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欧那湖畔
伊拉龙大步走过黑暗的营地,双拳紧握,牙关紧咬。刚才几个小时,他一直和娜绥妲、奥利克、阿丽娅、葛左格、奥林国王以及他们的幕僚在一起开会,讨论白天发生的事情,分析沃顿当前的局势。临近结束的时候,他们联络了伊丝兰查蒂女王,告知她沃顿已经拿下了雷欧那城,同时向她通报韦尔登的死讯。
向女王讲述她最年长、最强大的魔法师中的一位是如何死去的,对伊拉龙来说并不是一个愉快的任务,而听他通报的女王也同样不快。她乍然听到消息所显露的悲痛让伊拉龙感到意外,他原以为她同韦尔登并不会太熟悉。
与伊丝兰查蒂的谈话让他心情极度糟糕,因为这让他重又想起,韦尔登死得是那么偶然,那么不值。如果是我打头,被晶簇刺穿的人就该是我了 ,他一边在营地中继续寻觅,一边想,要么就是阿丽娅。
蓝儿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决定还是回到他帐篷旁边自己惯常睡觉的地方,因为,就像她说的,沃顿人确实该睡个好觉了,这是他们应得的。要是我在营地里走来走去,那就谁都别想休息。 不过,他们的意识仍然联结在一起,他知道,如果需要,她几秒钟就可以来到他的身边。
许多帐篷前都燃着篝火或火把,为了在黑暗中保持视力,伊拉龙避免与这些火源靠得太近,但也没放过每一处有火光的地方,看他的目标是否躲在附近。
寻找的过程中,他突然想到,自己真有可能找不到她。此时此刻,他对她的态度绝对谈不上友好,这让她可以感知到他的位置,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提前避开他。但他转念又想,她并不是个懦弱的人,尽管年纪不大,却算得上他所认识的最顽固的家伙之一,哪怕把人类、精灵或矮人都包括在内。
终于,他看到了埃娃。她坐在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帐篷前,正在玩翻绳儿,旁边的一堆火已经快熄了。她的监护人格瑞塔坐在旁边,一对长长的木制毛衣针在粗糙的生满老茧的手中上下翻飞。
伊拉龙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那老妇人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真的不想破坏这安谧的气氛。
反而是埃娃先开了口:“伊拉龙,找了这么久,不会到头来又心软了吧?”她的声音罕见地柔弱,好像刚刚哭过,但抬眼看过来时,目光却犀利而充满了挑战。
看见伊拉龙走进光亮之中,格瑞塔似乎吃了一惊,她收起针线,鞠躬道:“欢迎你,魔影杀手,我给你弄点吃的或喝的好吗?”
“不用了,谢谢你。”伊拉龙走到埃娃身前站定,俯视着这个身材纤弱的小姑娘。看着她的眼睛,他的胃里奇怪地一紧,那紫色的眼眸,竟然和黑格林的祭司用来杀死韦尔登、困住阿丽娅和他本人的紫水晶颜色一模一样。她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便低下头接着玩翻绳儿。
伊拉龙蹲下来,从中间抓住绕在埃娃两手间的线绳,迫使她停下翻绳的动作。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道。
“也许吧,”他沉声道,“但我还是要说出来。韦尔登是你杀死的——就和你自己动手刺死他没什么两样。如果你当时跟我们去了,就可以警告他小心陷阱,可以向我们所有人提前示警。我亲眼看着韦尔登死去,看着阿丽娅几乎把自己的手扯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不高兴,因为你的固执,因为你的骄傲……你要恨我就尽管恨好了,但千万别让他人因为你对我的仇恨而受害!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如果你盼着沃顿失败,那你就去加入加巴多里克斯一伙好了,一了百了,你愿意这样吗?”
埃娃缓缓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我再不想听到你只因为憎恶便拒绝帮助娜绥妲这样的事情,否则,别怪我新账旧账和你一起算,先觉者埃娃,这可不是你能受得了的!”
“你根本没办法打败我。”她嘟囔道,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那可不见得,埃娃,你有很珍贵的天赋,沃顿需要你的帮助,尤其是现在;我不知道,我们能否打败在乌鲁邦的国王,但是如果你肯帮忙,如果你肯用你的能力对付他,那也许我们就真有了获胜的机会!”
