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
沃顿人抵达乌鲁邦之时,太阳仍当空高照。若伦听到队伍前头传来欢呼声,他从前面矮人的脚后跟上抬起眼睛,好奇地向前望去,只见居前的战士们已经爬到了山冈顶上,正向前方眺望,等他自己登到冈顶,和之前的战士们一样,也不禁停下脚步,将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脚下的大地平缓下降,向前延伸出几英里,成为一片开阔的平畴沃野,农田和磨坊星罗棋布,一座座气派的石头房子让他想起阿热夫斯附近的那些建筑。约五英里外,就是乌鲁邦的外城墙。
与雷欧那城不同,帝都的城墙足够长,将整个城市都环拢在内;而且也更为高大,即便从这么远的地方,若伦也看得出,要比雷欧那和阿热夫斯的城墙雄壮多了,相去不可以英里计。照他估计,城墙至少得有三百英尺高,宽阔的墙头上,是排布有序的投石机和弩炮。
若伦心头不由得一沉。他深知,墙头那些家伙可不是吃素的,而且不好对付,肯定都有阵法保护,能防御魔法攻击。
城墙后面,人类建筑与另一些他估计是精灵族的建筑混杂在一起,风格奇异;精灵建筑中最引人瞩目者,是六座漂亮的高塔,用绿色孔雀石建成,呈弧形分布,那一带应该是最古老的城区;两座塔的塔顶已经不见了,他隐约还瞧见另有两座塔,只剩下部分塔身,遮没在周围的房屋之中。
不过,最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城墙或城内建筑,而是一块悬空突出的巨岩,帝都有相当大一部分置身在巨岩的阴影之下;岩石是山体的一部分,大山雄伟壮观,向东北方绵延出数英里远。遮蔽城市的岩石悬空伸出至少半里,最窄处也厚达五百英尺;在巉峭的悬岩之上,又有高墙,与环绕城池的城墙相仿,还有几座大过寻常的瞭望塔。
悬岩下,后方洞穴般的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堡垒,塔楼林立,女墙层叠。堡垒高耸,远远超出城中其他建筑之上,几乎要擦到上方的岩顶。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堡垒正面深邃的门洞,有如张开的巨口,足够蓝儿和荆刺并肩进出。
若伦心中一紧——那门洞的大小如果真能说明问题的话,苏瑞坎显然是个巨无霸,单凭他一个就足以消灭他们一整支队伍。伊拉龙和蓝儿要尽快赶到才行 ,他想,还有那些精灵。 照他判断,精灵们应该能和国王的黑龙战个平手,但想杀死他,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站在山梁上,若伦看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终于,他一拉身后雪焰的缰绳,白色的战马打了个响鼻,跟着他疲惫的脚步,沿着曲折盘旋的道路,向下方的平野走去。
他是可以骑马的,而且,作为营队的队长,他本就该骑马,但自从阿热夫斯之行后,他就特别不愿意坐在马鞍子上了。
一边走,他心里一边琢磨该怎样攻城。乌鲁邦缩在石窝里,后方和两翼都有山体掩护,从上方也没法进攻,正因为易守难攻,最初精灵才会在此选址筑城。
如果能让悬岩垮塌,那下面的堡垒和城市的绝大部分就灰飞烟灭了, 他想,不过实现的可能性不大,岩石太厚了,不过,我们有可能攻破悬岩上方的城墙,然后居高临下,向下面砸石头、淋沸油;当然,仰攻上山会有很大难度,加之那些城墙……也许精灵们可以办到,或者库尔人也能成,他们也许会乐在其中呢。
拉莫河在乌鲁邦北面几英里远,太远了,难以起到什么作用;蓝儿能挖一条大沟把水引过来,但她也得几个星期才干得完,而沃顿的余粮已经无法支持几个星期了。他们只有几天的时间,之后等待他们的,是要么饿死要么散伙的结局。
他们唯一的选择是抢在帝国之前发起进攻,倒不是说若伦认为加巴多里克斯会选择出击,迄今为止,国王似乎满足于以逸待劳,等着沃顿人送上门来。干吗要冒风险呢?他等得越久,我们就越弱!
