明白了没有?……出发!”

  战士们很快分成两队,若伦带着自己的一队人向右前方冲去,德尔温的一队则冲向左前方。

  当两路人冲到大约与喷泉成一条水平线的位置时,若伦看到敌方的魔法师朝他望了一眼,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瞥,但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瞬间分心,看上去却即刻影响了他和卡恩的对决。当鹰钩鼻把目光转回到卡恩身上的时候,脸上狰狞的纹路已经变成了痛苦的沟壑,纠结的额头和筋肉隆起的脖子上,血管嘣嘣直跳,他的整个头都呈现出一种愤怒的暗红,好像涨满了血,随时可能裂成几瓣。

  “不!”鹰钩鼻大叫了一声,然后用若伦听不懂的古语喊了起来。

  几乎同时,卡恩也开始用古语高声念诵,有片刻工夫,两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当中包含的恐惧、凄惶、憎恨和愤怒,让若伦从骨子里明白,两人的斗法,肯定是出了什么可怖的大变故。

  一道蓝光亮起,卡恩陡然消失了,一个白色光罩出现在他站立的地方,它急剧地向外扩张,若伦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白光就扫过了整个广场。

  世界突然黑了下来,无法承受的灼热挤压着若伦,他踉跄着,空间已经变形,周围的一切都翻滚着,扭曲着。

  一道大力袭来,铁锤脱手而飞,右膝外侧猛地一阵剧痛,然后,什么坚硬的东西砸中了他的嘴巴,他感觉到一颗牙齿脱落下来,嘴里全是血。

  呼吸也恢复了,结果他嘴里和喉咙里的血被吸进了肺里,憋得他坐直身体,不停地咳嗽,吐出大口的黑痰。他看到自己的牙也飞了出来,一颗门齿,在铺路石上弹了几下,衬着咳出来的污血,白得惊心。他抓起牙齿,仔细看了看,牙冠部分缺了一片,但牙根还是完好的,于是他把牙舔舔干净,又插回到牙龈上的洞里,插到裸露的牙肉时,不禁浑身一颤。

  他用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在冲击波的作用下,他撞到了广场边缘一栋房子门口的台阶上,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他的部下,到处是掉落的头盔和长剑。

  若伦再一次庆幸自己的武器是把锤子——好几个沃顿剑手,在混乱中不是刺伤自己,就是伤了自己共同进退的战友。

  锤子……我的锤子呢? 他这才想起找锤子。他左看右看,找了半天,最后发现自己的铁锤压在了不远处一个战士的腿下,只露出锤柄。他抽出铁锤,开始观察广场上的情况。

  敌人的士兵也和沃顿战士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三叠喷泉变成了低矮的一堆碎石,不时地从里面往外冒水。喷泉旁,卡恩曾经站立的地方,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还在冒烟的四肢像死蜘蛛的腿一样抽缩着。整个尸体表面坑坑洼洼,炭化得太厉害,几乎看不出是人,或者是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什么东西。奇怪的是,鹰钩鼻魔法师还站在原地,他的外衣已经在爆炸中不知去向,身上只剩了一条裤子。

  不可抑制的怒火腾地从若伦心头蹿起,他摇摇晃晃地向广场中心走去,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安危,必欲杀掉鹰钩鼻而后快。

  魔法师精赤着上身,站在原地,若伦已经越来越近,他仍是一动不动。举起铁锤,若伦发出一声呐喊——在他自己耳中听来似乎很遥远——摇晃着向前冲去。

  然而,魔法师仍然不为所动,毫无反应。

  事实上,若伦意识到魔法师从爆炸发生后就没有移动过分毫,就好像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具雕像。

  看到魔法师对自己的进攻无动于衷,若伦很想不去理会他的异常反应——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没有任何反应——趁他还没从迷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直接上去把他的脑袋捣烂,管他是出了什么状况。但是,他的谨慎最终压住了复仇的欲望,使他放缓了脚步,停了下来,这时他和魔法师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五英尺。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莽撞。

  在远处瞧不出有何异样的魔法师,到了近处,若伦才看出不同。只见他肌肤松弛,满是皱纹,好像一下老了三倍;他的皮肤变得异常粗糙,给人一种皮革的感觉,颜色发暗,并且一点点地越来越深,好似全身都被霜打了一样。

  魔法师胸膛起伏,眼睛在眼窝里翻动着,露出眼白,除此之外,他身上似乎再没有能动的地方了。

  接下来,那魔法师的呼吸明显变弱,只剩下一点惊恐、尖锐的喉音,但还没有完全停止。

  魔法师诡异的样子让若伦心中惊骇,他向后退去,感觉落脚处有些湿滑,低头一看,他正站在一个水坑里,水坑的面积还在慢慢变大。开头的一瞬间他以为是喷泉的水,可马上就看到这水是从那无法动弹的魔法师脚下流过来的。

