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继承者
伊拉龙缓步攀上绿塔残破的阶梯。太阳就快落下，透过右边弯曲墙面上开的窗户，他一边旋转向上，一边俯瞰乌鲁邦阴影横斜的建筑，还有城外暮色中的田野，以及耸立于田野尽头的黑森森的石山。
这座塔很高，伊拉龙很累，心想着要是可以跟蓝儿飞上来就好了。这是漫长而艰难的一天，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坐在蓝儿身边，喝上一杯热茶，看着天空慢慢敛去光芒。
但是，一如往常，还有事情要做。
送别穆塔和荆刺之后，他们回到堡垒，从那之后起，他和蓝儿只见过两次面。大半个下午，她都忙于帮助沃顿军追捕、剿灭帝国的残兵余勇，后来又去帮着把逃出家门的乌鲁邦平民聚起来，他们分散在城外的乡野里，担心头顶的悬岩会断裂并坠落下来。
它最终并没有坠落，精灵告诉伊拉龙，这是因为在很久以前，精灵曾在悬岩上加持了稳固它的咒语——那时候乌鲁邦还被人称作尤利瑞——加之它非常厚，所以大爆炸的冲击力未能造成重大的损害。
石山挡住了爆炸中的许多有害物质，不过还是有很多从堡垒的大门飞了出去，乌鲁邦城中以及周围一带，几乎所有人都需要魔法治疗，否则很快会生病死去。不少人已经患病。伊拉龙和精灵们尽力展开了救治，来自龙晶的能量让他治好了大部分的沃顿人，还有许多城中的居民。
与此同时，精灵族和矮人族正在封堵堡垒的大门，以免有更多的污染物从里面泄漏出来。此前他们曾在堡垒中进行搜查，找到为数不少的幸存者：士兵、仆役以及数百名困于地牢的囚犯。堡垒中存有数量惊人的珍贵物品，其中包括加巴多里克斯规模庞大的图书馆中的收藏，这些都有待日后清点。清点的任务并不轻松，许多房间的墙壁已然倒塌，未塌而损毁严重的不计其数，随时会给进入者带来危险。还有，渗入空气、石头以及遍布堡垒的房间里的毒素都需要以魔法清除，对于他们选择搬出城堡的物件，不管是什么，都需要启用更多的魔法加以净化。
堡垒封锁之后，精灵将对散落在城内以及周边地区的有毒碎片进行大扫荡，使这个地方再次适于居住。伊拉龙知道，他当然要尽一份力。
在参与为乌鲁邦及周边地区的人们提供治疗并加持保护咒的活动之前，伊拉龙花了一个多小时，运用古语的真名寻找并解除加巴多里克斯加持在建筑物和市民身上的许多咒语。有些法术似乎没有什么害处，甚至可以说是有益的——比如有一种咒语，看上去唯一的作用是让门的合页不会吱吱作响，其能量的来源是嵌在门板上的一块鸡蛋大小的水晶。不过伊拉龙不敢留下加巴多里克斯的任何法术，不管它们看上去是多么无害，尤其是施加在受命于他的男人或女人身上的，其中效忠的誓言最常见，还有些是赋予某种超常的能力，此外还有一些更为神秘的法术。
在伊拉龙为贵族和指挥官们解除他们所受的制约时，偶尔会感知到某种痛苦的哭喊，仿佛他从他们身上剥夺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在为加巴多里克斯役使的龙晶解除咒语约束时，却生出了不测。那些龙立即朝城里的人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不论是敌是友。在那段时间内，犹如有一件巨大的死亡棺罩覆盖了全城，每一个人都蜷缩起来，在恐惧中面无人色，甚至连精灵也不例外。
然后，布洛德迦姆和他余下的十名法师将装着龙晶的铁匣绑缚在两匹马身上，骑出城外，在那儿龙的意念不会造成如此强烈的影响。葛勒多坚持要陪伴那些丧失心志的龙，还有从伏鸾迦岛来的几个龙晶也和他一样。这是伊拉龙第二次看到蓝儿，当时他正在修改秘藏乌玛罗等龙晶的咒语，他将五枚龙晶分离出来，交给布洛德迦姆带到安全的所在。葛勒多和另外五条龙认为他们能安抚那些长期受加巴多里克斯折磨的龙，并与他们沟通。伊拉龙没他们那么有信心，不过还是希望他们是对的。
