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之道
那天下午,离天黑只剩几小时,眼见帝国军队已不大可能从城里发起攻击,伊拉龙和蓝儿便到了沃顿营地后面的演武场。
在那里,伊拉龙见到了阿丽娅。自从来到这里,他们每日必来演武场见上一面。他问她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她简单答了几句——原来,天还没亮她就在和娜绥妲、奥林王开会,非常沉闷无聊,却一直抽身不得。说完话,伊拉龙和阿丽娅便各自抽出宝剑,相对而立。作为调剂,两人事先已经约好今天都使用盾牌。一来更接近真实的战斗,二来也是为了给他们的过招添点新花样。
他们迈着碎步,互相绕圈,像舞者一样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移动,完全靠脚去感应,视线绝不垂下,一刻也不从对方身上移开。
这是打斗过程中伊拉龙最喜欢的一个环节,一眨不眨、毫不回避地看着阿丽娅的眼睛,她也以同样的专注凝视着他,这让他觉得仿佛彼此间建立了深刻、密切的联系;这样互相凝视颇令人窘迫,但他确实喜欢它带来的紧密相连的感觉。
阿丽娅首先发难,一眨眼的工夫,伊拉龙发现自己弓腰塌肩,以非常难看的姿势站在那里,阿丽娅的剑已经压在他脖子左侧,剑刃擦得他肌肤生疼。伊拉龙僵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直到阿丽娅手上不再用劲,他才站直了身体。
“真差劲!”她说。
“怎么你每次都赢我?”他嚷道,气愤绝非装出来的。
“因为,”她一边答话,一边出剑佯攻他的右肩。伊拉龙忙举起护盾,向后跳开。“我练剑超过百年,如果不比你好那才怪呢!你的剑能碰到我,已经值得骄傲了,能做到的人可没有几个。”
布里星迦破空疾指,伊拉龙挺剑刺向她迈出的腿部。她挥动盾牌,在激烈的撞击声中将剑拨开,紧接着,她翻转手腕,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回了一剑,点在他持剑的手腕上,霎时间,冰冷之感如同钢针,沿着胳膊直窜上他的肩膀和脑壳。
伊拉龙面容一抽,急向后退,争取喘息的机会。和精灵交手,最难应付的问题之一,就是他们凭借其速度和力量,可以隔着很远的距离就纵跃而至,发起攻击。人类根本做不到。所以,为了不被阿丽娅突袭,他得退到百步开外。
没等他把距离拉开,阿丽娅已经纵身一跃,凌空踏出两步,长发飘飘地向他追来。伊拉龙趁她还在空中,挥手便是一剑。阿丽娅侧身一翻,长剑贴着她的身体劈了过去,人却毫发未伤。紧接着,她手中盾牌探到伊拉龙盾牌的下面,用力一掀,将之荡到一旁,令伊拉龙胸前门户大开。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剑再一次按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一次紧贴着下巴。
她用剑逼住伊拉龙,令他动弹不得,那双分得很开的大大的眼睛,离他的眼睛只有几英寸远。她的神情中有一种凶狠和凌厉,让他无法索解,心头有些忐忑。
似乎有一道阴影,在阿丽娅脸上一掠而过,然后,她垂下手中的剑,走到一旁。
伊拉龙揉了揉咽喉,说:“既然你如此精通剑术,怎么就不能把我也教得厉害一些呢?”
她那绿宝石般的眼睛里光芒更盛。“我会尽力的,但你的问题不在这里,”她说着用剑点了点他的右臂,“而在这里!”她又用剑敲了敲他的头盔,发出当当几声脆响,“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学会,除了一次次让你重复自己的错误,直到你不再犯错。”她又敲了下他的头盔,“为了达到目的,哪怕这意味着我要打得你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一次次毫无悬念地败在她手里——尽管他不愿承认,哪怕是对蓝儿——确实给他的自尊心造成了很大伤害,让他怀疑自己:要是与加巴多里克斯、穆塔或别的什么可怕对手单打独斗,如果不幸没有蓝儿或魔法帮助,自己到底有没有获胜的可能?
伊拉龙猛地转身,大步来到距阿丽娅约十码远的地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咱们就继续吧!”说罢,他肩膀下沉,等待新一轮的进攻。
阿丽娅眼睛眯成一条缝,使她的表情平添了一丝凶悍:“那好吧!”