从正面强攻,像不要命的傻瓜一样冲过旷野,冲向太高太厚,根本攻不破、爬不上去的城墙,还要从始至终冒着弓手和守城器械投射下来的矢石。这场面只要想想就让他额上见汗。沃顿联军肯定会成片地死亡。
他咒骂了一句:我们这边死伤无数,加巴多里克斯却一直坐在他的宝座上看热闹……等冲到了墙脚,尽管那些可恶的守城器械发挥不出作用了,但迎头砸下的石块、泼下来的滚油、沥青却依然是避无可避。
就算他们有办法突破城墙,但城里还有加巴多里克斯的整支军队等着呢。比城防更紧要的,是沃顿联军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军人。他们会战斗到最后一息吗?他们会胆怯吗?压力太大的时候,会临阵溃逃吗?他们受制于什么样的誓言和咒语?
沃顿人派出的探子回报说,加巴多里克斯任命一位巴斯特爵爷来统率城中的军队。若伦此前从没听说过巴斯特,但这个消息似乎让约蒙杜非常郁闷。而且,部下所讲的很多关于巴斯特的故事,也让他不得不相信,这是一个阴险的对手。据说,巴斯特从前在基里附近拥有一片很大的产业,在精灵进攻的时候被迫放弃;当时的僚属们都畏他如虎,因为他解决纷争、惩罚犯罪的方法异常残暴,经常草菅人命,觉得哪一方错了就直接杀掉了事。如果只是这样,还没什么,帝国境内以残暴知名的爵爷可不在少数。巴斯特不仅暴虐,他还很强壮——强壮到了让人咋舌的程度;更不得了的,是他的狡诈!若伦听到的关于巴斯特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说明其人智力不俗。巴斯特也许是个浑蛋,但他是个狡猾的浑蛋。若伦知道,低估这样的对手将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加巴多里克斯又怎会选一个软弱或愚蠢的人来统率他的军队呢?!
再说还有荆刺和穆塔!加巴多里克斯也许会待在老巢里不动,但那红龙和他的骑士肯定会参与守城的。伊拉龙和蓝儿必须把他们引开。不然,我们是不可能攻进城内的。 若伦皱起眉头,这是一个不小的问题,现今穆塔的强大已经凌驾于伊拉龙之上了;想杀掉他,伊拉龙离不开精灵的帮助。
又一次,若伦感觉到苦闷、怨恨的情绪在心里涌起——他痛恨自己在会魔法的敌手面前一筹莫展。如果比的只是力量和机智,一方面的短处总可以通过另一方面的长处得到弥补。但是没有法力,是怎样都无法弥补的。
他郁闷地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放在掌心,像伊拉龙教的那样,说了声:“Stern risa.(石子,升起。)”石子纹丝不动。
石子从来就没动过!
他哼了一声,把石子丢到路边。
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都与沃顿联军在一起,他对穆塔或加巴多里克斯却无计可施,没有任何办法能杀死他们。他握紧了拳头,在想象中狠砸了一通——被砸碎的大多是骨头。
也许走为上策? 他心里头一次出现了这种想法。他知道,在东方,在加巴多里克斯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有一些土地——肥沃的平原,还无人定居,只有一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如果村民们愿意跟他和凯特琳娜一道去那里,他们就可以摆脱帝国和加巴多里克斯,可以重新开始。然而,这想法几乎让他厌恶自己,那样做的话,就意味着抛弃伊拉龙,抛弃跟随他的弟兄,还有那他称之为家园的土地。不,我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生在一个由加巴多里克斯掌控的世界里!与其在恐惧中苟活,还不如死去。
