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心
葛勒多又让他们斗了两场,一次比一次持续的时间更短,而且每一次都是平手,对此金龙比伊拉龙和阿丽娅更觉得恼火。
葛勒多本来会让他们一直斗下去,直到分出个上下高低来,但在后一场比斗结束的时候,两人已经疲弱到了极点,并排躺倒在地,只有大口喘气的份儿了。连葛勒多都不得不承认,再比下去,不但无益,甚至可能对他们的身体有害。
等他们的体力略略恢复,可以站起来走路了,葛勒多便让他们到伊拉龙的帐篷里去。
走之前,他们先借助蓝儿的能量,治愈了难挨的伤痛,然后把破损的盾牌交回给沃顿的兵器总管弗雷德里克。讲了一番要好好爱护武器装备的大道理之后,弗雷德里克给他们换了新盾。
娜绥妲早已等在帐篷前,身边一如既往地跟着那些侍卫。“是时候了,”她用尖酸的语气说,“如果你们的互相摧残已经结束,我们就谈谈吧。”她说罢更不多言,一低头径直走进了帐篷。
布洛德迦姆和他的魔法师同伴们绕着帐篷站成一个大圈,伊拉龙看得出,这让娜绥妲的侍卫们颇为不安。
伊拉龙和阿丽娅跟着娜绥妲走进了帐篷,蓝儿出人意表地顶开门帘,把前脸伸了进来,狭窄的空间里马上充满了烟火和烤肉味。
乍看到蓝儿鳞片密布的口鼻,娜绥妲吓了一跳,可马上便恢复了镇定。她收回目光,看着伊拉龙说:“刚才我感觉到的是葛勒多,对吧?”
伊拉龙朝帐篷入口看了看,希望她的侍卫站得足够远,不会听到,然后点点头说:“是的。”
“啊,我就知道!”她叫道,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但很快又转为忐忑,“我能和他说话吗?我是说,这……是可以的吗?还是他只能和精灵或者龙骑士交流?”
伊拉龙犹豫了片刻,望向阿丽娅,想征询她的看法。“我不知道,”他说,“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也许他不……”
你可以和我讲话,娜绥妲,阿吉哈的女儿, 葛勒多的声音在他们的脑海中响起,想问什么尽管问,然后就把时间留给我们吧,为了让伊拉龙能够应对今后的挑战,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伊拉龙头一次见到娜绥妲露出敬畏的神情。“他在哪里?”她摊开双手,做出口形,无声地向伊拉龙问道。
伊拉龙朝床旁一块地面指了指。
娜绥妲眉毛一扬,然后点点头,站起身和葛勒多正式见礼,接下来是一番寒暄,娜绥妲探问了葛勒多的健康情况,又问是否需要沃顿为他做什么。第一个问题让伊拉龙有些不安,但葛勒多只是礼貌地回答说自己的健康无碍,有劳挂怀了;至于第二个问题,他说谢谢她的关心,但不需要沃顿为他做任何事。我不吃,不喝, 他说,也不需要你所了解的那种睡眠。现今我唯一的快乐,唯一的享受,就是思考怎样能终结加巴多里克斯。
“明白!”娜绥妲说,“因为我的感觉也差不多。”
然后她问葛勒多是否有什么良策,让沃顿不用付出难以接受的人员和物力的代价,就拿下雷欧那城,同时,用她自己的话说,也不必把伊拉龙和蓝儿“像绑扎好的鸡鸭那样,献给帝国”。
她花了会儿工夫向葛勒多稍为详尽地说了说当前的局势。考虑了片刻之后,他说:娜绥妲,我没有什么能轻易扭转乾坤的良方。我会继续思考,但目前来说,我还无法为沃顿指出一条明路。如果只有穆塔和荆刺,或许我能轻松地攻破他们的心防,但是加巴多里克斯给了他们太多的尔戥奈瑞,令我难以施为,即使有伊拉龙、蓝儿和精灵们帮忙,也没有胜算。
可以看出,娜绥妲有些失望。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双手平压在衣服的前襟上,向葛勒多表示感谢,之后便告辞了,出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绕开蓝儿的头,生怕碰到她。