  若伦骂了一声,强压住恶心,跳到一块干地上。此刻,他已经想明白了卡恩在对手身上施展的手段,心中的惊骇更甚了。看来,卡恩施放的,是让人体内水分全部流失的魔法。

  仅仅几秒钟后,那人就变成了一具干尸,外面包着层又黑又硬的皮壳,就像在哈德瑞克沙漠里风干了几百年一样。虽然说至此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卡恩的魔法却使他保持不倒,咧着干瘪的口唇立在原地,单论阴森可怕的程度,堪与若伦在噩梦中,或者在与噩梦没有区别的战场上见过的最可怕的场面相比。

  然后,那脱水的尸体表面突然开始分解,细细的粉尘,像朦胧的轻纱那样,一层层从尸体表面剥落、滑下,撒在脚下的水面上,就像森林火劫之后的浮灰。肌肉和骨头转眼就没了,接着是脏器,很快,鹰钩鼻魔法师最后残存的部分也垮塌了,仅剩下一个圆锥形的小小灰堆,从那曾经维持它生命的一汪水中露出头来。

  若伦看了一眼卡恩的尸骸,又马上把头扭开,不忍再看。两位魔法师死亡的场面,简直同样触目惊心。至少你给自己报了仇! 然后,他不再去想自己被杀的朋友。必须从悲痛中摆脱出来,因为眼前还有一个大问题,需要他集中精力去解决:广场南边,倒在地上的敌兵已经纷纷苏醒,正从地上爬起来。

  沃顿士兵的情况也差不多,都刚刚从昏乱中清醒,正从地上爬起来;若伦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喊道:“全体集合!机不可失,胜败在此一举!”接着,他指着几个受伤较重的战士道:“把他们扶起来,站到队列中间去!一个都不能落下,一个都不行!”他说话的时候,口唇随着血管的跳动而胀痛,头疼欲裂,好似宿醉未醒。

  沃顿战士们听到喊话,都聚到他身边,排成密集队形。若伦站在第一排,在波多尔和德尔温中间,这两人在爆炸中都受了轻伤,身上血迹斑斑。

  “卡恩死了?”波多尔问。

  若伦点点头,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其他人也举起手中盾,队列马上变成了一道坚实的壁垒。

  “那就只能希望哈尔斯提不要留一手,在什么地方还藏着位魔法师了!”德尔温低声说道。

  等所有沃顿战士就位,若伦喊道:“前进!”战士们在广场上向前推进。

  一支投枪扎到盾牌上,若伦哼了一声,后退一步,震得发麻的胳膊垂了下去。盾牌加上投枪,重量已经超过了他此刻能承受的极限。他把锤子伸到盾牌前,贴着盾面一挥,结果枪杆安然无恙,锤子却给荡开了。

  他对面的一个士兵,可能就是刚才投标枪的那一个,抓住机会冲了上来,挥剑砍向他的脖子。若伦想举盾护住自己,可是上面还扎着投枪,太吃力了,又极不灵便,于是干脆用铁锤去抵挡疾落的长剑。

  可是,与视线垂直的剑锋很难看得清,加之他又没掌握好抵挡的时机,锤子并没有碰到长剑。若伦本该丧命于此,万幸他握锤那只手的指关节在对方剑身上撞了一下,长剑被荡开了几英寸。

  右肩恍如给烙铁烙了一下,一道闪电从肩头窜到脚底,眼前黄光闪闪,右膝一弯,若伦向前倒去。

  身下是石头,周围都是腿和脚,把他围得死死的,根本没法滚到安全的地方。他的身体迟钝而滞重,就好像陷进了蜜糖里。

  动作太慢了,太慢了。 他一边想,一边挣扎着把胳膊从盾牌上抽出来。他两腿用力,可怎么也爬不起来;如果继续倒在地上,不是被捅死,就是被踩死。太慢了!

  然后,他看见砍他的那个士兵手捂着肚子,倒在自己面前。片刻后,有人提着锁子甲的领口,把他拉了起来,是波多尔。

  若伦歪着脖子,看了看被那士兵砍中的地方。锁子甲的圆环被劈开了五个,尽管破口处不停地向外渗血,不过还是发挥了关键的作用。脖子和胳膊都疼得要命,若伦却不觉得伤势足以致命。当然,他也不打算细致地查看——右手还好用,至少还能战斗,而继续战斗下去,是他眼下唯一关心的问题。