他们同时呐喊着向对方冲去,兵刃相交之声在演武场上不停地回荡。他们斗了一个又一个回合,到后来已经汗出如浆,尘土满身,两人都已精疲力竭,伊拉龙身上更留下了许多疼痛的瘀痕。可是,他们仍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和决心,一次次地向对方扑过去。这场残酷、狠辣的比武,双方谁都不肯叫停,谁也不肯让步。
场地一边,蓝儿卧在充满弹性的草皮上观战。她一般会收束自己的心神,以免给伊拉龙造成干扰,但不时也会对他或阿丽娅的招式做只言片语的点评,这往往对伊拉龙大有助益。此外,他怀疑自己有几次避开了极其凌厉的杀招,也是由于她的作用,因为有时候他身手之敏捷略略超出正常水平,甚至还超出他的反应速度。每到这种时候,他心底里就会冒出一丝古怪的感觉,他知道,肯定是蓝儿对自己的某部分意识动了手脚。
最后,他叫她打住。我必须得靠自己,蓝儿, 他说,我不能永远指望你的帮助。
我只是想帮你,我会永远帮你的。
我知道,我对你也是一样;但这是我要攀的山峰,不是你的。
她的嘴角一翘。能飞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爬?靠你那两条小短腿能跑多远。
我的腿可不短,你明明知道。再说,即便飞翔,也是靠着借来的翅膀,除了不值一文、投机取巧的胜利,我将一无所获。
胜利就是胜利,死亡就是死亡,谁管他用的是什么手段!
蓝儿…… 他的语气很严肃。
小家伙。
不过,让他松了口气的是,这之后,蓝儿尽管仍一刻不懈地守在旁边,但不再干涉他们的打斗了,任他独立支撑。
除蓝儿之外,被分派护卫她和伊拉龙的精灵们也聚集到了演武场边上。他们的在场让伊拉龙很不自在——他不想让蓝儿和阿丽娅之外的任何人看到自己出丑——但他也知道,精灵们是绝不会同意返回营帐的。不过,不谈保护他和蓝儿的安全,他们在场至少还有一样好处:演武场上别的战士,就不会都跑过来围观一位龙骑士和一个精灵大打出手了。这并非由于布洛德迦姆手下的精灵魔法师会出手驱赶围观者,而是光凭他们那慑人的外表,就足以令人不敢接近。
和阿丽娅斗得越久,伊拉龙便越沮丧。连番比试下来,他一共赢了两场,都是凭着运气而不是技艺,用险中求胜的招式勉强获得的,实战完全用不上,除非他不要命了。在这两次昙花一现的胜利之外,是阿丽娅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击败,轻松得让人发狂。
终于,伊拉龙的愤怒和沮丧到了沸腾的地步。他不顾一切,在那两次侥幸得手的启发下故技重演,扬起右臂,要把布里星迦当战斧一样朝阿丽娅扔过去。
就在此时,一道意念碰触伊拉龙的心神,他立刻知晓它既非来自阿丽娅,也不属于蓝儿,更非来自其他精灵,因为它具有显而易见的雄性气质,以及同样显而易见的龙的属性。两下刚一接触,伊拉龙一惊,立刻收拢心神,加强防备,以防遭了荆刺的暗算,但不等他有所行动,一个洪大的声音在他幽深曲折的意识深处响起,犹如高山不堪自身的重量而轰然分解。
够了! 葛勒多说。
伊拉龙蓦地一呆,踮起两只脚,踉跄着迈出半步,硬生生地收住投掷布里星迦的动作。通过眼睛和意识,他感觉到阿丽娅、蓝儿和布洛德迦姆等众精灵的惊讶之情,明白他们同样听到了葛勒多的声音。
葛勒多的内心与过去大致相同:苍老而深远,饱受苦痛折磨。但是,自从俄拉米斯在基里去世以来,葛勒多似乎头一次强烈地想去做某件事,而不是一味在自己的痛苦中越陷越深。
葛勒多前辈! 伊拉龙和蓝儿同时叫道。
你好吗——
你没事吧——
你——
大家纷纷开口——阿丽娅、布洛德迦姆,还有另外两三个伊拉龙分辨不出的精灵——七嘴八舌,一时谁的话都听不清楚。
够了! 葛勒多再次说道,声音焦躁而又疲惫,你们想招来不必要的关注吗?
大家全体沉默下来,无声地等待着金龙继续说下去。伊拉龙心情振奋,和阿丽娅交换了一个眼色。
葛勒多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了他们几分钟;他的存在沉重地压迫着伊拉龙的意识,同时他确信,其他人也不会好过。
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葛勒多终于再度开腔:够了,你们已经闹得够久了……伊拉龙,你不应该浪费这么多时间来击剑,却忽略了更重要的事。你最应该提防的,并不是加巴多里克斯手中的剑,也不是他口中的剑,而是他心中的剑。他最强大的天赋,是不知不觉渗透你的意识,达至最细微的所在,然后迫使你服从他的意志。你应该做的,是专心提高对自己思想的控制力,这方面你的火候还差得远呢……既如此,你何必一定要做那些无用功呢?