埃娃的内心似乎在挣扎着,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伊拉龙发现她哭了,脸上满是泪水。他并不会从她的痛苦中得到快乐,但是看到自己的话对她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心里多少有些满意的感觉。
“对不起。”她低声说。
他松开一直握着的线绳,站了起来:“你的歉意救不回韦尔登的性命。下次好好表现,也许能弥补你的过失。”
他向格瑞塔点点头——老妇人在他们说话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出声——然后大步离开,走出火光,走回到一排排阴暗的帐篷之间。
你干得不错 ,蓝儿说,我想,以后她会有不一样的表现了。
希望如此吧。
批评埃娃对于伊拉龙来说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他想起当年自己犯错误受布鲁姆和加罗的批评,现在轮到自己批评别人了,这让他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觉得自己更成熟了。
岁月轮替啊 。他心想。
他缓步走在营地中,并不着急,享受从黑暗中的湖面上吹来的凉风。
攻下雷欧那城之后,出乎众人的意料,娜绥妲坚持不让沃顿军在城中宿营。她没有解释原因,但伊拉龙猜想,这可能是因为在雷欧那城耗费了太久的时间,使她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开拔,向乌鲁邦进发。同时,她可能也不愿意在城中逗留,天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加巴多里克斯的奸细。
沃顿人刚控制住街面,娜绥妲便下达命令,留一部分战士守城,由红胡子马特兰统领,其他人则离开雷欧那城,沿着湖边向北进军。行军路上,传令兵频繁往来于沃顿大队和雷欧那城之间,因为管理城市有许多事情马特兰要和娜绥妲一起商讨。
在沃顿人离开之前,伊拉龙、蓝儿和布洛德迦姆等精灵回了一趟被毁掉的大教堂,去寻回韦尔登的尸体和智者拜乐思腰带。从蓝儿把挡在地窟入口的大石块掀开,到布洛德迦姆等精灵寻回韦尔登的遗体,一共只用了几分钟;但无论他们花费多少时间,也不管他们施用什么法术,都没有找到那条腰带。
精灵们把韦尔登的尸体用盾牌抬出城外,来到溪边的一个土丘上,将他安葬在那里;他们用古语唱了几首哀伤的挽歌,伊拉龙听着哀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周围的飞禽走兽也都停止了活动,静悄悄地聆听着。
银发的女精灵耶拉跪在坟旁,从腰带上的一个小口袋里取出一粒橡实,把它种在韦尔登胸口正上方的位置;然后,包括阿丽娅在内的十二个精灵,便对着那橡实歌唱,它在精灵的歌声中,开始生根、发芽、分杈、长高,像许多只手一起高高地伸向天空。
待精灵的歌声停歇,枝叶繁茂的橡树已有二十英尺之高,每根枝条的末端都开着长串的绿色花朵。
伊拉龙觉得,这是他参加过的最美好的一次葬礼,相比矮人把死者深埋进冰冷坚硬的石穴,这种方式要好得多;死后的躯体化为树木的养料,而那树也许还能继续存活数百年,这个想法非常可喜。有朝一日,他也要死去的话,一定要让人在坟上种棵苹果树,这样亲人和朋友就能吃到从自己身上生出的水果了。
这念头尽管不太吉利,却让他有滋有味地琢磨了好久。
攻破雷欧那城之后,除了在大教堂中搜索失物,找回韦尔登的遗体,伊拉龙还在城里做了一件值得一书的事情:他经娜绥妲同意,宣布城中每一个奴隶都获得了解放,成为自由人,还亲自去到一些庄园和拍卖场,从镣铐下解救出了许多男人、女人和儿童。这些行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他希望被他解救出来的那些人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离自己的帐篷已经不远了,伊拉龙看到阿丽娅正站在帐篷门口等他,于是加快了脚步,但是不等他张口招呼,就听有人叫道:“魔影杀手!”
伊拉龙转过身去,见娜绥妲的一个小跟班正快步向他们跑来。“魔影杀手,”少年有些喘息地又叫了一声,同时对着阿丽娅鞠了一躬,“娜绥妲小姐请你明早在天亮前一小时去她的大帐,她有事和你商量。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阿丽娅小姐?”
