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麻之海
黑暗，黑暗之中的是死寂。伊拉龙觉得自己慢慢停了下来，然后……没有任何动静。他还能呼吸，但空气是陈腐的，死气沉沉。他想动一下，那咒语带来的疲惫感却更加强烈。
他碰触身边众人的意识，想知道自己是否将他们全都救了下来。埃娃昏迷不醒，穆塔也差不多，不过他俩还活着，其余的也一样。
这是伊拉龙头一次与荆刺的意识发生接触，红龙对他的碰触似乎略有退缩。和蓝儿相比较，他的意识更幽深、曲折一些，但其中力量与尊贵令伊拉龙感到吃惊。
这个咒语我们维持不了太久了 。乌玛罗语气急迫地说。
一定要撑下去 ，伊拉龙说，不然的话，我们都得死。
又过了一会儿，光线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伊拉龙眼前，各种各样的声音也猛地向他的耳朵袭来。
他连连眨动眼睛，适应光线。
隔着弥漫的烟尘，他看到一个大坑，出现在加巴多里克斯原先站立的位置。它发出亮光，表面空气蒸腾抖动，令炽热的石头仿佛在突突跳动，像活物一般。天花板同样因高温而发亮，眼前这一幕让伊拉龙暗生畏惧，他们仿佛身处一口巨大的坩埚之中。
空气中泛着一股铁的味道。
四面的墙壁都裂开了，立柱、雕塑和灯笼全都损毁严重，碎成齑粉。王厅的深处躺着苏瑞坎的尸骸，许多血肉已经剥离了他熏得黧黑的骨架。前方，爆炸已经粉碎了石墙，连数百英尺外的石墙也未能幸免，无数的房间和走道袒露在外。王厅入口那两扇精美的金门倒了下来，后面那条通往堡垒外部的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走廊尽头似乎露出了天光。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的咒语仍然在消耗龙族的力量，不过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迅速。
一块有房子大小的石头从天花板掉下来，落在苏瑞坎头侧，碎成了十余块。它周围的墙壁布满裂缝，到处充斥着不祥的惨叫和呻吟。
阿丽娅走到那两个孩子旁边，拦腰抱起男孩，带着他攀到蓝儿的背上，然后指着女孩对伊拉龙说：“把她抛给我!”
伊拉龙有些失神，然后挣扎着把布里星迦插进鞘中，抱起女孩，将她抛向阿丽娅。阿丽娅伸出双臂，将她接在怀里。
伊拉龙转过身，从埃娃身边绕开，向娜绥妲奔去。“Jierda(开)!”他手按将她锁在灰色巨石上的手铐，嘴里说道。咒语没有产生效力，他立即将之结束，以免浪费能量。
娜绥妲急切地发出含糊的声音，他取出了她塞口的布团。“要用钥匙!”她说，“在加巴多里克斯的狱卒身上。”
“来不及找他了!”伊拉龙又将布里星迦拔了出来，砍向连在手铐上的铁链。随着一声刺耳的混响，剑身从铁环上弹起，却几乎连一道刻痕都不曾留在那晦暗无光的金属上。他又砍了一剑，还是无损铁环分毫。
又一块岩石从天花板上落下，摔在地面上，发出轰然巨响。
一只手拉住了伊拉龙的胳膊，他回头看去，发现身后站着的是穆塔。他的一只手还捂在腹部的伤口上。“让开。”他粗声说道。伊拉龙让过一旁，穆塔说出了那万名之名，就像之前那样，还有一句“jierda”。手铐应声打开，从娜绥妲的四肢上落下。
穆塔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向荆刺走去。他迈出一步之后，她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头上，让他靠着自己往前走。
伊拉龙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问题还是留到以后吧。
“等一下!”阿丽娅大叫一声，从蓝儿背上滑下，向穆塔跑去，“龙蛋在哪里?还有那些龙晶?我们不能抛下它们!”
穆塔眉头一皱，伊拉龙感觉到答案在他们俩之间传递。
阿丽娅向后转身，烧过的头发扬了起来，她向大厅另一头的一个门道急速跑去。
“太危险了!”伊拉龙向她喊道，“这儿就快塌了!阿丽娅!”
快走 ，她说，把孩子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快去!没有时间了!