精灵携龙晶出城之时，阿丽娅联络过他，从破城门外向他投来一束带着探询之意的思绪，她在那儿和她母亲军队的指挥官们会谈。在他们意念的短暂交流中，他了解了她在伊丝兰查蒂死后的悲苦心境，她在哀伤的表层下涌动的悔恨和愤怒的旋涡。他看到她的情感是如何冲撞着她的理智，又看着她如何极尽艰难地抑制着它们。他尽力向她传达安慰之意，然而与她所失去的相比，似乎是那么微不足道。
自从穆塔离去，空虚之感便不时地从伊拉龙心头泛起。他原以为他们杀了加巴多里克斯之后会欣喜若狂，虽然他很高兴——他确实很高兴——但随着暴君不复存在，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攀上了高不可攀的山峰。而如今，失去了目标的牵引和驱策，他顿时不知所措。他和蓝儿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什么对他们而言是有意义的?他知道，将来他和蓝儿要去培育下一代的龙和骑士，但这个未来似乎远得没有真实感。
纠缠于这些问题让他烦恶欲吐，并且疲惫不堪。他试着想点别的，然而这些疑问总是在他的意识边缘啃啮着，那种空虚感挥之不去。
也许，穆塔和荆刺的选择是对的。
绿塔的阶梯似乎没有尽头，他脚步沉重地向上攀去，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街道上的人已经小得像蚂蚁，而他的两边腿肚子和脚踝后部因为单调重复的动作而酸痛不已。在狭窄的窗户里有燕子筑的巢，在其中一扇窗户的下方，他还发现了一小堆骸骨，是某种鹰的残留。
迂回盘曲的阶梯终于来到了顶点——一扇很大的尖顶门，因年深日久而发黑——他停下脚步，振作精神，又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然后走完最后几级台阶，托起门闩，推门进入了这座精灵瞭望塔塔顶的圆形房间。
大家都在等着他：除了蓝儿，还有阿丽娅、银发精灵达思德尔爵爷、奥林王、娜绥妲、奥利克王，以及猫人王断掌格雷米尔。他们站在一个很大的圆形空间里，只有奥林王由于身体状况是坐着的。蓝儿正对楼梯，身后是面南的窗户，她便是由此飞入塔内的。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进室内，照亮墙面上出自精灵之手的雕刻，还有碎石地面上用彩色石头镶拼的繁复图案。
除了蓝儿和格雷米尔，大家都略有紧张，带着不安的神气。从阿丽娅浮肿的眼皮，伊拉龙明显地看出了她的悲痛。他渴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以减轻她的痛苦。奥林坐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里，左手捂着裹了绷带的胸口，右手拿着一杯葡萄酒。他行动间显得格外小心，好像怕弄疼了自己。他的眼神清醒而明亮，于是伊拉龙猜测，让他如此谨慎的，是那个伤口，而不是那杯酒。达思德尔用一根手指不停地叩着他的剑柄，奥利克低头盯着自己的胡子，两手交叠，放在沃伦德锤柄的顶端，锤头则戳在他身前的地面上。娜绥妲当胸抱着双臂，好像觉得冷。右边的格雷米尔正向窗外凝望，似乎对在场其他人全不在意。
伊拉龙推门的那一刻，大家都向他望了过来，奥利克的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伊拉龙!”他大叫一声，将沃伦德扛在肩上，慢悠悠地向伊拉龙走来，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臂，“我就知道你能干掉他!漂亮!今晚我们要大肆庆祝，嘿!把火点起来，让我们的歌声冲上云霄，让天堂也回荡着我们宴饮的欢声笑语!”