阿丽娅在一张三条腿的矮凳上坐下,伊拉龙也坐在自己的帆布床上,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在裤子的膝盖部位擦了擦手——他手心里黏糊糊的,全身都是——然后把水囊递给阿丽娅,她接过来痛快地喝了一口。等她喝完,他自己也喝了几大口。刚才的比武使他饥肠辘辘,喝下去的水虽然暂时压住了胃里的鸣叫,但他还是希望葛勒多能快点放他们走。太阳马上就落山了,他得尽快去沃顿的厨子们那里弄顿热饭吃,否则,等他们压熄灶火回帐就寝,他就只能啃陈面包和硬肉干,吃发霉的羊奶酪了,如果能找到一两颗生葱头都算是幸运的。想想都叫人心里发怵。
等他俩都安定地坐着了,葛勒多的声音重又响起,给伊拉龙讲解意念之战的原理。伊拉龙对此早已耳熟能详,但还是认真地听着,每当金龙要求他做什么,都毫无怨言一丝不苟地照做。
很快,他们就从理论过渡到应用。葛勒多先是测试伊拉龙的防守能力,他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地冲击伊拉龙的心防,接着,攻防的试探发展为全面的意念之战,双方都努力地想占据上风,操控对方的心神,哪怕只能做到短短的一瞬。
意念战进行的过程中,伊拉龙闭目仰躺在床上,心神内守,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他和葛勒多之间掀起的内心风暴上。早前的比武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但金龙精神抖擞,有如新发,更不要说他本就无比强大,这一切使得伊拉龙基本只能处于守势,但他至少守得有声有色,尽管心里很清楚,如果是实战,他肯定早就一败涂地了。
幸好,葛勒多知道伊拉龙此时的状态,并不想趁机占他的便宜,不过就像他对伊拉龙说的,你必须时时刻刻准备着保护自己最内在的真我,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警惕。很可能,当最终面对加巴多里克斯或穆塔的时候,你会像此刻一样精疲力竭。
又激战两场之后,葛勒多让阿丽娅代替他做伊拉龙的对手,自己则变换角色,当了一个非常多话的旁观者。阿丽娅的疲倦程度丝毫不亚于伊拉龙,但他马上发现,同样作为法师,她在意念之战中所表现出的强大胜过他不止一筹。这倒并不让他特别意外。在此前两人唯一的那次意念之战中,他便几乎丧命在她手里,那还是她在基里被俘,中毒未解的时候。葛勒多的意识精纯而且训练有素,但依然比不上阿丽娅对自己意识那种钢铁般的控制。
她超强的自制力,伊拉龙已经注意到,是精灵族普遍具有的特征。这方面最突出的是俄拉米斯,他的自控力已经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在伊拉龙看来,似乎他的心境从来就不会受到负面情绪的干扰。伊拉龙觉得,精灵突出的自控力,是他们种族的天性使然,也是严格的培养、教育和使用古语带来的自然结果。用一种不能撒谎的语言说话和思考,这语言中的每一个词都蕴含着释放咒语的力量,自然会抑制语言和思维上的漫延、散乱,并塑造出对情绪化和冲动的厌恶。有鉴于此,精灵比其他种族拥有更强的自控力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伊拉龙和阿丽娅的意念缠斗了几分钟,他想逃出她全方位的包围,而她则试图捕捉并困住他的意识,以迫其屈服于自己的意志。有几次,已经被她得手了,但他总是在片刻之后便挣脱了她的掌控。不过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她无意伤害自己,否则想脱身已经太晚了。