伊拉龙诅咒一声，他希望她至少能带上葛勒多。他将布里星迦插入鞘中，弯下腰，双手抱起刚开始有点活动迹象的埃娃。
“怎么回事?”埃娃问道。伊拉龙带着她攀上蓝儿的后背，坐在另外两个孩子身后。
“我们马上离开，”他说，“坐稳。”
蓝儿已经做好了行动的准备，她绕过那个大坑，由于前腿受伤，走得一瘸一拐。荆刺紧跟其后，背上负着穆塔和娜绥妲。
“小心!”伊拉龙大叫一声，看着一大块发亮的天花板脱落下来，正好就在头顶。
蓝儿一惊，向左边躲去。那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在她身旁着地，砸得浅黄色碎石四下乱飞，其中一片打在伊拉龙身上，嵌进了他的链甲缝中。
他将碎片抽出来，随手扔掉。手套的手指部位带起一缕轻烟，鼻端闻到皮革烧焦的气味。更多的碎石撒落在大厅里。
蓝儿来到通道口，伊拉龙扭身向穆塔望去。“那些机关还在吗?”他喊道。
穆塔摇摇头，挥手让他们继续往下走。
走道的大部分地面都堆着碎石，让龙的行走很不方便。伊拉龙向走道两边看去，看到的是被爆炸掀开的一个个房间、一条条通道，里面是散落的石头，还有起火燃烧的桌椅等家具摆设。死伤者的四肢从崩塌的大石头底下伸出来，扭曲成怪异的姿态，其中有一些露出了灰白的面孔，或者是后脑。
他四处寻找布洛德迦姆等精灵的身影，但是无论生死，都没有半点踪迹。
继续往下走，数以百计的人们，都是士兵以及仆役之类，从附近的门洞里冲出来，向新打开的出口跑去。满眼都是受伤的肢体，还有形形色色的烧伤、擦伤或其他创伤。幸存者为蓝儿和荆刺让出路来，除此之外对这两条龙没有更多的注意。
眼看蓝儿就要走出这条长廊，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在身后传来，伊拉龙回头望去，发现王厅已经垮塌，地面被埋在近五十英尺厚的石堆下。
阿丽娅 !伊拉龙心中大叫。他用意念寻找她，但是没有成功。要么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挡在他们之间，或者是加持在悬岩上的众多咒语中的一个阻挠了他意念的搜寻，再或者——他最不愿意考虑的一个——她已经死了。王厅倒塌的时候她并不在里面，这个他了解，但他不知道在王厅变成一片废墟之后，她还能不能找到出路。
他们走出堡垒，尘埃已经落定，爆炸对乌鲁邦造成的破坏清楚地呈现在伊拉龙眼前。它掀掉了附近的许多板岩屋顶，烧着了屋顶下的房梁。城内到处起火，一道道或粗或细的烟尘向上升去，被上方的悬岩挡住了去路。这些烟尘积聚在一起，沿石头倾斜的表面流动，就像河水流淌在河床上。到了城市的东南边，烟气从悬岩的边缘逸出，反射着上午的阳光，闪耀着火蛋白石一般的橘红色光芒。
乌鲁邦的居民纷纷逃出自己的房子，尖叫着冲向外城墙的大洞。从堡垒中逃生的帝国士兵和仆役们仓皇地汇入奔逃的人流，蓝儿和荆刺走在堡垒前的庭院里，顿觉周围松动了很多。伊拉龙对那些人浑不在意，只要他们不惹事，做什么他都不在乎。
蓝儿站在四方院子的中间，伊拉龙将埃娃和两个不知名的孩子放在地面上。“你们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吗?”他蹲下身，向姐弟俩问道。
他们点点头，男孩向院子左侧的一幢大房子指去。
“你们住在那儿吗?”