伊拉龙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奥利克又拍了拍他的手臂，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伊拉龙则穿过房间，站在蓝儿身边。
小家伙 。她说着，龙吻轻触他的肩头。
他向上伸出一只手，抚摸她披满细鳞的坚硬面颊，因为有她在身边而心情舒畅。接着，他向她身上的龙晶伸出一缕思绪。和他一样，一天之内的这许多事情也叫他们倍感疲倦，他明白，他们不想参与即将发生的热烈讨论，只想在一旁听着、看着。
龙晶对他的存在做出了回应，乌玛罗还说了句，伊拉龙，但过后便再无声息。
谁也不愿先开口。向脚下的城市看去，伊拉龙听到了马嘶声，从城堡的方向还传来了榔头和凿子的声音。奥林王不舒服地在椅子里调整着姿势，啜饮手中的葡萄酒。格雷米尔挠了挠耳朵尖儿，又吸了吸鼻子，好像在品尝空气的味道。
终于，达思德尔打破了沉默。
“我们要做一个决定。”他说。
“大家都知道，精灵。”奥利克雄浑的嗓音说道。
“让他说下去，”奥林举了举手中镶宝石的高脚杯，“我想听听他对未来的高见。”他露出冷冷的、带几分嘲讽之意的微笑，朝达思德尔倾了倾酒杯，仿佛授意他继续发言。
达思德尔点头以应，不动声色，看不出是否觉得受到冒犯：“加巴多里克斯已死的消息是藏不住的，现在，我们胜利的消息正不胫而走。到本周末，加巴多里克斯死亡的消息就会传遍阿拉加西亚的绝大部分地区。”
“应该如此。”娜绥妲说。她已经脱下囚服，换上了一条暗红长裙。那裙子松松地挂在身上，她的腰肢细得可怜，越发清楚地表明她在被囚期间消瘦了多少。不过，虽然虚弱依旧，她已经恢复了几分元气。伊拉龙和蓝儿回到堡垒时，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下，娜绥妲几近崩溃。约蒙杜一看到她，立即将她塞进了营帐里，此后她一直没再露过面。在这次会谈前，伊拉龙一直没有机会跟她商量，所以对于大家集会要讨论的问题，他还不清楚她的想法。必要时，他会用意念直接与她交流，但他希望能免则免，在这个时候，在她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他不想侵入她的私人领域。
“应该如此。”达思德尔说，圆形房间高耸的拱顶天花板下，他声音清朗有力，“不过，当人们听说加巴多里克斯倒台之后，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的继任者是谁。”达思德尔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在骚乱开始发生以前，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答案。我们的女王战死，奥林王受伤，我确信，数不胜数的流言正在蔓延。在它们造成伤害以前，有必要将之平息。拖延必将招致祸患，我们不能允许每个拥有若干人马的爵爷都以为自己可以在他的小小领地上自立为王。要是出现了这种局面，帝国就会分裂成上百个不同的小王国，这不是我们所期望的。必须选出一个继任者——推选，并授名，不管多么困难。”
格雷米尔看着外面，头也不回，说了句：“虚弱者背不起包袱。”
奥林王又笑了，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你们在这件事中想扮演什么角色呢，阿丽娅，达思德尔爵爷?还有你，奥利克王?或者你，断掌陛下?我们对你们的友谊和援助表示感谢，但这是一个该由人类决定的问题，不是你们。我们自己统治自己，不需要别的族类为我们选择国王。”
娜绥妲搓搓自己交叠的手臂，说出了让伊拉龙惊讶不已的话：“我同意。这是我们要自己解决的问题。”她向对面的阿丽娅和达思德尔望去，“你们肯定能理解，就像应该让谁当你们的新任国王，精灵族也会不容我们置喙。”她又看向奥利克，“矮人的部落也不会同意我们挑选你接过罗特加的冠冕。”
“不，”奥利克说，“他们不会同意。”
“这个决定，当然，要由你们来做，”达思德尔说，“我们不会指手画脚。然而，作为人类的伙伴和盟友，难道我们不曾得到一点向你们提供建议的权利吗，尤其是在与我们双方都有关的事情上?无论你们的决定是什么，都将影响深远，相信你们在决定前会对这影响有一番深思熟虑。”
伊拉龙听得明白，这话意含威胁。达思德尔是说，如果人们做出了精灵不赞成的决定，将会引起不愉快的后果。伊拉龙强忍着皱眉的冲动。精灵的立场是可以意料的，事关重大，现在犯下的错误，可能在未来几十年里带来一系列的麻烦。
“这……听起来有道理。”娜绥妲说着，向奥林投去一瞥。
奥林转动手里的高脚杯，专心看着里面搅起旋涡的酒水：“那么，你们想怎么建议呢，达思德尔爵爷?请说吧，我好奇得要命。”
精灵沉默不语。在落日低斜的余光里，他的银发在头上焕发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无论戴上这顶王冠的是谁，他必须业已具备一个统帅的能力和经验。此刻没有学习治理国家的时间，我们也承担不起新手犯的错误。而且，此人的德行亦须配此高位。他或她必须在沃顿军中能孚众望，同时亦为帝国人民所接纳。可能的话，此人还应该为我等盟友所推许。”
“你的要求让我们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奥林王说。
“这些不过是一个好的君主所应该具备的条件。或者你有别的看法?”