  他接过别人递上的一面备用盾,神色阴沉地挂在臂膀上,然后和战士们继续向前推进,迫使敌人在一条从广场上伸出的宽阔街道上不停地退却。

  在沃顿人的绝对优势下,敌军很快就崩溃了,四散奔逃,消失在数不清的岔路和巷子中。

  若伦让队伍暂时停下,派五十人回去放下内城门闸,关闭边门,以防止有敌军跟着沃顿进入阿热夫斯的核心地带。为了守城,城中的大多数士兵都驻扎在内、外墙之间,若伦可不想和他们正面接战,众寡太过悬殊,简直是自寻死路。

  之后,沃顿军没有遇到太多阻力,很顺畅地穿过内城,来到哈尔斯提的统治中枢,一座富丽堂皇的宏伟宫殿。

  巍峨的宫殿比周围的建筑高出几层,俯视阿热夫斯全城。宫殿前是一个开阔的庭园,里面人工开凿了一个池塘,大雁和白天鹅浮在碧波之上。宫殿建造得美轮美奂,随处可见宽敞的拱门、回廊,以及方便举办舞会和饮宴的大露台。和毕拉同那中心的城堡不同,这座宫殿的建筑者心里所想的显然是娱乐,而非防御。

  他们肯定以为万无一失,城墙永远牢不可破。 若伦心中暗想。

  庭园中的几十名卫兵看到沃顿人,呐喊着一窝蜂地冲了过来,毫无组织和章法可言。

  “保持队形!”若伦命令道。

  有一两分钟的工夫,庭院里兵刃相交之声大作,受到惊扰的大雁和天鹅嘎嘎直叫,在水面上扑打着翅膀,却没有一只敢离开池塘。

  很快,沃顿人就把卫兵解决掉了,随即向殿内杀去。进入深深的门洞,但见墙壁和天花板上到处装点着绘画,脚下是镶拼图案的地板,触目皆是镀金的纹饰和精雕的家具。若伦觉得自己的眼睛简直不够用了。建造和维持这样一座宫殿所需的花费,已经超出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他长大的那座农场,全部价值还抵不上这里的一把椅子。

  “别叫她们逃了!”若伦喊。

  五个剑手脱离阵列,向前追去,不等跑到走廊的尽头就把她们截住了。几个女人被战士们拖着往回走,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死命地挣扎,还用手去抓挠拖着她们的战士。

  “够了!”待她们被拉到近前,若伦陡的一声暴喝。几个女人应声停止挣扎,可仍然哭哭啼啼。三人当中有一个身材壮实,腰上带了一大串钥匙,银灰色的头发胡乱盘在脑后,看上去年纪最大,也最镇定,若伦就选了她来问话:“哈尔斯提大人在哪儿?”

  结果,那女人哼了一声,扬起下巴:“你想拿我怎么样都行,先生,可别想让我出卖自己的主人!”

  若伦走到离她只有一英尺远的地方才站定,怒视着她道:“你给我听仔细了!阿热夫斯已经被攻破,你和这城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在我的手上!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告诉我哈尔斯提在哪儿,我就放你们走。你虽然救不了他,却可以救你们自己!”若伦受伤的嘴唇肿得太厉害,费尽力气才勉强把话说清,而且,每说一个字,血沫都会从嘴里飞溅出来。

  “我不在乎自己的命运,先生!”那女人说道,脸上的表情和最勇敢的战士一样坚定。

  若伦咒骂了一声,锤子在盾牌上猛地一拍,发出砰的一声,在幽旷的殿堂内听起来尤其惊人,把那女人吓了一跳:“你没脑子吗?哈尔斯提值得你卖命吗?帝国?加巴多里克斯?值得吗?”

  “我不管什么加巴多里克斯和帝国,先生,但是哈尔斯提一直对我们这些下人很好,我不会看着他被你们这些人吊死!你们这些肮脏的、不知感恩的贱民!贱民!”

  “你永远无法让我开口!”她说道。若伦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那她们呢?”他朝另外两个女人一点头——其中年轻的那个顶多不过十七岁——说道,“难道为了救你的主人,你宁愿看着她俩被砍成肉酱吗?”

  那女人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哈尔斯提大人在宫殿东翼,走那条走廊,穿过黄殿和加莉安娜小姐的花园,你就看见他了。”

  若伦越听越觉着可疑,和之前的强硬相比,她屈服得太快太容易了。还有,在她说话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另外两个女人面露惊讶之色,此外还有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情绪。是困惑?他心里反复揣摩着。总之,她们的表现很异常,不像刚听到自己的主人被出卖给敌人时该有的反应。她们太安静、太顺从了,就好像在遮掩着什么。

  两人当中,那个年轻的姑娘看上去更不擅长掩饰情绪,若伦就选择她作为突破口。他拿出自己最为狰狞的面目,吼道:“喂!你!你知道她在撒谎,是不是?哈尔斯提在哪儿?说!”