“你可以告诉她,我会按时到。”阿丽娅说罢微微颔首。
小跟班又鞠了个躬,然后转身从原路跑回去了。
“咱们俩都杀死过魔影,这称呼有时候还挺麻烦的。”伊拉龙微笑说道。
阿丽娅也笑了一下,这笑容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难道你希望我当初放过瓦拉乌格吗?”
“不……当然不。”
“我倒确实可以留下他的性命,把他当奴隶使唤。”
“别再取笑我啦!”他说。
她轻轻笑了一声,好像觉得很有趣。
“也许我应该叫你公主——阿丽娅公主。”他重复了一遍,品味着说出这个词的美好感觉。
“你不能这样称呼我,”她换了严肃些的语气说,“我不是公主。”
“怎么不是?你母亲是女王,你当然是公主!她的头衔是drottning,你的是drottningu,前一个的意思是‘女王’,后一个的意思……”
“不是‘公主’,”她说,“不完全一样,在人类的语言中没有能完全对应的词。”
“但是,如果你的母亲有一天去世或者退位,你就将接替她的位置,对吗?”
“没那么简单。”
阿丽娅似乎不想说太多,于是伊拉龙转换话题道:“不进帐篷吗?”
“好的。”她说。
伊拉龙拉开门帘,阿丽娅低头走了进去;他很快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蓝儿,见她蜷着身体,已经沉沉欲睡了。
他走到悬在帐篷中央支柱上的油灯前,低声说了句:“Istalri(火,古语)。”他没有用“布里星迦”这个词,免得自己的剑也跟着烧起来。油灯亮了,光线稳定而温暖,让这空荡荡的行军帐中也有了一丝温馨的感觉。
他们坐了下来。“我在韦尔登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我想你可能会喜欢。”阿丽娅说着从侧面裤袋里掏出一个雕花木壶,有伊拉龙的巴掌那么大,她把壶递给了伊拉龙。
伊拉龙拔掉塞子,凑到壶口闻了闻。一股芬芳、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他不禁扬了扬眉毛。
“是菲尔尼夫酒?”他问道,想起了矮人用接骨木果酿出的酒,而按照娜里的说法,还有一样“原料”是月光。
阿丽娅笑了,声音如百炼精钢般悦耳:“是的,不过韦尔登又加了些别的东西。”
“哦?”
“是生长在杜维敦森林东部罗纳湖畔的一种植物的叶子。”
伊拉龙皱起眉头:“是我知道的某种植物吗?”
“或许吧,不过这无关紧要。来,喝吧,你会喜欢的,我保证。”
见她又笑起来,伊拉龙不由得一愣。她今天颇为反常,可以说简直有点疯癫,猛然间,他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喝了酒,并且快醉了。
伊拉龙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葛勒多此时是否在看着他们,然后他把酒壶举到唇边,喝了一大口。酒的味道与他熟悉的菲尔尼夫酒有些不同,多了一种馥郁而刺激、类似貂或白鼬的气味。
伊拉龙眉头紧皱,强忍着恶心,把酒咽了下去,好像从咽喉里吞下一道火流。他又啜饮了一小口,然后把酒壶递给阿丽娅,她也喝了一口。
过去的一天充满了血腥与恐怖,几乎一整天,他都在不停地战斗:杀人、差点被杀;他需要放松……需要遗忘。他的紧张深入骨髓,单凭精神调节无济于事;他需要点别的东西,外在的东西,就像那导致紧张的暴力,基本也都来自外界一样。
接过阿丽娅再次递过来的酒壶,他灌下一大口,然后呵呵笑了起来,忍都忍不住。
阿丽娅扬起一道眉毛,若有所思,同时又颇觉有趣地看着他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就是……我们……我们还活着,而他们,”他说着手朝雷欧那城的方向一挥,“已经死了。生命,生与死让我觉得有趣。”他肚子里已经开始发热,耳朵尖又红又烫。
“活着很好。”阿丽娅说。
酒壶在两人间不停传递,直到最后空了;伊拉龙失败了几次,才把塞子重又塞进壶嘴。他的手指麻木迟钝,身下的帆布床也不停地起伏摇晃,就像海船的甲板。
他把空壶递给阿丽娅,她刚要拿走,又被伊拉龙将手抓住,她的右手,迎着光亮举了起来。她手上的皮肤已经恢复光洁,没留一点疤痕。“布洛德迦姆帮你治好了?”伊拉龙问道。
阿丽娅点点头,他将她的手松开。“基本好了,现在用手没问题。”她边说边手指开合,动了几下给他看,“但是拇指根上还有一块皮肤没有感觉。”她用左手食指指着那里说道。
伊拉龙伸手轻轻摸着她右手拇指根部,说:“是这里吗?”