“我发觉你忽略了几样东西，也许是因为它们令你不快。不过，没关系，继续说。”
达思德尔眯起了眼睛，不过语气还是一派平静地说：“最当然的人选——也是帝国人民乐于接受的人选——就是杀死加巴多里克斯的人，那就是伊拉龙。”
室内的空气陡然变得冷而薄脆，像用玻璃做的一般。
大家望向伊拉龙，包括蓝儿和猫人，他还感觉到乌玛罗等龙晶也在紧紧地注视着他。他也向众人看去，对他们的打量既不胆怯，也不恼火。他细细地看着娜绥妲的脸，想从中领会她的反应，但是除了严肃，瞧不出丝毫端倪，无法参详她的想法以及感受。
他内心震荡，这才想到达思德尔说的是实情：他可以当国王。
有那么一会儿，伊拉龙放任自己为这个可能性而陶醉。没有人能阻止他取得王位，除了埃娃，或许还有穆塔——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对抗埃娃的异能，而穆塔人在他方，无法对他提出挑战。蓝儿，从她的意念可知，无论他做何取舍，她都不会反对。尽管娜绥妲不露声色，但他头一次有种奇特的感觉，她会乐意闪过一旁，让他执掌大权。
你想怎样? 蓝儿问。
伊拉龙思考着这个问题。我想……做有益的事，但是统治和支配他人——这些加巴多里克斯追求的东西——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别的责任。
说完，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对他凝目观望的人们身上，他说道：“不，我觉得这样不行。”
奥林王咕哝了一句什么，从杯里喝了一小口酒。阿丽娅、达思德尔和娜绥妲则如释重负，尽管不易察觉。和他们一样，龙晶虽然未置一词，似乎对他的决定也感到满意。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达思德尔说，“你无疑会是一个很好的统治者，然而如果仍由龙骑士登上权位，这对你的族类未必有益，对阿拉加西亚的其他种族亦然。”
这时，阿丽娅向达思德尔略一示意，银发精灵微微向后退开，阿丽娅说道：“若伦是另一个当然人选。”
“若伦!”伊拉龙大感意外。
阿丽娅看着他，双眼沉静而肃穆，在夕阳斜照下光芒四射，就像切割而成的翡翠：“因为有他，沃顿联军最后才攻下了乌鲁邦。他是阿热夫斯之战及许多战斗中的英雄。沃顿士兵和帝国的民众会毫不犹豫地拥护他。”
“他是个粗人，而且总是一意孤行，此外他还没有必要的经验。”奥林说完，带着一丝心虚朝伊拉龙瞥了一眼，“当然，他是个优秀的战士。”
阿丽娅像猫头鹰般眨了一下眼睛：“我相信，你会发现他是否粗鲁取决于他面对的是谁……陛下。不过，你说得对。若伦没有辖治一方的经验，但这么说来，我们只余两个选择：你，娜绥妲;还有你，奥林王。”
奥林王在扶手椅里换了个姿势，额头上的皱纹比之前更深了，而娜绥妲仍然面色不变。
“我猜，”奥林对娜绥妲说，“你推选你自己。”
她微微一抬下巴。“是的。”声音沉静如水。