许多回答一窝蜂地拥入伊拉龙的脑海:他喜欢和阿丽娅比武,尽管这让他很气馁;他想尽己所能做一个优秀的剑士——如果可能,做世上最好的剑士;比武有助于舒缓紧绷的神经,强健体魄;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理由。他尽力把这些想法压下去,一来不想暴露太多隐私,二来也不想葛勒多被太多不必要的信息淹没,进而印证金龙的观点,好像他确实无力控制自己的思想。但是,他压制思绪的努力并非特别成功,一丝失望,已经出现在葛勒多的意念之中。
伊拉龙选择了最为有力的理由:如果我的意志能够抵抗加巴多里克斯的侵袭——不说能击败他——只能做到不被他控制,那么最终的解决,还是要靠剑。再说,我们需要担心的敌人并非只有国王一个,穆塔就是个例子,谁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人或生灵在给加巴多里克斯卖命?我靠自己打不过杜尔查,也无法战胜瓦拉乌格,甚至穆塔。我一直以来都有帮手。但是,我不能指望每次遇险都有阿丽娅、蓝儿或者布洛德迦姆来救援。我的剑术必须提高,但是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没有寸进。
瓦拉乌格? 葛勒多疑惑地说,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于是,伊拉龙就讲起了如何攻占费斯特尔,以及在基里上空作战的时候,就在俄拉米斯和葛勒多死亡的同时——尽管是不同的死亡,但都是肉体生命的终结——他和阿丽娅如何杀了新生的魔影。想到葛勒多曾经完全隔绝自己,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伊拉龙也简要地说了说沃顿军此后的行动。传递这些信息用去了几分钟,在此期间,他和精灵们都呆立在演武场上,目光茫然,彼此视而不见,注意力指向内心,在那里,各种想法、画面和情绪在快速地交流着。
又是长久的沉默,葛勒多在理解接收的信息。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多了一丝好笑。如果你的目标是能够杀死魔影,自己却毫发无伤,那你的野心可太大了。即使是最古老、最具智慧的龙骑士,对魔影也非常忌惮,轻易不会孤身进击。你已经两次遭遇魔影,却都全身而退,这已经是旷古绝今的事情,你应该庆幸自己的造化,应该知足了。想强于魔影,就像企图飞得比太阳更高。
你说得有理, 伊拉龙道,可是我们的敌人和魔影一样强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加巴多里克斯会制造出更多的魔影来,哪怕仅仅是为了给我们制造麻烦。他肆无忌惮地驱使魔影做事,一点都不在意他们会给整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艾伯休 ,阿丽娅说,他说得没错 。然后,她又用温柔的语气补充道,你也很清楚……我们的敌人有多么穷凶极恶;伊拉龙还不具备必需的能力,为了迎接前路的挑战,他有必要学好剑术,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教他,但是,学好剑法,最终必须靠他自己,也只能靠他自己。
她的维护让伊拉龙心中一暖。
一如既往,葛勒多过了半晌才做出回答:伊拉龙也必须能掌控他的思想,但他同样没有做到。这些能力,意志或者身体上的能力,单独都没有大用,但是两相比较,意志的力量显然更为重要。单靠意志,就能把魔法师或者剑士击败。意志和身体必须平衡,但是如果不得不在二者中做出选择,你应该选的是意志。阿丽娅……布洛德迦姆……耶拉……你们知道,这是事实。为什么你们没有谁承担起这份责任,对此给伊拉龙以指导呢?
