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中
阴沉沉的黑云分开了,从蓝儿背上望去,伊拉龙看到了伏鸾迦岛的内陆。在他们前面是一个巨大的碗状谷地,周围被他们刚刚所看到的那些直插云端的高山环绕着。茂密的云杉、松树和冷杉从山脚下起,一直铺满整个山腰,像一支气冲冲的军队密密麻麻地从峰顶冲下。树木都高大浓郁,即使从远处伊拉龙都可以看到苔藓和地衣从浓密的枝条上垂下来。山侧飘着片片白雾,在山谷的几处地方可见白蒙蒙的几道雨帘从云中飘挂而下。
在飞临山谷上空的时候,伊拉龙看到森林中露出无数的石头建筑:倒塌的、被植物覆盖的山洞口,烧毁的堡垒,屋顶垮塌的宅邸,还有一些体积更小一点的房子,看起来似乎还能够住人。
有十多条河流从深山中流出,蜿蜒着流过青翠的大地,注入接近谷地中心的一个平静的大湖。大湖的四周散布着骑士们的城市——多路城——的废墟。这些建筑都非常庞大——许多空空的大厅足以容下整个卡沃荷。每一个门厅似乎都像是巨大的,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洞穴入口。每一扇窗户都又高又宽,像城堡的大门。而每一面墙壁都完全像一堵高耸的峭壁。
一块块巨石被茂密的常春藤缠绕着,而没有常春藤的地方则覆盖着厚厚的苔藓,这使那些废弃的建筑物和周围的环境几乎完全融合在一起,似乎就像从地上自己长出来的一样。少数裸露出来的石头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褐色,上面还能看到斑斑的红色、棕色以及灰蓝色。
同所有精灵族的建筑一样,这些建筑有着优雅流畅的风格和线条,同矮人族和人类相比显得更纤细。但他们也有着埃勒斯梅拉的树屋所没有的坚固和威严。其中的一些建筑在伊拉龙看来同帕伦卡谷非常相似,他记起了最初的人类龙骑士就来自阿拉加西亚的这个地方。由此,这儿的建筑就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貌,既异于精灵式的,也不完全同于人类的风格。
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遭到了损害,只是有一些破坏得更严重一点。这种破坏似乎是以城市南部边缘的一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去。在这里有一个深入地面三十多英尺的大坑,乱蓬蓬地长了一些桦树,银白的树叶在四处飘荡的微风中哗哗抖动。
城市的开阔地上到处长满了野草和灌木丛。街道的青石板周围都长了一圈杂草。从摧毁城市的爆炸中幸存下来的花园因为建筑物的遮挡都保存得比较完好,深色的花朵依然优雅地盛开着,它们的外形无疑是被已经失传的一种咒语所控制着。
总之,这个圆形的谷地呈现出一幅凄凉阴郁的景象。
看这些曾经是我们之骄傲和荣耀的废墟, 葛勒多说道,伊拉龙,你必须再施一个咒语,内容如下 ——接着他念了几句古语。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咒语,词句晦涩绕口,伊拉龙未能判断出这咒语究竟能起什么作用。
当他问葛勒多的时候,老龙说道:这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剧毒,就在你呼吸的空气里,在你踏过的路面上,在你可能会吃到的食物里,在你可能要饮用的水里,这个咒语就是保护我们免受毒素的侵袭的。
什么……剧毒? 蓝儿问道,她的思维缓了下来,一如她此刻缓慢拍打着的翅膀。
伊拉龙从葛勒多的意念里感应到了城市边缘那个大坑的图景,老龙再次开口了:在和变节者的战斗中——我们阵营中的一员,一个名叫苏维尔的精灵用魔咒自杀了。没有人知道是蓄意的还是偶然的,但结果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样子,还有一些你看不到的东西。随之而来的爆炸让这个地方已经不再适于生存。那些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皮肤很快开始病变,头发脱落,很多人因此而死去。
伊拉龙施展了法术——不需要消耗很多能量——然后说道:怎么会有人,就算是精灵也罢,能够带来这么大的破坏?即便苏维尔有他的龙骑相助,我都觉得不太可能,除非他的龙有一座山那么大。
他没有龙骑相助, 葛勒多说道,他的龙已经死了。是的,就是苏维尔造成了这场灾难。
但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唯一的选择:把自己的血肉转化成能量。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魔影?