“那我们便陷入了一个僵局，因为我也一样，而且我绝不动摇。”奥林用手指捻动杯脚，“要想不流血地解决问题，我所知道的唯一办法，就是你放弃自己的主张。如果你坚持己见，你招致的结果将是破坏今天所赢得的一切，对随之而来的恶果，除了自己，你怪不了别人。”
“你不惜与昔日的盟友反目，只是为了阻止娜绥妲登上王位?”阿丽娅问道。奥林王也许没有察觉，但伊拉龙却明白她这种生冷的语气究竟意味着什么：阿丽娅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不，”奥林回答说，“我不惜与沃顿人反目，为的是取得王位，这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娜绥妲问道。
“为什么?”这个问题似乎惹怒了奥林，“我的人民收容了沃顿人，为沃顿人提供食物和武器，他们和你的士兵一起作战，一起死去，我们付出的代价远远高于沃顿族。沃顿人居无定所，如果加巴多里克斯打败了伊拉龙和龙族，你们还可以走避他方，隐匿不出，但我们除了色达国无处可去。加巴多里克斯可能会像闪电一般劈落在我们头上，可能会将我们的整个国家化为一片焦土。我们压上了所有的一切——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家园，我们的财产，我们的自由——所有的这些，所有的这些牺牲，你真的相信我们会满足于让你拍拍头，接受陛下的感谢，就这样返回老家?呸!我还不如做条狗算了。我们的鲜血浇灌了从烈火平原到此处的土地，现在必须得到报偿。”他紧紧地握着一只拳头，“我们要得到战争的利益。”
奥林的慷慨陈词似乎没有惹恼娜绥妲，相反，她几乎是带着同情地深思着。
她不会答应这只张牙舞爪的野狗吧? 蓝儿说。
等着瞧吧 ，伊拉龙说，她还从没有带错路。
阿丽娅说：“我希望你们俩可以心平气和地达成一致，而且……”
“当然，”奥林王说，“我也一样。”他向娜绥妲投去一瞥，“不过，恐怕娜绥妲固执的头脑不能让她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她最终必须让步。”
阿丽娅接着说下去：“而且，正如达思德尔所言，我们不想插手人类对新任统治者的推选。”
“我记得。”奥林面露喜色。
“然而，”阿丽娅说，“作为沃顿族的盟友，我必须声明，任何对沃顿族的攻击我们将视为对本族的攻击，并做出相应反击。”
奥林的脸顿时皱了起来，好像吃到了什么酸东西。
“矮人族同理。”奥利克说，他的声音就像地底深处的石块在互相摩擦。
断掌格雷米尔把残缺的巴掌举在眼前，细细打量自己仅余的三根手指上的尖指甲：“只要兑现当初在王座旁边设个软垫的承诺，我们不关心谁当国王或者王后。不过，和我们谈条件的是娜绥妲，所以我们支持的还是娜绥妲，直到她不再是沃顿族首领的那一天。”
“啊——哈!”奥林大叫一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将身子向前探去，“她已经不是沃顿族的首领了，伊拉龙才是!”