阿丽娅垂下眼睛,像个挨了批评的孩子;布洛德迦姆肩上的黑毛泛起涟漪,然后根根竖起,他咧着嘴唇,露出白色的尖牙。
最终,布洛德迦姆壮起胆子开口了,他用的全部是古语,此前谁也没这样做过。他说:阿丽娅在这里,是作为本族的使节。我和我的人来这里,是为了保护闪鳞蓝儿和魔影杀手伊拉龙,这是一个艰难而耗时的任务。为帮助伊拉龙,我们都尽了力,可要训练一位龙骑士,这毕竟不是我们分内之事,再说我们也不宜越俎代庖,他真正的授业老师之一还活着呢,而且就在身边……尽管这位老师并没履行自己的责任。
愤怒的阴云在葛勒多的意念中聚集,像地平线上升起一团浓重的雷云。伊拉龙赶忙与葛勒多的意念拉开距离,提防他怒急发作。葛勒多已经不能从肉体上伤害任何人了,但他仍属极度危险之列,如果暴怒起来,失去控制,用意念发起攻击,众人没一个能禁受得了。
最初,布洛德迦姆的鲁莽无礼把伊拉龙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哪个精灵会对一条龙这样讲话——但忖度片刻之后,他明白了,布洛德迦姆的用意肯定在于拉住葛勒多,不让老龙在痛苦的深渊中继续隐世不出。伊拉龙很佩服这位精灵的勇气,同时又怀疑激怒葛勒多是不是个最聪明的办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是最安全的办法。
翻滚的雷云威势越来越惊人,云中恍若有电光闪闪,那是葛勒多的无数思绪在跳跃、转换。你管得太宽了,精灵! 他也用古语咆哮道,我的行为轮不到你来评判。我所失去的,是你根本无法理解的。如果不是为了伊拉龙和蓝儿,以及我对他们的责任,我早就疯了。所以,布洛德迦姆,伊尔翠德之子,不要妄议我有没有履行责任,除非你想领略世上最后一位老前辈的手段。
布洛德迦姆露出更多的牙齿,嘴里咝咝有声。尽管如此,伊拉龙依然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一丝得计的喜悦。不过,让伊拉龙暗叫不妙的是,精灵仍不罢休。他说:既然如此,老前辈,也请你不要责怪我们没有去履行那本属于你的责任。全族上下都为你的损失感到悲痛,但你不能指望,我们在与有史以来最为凶残的敌人作战的时候,还能有闲情体谅你的自苦、自怜——正是这个敌人,几乎彻底剿灭了你的种族,还杀死了你的骑士。
葛勒多的愤怒像火山般爆发了,漆黑、可怕的怒火,狂暴地冲击着伊拉龙,他觉得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船帆,随时会被撕裂。演武场对面,他看到许多人丢下手中的武器,双手抱头,面孔痛苦地扭曲着。
我的自怜 ?葛勒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每个字听起来都带着末日的气息。在老龙意识的深处,伊拉龙感知到有什么不妙的东西正在酝酿,一旦完成,将造成无尽的悲伤和悔恨。
这时,蓝儿说话了,她用意念传达的话语,如水中刀般,在葛勒多动荡的情绪中一划而过。师傅,她说,我一直在担心你;知道你好起来了,而且依旧强大,我很高兴。我们谁都不是你的对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没有你,我们是无法打败帝国的。
葛勒多继续可怕地咆哮着,但他没有不理睬或者打断蓝儿的话,也没有呵斥她。实则,她的甘言谀辞,似乎让他觉得挺受用,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毕竟,伊拉龙想,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龙无法抗拒的,那就是奉承,而蓝儿对此是再清楚不过了。
不给葛勒多答话的机会,蓝儿片刻不停地继续说道:既然你已不能展翼高飞,就让我用自己的双翼为你效劳吧;天空正晴,气流稳定,高高地飞离地面,翱翔在雄鹰也不敢去的高空,正是赏心乐事;困居在你那心之心中太久了,你一定渴望着抛开一切,再次去体验气流在下方升腾的感觉。
葛勒多意念中酝酿的黑色风暴尽管依然惊心动魄,处在随时可能重新爆发的边缘,却多少消退了些。那……确实很好。
那么我们就尽快一道飞翔吧!不过,老师……
什么事,孩子?
有件事我要先问问你。
那就问吧。
你可以帮助伊拉龙修炼剑术吗?你会帮他吗?他的水平还不够,我不想失去我的骑士。 从始至终,蓝儿并未表现得低声下气,但她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哀求,让伊拉龙听了嗓子发紧。
雷云轰然溃散,露出寂寂的荒原,伊拉龙从中感受到无尽的哀伤。葛勒多沉默着。一些形状奇异、影影绰绰的东西,在荒原的边沿缓慢地移动着,那是些蹲踞着的巨石,伊拉龙可一点也不想凑上去细看。
好吧, 长时间的沉默后,葛勒多终于开口说道,我会尽力训练你的骑士,不过,这方面的训练完成后,他必须同意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教他。
同意! 蓝儿说。伊拉龙看到阿丽娅和其他的精灵都大大松了口气,好似刚才一直在屏着呼吸。
伊拉龙的心念稍稍撤开,因为这时特里安娜和其他几个沃顿族魔法师都向他发送了意念,询问刚才是什么撕扯着他们的心神,并且让营地中的人和动物痛苦万分。末了,特里安娜让其他人少安毋躁,由她问伊拉龙道:魔影杀手,我们是否遭到了攻击?是荆刺?是苏瑞坎? 她的恐慌如此强烈,伊拉龙受其感染,几乎想丢下剑与盾,落荒而逃。
没有什么事,一切都好。 他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葛勒多的存在,对大多数沃顿人来说,包括特里安娜和受她指挥的魔法师们,都是个秘密。伊拉龙还不想揭开它,以免给帝国的探子知道。用意念交流的时候说谎,是难度非常大的一件事,因为不去想你要隐瞒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伊拉龙只好尽量说得简短。我和精灵们在练习魔法,以后我再解释吧,不过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他能感觉到他的话未能让他们完全安心;但是他们又不敢强迫他说个清楚,于是只好暂且告退,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阿丽娅肯定注意到了他神态的变化,走过来,低声问他道:“没事吧?”
