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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之后

  若伦胳膊肘支在桌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只镶金嵌玉的酒杯。夜幕已经降临。空荡荡的四柱床旁边是壁炉,炉膛内的一点微火、桌上的两支蜡烛,便是仅有的光源了。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木头燃烧发出的一两声噼啪轻响。

  一阵略带咸味的风透窗而入,分开了薄薄的白色窗帘。他转身让脸对着风,感觉冰凉的空气在火热的皮肤上抚过。

  窗外,阿热夫斯在眼前铺展开来:一个个街口燃着篝火,但除此之外,整个城市显得格外的静寂而幽暗——能躲的人都在家里躲起来了。

  风停后,他又喝了一小口。为了避免吞咽的动作,他把酒直接倒入咽喉。一滴酒落在了下唇的裂口上,他身体一紧,吸了口气,等待那一阵刺痛过去。

  他把酒杯放回桌上,旁边是喝得剩了一半酒的酒瓶,还有一只盛着面包和羔羊肉的盘子。两支蜡烛当中竖着一面镜子,他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看到的仍然只是自己那张枯瘦憔悴的面孔,满是血污,青紫处处,右边脸上的胡子都缺了一大片。

  他转开脸去,她能联系到他——在该联系的时候;他只能等待,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伤痛太重,他没法睡觉。

  他又拿起酒杯,在手指间旋弄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夜深了,突然,镜面好似变成了一池水银,泛起圈圈涟漪。若伦费力地睁大迷蒙的双眼,向镜中望去。

  娜绥妲那张泪滴形的面孔慢慢浮现了出来,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若伦。”她招呼道,声音清晰有力。

  “娜绥妲小姐。”他把身子从桌边直起了几英寸,但不敢有更大的动作。

  “你被俘了?”

  “没有。”

  “这么说就是卡恩死了,或者受伤了。”

  “他在和另一位魔法师斗法时阵亡了。”

  “这消息让人难过……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再说我们也损失不起更多的法师了。”她顿了顿又问,“阿热夫斯的情况怎样?”

  “拿下来了。”

  娜绥妲眉头一挑:“当真?太了不起了。跟我说说战斗的过程,都和预想的一样吗?”

  为了尽量少牵动伤口,若伦几乎不敢张嘴,用含糊的声音把过去几天的经过讲了一遍,从他到达阿热夫斯,在帐篷里被那个独眼男人袭击,讲到掘开磨坊的堤坝,以及沃顿人怎样把阿热夫斯杀了个对穿,直杀到哈尔斯提的宫殿,也说了卡恩和敌人魔法师的对决。

  然后,若伦又讲起自己怎样背后中箭,以及布里格曼怎样帮他把箭头取出。“他干得不错,幸亏有他在,否则,在找到医师前,我就是废人一个。”他说着心中一抽,有那么一瞬,给伤口高温消毒的记忆跃入了脑海。火红的金属似乎再一次烙在他的皮肉上。

  “最好还是有医师看一下,你找到医师了吗?”

  “嗯,后来找到一个,不过他不会魔法。”

  娜绥妲向后靠在椅背上,端详了他一会儿,说:“难为你还能有力气跟我讲话,卡沃荷人真是铁打的身板。”

  “不久后,我们占领了宫殿,阿热夫斯的其余部分也都拿下了,只是还有几处控制得不是很牢靠。敌兵发现我们已经穿透了防线,还占领了市中心,很快也就投降了。”

  “那哈尔斯提呢?你们抓到他了吗?”