不是的,这种能量没有意念或结构,而且一旦释放出来,它就会向外冲击直到消失殆尽。
我还从不知道单单一具肉身含有这么大的能量。
很少人知道这一点,但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一粒物质也蕴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物质,似乎不过是,冻结后的能量。把它融化掉,你就能用它释放出一股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的能量流……据说当年发生在这里的那次爆炸在遥远的台姆城都能够听得到。爆炸造成的烟雾一直升到贝尔山那么高。
是不是就是那次爆炸害死了格列尔朗? 伊拉龙问道。他指的是他听说的一名死于伏鸾迦岛的变节者。
正是,加巴多里克斯和其他几个变节者事先得到了警告,也因此采取了防护措施,但我们中的很多人就没有他们那么幸运了,很多因之而丢了性命。
蓝儿从低垂的云层下向地面滑翔,葛勒多给她指出了方向。她于是改变路线,转过身朝谷地西北侧飞去。葛勒多叫出了她飞过的每一座山峰的名字:伊思亚罗斯、费尔斯沃德和尼蒙玛斯特,还有胡尔津和特里涅津。他还辨认出很多据点以及坍塌的塔楼,并把其中一些的历史讲给伊拉龙和蓝儿听,虽然只有伊拉龙一个人在认真地听他的讲述。
在老龙喃喃的叙述当中,伊拉龙感应到一种久远的悲伤在葛勒多的意识中缓缓苏醒过来,不单单是为了多路城的毁灭,更是为了骑士们的死亡,为了龙族的近乎灭绝,也为了数千年累积下来的知识和智慧毁于一旦。他对曾经的记忆,对和同类之间的友谊的记忆,更加深了他的孤独感。这与他的悲伤一起,让他处于一种孤凄的情绪中,这让伊拉龙也开始感到难过起来。
他从葛勒多的情绪中稍稍挣脱出来,但谷地的景象依旧让他感到忧郁和伤感,似乎这片土地自身正在哀悼龙骑士的衰亡。
蓝儿飞得愈低,建筑物看起来就愈大。随着他看清了这些房子真实的大小,伊拉龙意识到他在《天意》一书中所读到的一切毫不夸张:最大的一栋建筑甚至大到蓝儿都可以置身其间自由飞行了。
在这座废城的边缘地带,他发现有成堆的白色巨石矗立在地面:龙的骨架。这些景象让他不堪忍受,却又忍不住要看。最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些龙骨的尺寸。一些龙比蓝儿稍小一点,但大多数都要大得多。最大的一副骨架是一只肋骨依然完好的巨龙,据他估计至少有八十英尺长,最宽的地方足有十五英尺。单它的头骨——巨大而凶猛的、像嶙峋的岩石一样,且长着斑斑青苔的家伙——就比蓝儿的躯干还要长,还要高。即使葛勒多活着的时候,站在这条被杀死的龙旁边也会显得矮小不堪的。
他注意到了伊拉龙的眼神。那是勃尔加贝,我们中体形最为庞大的一个。 葛勒多说道。
伊拉龙模糊地记得,他在埃勒斯梅拉看的一本史书中读到过这个名字;作者仅仅提到说勃尔加贝也参加了战役,并同许多其他的龙一样死于战场之上。
谁是他的龙骑士 ?他问道。
他没有龙骑士。他是一条野龙。很多个世纪以来,他独自生活在北方的冰雪地带,但是,加巴多里克斯和变节者开始屠杀我们的同类时,他就飞回来参加了战斗。
他是所有曾经出现过的龙里最大的一条龙吗?
所有?不是,但在那个时代,是的。
那他到哪里找那么多吃的?