当然,决心一战,和如何真的攻占乌鲁邦完全是两码事。从前的敌人,都有可资利用的弱点。在卡沃荷,他利用的是蛇人的失误,对方以为村民不敢一战;对付巨人亚勃格的时候,他利用的是对方的犄角;攻打阿热夫斯时,他利用的是运河。但现在,面对乌鲁邦,他看不到一丝一毫可以利用的空隙,没有任何可以借力之势,让他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如果粮草充裕,我可以按兵不动,把他们困死,这是上上之策。除此之外,其他的行动都属疯狂。 可他也知道,无疯狂,不战争——战争本身就是由一系列疯狂的事件构成的。
魔法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他得出最终的结论,魔法和蓝儿。如果我们能杀掉穆塔,那蓝儿或者精灵们就得负责帮助我们进到城墙之内。
他愁眉不展,嘴里苦涩,迈开大步向前赶去。越早扎营越好。他的脚已经走得酸痛不堪,而且,如果一定要在一场麻木的冲锋中死去,他希望死前至少能吃顿热饭,睡个囫囵觉。
沃顿联军在乌鲁邦城一英里外扎下营盘,旁边是一条流入拉莫河的小溪。人类、矮人和巨人一起动手,筑起防御工事,他们将一直干到入夜,第二天一早又会重新开始;事实上,只要他们不换地方,加固防御工事的工作就会一直进行下去。战士们厌恶干活,可这会让他们有事可做,而且,说不定真能救他们的性命。
每个人都以为发号施令的是那个假伊拉龙,但若伦知道,各项指令实则出自约蒙杜之手。在娜绥妲被俘、伊拉龙离开之后,这位年长的战士逐渐赢得了他越来越多的敬佩。约蒙杜几乎和帝国斗了一辈子,同时对战术和后勤有着极深的理解。他和若伦相处融洽,两人都不通魔法,都是纯粹的凭铁血战斗的战士。
奥林王就另当别论了,防御工事刚具雏形,他就和若伦吵了起来。奥林总是让若伦气不打一处来,要说有谁会把他们引上绝路,那肯定就是奥林。若伦知道,开罪一位国王不是什么好事,但那个傻瓜竟然想差一名军校到乌鲁邦城门前下战书,就像在雷欧那和毕拉同那一样。
“你真想激怒加巴多里克斯?”若伦怒道,“如果我们这样做,你以为他会毫无反应?”
“有反应才好!”奥林起身说道,“正该让他知道我们的来意,给他一个和谈的机会。”
若伦瞪眼看着他,然后无奈地转头对约蒙杜说:“你有没有办法能让他脑筋正常一点?”
当时,应奥林之命,若伦和约蒙杜来到他的大帐之中,三人正一起商议军事。
“国王陛下,”约蒙杜道,“若伦说得对,与帝国联系不必急于一时,最好先等等。”
“但他们已经看到我们了,”奥林不同意道,“我们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扎营,如果不派出使者表明来意,那会显得太……失礼了。你们两位都是平民,我并不指望你们会明白,对于王族来说,即使兵戎相见,也得讲究些礼节。”
若伦恨不能一拳把奥林打趴下:“你真自大到以为,加巴多里克斯会那么看得起你,认为你有资格和他平起平坐?省省吧!在他眼里,我们就是虫子!他才不在意你的那些礼节呢。别忘了,加巴多里克斯在推翻龙骑士之前,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平民。他和你可不是同道中人;他在这世上根本没有同类!你以为能知道他的想法?你以为能和他达成谅解?醒醒吧!”
奥林的脸腾地红了,他扬手一甩,酒杯丢到旁边的地毯上:“重锤,你太过分了!没有人可以这样嘲讽我!”
“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若伦吼道,“这是我的权利!我不是你的臣子,也不是你的部下,我是个自由人!我愿意嘲讽谁就嘲讽谁,想怎么嘲讽就怎么嘲讽,想什么时候嘲讽就什么时候嘲讽,即使对你也不例外!派人去下战书是个错误,我……”
金铁之声响起,奥林王拔剑出鞘。不过若伦并非全无防备,他的手早就握住了锤子,听到对方拔剑,也马上抽出了铁锤。
国王的宝剑在帐篷昏暗的光线中化作模糊的银芒,若伦窥准来势,迈步闪开,然后挥锤砸中奥林的剑身。宝剑猛地一颤,从奥林的手中脱出。
镶嵌珠玉的宝剑掉在地毯上,剑刃兀自嗡嗡颤抖。
“陛下?陛下?”帐外一名侍卫叫道。
“没事!是我的盾牌掉了,不用紧张。”约蒙杜答道。
“是,阁下!”