  “他逃跑的时候正好被我的部下截住了,哈尔斯提只有几名随身护卫,众寡悬殊,所以他带人逃进了一个酒窖,坚守不出……”若伦用拇指摩挲着一颗嵌在酒杯上的红宝石,继续说道,“他们拒不投降,我又不敢强攻,怕损失太大……我就叫人从厨房找来几个油罐子,点着了,扔到门口。”

  “你是想把他们熏出来?”娜绥妲问。他缓缓点了点头:“门烧烂的时候,跑出来几个护卫,但是哈尔斯提一直没出来。后来我们发现他倒在地上,已经窒息而死了。”

  “很不幸。”

  “还有……他的女儿,加莉安娜小姐也死了。”他依然看得到她:那纤弱的身体,穿着漂亮的满是花褶和带结的紫色裙子。

  娜绥妲皱了皱眉:“继位做芬马尔克伯爵的是谁?”

  “神行赦洛斯。”

  “昨天带队向你们冲锋的那个?”

  “就是他。”

  部下把赦洛斯带到他面前时,下午已经过了近半。这个颔下一把胡子的小个子没有受伤,但是失魂落魄,那顶带着一大蓬红缨的头盔早就不知哪里去了。由于背上有伤,若伦肚皮朝下,趴在一张软榻上。“我想你欠我一瓶酒呢。”他对赦洛斯说。

  “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赦洛斯反问道,声音中含着绝望,“这座城池坚不可摧,只有龙才毁得掉我们的城墙,可是,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你不是人类,不是……”他声音渐低,说不下去了。

  “他对父亲和妹妹的死有什么反应?”娜绥妲问。

  若伦用手顶着脑袋,额头上满是汗水,又凉又湿,他用袖子擦了擦。尽管在出汗,他却全身发冷,尤其是手和脚。他打了个哆嗦。“他好像对父亲不太在意,至于妹妹……”若伦心里一颤,想起了赦洛斯在得知妹妹的死讯后,撂下的那一堆狠话。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赦洛斯说,“我发誓!”

  “那你可得抓紧,”若伦说,“还有一个人也想要我的命呢。如果我哪天真的死在别人手里,我猜那个人也不会是你,而是她。”

  “若伦?若伦?”

  他微微一惊,这才意识到娜绥妲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眼睛,看着她肖像一般的镜中影像,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努力了半天,他才重新捡起话头:“赦洛斯并非芬马尔克伯爵的合法继承人,他是哈尔斯提七子中最小的一个,只不过哥哥们或逃或匿,所以,目前只有他具备继承爵位的资格。在我方和城市的长老们之间,他是个不错的协调人。不过,没有卡恩,我无法得知谁曾向加巴多里克斯宣誓效忠,谁没有。照我的估计,大多数的爵爷和夫人都是效忠于他的,当然,还有士兵,但其他人就无法区分了。”

  娜绥妲噘了一下嘴唇:“我明白了……距你最近的城市是多斯,我会请艾拉瑞丝夫人帮忙——我相信你们曾经见过……请她派个擅长读心术的人去阿热夫斯。大多数贵族的门客中都会有这么一个人,所以艾拉瑞丝帮我们这个忙应该不难。不过,我们出征烈火平原时,奥林国王把色达稍有点名气的巫师都带走了,也就是说,艾拉瑞丝派来的人,很可能除了读心术,别的什么法术都不会,而没有合适的咒语,就很难防备那些效忠加巴多里克斯的人随时随地向我们发难。”

  她说话的时候,若伦听任自己的视线在桌面上向前移动,直至最后落在了那只深色的酒瓶上。赦洛斯会不会在酒里下了毒啊?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可他却浑不在意。

  娜绥妲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希望你对部下严加管束,你没有让他们在阿热夫斯烧杀抢掠,胡作非为,鱼肉百姓吧?”

  若伦太疲惫,连说句明白话都很勉强了;用了半天劲儿,他终于说:“我们人数太少,想为非作歹都不可能;不单是我,我的部下们也都很清楚,只要给敌人哪怕一点点可乘之机,他们就会把城池夺回去。”

  “幸亏如此……你们攻城损失了多少人?”

  “四十二人。”

  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娜绥妲说:“卡恩有家人吗?”