大家的眼光再一次聚向伊拉龙，他微微皱眉，说道：“我以为大家都明白，在娜绥妲被解救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把权力交还给了她。如果不是这样，让我在此声明：娜绥妲是沃顿族的首领，不是我，同时我也认为应该由她登上王位。”
“你当然这么说，”奥林王不屑地说道，“你效忠于她，当然认为应该由她继位。你不过是主子面前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罢了，你所说的不比我自己的仆人说的更有分量。”
“不对!”伊拉龙说，“你错了。如果我认为你或者别人是更胜任的统治者，我也会赞同的。没错，我曾向娜绥妲宣誓效忠，但我不会因此拒不承认眼中的事实。”
“也许不会，但你的忠心会蒙蔽你的判断。”
“就像你对色达的忠心也蒙蔽了你一样。”奥利克说。
奥林王怒容满面。“为什么你们总是跟我作对?”他轮流看着伊拉龙、阿丽娅和奥利克，质问道，“为什么一有分歧，你们就帮着她?”他朝娜绥妲一指，酒从杯中洒出，“为什么你们尊重的总是她，而不是我或者色达人民?你们一直偏向娜绥妲和沃顿人，在她之前，就是阿吉哈，如果我父亲还在世……”
“如果你的父亲，拉尔金王，还在世，”阿丽娅说，“他不会坐在这里抱怨别人如何对待自己，而是会为此改变些什么。”
“冷静，”奥林王正要反唇相讥，娜绥妲及时抢过话头，“大家没有必要互相指责……奥林，你的想法情有可原。没错，色达人做出了许多贡献，我毫不讳言，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不可能推翻帝国，你们在战争中所冒的风险，你们的花费和损失，都应当得到报偿。”
奥林王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么说，你让步了?”
“不，”娜绥妲仍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步，这不可能。不过我另有一个建议：将我们占领的大部分土地并入色达。阿热夫斯、费斯特尔、墨林都归你，还有南方诸岛——在归属我们统治之后。扩大后的色达国，范围将近以前的两倍。”
“条件是什么?”奥林王扬起一边眉毛问道。
“条件是，你要在乌鲁邦的王座前宣誓效忠，不管坐在上面的是谁。”
奥林嘴角一撇说：“你想当一统天下的女王。”
“要避免未来的冲突，这两个王国必须再度统一。色达还在你的独立统治之下，只有一点例外：两国的魔法师必须受到一定的约束，具体的细节我们以后再商定。法律将规定色达对双方的土地都有保护的义务，无论哪一方受到攻击，另一方都必须提供人力和物力的援助。”
奥林将高脚杯立在腿上，低头凝目向酒杯中看去：“我再问一次，为什么必须是你，而不是我，登上这个王位?我的家族从玛丽尔答夫人赢得西斯里之战起就统治色达，从此建立了色达国和朗费尔德宫，我们的世系可以追溯到赐戒指辛伯兰。我们对抗帝国长达百年，是我们的黄金、我们的武器、我们的盔甲让沃顿得以存在，并维持下去。没有我们，你们永无与加巴多里克斯为敌的可能。矮人竭尽全力也无法提供你们需要的一切，包括精灵。所以，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胜利的果实一定要落在你的头上，娜绥妲，而不是我?”
“这是因为，”娜绥妲说，“我相信我胜任女王之位。还因为，考虑到我领导沃顿族之后的所有表现，我相信这是对我们的人民乃至整个阿拉加西亚最好的选择。”
“你自视竟如此之高。”
“虚假的谦逊永远不值得赞美，尤其对领导者而言。难道我没有足够地表现出我的统帅才能吗?如果不是我，沃顿人现在还龟缩在垡藤杜尔山里，等待向加巴多里克斯展开行动的天赐良机。我带领沃顿人走出垡藤杜尔，前往色达，我将他们打造成为强有力的战士。没错，是在你的帮助之下，但领导他们的是我，取得矮人族、精灵族、巨人族援助的也是我。这些你做到了吗?不论是谁坐镇乌鲁邦，面对的不仅是本族事务，还必须与大陆各种族打交道。还是那句话，我做到过，我做得到。”说到这里，娜绥妲的语气变得柔和，虽然表情仍然坚定，“奥林，为什么你这么执着?王位能给你带来什么快乐吗?”