在两个人心神接触的过程中,从头至尾,伊拉龙一直能感觉得到,在阿丽娅幽暗的意识深处飘荡着荒远的音乐。那音乐召唤他离开自己的身体,试图用人世间前所未有的奇异旋律,把他网在当中。如果不是因为总要留意阿丽娅的攻击,如果不是知道,人类一旦迷恋上精灵的内心世界通常没什么好结果,他会很愿意沉迷进去,在音乐的诱惑中沉沦。也许,他最终会毫发无伤地脱身而出,毕竟他是一位龙骑士,他不是普通人。但只要他还珍视自己的理智,就不会愿意冒这个风险。他听说过,因为沉入布洛德迦姆的心底,娜绥妲的侍卫卡尔文变成了一个整天张着嘴巴的呆瓜。
所以,尽管很难,他依然坚定地拒绝了这诱惑。
之后,葛勒多又让蓝儿也参与到战斗之中,有时站在伊拉龙一方,有时又来攻击他。老龙说得很明白:闪鳞,你必须和伊拉龙一样熟悉这种战斗方式。 蓝儿的加入成了意念战结局的决定因素。她和伊拉龙联手可以稳稳地防住阿丽娅的进攻,尽管并不轻松;甚至有两次他们还占了上风。蓝儿和阿丽娅合作的时候,实力上的差距让伊拉龙干脆完全放弃了进攻,深深地沉入自己的意识之中,像受伤的动物那样蜷缩成球,默诵一段段诗章,等待着她们投放过来的精神力浪潮逐渐消退。
最后,葛勒多又加入进来,大家分作两组,他和阿丽娅一组,伊拉龙则和蓝儿一组,像两对龙和骑士的组合那样,展开了艰苦的较量。刚开始的几分钟,伊拉龙和蓝儿勉强与对方维持了一个平分秋色的局面,但最终葛勒多的力量、经验和狡猾,加上阿丽娅钢铁般的意志力,实在让伊拉龙和蓝儿无法招架,他们别无选择,只得认输。
之后,感觉到葛勒多的失望,伊拉龙受了刺激,说:老师,我们明天会做得更好的。
葛勒多的情绪变得更为低沉,似乎刚才的比斗让他也感到了疲惫。你已经做得不错了,孩子。就算是在伏鸾迦岛,就算你们俩都是我羽翼之下的徒弟,时时能得我的传授,我也不能对你们有更高的要求了。可是,你所需要掌握的东西,是不可能在几天或几星期内学会的。时间如流水从我们的牙缝中汩汩淌过,很快就会枯竭,涓滴不剩。用意念战斗的技巧,需要多少年才能掌握;需要多少个世代,多少个世纪,即便到那时,关于你自己,关于你的敌人,关于这世界的道,还是会有许多要学习、要发现的东西。 一声阴沉的低吼之后,他陷入了沉默。
那我们尽量多学,其他的交给命运就是了, 伊拉龙说,再说,就算加巴多里克斯真的用一百年的光阴来锤炼他的意志,可他无从听到你的教诲也有一百多年了。这么多年间,他肯定会忘掉不少东西,而我们有你的帮助,一定可以打败他。
葛勒多哼了一声。你的口才越来越好了,魔影杀手伊拉龙。 话是这么说,可是听语气他的心境已经由阴转晴了。他命他们去吃饭、休息,然后便退出了他们的意识,不再言语。
伊拉龙确信金龙还在看着他们,可是,一旦不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心里还是意外地一空。
一阵寒意袭来,他打了个哆嗦。
伊拉龙、蓝儿和阿丽娅坐在越来越黑的帐篷里,一时间谁都不想开口说话。然后,伊拉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上去好了不少。”他说道。乍然发声,嗓子有些沙哑,他再次伸手去拿水囊。
“这事对他有好处,”阿丽娅说,“你对他有好处。如果没有目标,光是悲伤就会把他杀死。能够活下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很佩服他这一点。不论人类、精灵或者龙族,在遭受了这样的损失之后,都很难继续生存,更不要说还能保持正常的理性。”
“布鲁姆就做到了。”
“他也同样了不起。”
如果我们杀掉加巴多里克斯和苏瑞坎,你们觉得对葛勒多会有什么影响? 蓝儿问,他会继续下去,还是就此……停止?