到了他的那个年纪,长得像他那么大,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恍恍惚惚的睡眠中度过的。他们做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梦,大到星辰的转换、山岳的更替,小到拍动着翅膀的蝴蝶。我现在已经很向往能有这样的休息了,但现实需要我保持清醒,我就必须保持清醒。
你……认识……勃尔加贝……吗? 蓝儿在疲惫中费力地一字一字地吐着。
我见过他,但不认识他。野龙,通常来说,不和我们这些有骑士的龙来往。他们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太温顺、太驯服;而我们也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太听从于本能的召唤,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因此而羡慕他们。另外,你必定记得,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这给我们两类龙之间造成了更大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比你可能认为的要大得多。语言给你的思维带来的改变很难解释得清楚。野龙可以像矮人族或者精灵族一样很好地交流,但是他们交流的方式是通过共享记忆、图像以及感觉,而非通过语言,只有那些最聪明的才会去学习这种或那种语言。
葛勒多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了一句: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勃尔加贝是黑龙若奥格马的远祖,而若奥格马,我相信你还记得,蓝儿,是你母亲沃瓦达的曾曾曾曾祖父。
因为疲倦,蓝儿的反应也慢了下来,但过了一会儿,她总算扭了扭颈,再次望了一眼那个庞大的骨架。他一定是个好猎手,所以才能长这么大。
他是最好的 。葛勒多说道。
那么……我倒是挺愿意拥有他的血统。
地面上到处散落的骨殖之多让伊拉龙感到震惊,直到此时,他才体会到战役的规模之大和曾经有过多少龙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些场景重新点燃了他对加巴多里克斯的仇恨,他再一次发誓一定要亲眼看到加巴多里克斯的灭亡。
蓝儿进入了一团迷雾,白色的水汽在她的翼尖翻滚,仿佛一个个飘在空中的小旋涡。紧接着一片丛生的野草向她直冲过来,她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右前腿软了一下,身体斜侧着摔了出去,胸膛和肩膀重重着地,破开地面向前滑动。由于撞击力太大,伊拉龙差点被她的颈刺扎穿,不过幸亏有护体咒语,才免去了一场灾难。
滑动一停,蓝儿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被刚才的一跌震得昏昏沉沉。然后她慢慢地翻滚着站起来,折起翅膀,低低地蜷卧下来。鞍座的皮带随着她的动作咯吱咯吱直响,这声音在笼罩着内岛的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伊拉龙松开系在腿上的带子,跳到地面上。地面湿滑松软,他的一条腿没入土中,直到膝盖处。
谢谢你。 他说道。
他听到了她的眼睑咔嗒一声闭上了,跟着她的头就开始随着胸脯的低鸣轻微地颤动起来,她累坏了。
过了片刻,伊拉龙松开她,转过身去打量四周。蓝儿降落的这片地方位于城市的北部边缘。大块大块碎落的巨石——有些都有蓝儿那么大——散布在草丛里;伊拉龙很庆幸她没有撞到上面去。
此处远离城市,地形缓缓上升,一直与最近的山脚接壤,山脚处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在原野和山脚交接的地方有一片宏大的广场,广场呈正方形,铺着砖石,平平地嵌入地面。在广场更远的那一侧是一堆装饰过的巨石,向北面远远地铺开去,足有半英里那么长。如果一切都完整无损的话,这里应该曾经是这个岛上最大的一处建筑,也一定是最华丽的一个,因为在构成墙体的方方正正的巨石上,伊拉龙看到了数十根长柱,柱间的石板上刻着长长的藤蔓和鲜花,以及大量的雕像。但其中大多数人的身体部分已经缺失,似乎他们也曾参加了那次战斗。
那就是大图书馆, 葛勒多说道,灾难过后所有东西都被加巴多里克斯洗劫一空。
伊拉龙慢慢地转过身,仔细地审视着这片区域。在图书馆的南边,乱蓬蓬的草丛中有几条荒废的道路依稀可辨。道路从图书馆一直通向远处一片苹果树林,然后消失不见,一根残破的石柱矗立在树林的后方,高逾两百英尺,上面歪歪斜斜地长着几棵杜松。
伊拉龙的胸中冒出一点兴奋的火花。他很确定,但还是问道:是它吗?那是库西恩石吗?