  那姑娘张了一下嘴,又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她想往后退,想离若伦远点儿,可是被战士们抓着,不能移动。

  若伦噔噔噔走到她跟前,盾牌向前一顶,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然后他身子前倾,压在盾牌上,和她身后的战士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了中间。若伦举起铁锤,碰了碰她的脸蛋说:“挺漂亮的嘛,不过,如果门牙都被敲掉的话,那以后就只有老头子来追求你啦。我今天也掉了颗牙,不过我又放回去了,看!”说罢,他咧开嘴,做出一个明知会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不过呢,你就不能把牙再插回去了,因为你的牙我要留着,当战利品还是不错的,对吧?”说完,他又恶狠狠地晃了晃锤子。

  姑娘给吓住了,她叫道:“不要!求求你,先生,我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吧!他在议事厅,在和将领们开会,不过他和加莉安娜小姐就要走地道去码头了,他……”

  “莎拉,你这个傻瓜!”那银发的妇人叫道。

  “有船在等他们,有船的,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别打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先生,真的……”

  “他的议事厅在哪儿?”若伦喝问道。

  那姑娘抽泣着说了。

  “放她们走吧。”若伦道。三个女人从门洞跑了出去,硬鞋跟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若伦按照那姑娘交代的路线,带领沃顿人在巨大的宫苑里穿行,沿路碰到许多衣衫不整的男女,他们慌慌张张地跑过,但没有人停下来拦阻他们。宫殿里喊声、哭声响成一片,吵得若伦几乎想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

  大约走了一半路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天井式的庭院里,院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黑龙雕像。若伦心想,不知雕的是不是加巴多里克斯的龙苏瑞坎。当队伍从雕像旁边经过时,若伦听到嘣的一响,随即后背上便着了一记。

  他向前一歪,倒在路边一条石凳上。

  剧痛。

  难以忍受、让人无法思考的疼痛!他从未经历过的疼痛!钻心的疼痛!如果砍下一只手就能止痛,他会毫不吝惜地让人照做。那感觉就像被一条烧红的铁条插进了后背。

  无法移动……

  不能呼吸……

  再轻微的挪动,也会造成无法忍受的痛苦。

  周围人影晃动,他听到波多尔和德尔温的喊叫,跟着布里格曼也说了些什么,可是若伦的脑子一片空白,无法领会他的意思。

  疼痛突然剧烈了十倍,若伦狂吼一声,结果却只是让痛楚变得更为猛烈。凭着过人的意志,他强迫自己的身体保持绝对的静止,双目紧闭,泪水从眼角流出。

  布里格曼的声音响起:“若伦,你后背中了一箭,弓箭手逃了,我们没有抓到。”

  “疼……”他吸着气说道。

  “那是因为箭正好射中了你的肋骨,否则的话非把你射穿了不可。算你走运,箭没有再高一英寸或者再低一英寸,而且没伤到脊椎和肩胛骨。”

  “把它拔出来!”若伦咬着牙说。

  “不行,箭头有倒刺,也不能往前推,得切开伤口。这个我有点经验,若伦,要是你信得过,我现在就动手,或者也可以等找到医师之后再说,宫殿里肯定会有一两个医师的。”

  尽管不愿意把自己交到布里格曼手里,可若伦实在疼得无法忍受,所以他说:“就现在吧。波多尔在吗?”

  “怎么?”

  “带五十个人,把哈尔斯提找出来,不能让他跑了。德尔温,你留下。”

  波多尔、德尔温和布里格曼商议了一小会儿,若伦断断续续地听到些只言片语。接下来,沃顿人分出相当多一部分人手去执行任务,庭院内清静下来。

  布里格曼派几名战士从旁边的一个房间里搬来了几把椅子,拆散之后当作木柴,在雕像旁的卵石路上生了一堆火,火里放了把匕首。若伦知道,那是布里格曼在取出箭头后烫创口用的,以防他失血而死。

  若伦在石凳上趴着,集中全部注意力调节气息,尽量把呼吸放轻、放慢,以减少疼痛。最后,尽管不易,他还是排除了一切杂念,过去和未来不再挂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进一出的气息。

  四个人把他从石凳上抬起,依然脸朝下地放到地面上,他差点晕了过去。有人往他嘴里塞了只皮手套,让他咬着,破烂的嘴唇疼得更厉害了;同时,粗壮的手抓着他的四肢,尽量向外拉伸,然后死死地按在地上。

  若伦扭头向后看,只见布里格曼跪在他身边,手里拿着把弯弯的猎刀。猎刀向下落去,若伦再次闭上眼睛,咬紧了嘴里的手套。

  吸气。

  呼气。

  然后,他的时间和记忆便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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