男孩又点了点头。
“那就去吧。”伊拉龙说着，轻轻地推了推他们的后背。这对小姐弟不需更多的催促，穿过院子，向那座房子跑去。房门打开了，一个腰上悬着一把剑的光头男人走出来，将俩人搂进怀里。他向伊拉龙看了一眼，匆匆地将两个孩子领进屋内。
这么容易 。伊拉龙对蓝儿说。
加巴多里克斯肯定是让人就近搜罗幼崽， 她回答说，我们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我想是这样。
荆刺在离蓝儿数码之外伏在地面，娜绥妲搀扶着穆塔从他背上下来。穆塔无力地靠着荆棘的腹部，伊拉龙听到他开始念出咒语，为自己疗伤。
伊拉龙没管自己，先替蓝儿疗伤，因为她的伤更重。她左前腿上的创口有他两掌宽，血流如注，在她脚下积了一大摊。
咬伤还是抓伤 ?他边检查伤口边问。
抓伤 。她说。
他用了她自己的力量，加上葛勒多的，催动伤口愈合。治好蓝儿之后，轮到他自己，从身体侧面那钻心的痛处开始，也就是穆塔所刺的那处剑伤。
过程中，他一直留意着穆塔——看着他治好了腹部的伤，还有荆刺折断的翅膀和别的伤处。娜绥妲始终在一旁陪着他，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伊拉龙发现，在逃出王厅的时候，他又找回了萨若克。
伊拉龙转向站在旁边的埃娃。她的表情充满痛苦，可是他并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血迹。“你疼吗?”他问。
她的额头上现出皱纹，摇了摇头。“不，不过他们当中许多人在疼。”她伸手朝逃出堡垒的人们一指。
“哦。”伊拉龙又向穆塔看去，他和娜绥妲站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娜绥妲皱起了眉头。
这时，穆塔伸出手去，抓住她束腰外衣的领口，用力一拉，将之撕裂。
伊拉龙的剑已经拔出一半，然后才看到娜绥妲锁骨下那纵横交错的恐怖伤痕。他像被打了一拳，想起他和穆塔把阿丽娅从基里城救出之后，在她后背上看到的伤口。
娜绥妲点点头，低下脑袋。
穆塔又开始说着什么，这一次，伊拉龙听得真切，是古语没错。他将手放在娜绥妲身体的不同位置，动作非常轻柔——几乎带着畏缩——她神态间的放松已经足以向伊拉龙证明，她曾经受过多大的折磨。
伊拉龙又看了一会儿，突然，一股激情涌上心头，令他两腿发软，坐倒在蓝儿的右爪上。她垂下头，用鼻子轻轻摩挲他的肩头，他将头依偎在她身上。
我们做到了 。她静静地说。
我们做到了 。他说着，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
他感觉到蓝儿还在为苏瑞坎的死而耿耿于怀，虽然苏瑞坎具有致命的威力，她还是为最后几名同类之一的逝去而悲哀。
伊拉龙抓着她的鳞甲，脑子里直发晕，浑身轻飘飘的，好像就要从地面上浮起来一般。接下来该干什么……
要重建 ，葛勒多说，他的情绪复杂而奇特，有满足，有悲哀，还有疲惫，你表现得很好，伊拉龙。除了你，谁也想不到用那种方式对加巴多里克斯发动攻击。
“我只是想得到他的理解。”他无力地喃喃说道。葛勒多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否听到了这句话。
毁誓者终于死了 。乌玛罗喜悦地说道。
加巴多里克斯已经不存在了，这似乎是不可能之事，伊拉龙反复思量着这个事实，某些在他记忆之中的事物好像被释放了出来，他想起了在灵魂之窖中了解到的每一件事——似乎从未被遗忘过。
一阵轻微的刺痛在他全身泛起：蓝儿。
我知道， 她说着，激动起来，蛋!
伊拉龙露出微笑。蛋!龙蛋!作为一个种族，他们不会沦为虚无，他们会生存、会兴旺，并重现当时的荣光，恢复龙骑士陨灭前龙族的盛况。
这时，一个吓人的怀疑出现在他心里。你还让我们忘记了别的什么事情吗? 他问乌玛罗。
就算有，我们怎么记得? 白龙回答道。
“看!”埃娃突然叫起来，伸手向前一指。
伊拉龙转过身，看到阿丽娅正从阴暗的堡垒中走出来，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布洛德迦姆及另外几位精灵法师。他们伤痕累累，但还活着。在阿丽娅的怀里，抱着一个镶有金搭扣的木匣，一长串的铁匣——每一个的盖子都有马车后挡板大小——离地数英寸，飘浮在精灵们的身后。
伊拉龙欣喜若狂，跳起来向他们迎上去。“你们没死!”他一把抓住遍体狼毛的精灵，还拥抱了他，让布洛德迦姆猝不及防。
布洛德迦姆用那双黄灿灿的眼睛盯着他，片刻后，他咧嘴一笑，露出尖牙。
“我们没死，魔影杀手。”
“这些是……龙晶?”伊拉龙问道，声音非常轻。
阿丽娅点点头说：“在加巴多里克斯的藏宝库里发现的，有机会我们应该再去一趟，里面的奇珍异宝还多着呢。”
“它们怎么样?我是说，那些龙晶。”
“一片昏乱，要经历许多年才能恢复过来，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这是不是……”伊拉龙朝她怀中的木匣一指。
阿丽娅环顾四周，确信没有外人旁观，然后将箱盖掀起了手指大小的一条缝隙。在里面，安放于天鹅绒之上，伊拉龙看到了一枚美丽的绿色龙蛋，表面分布着白色的脉络。
阿丽娅脸上的欢欣感染了伊拉龙，他呵呵直笑，示意精灵们过来，然后用古语小声地将伏鸾迦岛的龙蛋告诉了他们。
他们没有欢呼，没有大笑，然而他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看到他们的反应，伊拉龙大为高兴，笑嘻嘻地踮了踮脚。
这时，蓝儿叫了一声：伊拉龙!