“没事,”伊拉龙朝着正从地上拾起武器的战士们点点头,同样压低声音说,“不得不做点解释。”
“啊,你没告诉他们……”
“当然没有。”
站回你们各自的位置,像刚才一样! 葛勒多冷厉的声音响起,伊拉龙和阿丽娅朝相反方向各走出二十步外。
知道这样可能不会有好果子吃,但伊拉龙仍忍不住问道:师傅,你真能在我们攻到乌鲁邦之前,让我把该学的东西都学会吗?我们的时间已经很少了,而且……
我现在就可以开始教你,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葛勒多说,但你要听得比以往都认真才行!
我在听,老师! 可是,在心里,伊拉龙还是止不住怀疑,老龙对剑术究竟有多了解。葛勒多可能从俄拉米斯那里学到了不少,就像蓝儿也从他这里学了些东西;可是,尽管经历丰富,他自己毕竟从来没握过剑哪!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嘛!葛勒多教伊拉龙剑术,就好比让伊拉龙去教一条龙如何驾驭从山侧升起的热气流,他可以教,但是肯定不如蓝儿教的那么清楚明白,因为他的经验都是间接的,再多的观察和思考,也无法弥补这个欠缺。
伊拉龙把疑问埋在了心底,但肯定还有一部分情绪透过了他设下的壁障,被葛勒多捕捉到了,因为老龙发出了一个显然是觉得好笑的声音——或者说,是他用意念模拟出的声音,毕竟肉身的习惯太难改掉了——然后说:所有伟大的战斗都是相通的,伊拉龙,就像所有伟大的武士也都是相通的。超越某种境界之后,再用什么武器,不论是剑,是爪,是牙齿还是尾巴,都没有分别了。是的,你必须熟练运用自己的武器,可是任何人,只要有时间有意愿,都能在技巧上做到精熟。但是,想要达到大师的境界,需要的则是艺术,需要的是想象力和思虑的缜密,只要是武技高手,就必定拥有这些素质,尽管表面上看他们可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沉默了片刻后,葛勒多继续说道:还记得吗,我从前是怎么对你说的?
伊拉龙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必须学会看到我的眼中所见。老师,我一直在努力地体会,真的。
但你还是看不到,你现在看着阿丽娅,为什么她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你?因为她了解你,伊拉龙,她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想法,这就是她总能打败你的原因。为什么穆塔在烈火平原一战中能把你收拾得那么惨,尽管他在体能和速度上都比不过你?
因为我当时已经累了……
上次交手,为什么他能让你的大腿受伤,你却只能在他脸上轻轻地刮一下?伊拉龙,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是因为你疲倦,他却精力充沛,不是的;是因为他了解你,而你不了解他。穆塔对你的了解,超过你对他的了解,所以他就占了你的上风;对阿丽娅来说,也是这个道理。
葛勒多继续说道:伊拉龙,你看着她,仔细地看她。她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是否也同样看清了她,是否看得清楚到可以击败她的程度?
伊拉龙看着阿丽娅的眼睛,和她对视;在阿丽娅的眼里,他看到了决心和戒备;她似乎在向他挑战,看他能否探察出她的秘密,但同时她似乎又怕他真的做到,不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伊拉龙心头升起了疑云。自己真的很了解她吗?或者一向只是错觉,是自欺欺人,把外表错当成了内心?