他能感觉到葛勒多正通过自己的眼睛看着那石柱,然后老龙说道:它看起来似乎非常熟悉,但我却记不起曾经见过它……
伊拉龙不再需要其他的确认了。快点 !他说道。他蹚过齐腰深的荒草朝最近的一条道路走去。
那里的草丛不是很茂密,他能够感觉到脚下是尖硬的鹅卵石而不是被雨水浸透的松软的泥土。蓝儿紧跟其后,沿着道路快速走去。接着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阴森森的苹果树林,因为这些树看起来似乎都步步为营、时刻警惕,枝条的样子似乎都预示着不祥,仿佛张开爪子在等待着要抓住他们似的。
他们终于穿出树丛,伊拉龙不由自主地深深吐了一口气。
库西恩石就矗立在一大片开阔地的边缘。那里长满了交杂缠绕的玫瑰、蒺藜、山莓和毒芹。在挺立的石柱之后是一排排低垂的冷杉,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山上去。松鼠们愤怒的吱吱声在森林里回荡,但却看不到哪怕一个影子。
三条石凳——它们已经半埋在层层的根须、藤蔓及其他爬藤植物下面——按相同的间距排放在开阔地的四周。在旁边是一棵柳树,树干底部分成了几股,中间的空隙或许在过去曾充当过龙骑士们的凉亭,他们可在里面欣赏周围的风光。但一百年来,树干已经长得非常之粗,无论人类、精灵还是矮人都钻不进去了。
伊拉龙停在开阔地的边缘,静静地注视着库西恩石。在他旁边,蓝儿重重地往地上一趴,震得他双膝一弯。他抚摸着她的肩头,又把视线移回到石柱上去。一种紧张的期望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打开意识,搜索开阔地以及远处的树林,以防有人埋伏在附近。但他唯一感应到的东西就是周围的植物,还有昆虫、鼹鼠、老鼠以及生活在开阔地灌木丛中的束带蛇。
于是他开始拟定咒语,以便能够让他发现附近一带区域是否存在魔法机关,但他还没想出几个词来,葛勒多说话了:停下来,你和蓝儿已经过于疲劳了,不适于现在做这件事。先休息,明天我们返回以后再看能有什么发现。
但是……
如果现在一旦有战斗,你们两个都不足以保护自己。今天能发现的东西,明早再来也不会跑掉。
伊拉龙迟疑了一下,然后不情愿地放弃了施咒。他知道葛勒多是对的,但他实在不愿眼看就要找到答案了,却还要再等下去。
好吧 。他说道,然后爬回到蓝儿背上。
疲倦地吐了一口气,蓝儿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再一次穿过苹果树林。她重重的脚步震动了树上的枯叶,其中一片落在伊拉龙的膝头。他捡起它打算扔掉,突然发现这片叶子的形状和平常的苹果树叶不同:边缘的锯齿比他曾经见过的苹果树叶更长也更宽,叶子的脉络也似乎随意地形成不同的形状,而不是常见的有规则的网状。
他又捡起一片叶子,这一片是绿色的,像那片枯叶的表亲。这片新鲜的叶子也有着大大的锯齿,毫无规则的脉络。
打从那场战役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跟之前不一样了。 葛勒多说道。
伊拉龙皱了皱眉头,扔掉了树叶。松鼠的叫声再次在林中响起,但依然看不到任何一只的身影,也无法用意念感知到它们,这让他感到有些担心。
如果我也有鳞片的话,这个地方肯定会让我浑身发痒的。 他对蓝儿说道。
蓝儿扑哧一声,鼻孔里喷出了一小股烟雾。
穿出树林,她向南一直走去,停到一条从山中流出的小溪前:细细的白亮的溪流淌过岩石的河床发出汩汩的声音。蓝儿在这里掉转了方向,沿着河道溯流而上,来到四季常青的森林前的一片草地上。
就这里吧 。蓝儿说道,然后俯卧下去。
看起来是一片扎营的好地方,蓝儿也已经没有力气别寻他处了。于是伊拉龙同意了,爬下了龙背。他停了片刻,欣赏下面谷地的景色,然后从蓝儿身上卸去鞍座和鞍袋。蓝儿摇了摇头,转动了一下肩膀,转过颈舔了舔胸侧皮带摩擦过的地方。
然后她不管不顾地蜷起身子,把头塞入翼下,尾巴圈起来围在身上,准备入睡。不要惊醒我,除非有东西要吃我们。 她说道。
伊拉龙笑了笑,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尾巴,然后接着转过身去望着谷地。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去想,惬意地望着周围,感受着此刻的存在。
终于,他取出自己的被卷,铺在蓝儿旁边。
你会替我们放哨吗? 他问葛勒多。
我会替你们看着的。休息吧,别担心。
伊拉龙点了点头——尽管葛勒多看不到他——然后躺倒在毯子里,静静地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