若伦看着奥林,国王脸上是一副困兽般惊怒的表情;若伦把锤子插回腰带,眼睛一直没从奥林身上离开。“联系加巴多里克斯是愚蠢而又危险的行为,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干,那不论你派谁去,我都会半路杀死他。”
“你敢!”奥林说。
“我不但敢,而且会做。我不会听任你把大家带入险境,只为了满足你那王族的……体面!如果加巴多里克斯想谈,让他来找我们,他知道我们在哪儿!否则的话,就别去招惹他!”
若伦怒气冲冲走出帐篷,然后双手叉在后腰上,戳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浮云,等待自己的心跳渐渐变缓。奥林就像一头初生的骡子,倔强、自以为是,给他机会的话,随时都愿意给你重重地来上一蹄子。
他喝酒也太多了 。若伦心想。
他在帐外来回踱步,直到约蒙杜也走了出来,然后,不等对方开口,抢先说:“我很抱歉。”
“你应该抱歉。”约蒙杜一只手捂在脸上,过了会儿,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一根陶制烟斗,装上卡达斯草籽,用拇指根压实,“我刚才一直在劝他,不要为了和你斗气非得派人去叫城门。”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不会真的杀他派的人吧?”
“我从来说一是一。”若伦道。
“我想也是……那,就只能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吧。”约蒙杜沿着帐篷间留出的通道向前走去,若伦跟在后面。一路上,战士们纷纷给他们让路,向他们点头致敬。约蒙杜比画着手里还未点燃的烟斗说道:“我承认,不止一次,我真想把奥林臭骂一顿!”他的唇角牵出一丝笑意,“不幸的是,谨慎总是占了上风。”
“他一直都是这么……这么的不可理喻吗?”
“嗯……不,不是,在色达的时候,他理智多了。”
“那现在他是怎么了?”
“我想,是因为恐惧;恐惧对人的影响有时候是匪夷所思的。”
“是啊。”
“这话你也许不爱听,但你自己的表现也说不上明智。”
“我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结果就是让你的仇敌名单上多了一位国王。”
“你应该说又多了一位国王。”
约蒙杜低笑了一声。“这倒是,我想,有加巴多里克斯这样的仇人,其他的敌人都不必放在心上了,不过……”他在一堆营火旁停了下来,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树枝,尖端对着烟斗,连吸了几口,把烟点燃,随后又把树枝丢回到火堆上,“不过,我不会轻视奥林的愤怒,刚才在帐篷里,他真有杀你的心;如果他怀恨在心——我想他肯定会的——那就可能会报复你。我会安排一名警卫,在你帐篷外面站岗,等过几天……”约蒙杜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过几天,也许我们都死光了,要么就成了奴隶。”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几分钟,约蒙杜不停地抽着烟袋。分手前,若伦说:“下次你见到奥林……”
“嗯?”
“或许你可以让他明白,如果他或他的部下敢伤害凯特琳娜,我会在全军之前把他开膛破肚。”
约蒙杜的下巴抵在胸前,站着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我会想办法让他明白的,重锤。”
“谢谢你。”
“不客气,乐意效劳。”
“麻烦您了。”
若伦说服凯特琳娜把晚餐带到北面的营垒,在那里他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监视奥林有没有派人出营。凯特琳娜在新挖开的泥土上铺了一块布,两人坐在布上吃饭,然后又一起坐着,看阴影慢慢拉长,看星星一颗颗出现,在那悬岩上方的紫色天穹上。
“我很开心。”她说道,头枕着他的肩膀。
“嗯,真的吗?”
“这里很美,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在一起。”她紧抓着他的胳膊。
他把她搂得更紧,但心里的阴影却没有消失。他无法忘记她和他们的孩子所面临的危险;他们最大的仇敌就在几英里外,这想法烧灼着他的心,他真想马上跳起来,冲进乌鲁邦,杀掉加巴多里克斯。
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微笑,在笑容和笑声中藏起自己的恐惧;他知道,她也一样。
天哪,伊拉龙,你一定要快! 他想,不然,我发誓,我进了坟墓也不会让你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