刚才比斗的时候,你让自己的愤怒超出了合适的程度,这是不应该的, 葛勒多温言说道,愤怒自有其用处,但不是在此时此地。武士之道,便是求知之道。如果知识告诉你该运用怒火,你就可以表露愤怒;但你却不能从失去自控的暴怒中获得任何知识,你能得到的,只有痛苦和困惑,如果你一定要尝试的话。
你不但不应发怒,反而应努力保持冷静,哪怕有上百个敌人正追在你身后,要把你撕成碎片;你要让你自己心境空明,变成一池透明的湖水,倒映着周遭的一切,却不为周遭所动。在这空明的状态中,你将迎来知识,对于胜负和死生,都将不再有非理性的恐惧。
你不可能永远料事如神,也无法保证每次面对敌人都能取胜;但是洞隐烛微,能让你在第一时间适应任何变化。最能顺势应变的武者,肯定就是活得最久的武者。
现在,你看着阿丽娅,真正地看到她,然后选择你认为最合适的招式,一旦你发动起来,不要让任何想法干扰你。意到而心不动,使你的动作恍如出自本能,而不是思索判断的结果。去吧,试试看!
伊拉龙用了少许工夫镇定心神,回想着关于阿丽娅他所知道的一切:她的爱憎,她的言谈举止和生活习惯,她生活中的大事,她怕什么,渴望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内在的脾性——它决定着她对人生、对战斗的态度。他把所有这些都纳入考虑,试图从中把握她人格的本质。这是个艰难的任务,特别是,他不能像从前那样,只把她看成一个美丽的异性,一个他渴慕的女人,而是要努力地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看她,按照她的本来面目,把她作为一个完整的、独立在他的需求和渴望之外的人来观察。
他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做出了一个结论性的评价,尽管他有些担心,自己的想法太天真,过于简单化,但还是马上抛开疑虑,迈步向前,举起了手中的剑与盾。
他知道,阿丽娅会以为他这次肯定要换新招,于是反而故意用和前两次一样的方式发起进攻:曳步斜行,看似要绕过盾牌,攻击她没有防御的右肋;当然,她不会当真中计,可这至少会让她捉摸不定,不知他的目的究竟何在,而这种状态持续得越久,对他越有利。
他的右脚前脚掌踏在了一个坚硬的小石子上,为了保持平衡,他稍微调整了一下重心。
这一动作,让他原本连贯的步幅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难以察觉的停顿,但还是被阿丽娅捕捉到了,她厉喝一声,挥剑向他扑来。
剑与剑相击,一下,两下,伊拉龙偏转身体,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预感,知道阿丽娅下一剑将劈向他的脑袋,于是抬手出剑,要多快有多快,瞄着她胸骨的位置刺去——如果她要挥剑砍向他的头部,那里必然会形成空门。
他的直觉是对的,但他的计算出了差错。
伊拉龙出剑太快了,阿丽娅的胳膊根本还没有从胸前移开,布里星迦深蓝色的剑尖被她用剑的护手荡开,从她的面颊旁一掠而过,却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伤到。
瞬息之后,伊拉龙眼中的世界已经翻转倾斜,视野中突然冒出了大蓬的金星;他踉跄了一下,单膝跪下,两只手也支在地上,耳中响起了闷雷般的声音。
那声音慢慢消退了,这时,葛勒多说:伊拉龙,不要求快,也不要刻意求慢。只有在正确的时机出手,你的攻击才会恰到好处,而且不费吹灰之力。时机在战斗中意味着一切。你必须密切注意对手身体动作的脉络和节奏:哪里强壮,哪里脆弱,哪里柔韧,哪里僵硬;当对手动作的节拍有利于你时,就顺应它,反之就打乱它。如此你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战斗的进程了。彻底地理解这一点,把它牢记在心里,以后要多用心去琢磨……现在,再来!