阿丽娅隔着伊拉龙,向蓝儿望过去,眸子里亮光一闪:“只有时间才知道答案。我希望他不会;但如果我们在乌鲁邦取胜,很可能葛勒多会觉得,失去了俄拉米斯,仅余他孑然一身,是难以为继的。”
“我们不能让他就那么放弃。”
我同意。
“如果他决定沉入虚无,我们凭什么拦他?”阿丽娅肃容说道,“选择在他,别人不好干预。”
“没错,但我们可以劝他,让他明白,生命还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阿丽娅面容沉静,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愿意他死,没有精灵会愿意。但是,如果清醒的每一刻都是种折磨,那得到解脱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
伊拉龙和蓝儿都无言以对。
他们三个又聊了一会儿当前的局势,然后蓝儿把头从帐篷里缩了回去,走到旁边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把头探进兔子洞的狐狸,她抱怨道,看不到是否有人偷偷地靠近过来,让我全身的鳞都痒得厉害。
伊拉龙本以为阿丽娅也会马上离开,但想不到的是,她留了下来,和他随意地聊着天,似乎兴致不错。对此,伊拉龙可谓称心如意。早前的饥饿感在后来和阿丽娅、蓝儿及葛勒多的意念之战中已经消失了。反正,如果能用一顿热饭来换和她聊天的乐趣,他是求之不得。
夜幕四合,两人的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帐篷内也越来越显得安静。疲惫和兴奋让伊拉龙有种眩晕的感觉,好似喝多了蜜酒,他注意到阿丽娅似乎也较平时更为放松。他们聊了很多:两人的比斗,葛勒多,对雷欧那城的围攻以及战前准备等等;两人还谈起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事情,比如阿丽娅在湖边看到的那只在水草中捕食的鹤,蓝儿鼻子上缺的那块鳞,以及季节轮替,天气再次转凉。但是,无论岔开多远,他们总会回到那个一直在两人心中徘徊的话题——加巴多里克斯,以及在乌鲁邦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就像此前不知多少次一样,两人一起猜测加巴多里克斯会给他们设下什么样的魔法陷阱,怎样才可以最好地避免入瓮。正说着,伊拉龙突然又想起蓝儿关于葛勒多的问题,于是说:“阿丽娅!”
“嗯?”她曼声应道,声调轻柔宛转。
“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我是说,如果我们都还活着的话。”
“你呢?”
他手指抚摸着布里星迦的剑柄头,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不怎么去想乌鲁邦之后的事……这得取决于蓝儿怎么想,不过我估计我们可能会回到帕伦卡谷。我可以在大山周边的小山上建一栋宅院,也许不会在那里度过大部分的时间,但是在阿拉加西亚从这里飞到那里之余,至少我们还有个地方可去。”他似笑非笑地接下去说道,“我相信,即便加巴多里克斯死了,我们也闲不下来……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胜利了,你有什么打算?对这个问题你考虑的时间比我长,肯定会有想法的。”
阿丽娅抱着踩在凳子上的一条腿,下巴支在膝盖上。在光线灰暗的帐篷里,她的脸像被魔法从夜色中唤出的虚影,飘浮在黑暗的背景之上。
“我在人类和矮人当中待的时间,比和Alfakyn在一起还多,”她用的是精灵在古语中的名字,“我已经习惯了,不想再回到埃勒斯梅拉。那里过于平静,你坐着仰望星空,也许不知不觉便过了几个世纪。我不会回去的。我想我会为母亲效力,做她的使节。我最初离开杜维敦就是为了帮助恢复世界的平衡。像你刚才说的,即使推翻了加巴多里克斯,还会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许多不义要纠正,我愿意投身其中。”
“哦……”阿丽娅的回答与他所期待的答案并不完全吻合,但至少他从中看到,他们不会在乌鲁邦之后就各自走天涯,而是不时地还有机会相见。
不知阿丽娅是否看出了他的失望,但即使感觉到了,她也未有丝毫的表露。
他们又聊了几分钟,然后阿丽娅起身,向他告辞。
当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伸出手,好像要拉住她,但又匆匆缩了回来。“等等。”他低声说着,心里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但就这样期待着。他的心跳快了起来,咚咚地震着耳鼓。他的脸变得火烫。
阿丽娅停在帐篷门口,背对着他。“晚安,伊拉龙。”她说着,从两片门帘的缝隙中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