同时，阿丽娅皱起了眉头，说道：“荆刺和穆塔呢?”
伊拉龙向那边望去，看到娜绥妲独自站在庭院里，身边是一副鞍囊，伊拉龙不记得曾在荆刺身上看到过。风吹过院子，他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但是穆塔和荆刺已消失无踪。
伊拉龙延伸思绪，投向他们可能的位置，果然立即有所感应。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意识，对他的话却不理不睬。
“该死。”伊拉龙说着，向娜绥妲跑去。她脸上挂着泪珠，好像随时都会失声痛哭。
“他们要去哪里?!”
“远方。”她下巴颤抖着说道。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用力挺直了脊背。
伊拉龙又诅咒一声，弯腰打开了鞍囊，发现里面是若干较小的龙晶，都装在有内衬的匣子里。“阿丽娅!布洛德迦姆!”他指着鞍囊，大声呼唤。两位精灵点了点头。
伊拉龙朝蓝儿跑去，他无须多言，她已经会意，在他向背上攀爬的时候，已经展开了翅膀。他刚在龙鞍上坐好，她已经腾身从院子里飞了起来。
城内欢呼声四起，沃顿军看到了她。
蓝儿迅速地拍打翅膀，循着空气中荆刺留下的麝香气味追上去，一直向东，飞出了悬岩的阴影，然后拐弯绕过高耸的石山，向北朝着拉莫河飞去。
气味在水平方向直直地延伸了几英里，一条宽阔的大河出现在下方，河的两岸全是绿树，这时，那味道的踪迹开始斜向下方。
伊拉龙搜索前方的路面，发现在河对岸的一座小丘下有红光一闪。在那儿。 他对蓝儿说，不过她已经看到了荆刺。
她盘旋向下，轻轻地落在土丘顶上，在这儿视野更为开阔。水边的空气清凉潮湿，带着苔藓、泥土和树的气息。在土丘与河流之间，是一大片宽阔的荨麻地，这些植物长得茂密非常，要想穿过去只能用刀砍斧劈。它们深色的锯齿形叶子长得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地沙沙作响，与流水的冲刷之声汇成一片。
在荨麻地的边上，荆刺蹲踞在地，穆塔在他身旁整理鞍具的绑带。
伊拉龙松开握在布里星迦剑鞘上的手，小心地向他们走去。
穆塔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是来阻拦我们的吗?”
“那要看你们的打算了，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是往北……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
“你可以不走。”
穆塔苦涩地干笑两声说：“你应该知道不可能，这样只会给娜绥妲带来麻烦，而且，我杀了罗特加，矮人族也不会容我。”他扭头向伊拉龙看过来，“加巴多里克斯曾经叫我‘国王终结者’，现在你也是了。”
“似乎这名号是家族遗传。”
“要是这样，对若伦也得多留点神……阿丽娅是屠龙者，作为杀死过一条龙的精灵，她心里不可能好受。你最好和她聊聊，确保她没事。”
穆塔的用心之深令伊拉龙惊讶：“我会的。”
“好了，”穆塔说着，最后紧了紧绑带，转身面对伊拉龙。伊拉龙发现他已经将萨若克贴在身前，拔出一节剑身，随时准备出手。“再问你一句，你想拦着我们吗?”
“不。”
穆塔向他微微一笑，归剑入鞘：“很好，我很不愿再次与你交手。”
“你是怎么摆脱加巴多里克斯的?用了你的真名，对不对?”