伊拉龙怒视阿丽娅一眼,站起身,他晃了晃头,然后第一百次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身上那些瘀伤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让他感觉就像个患了风湿病的老人。
阿丽娅向后一甩头发,朝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坚固的牙齿。
这一套对伊拉龙全然无用,他全神贯注于当前的战斗,而且,也绝不会允许自己上两次同样的当。
不等笑意从她唇边消失,他已经向前疾冲,盾牌举在身前,持剑的手臂旁伸,剑压得很低。果如所料,窥到他持剑姿势中明显的破绽,阿丽娅抢先下手,挥剑疾劈,如果一击中的,他的锁骨必然要遭殃。
伊拉龙毛腰低头,拿盾牌挡开来剑,扬起布里星迦,猛地斜斩下去,好似要将她断为两截。阿丽娅拿盾牌护住身体,用力向他胸口一撞,伊拉龙被盾牌撞得喘不过气,向后退开。
接下来,两人又绕起了圈子,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二人之间的空气也充满了紧张感;血管中激荡着充沛的能量,使他们的动作又轻又快,堪比飞鸟。
僵局打破,犹如一支玻璃棍戛然折断。
他挺剑前刺,她挥刃格开,两人速度奇快,手中的兵刃已经接近透明。在你来我往的交手中,伊拉龙一直盯着阿丽娅的眼睛,但他也遵从葛勒多的建议,努力观察她身体运动的节奏,还要时时不忘她是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和反应。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赢,迫切到仿佛输了就要全身爆裂的地步。
可是,天不从人愿,阿丽娅趁他没有防备,反手用剑柄撞中了他的肋骨。
伊拉龙一呆,恨恨地嘟囔了一句。
这次比上一次好, 葛勒多说,好多了,你对时机的掌握几乎完美。
但还没有达到完美。
还差那么一点点,你的怒气依然太盛,你的心还是有太多杂念。想着你需要记住的那些事情,但不要让它们妨碍你注意当前的情况;你心中要有一处风平浪静的所在,任凭外界风暴的冲刷,你自可岿然不动。当初俄拉米斯让你聆听林中生物的意识,你能明察秋毫,周围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可你却没有用心去注意任何一处具体的细节,这也是你现在该进入的状态。不要只看着阿丽娅的眼睛,你观察的范围太窄,太细微了。
可是布鲁姆告诉我……
运用眼睛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布鲁姆有他自己的方式,但那不是最灵活机变的,也不是最适合大战的。他一生主要是和人单打独斗,或者是小范围的作战,这些都在他的习惯中有所体现。放宽视野,强于看得太细、太窄,不掌握全局,对突发情况就不会有充分的准备,明白吗?
明白了,老师。
那么就继续吧,这一次,你要让自己放松,要放宽你的感知范围。
伊拉龙重新回顾了一遍自己对阿丽娅的了解,心中拿定对阵的策略之后,他便闭上双目,让呼吸慢下来,沉入到自己的意识中去。心中的恐惧和焦虑渐渐驱散,留下无限深沉的虚空,他的疼痛感随之变得迟钝,感知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尽管并未完全失去对胜利的渴望,却已不再担心失败。该来的就来吧,他不会再无益地对抗命运的决断。
“准备好了?”看到他睁开眼睛,阿丽娅问道。
“好了。”
他们各自在起手位置站好,然后便一动不动,都想后发制人。太阳在伊拉龙的右侧,也就是说,如果他能把阿丽娅引到自己左面的话,她的眼睛就会正对着阳光。之前的交手中他曾试过,但没有成功。这一次,他想到了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
他知道,阿丽娅对战胜他很有信心。她并未小看他的能力,这一点他很确定,可无论她对他的技艺和进步的决心有多么清楚的了解,她毕竟赢了他太多次,这些胜利的经验会让她觉得可以轻易击败他,哪怕理性上她不会如此轻敌。故此,她的信心,也正是她的弱点所在。
她以为剑术比我高明, 他心想,也许事实确乎如此,但我可以利用她的预期来对付她。如果说什么能击败她,那就是她自己心中的定式了。
他向前迈出几小步,向阿丽娅一笑,一如她曾经对他做的那样。阿丽娅面沉如水,没有一丝表情,片刻后,她猛地冲了过来,看那架势像要把他一下撂倒在地。
他向后跳开,稍稍向右移动了一下,开始把她引向既定的方位。
阿丽娅在距他几码远的地方站定,一动不动,就像被困在林间空地中的野兽。她眼睛一直盯着他,宝剑在身前画了个半圆。伊拉龙怀疑,有葛勒多在旁观战,她更是决心要赢得漂亮。
接下来,她发出了一声轻柔的猫一般的低叫,让伊拉龙心中凛然一惊。和此前的微笑一样,这声低叫也是扰乱他心神的手段,而且很有效;不过这一次,它只部分地发挥了作用,因为他已经料到对方会搞些类似的花招,虽然具体是什么并不知道。
阿丽娅一个纵跃便跨过了两人间的距离,随即向他展开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伊拉龙一味用盾牌格挡,并不反击,好像在凌厉的攻势之下,除了左支右挡,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每一次剑、盾相击,都发出巨响,震得他的胳膊和肩膀生疼;他不停地向右后方退却,时而脚步踉跄,打个趔趄,让自己狼狈败北的样子更为逼真。
同时,他心里却是非常平静、沉着——一片空明。
在那个最恰当的时机到来之前,他就已经了然于胸,到那一刻真正到来时,他的动作便如水到渠成,不假思索地做出,既不求快,也不求其慢,一切只为实现那一瞬间的完美。
阿丽娅的剑画出闪光的弧线,向他劈来。他向右跨步,闪开利刃,同时后背刚好也变成了正对太阳。
噗的一声,她的剑尖狠狠地刺进了土里。
阿丽娅不想让伊拉龙须臾离开视线,转头去看他,结果扑面是直射的阳光。错误已经铸成。她眯起眼睛,瞳孔收缩成两个细小的黑点。
在她眼花缭乱的当口,伊拉龙手中的布里星迦已经从她的左臂下刺入,点在她的肋骨上。他本可以砍中她的后颈——如果是实战他肯定会这么做的——但临时改了主意,因为即使是钝剑,这样的一击也可能致命。
被剑点中的一刹那,阿丽娅发出一声惊叫,接连倒退了几步。然后她便呆立在原地,胳膊紧压着中剑的地方,疼得眉头紧皱,瞪着他,一脸古怪的表情。
漂亮! 葛勒多欢呼道,再来!