“这件事跟快不快乐没有关系。”他怒声说道。
“有的，在某种程度上。你真的想除了色达之外，还要为管理整个帝国而操劳?谁戴上了王冠，谁也就担负了沉重的责任。他面对的是帝国的重建：缔结条约，攻取余下城市，征服帝国的贵族和魔法师。仅仅是消除加巴多里克斯遗留的祸患，就要穷一生之力。这些真的是你想承担的吗?在我看来，你更喜欢以前的生活。”她的眼光落在他膝头的酒杯上，然后又回到他的脸上，“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就可以回到阿布隆，继续做你的实验。这样不是更好吗?色达国将更辽阔、更繁荣，而你也可以拥有追求自己兴趣的自由。”
“人做事不可能永远只凭喜好，有时候，我们必须做正确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奥林王说道。
“没错，可是……”
“而且，如果我在乌鲁邦登上王位，可以在这儿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像在阿布隆一样。”娜绥妲秀眉微蹙，但是没等她开口，奥林又说了一句，“你不明白……”他神情低落，又喝了一口酒。
那就说个明白。 蓝儿说，她意识的颜色已经说明了她的不耐烦。
奥林冷哼一声，一口喝干酒杯，扬手扔到楼梯口的门上，将金杯摔得凹了进去，数颗宝石从底座跌落，噼里啪啦地在地面上跳动。“我不能，”他吼叫着说，“我也懒得去尝试。”他怒目圆睁，眼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你们不懂。你们只关心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没有人会明白。我所经历的事情，你们谁都没有经历过，怎么可能明白得了?”他跌坐进扶手椅里，高高的额头下面，他的眼睛像煤块一般乌黑。他望向娜绥妲，说道：“你决定了?不放弃你对王位的要求?”
她摇了摇头。
“如果我也不放弃呢?”
“那我们只好兵戈相见。”
“你们三个会支持她?”奥林轮流看着阿丽娅、奥利克和格雷米尔。
“如果沃顿人遭受攻击，我们会和他们并肩战斗。”奥利克说。
“我们亦然。”阿丽娅说。
奥林王与其说是笑了笑，莫如说龇了龇牙：“而你们不会干涉我们对统治者的推选，是这样吗?”
“当然。”奥利克说着，也龇了龇牙，浓密的胡子里白光危险地一闪。
“当然，”说完，奥林重新望向娜绥妲，“除了你提到的几个城市，我还要毕拉同那。”
娜绥妲思索了一会儿：“你已经有了费斯特尔和阿热夫斯两个港口城市，加上伯尔兰岛的哀厄姆，就是三个。我另外给你费诺斯特，这样图多斯坦湖一带全都归你，而我则拥有整个雷欧那湖地区。”
“雷欧那湖区比图多斯坦湖区更有价值，因为它连通山区和北部的湖泊。”奥林指出。
“没错，但是从多思和吉特河你也可以到达雷欧那湖区。”
奥林盯着地板中央，陷入了沉默。高塔之外，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之下，只有余光照亮几缕云彩。天空渐渐变暗，暮色中已经有零落的几颗星星，在广阔无垠的蓝黑色天幕上闪动几点微小的光芒。晚风轻送，吹拂在塔身上，风声中伊拉龙听到了荨麻锯齿叶片的沙沙轻响。
众人等待着奥林。等得越久，伊拉龙越觉得他会拒绝娜绥妲的条件。或者，也许他会一直坐下去，沉默不语，就这样坐上一整夜。
国王换了个姿势，然后抬起头来。“很好，”他沉声说道，“如果你信守我们之间的协议，我不再对你接替加巴多里克斯之王位表示异议……陛下。”
听到奥林的这一声称呼，伊拉龙身上掠过一阵寒意。
娜绥妲神情肃然，迈步向前，走到房间正中央。奥利克用锤柄在地面一磕，大声宣告：“国王已死，女王万岁!”
“国王已死，女王万岁!”伊拉龙、阿丽娅、达思德尔和格雷米尔跟着高声说道。猫人扯开嘴角，露出尖牙，蓝儿发出一声欢欣的长啸，激荡在塔尖的斜顶上，笼罩在黄昏中的城市上空。龙晶也传递出了赞许之意。
娜绥妲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见她眼中有泪光闪烁。“谢谢。”她说着，凝目注视每一个人。然而，她的思绪似乎飘向了别处，隐隐地流露着悲伤，尽管伊拉龙怀疑没有人注意得到。
夜色降临大地，只有他们所在的塔尖发出亮光，孤悬于城市的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