穆塔点了点头。“我已经说过，我……我们，”他说着拍了拍荆刺，“我们变了，只是要认清这一点花了一些时间。”
“还有娜绥妲。”
穆塔眉头一蹙，扭过头去，望向那一大片荨麻地，伊拉龙也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还记得上一次我们在这条河边吗?”穆塔低沉地问道。
“想忘记都很难，我现在还能听到那些马的嘶叫声。”
“那时候，你、蓝儿、阿丽娅和我，我们在一起，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
在意识的深处，伊拉龙感觉到蓝儿和荆刺正在交谈。他知道，蓝儿过后会告诉他交谈的内容。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穆塔。
“坐下来，思考。也许我会建一座城堡，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你不是非走不可，我知道，留下来……并不容易，但你在这儿有亲人：我，还有若伦，他也是你的表哥，你还没见过他呢……你属于乌鲁邦，也属于帕伦卡和卡沃荷，甚至更多。”
穆塔摇了摇头，双眼一直望着那片荨麻：“这样不行，荆刺和我需要安静，我们需要时间来复原。如果留下来，会有太多的纷扰，无法静心思考我们的问题。”
“治疗受伤的灵魂，好的伙伴和保持忙碌往往是灵丹妙药啊。”
“对加巴多里克斯曾加之于我们的，就不行了……而且，现在留在娜绥妲身边是一件痛苦的事，对她和我都一样。不，我们必须走。”
“你想离开多长时间呢?”
“直到这个世界在我们眼里不再如此可憎，直到我们不再想将大山连根拔起，让大海注满鲜血。”
听了这话，伊拉龙半晌无语。他们站在那儿，眺望那一排低矮的柳树之后的河流。西风吹来，荨麻丛里发出的沙沙声更响了。
然后，伊拉龙说道：“当你不再想独处了，就来找我们。你会是我们的壁炉前永远受欢迎的人，不管它在哪里。”
“我们会的，我保证。”伊拉龙很意外，他在穆塔的眼里竟然看到泪光一闪，虽然转瞬即逝。“你知道，”穆塔说，“我从不认为你能做到……但是我很高兴你做到了。”
“我很幸运，而且，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就不可能成功。”
“虽然如此，不过……你找到鞍囊里的龙晶了吗?”
伊拉龙点点头。
“很好。”
要不要告诉他们? 伊拉龙问蓝儿，希望她能同意。
她想了想：可以，不过不要说在哪里。你告诉他，我告诉荆刺。
听你的。 伊拉龙转向穆塔，说道：“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穆塔斜眼看了看他。
“加巴多里克斯秘藏的那枚龙蛋——并不是阿拉加西亚仅有的一颗。还有好多，和我们携带的龙晶藏在同样的地方。”
穆塔忽地转身，正面对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同时，荆刺弓起长颈，发出欣喜无限的长号，惊起了栖息在周围树枝上的燕子。
“还有多少?”
“好几百。”
好一会儿，穆塔似乎说不出话来。终于，他开口道：“你想怎么处置它们?”
“我?还是要听蓝儿和龙晶的吧，可能会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它们孵化，然后开始复兴龙骑士。”
“你和蓝儿会训练他们吗?”
伊拉龙耸耸肩说：“精灵肯定会帮这个忙，你也可以，如果你加入的话。”
穆塔仰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龙族就要再度兴旺了，龙骑士也将重新长大，”他轻轻地笑出声来，“世界要变了。”
“已经变了。”
“是啊，看来你和蓝儿将成为新一代的龙骑士首领，而我和荆刺将僻居荒野。”伊拉龙刚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被穆塔一个眼色堵了回去。“不，该怎样就怎样。你和蓝儿是比我们更好的老师。”
“我看未必。”
“哦……不过，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什么?”