伊拉龙感觉到片刻的得意,但马上被他抛诸脑后,恢复到方才波澜不惊的警觉状态。
等到阿丽娅的脸上恢复了平静,胳膊也放了下来,两人便又小心翼翼地互相绕行了几步,直至谁的眼睛都不会对着太阳,这一刻,格斗重新开始。伊拉龙很快就注意到,阿丽娅对他更重视,更为小心提防了。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沾沾自喜,并更为起劲地发动攻击,可现在他觉得很明显对方是有意为之,如果他吞下诱饵,已经发生过太多次的情形将再度重演,很快,他就会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这一次交手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已经足够双方发动一轮猛攻,一时间盾牌山响,泥土横飞,宝剑交鸣,两人不停地变换位置,速度极快,身体简直像两缕飘动的轻烟。
最终,结局和方才并没有两样:伊拉龙凭着几下灵巧的步法,迷惑住了阿丽娅,再次乘虚而入,手腕翻转,一剑劈中她的前胸,从肩膀一直划到胸口。
阿丽娅一个踉跄,单膝跪在地上;她面孔紧绷,一脸阴沉,翕张的鼻孔粗气连连,两颊异常苍白,只在颧骨处各有一抹晕红。
再来 !葛勒多命令道。
伊拉龙和阿丽娅一言不发地领命,开始了又一轮比拼。连胜两场之后,伊拉龙觉得自己的疲惫减轻了,看得出来,阿丽娅的情况正好相反。
接下来的这一场,可说是未分胜负:伊拉龙的每一个计策,都给阿丽娅识破了,反之阿丽娅也没能让他上当。两人你来我往,缠斗不休,直至最后,双方都精疲力竭,连剑都举不起来了,只能拄剑于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豆粒般的汗水。
再来 !葛勒多低沉的声音响起。
伊拉龙苦着脸,把布里星迦从土里拔出。越是疲惫,他便越难以保持心境的空明,也越难以无视身上的伤痛。他还发现,随着疲累的增加,想避免焦躁,保持情绪的稳定,也越来越难了。从前每当他的身体需要休息时,脾气也就容易变得暴躁。他心想,葛勒多应该是希望他能学会,如何应付这样的挑战吧。
他的肩膀火烧火燎地疼,连盾和剑都几乎举不动了,便垂手将之提在身侧,留着力气,以备在需要时可以及时举起。阿丽娅的姿势和他如出一辙。
他们拖着脚,缓缓靠近,那样子和方才的优雅飘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伊拉龙的力气已经彻底耗尽了,但他拒绝放弃。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似乎两人的比武,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武艺的较量,而是对他的一场考验:他的性格,他的力量,他的韧劲……即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考验他的,也不再是葛勒多,而是阿丽娅。感觉就像她对他有所期望,似乎希望他证明……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但他决意要做到最好。只要她还在坚持,无论多久,无论多么痛苦,他都会奉陪到底。
一滴汗流进了他的左眼,他的眼睛眨了一下。阿丽娅呐喊一声,冲了过来。
再一次,他们开始了那致命的舞蹈,再一次,他们的战斗陷入了僵局。疲惫使他们动作迟钝,但是你慢我也慢,共同的迟缓形成了一种笨拙的协调,其结果是谁也无法取胜。
最终,他们对面而立,宝剑的护手挂在一起,都想用残存的一点力气推开对方。
然后,就在他们你推我、我推你,却谁都无法成功的时候,伊拉龙用低沉而热烈的声音说道:“我……看……到……你……了。”
阿丽娅眼中有星光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