“这里。”她说着把他的手指移到了正确的位置。
“布洛德迦姆也没什么办法吗?”
她摇了摇头。“他试了六七种咒语,但神经怎么也接不上,”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继续道,“没什么,能用剑,能拉弓,这就足够了。”
伊拉龙犹豫了片刻,然后说:“你知道……对于你所做的事——还有你打算要做的——我是多么感激;你留下永久的印记,我真的很难过,如果我有办法能阻止……”
“别为这事难过,人生在世,不可能永远不受伤害,也不应该怕伤害;我们受过的伤,不但是判断我们有多愚蠢的参照,也是衡量我们取得进步的标尺。”
“安吉拉关于敌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没有敌人的人,只能是懦夫,或比懦夫还糟。”
阿丽娅点点头:“有些道理。”
夜渐渐深了,他们一直说说笑笑,酒劲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来愈强。伊拉龙有些头晕目眩,帐篷里的每一道阴影仿佛都在回旋舞动,眼前游弋着奇异的光芒,就像平时在夜晚闭上眼睛后看到的亮光。他的耳垂热得发烫,后背麻麻痒痒的,像有无数蚂蚁在爬;此外,有一些声音似乎被放大了,大得令他几乎辨不清别的动静,比如湖边昆虫有节奏的鸣叫,帐外火把燃烧的噼啪轻响。
难道是被下毒了 ?他突然想。
“怎么了?”阿丽娅注意到了他的紧张。
他舔了舔嘴唇——嘴里非常难受,干得简直不可思议——对她讲了自己的感觉。
阿丽娅笑了,她身体向后靠去,星眸半合,看着伊拉龙说:“就该是这样的,到早晨就没事了。在那之前,放松心情,好好地享受现在的感觉吧。”
伊拉龙心里斗争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用咒语让自己清醒过来——假设他真能做到的话——最终他还是决定信任阿丽娅,听从她的建议。
伊拉龙坐在这个似乎旋转不休的世界里,心中想着,看来人对真与假的判断,还是相当依赖于感官的。如果不是理性告诉他,眼前那些闪动的光亮只是菲尔尼夫酒所引发的幻觉,他几乎可以发誓说,它们真的就在那里。
他和阿丽娅继续聊着,话题越来越跳跃,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但伊拉龙却觉得他们说的每一件事都非常重要,尽管他说不出原因,甚至也许片刻之后就忘了个干净。
过了一阵,伊拉龙听到低沉的芦笛声,从营地某处传来。一开始他以为只是自己的想象,但阿丽娅也把头朝笛声的方向歪了歪,好像也听到了。
吹奏芦笛的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伊拉龙都说不上来,也并不在意。那旋律好像是黑夜自身的产物,就像暗夜中吹来的孤独无依的风。
他仰头听着,眼睛微睁,被菲尔尼夫酒触发,却由笛声塑造成型的奇异画面,在心中盘旋、飞掠。
芦笛吹奏的旋律越来越狂野,凄苦变为焦迫,音调的起伏如此激烈、繁复,如此紧张,以至于伊拉龙开始为那吹奏者担心。这样快速而有技巧的变换,似乎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哪怕吹笛者是个精灵。
芦笛吹出了一个极为热烈的高音,阿丽娅笑着跳起身,双手举过头顶,摆了一个姿势。她一只脚点着地面,双手在头上拍掌,一,二,三,然后,伊拉龙目瞪口呆——她竟然跳起舞来。她的动作起初较慢,甚至可以说是慵懒,但越来越快,直至与芦笛疯狂的节拍同步。
曲调很快达到了最高潮,然后逐渐回落,恢复了和谐的旋律。曲子就要结束,伊拉龙正等着笛声消失,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痒感觉,却迫得他狠命地抓挠自己的右手掌心,同时,他心里一紧,好像被猛地捏了一下,一道防身咒突然间被触发,向他示警:有危险来临。
紧接着,一声龙吼,从上方响起。
惊惧袭来,伊拉龙如坠冰窟。
那不是蓝儿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