“训练他们的时候——教会他们不要畏惧。些许的畏惧有好处，但当它变成一个长期的、持续压迫着你的伴侣，它将会改变你的自我，让你难以做到明知是对的事。”
“我会尝试。”
这时，伊拉龙注意到蓝儿和荆刺已经停止交谈。红龙挪动身体，绕过她，换到可以居高临下望着伊拉龙的位置。荆刺说话了，意念中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悦耳：谢谢你没有杀死我的骑士，穆塔之弟伊拉龙。
“嗯，谢谢你。”穆塔生硬地说。
“我很高兴自己用不着这样。”伊拉龙看着荆刺的一只红光闪耀的眼睛说。
红龙打了个响鼻，俯首轻触伊拉龙的头顶，鳞甲轻轻敲在伊拉龙的头盔上。愿和风与阳光永远在你身后。
“你也一样。”
强烈的愤怒、悲伤，以及种种复杂的心绪沉重地向伊拉龙压来，葛勒多的意念像洪水一般淹没了伊拉龙的意识，似乎还有穆塔和荆刺的，因为他们变得紧张起来，如临大敌。伊拉龙忘记了，葛勒多以及那些藏在隐形的异空间里的龙晶都在场，全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真希望我可以为同样的理由而感谢你 ，葛勒多的话苦涩有如橡树瘿，可是你杀死了我的肉身，你杀死了我的骑士。 平淡而简单的话语，却因此更加惊心动魄。
穆塔在意识中说了些什么，但伊拉龙不知道，因为他只对葛勒多说，伊拉龙知道的只是葛勒多的反应。
不，我办不到 ，金龙说，但是我能理解。是加巴多里克斯逼迫于你，是他假你之手，穆塔……我无法原谅，但加巴多里克斯已死，他才是我复仇的目标。自你们出世以来，就走着一条艰难的路。从今日可见，噩运未能打垮你们。虽然结果可能只有痛苦，你们还是反抗了加巴多里克斯，也因此伊拉龙才得以将他了结。你们今天证明了自己足以担当瑟图戈(Shur’tugal，龙骑士)之名，虽然你们从未得到过正常的教诲或引导。这……足可钦佩。
穆塔微微颔首，荆刺说道：谢谢，艾伯休 (Ebrithil，老师 )。这句话伊拉龙听到了。荆刺用的尊称“艾伯休”似乎惊呆了穆塔，他回头望着红龙，张开嘴，欲言又止。
这时，乌玛罗开腔了：你经历过的磨难，大部分我们都知道，荆刺和穆塔，因为我们一直远远地看着你们，就像我们看着伊拉龙和蓝儿。等你们准备好，我们有许多事情可以传授给你们，但在那之前，请你们记住：在旅途中，避开安吉海姆的古坟，在那里庄严地安躺着唯一的巨人之王库尔卡渥克;还要避开伏鸾迦和艾尔-哈日姆的废墟。小心深渊，并且不要踏足焦黑破碎、散发硫黄气味之地，在这些地方有邪灵潜行。做到这些，除非不幸到极点，否则你们将不会遇到超出自己能力的危险。
穆塔和荆刺向乌玛罗道谢，然后穆塔朝乌鲁邦的方向望了一眼，说道：“我们该走了。”他看着伊拉龙，“你现在能想起古语的真名了吗?加巴多里克斯的魔法还在你心里阴云未散?”
“我就快想起来了，不过……”伊拉龙沮丧地摇摇头。
穆塔把万名之名说了两次：第一次是解除加巴多里克斯施用于伊拉龙的遗忘咒，第二次是让伊拉龙和蓝儿记住这个名字。“我不会再告诉任何人，”他说，“如果每个魔法师都知道了古语的真名，这种语言将变得比没用更糟糕。”
伊拉龙点点头，表示赞同。
穆塔伸出手，伊拉龙握住了他的小臂。俩人凝目看着对方，就这样站着。
“保重。”伊拉龙说。
“你也一样……弟弟。”
伊拉龙犹豫片刻，又点了点头说：“哥哥。”
穆塔最后整了整鞍具，攀上龙背，荆刺振翅欲飞。这时，他高声说道：“你要小心保护娜绥妲，加巴多里克斯的鹰犬有很多，远远超出他告诉过我的，并非所有人都只是因为受制于魔法才替他卖命，他们会伺机为主子的死报仇。任何时候都须小心防范，他们当中有一些比蛇人更危险!”
说完，穆塔挥手道别。伊拉龙也挥着手。荆刺在荨麻地边跨出三大步，腾空而起，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车辙般的深沟。
晶光璀璨的赤龙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周，两周，三周，然后扭头向北而去，平稳、舒缓地拍打着翅膀。
伊拉龙走上小丘，来到蓝儿身边，和她一起目送荆刺与穆塔，看着他们渐飞渐远，成为地平线上方一颗孤星般的亮点，
离愁别绪袭上他们心头，伊拉龙在蓝儿后背坐好，离开小丘，向乌鲁邦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