  若伦左肩向前轻微一动,算是耸了下肩膀:“我不知道……他的家应该是在北面的什么地方,我们都很少谈起这些……这一切发生之前的生活,谁都没觉得那有什么重要。”

  喉咙突然奇痒无比,若伦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的背弓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额头碰到了桌面,面孔随着从后背、肩膀和开裂的嘴巴传来的阵阵剧痛不停地抽搐扭曲。他颤抖得非常厉害,杯中酒晃了出来,洒在手背和手腕上。

  等他慢慢缓过气来,娜绥妲说:“若伦,你得找个医师来检查一下,你看上去很糟糕,应该卧床休息。”

  “不用,”他抹去嘴角的唾沫,抬眼看着她说,“医师已经尽力了,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娜绥妲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随你吧。”

  “接下来呢?”他问,“我在这里没事了吧?”

  “我原想一打下阿热夫斯就让你回来,只要能拿下阿热夫斯就行,可是……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法骑马回雷欧那城,你只能等……”

  “我不等!”若伦吼道,把镜子拉到离自己的脸只有几英寸远,“不劳你关心我了,娜绥妲,我能骑马,能骑快马,我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阿热夫斯对沃顿构成了威胁。现在,威胁已经解除了,被我解除了,无论受伤与否,我都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把老婆和没出世的孩子扔在距离穆塔和他的龙不到一英里的地方不管!”

  娜绥妲的语气生硬起来:“你去阿热夫斯,是因为我派你去了!”然后,她语气放缓,说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如果能上路,你可以即刻返回。当然,你不必像去的时候那样,没日没夜地赶路,但也不能故意耽搁。别做傻事。我可不想跟凯特琳娜解释,你是赶路累死的……离开阿热夫斯后,你觉得由谁来接替你的职务合适?”

  “布里格曼队长。”

  “布里格曼?为什么是他?你们不是相处得很糟糕吗?”

  “我中箭后,他帮忙排兵布阵,当时我的脑子不太清醒……”

  “我猜也是。”

  “他还鼓舞士气,使大家不致惊慌失措;而且,我当时悲惨地躺在这个像音乐盒似的城堡里出不去,作为唯一有带兵经验的人,他以我的名义指挥大家。没有他,我们不可能控制住整个阿热夫斯;士兵们拥护他,他也精于组织和谋划,管理一座城池是没问题的。”

  “好吧,就是布里格曼了。”镜中的娜绥妲向旁边看去,对某个若伦看不到的人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她转回脸来对他说:“必须承认,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拿下阿热夫斯。没有龙和龙骑士的帮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以这么少的兵力,攻克如此坚固的一座城市,对谁来说都像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你为什么还派我来?”

  “因为,不到做最后努力,我不想把伊拉龙和蓝儿派到那么远的地方;还因为,出人意料,在别人退缩、放弃的地方绝地求生,正是你的拿手好戏。要说有谁可以化不可能为可能,那人非你莫属,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

  若伦轻轻哼了一声:在和卡恩一样丧命之前,我还能撩拨命运多久?

  “你尽可以不屑一顾,但你不能否认自己的胜利。你今天为我们赢得了一场重大的胜利,重锤,或者,我应该说重锤队长,这头衔是你该得的,而且尚不足以表彰你的功劳。对于你所做的,我心中怀着极大的感激。打下阿热夫斯,你为我们避免了几乎意味着毁灭的两线作战。你是全体沃顿人的恩人,我向你保证,你和你的部下做出的牺牲,不会被忘记!”

  若伦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失败了。憋了半天,他终于说:“我……我一定会把你的感受告诉大家,这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

  “有劳了。现在,我得向你道别,时间已经不早,你受伤未愈,再说,我已经和你说得太久了。”

  “等等……”他向她伸出手,指尖碰到镜面,“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雷欧那围城战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直视着他,脸上一无表情:“很糟糕,看不到任何转机。我们这里用得上你,重锤。如果不尽快打破僵局,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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