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伦
来到阿丽娅约定的地方,时间刚过中午不久。这是拉姆河一处和缓的拐弯,标志着河流的东端。
伊拉龙极力从蓝儿的脖子后面向下张望,寻找有人活动的迹象,但眼中所见只有一群野牛。它们看到蓝儿,立即夺路而逃,踢起一团团尘土。除了这些野牛,还有一些分散的小型动物,看不到别的生物。伊拉龙不由得一阵失望。他向远方眺望,但还是没有阿丽娅的身影。
蓝儿在河岸约五十码之外的一个小土丘上降落。她蹲踞在地,伊拉龙坐在她旁边,靠在她身上。
土丘顶上突露出一块形似板岩的石头,质地较软。伊拉龙一边等待阿丽娅,一边捏石头玩儿,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捏成了箭头的形状。这石头太软,这个箭头除了装饰,没别的用处,但他乐此不疲。等到对这个简单的三角形感到满意后,他将之放在一旁,开始用更大的一块捏树叶形匕首,类似精灵随身携带的那种。
他们等待的时间没有他一开始预计的长。
他们到达一小时之后,蓝儿昂起头来,朝旷野里望去,那个方向再过去没多远就是哈德瑞克沙漠。
突然,她被他靠着的身体绷紧了,从她的意识中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感觉。你看 。她说。
伊拉龙不及放下手里未完成的匕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向东方眺望。
除了野草、土地和几棵被风吹弯的树,他们与地平线之间一览无遗,什么都没有。他放宽了视野,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什么…… 他刚想问一句,却在抬头往天上看时陡然顿住。
东面天空的高处,他看到了一团闪动的绿火,像一块反射着阳光的翡翠。光芒在湛蓝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弧线,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们,亮得像夜晚的星星。
伊拉龙扔下手中的石头匕首,一面不错眼地盯着那团闪烁的火光,一面攀到蓝儿的背上,束紧绑腿带。他想问蓝儿她认为那光点是什么——好让自己的惊人猜想由她说出来——但问了个开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而她也好不了多少。
蓝儿双翅半张,做出了起飞的姿势,但却定定地待着,一动不动。
随着距离的缩小,火花分散开来,变成一簇密集的光点,起初是数十点,随后数百点、数千点。再过几分钟,它慢慢露出真容,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龙。
蓝儿不再等待。她响亮地发出一声长号,跃进空中,用力向下扇动翅膀。
伊拉龙紧紧地抓住她的颈刺,蓝儿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上攀升,急不可待地要尽快向另外那条龙迎上去。在他和她的心中,欣喜与久经沙场造就的警觉交替出现,后者令他们庆幸太阳此刻在自己身后。
蓝儿急速上升到比绿龙略高的位置,然后加速水平飞行。
越来越近了,伊拉龙看见了那条龙,发现它虽然体格健壮,但还保留着几分稚嫩的清瘦——四肢没有葛勒多和荆刺那种孔武有力的感觉——而且体形比蓝儿小一些。
他身体侧面和背部的鳞甲呈苍绿色,肚腹和足掌的绿色更浅些,最细小的鳞甲已经接近白色。当他的翅膀紧贴身体,呈现的是冬青叶的青绿,然而他扬起双翅,在阳光的透射中,那颜色又变成了橡树叶在春天的翠绿色。
在绿龙的颈部末端与后背相交之处,有一副鞍具,与蓝儿的十分相似,坐在鞍上的身影看上去正是阿丽娅,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流水般飘向身后。眼前的一幕让伊拉龙的内心注满了欢欣,好长一段日子里苦苦折磨着他的空洞倏忽消散,就像夜晚的黑暗隐退在冉冉升起的旭日面前。
双龙呼啸着擦身而过,蓝儿高声吼叫,另一条龙也以吼声相应。他们掉头摆尾,转起圈子来,就像彼此追逐着对方的尾巴。蓝儿还是略高于绿龙,对方也没有超越到她上方的意图。否则的话,会有夺取高度优势,准备发起攻击的嫌疑。
他笑容满面,在疾风中大喊大叫。阿丽娅也朝他喊着什么,扬起了一条手臂。然后,为了保险起见,伊拉龙试探地碰触对方的意识,并在一瞬间确定那就是阿丽娅,她和那条龙对他们没有恶意。接着他的意念又退了回来,因为在没有得到她允许的情况下进行精神接触是不礼貌的,反正到了地面上,她自然会回答他的问题。
蓝儿和绿龙的咆哮声再起,绿龙摆动鞭子似的尾巴。双龙在空中互相追赶,向拉姆河飞去。蓝儿带头盘旋下降,落在刚才与伊拉龙一起等候的小丘上。
绿龙落在一百英尺外,蹲伏在地,让阿丽娅解下身上的鞍具。
伊拉龙胡乱扯开绑腿带,跳到地上,布里星迦拍打着大腿。他向阿丽娅跑去,她也向他奔来,俩人中途相遇。他们身后的两条龙走起来则从容得多,一步一步震撼着大地。
走到近处,伊拉龙发现,以往阿丽娅勒在额头用来束发的皮绳,已被一个金环所代替。金环的中间有一颗泪滴形的钻石,它的闪烁与太阳无关,来自它由内而外透射的光芒。她腰悬一把绿柄绿鞘的佩剑,他觉得是塔莫林,就是精灵爵爷菲奥勒打算借给他,用以代替萨若克的那把,最初属于龙骑士阿尔瓦。但是,这一把的剑柄和他印象中不一样,颜色稍浅,造型更为优雅,剑鞘也显得更窄一些。
过了一会儿,伊拉龙才反应过来,那头饰意味着什么。他大受震动,望着阿丽娅说了声:“是你!”
“是我,”她点了点头,“Atra esterní ono thel-duin(愿你吉祥如意),伊拉龙。”
“Atra du evarí nya ono varda(愿你吉星高照),阿丽娅……Dröttning(女王)?”他注意到,这次是她先向他问好。
“是的,Dröttning,”她说,“我的族人推选我继承母亲的称号,我选择接受。”
在他们俩的上方,蓝儿和绿龙头挨着头,互相嗅着对方。蓝儿比较高,绿龙要伸长了脖子才能碰到她的脑袋。
虽然伊拉龙急着和阿丽娅说话,可还是忍不住盯着绿龙看得目不转睛。“他?”他朝上指了指,问道。
阿丽娅微微一笑,让伊拉龙意外地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上前去。绿龙喷了个响鼻,垂下脑袋,伸到他们面前,深红色的鼻孔里冒出黑烟和水汽。
“伊拉龙,”她说着,将他的手按在绿龙温暖的鼻吻上,“他是佛伦;佛伦,他是伊拉龙。”
伊拉龙抬起头,注视佛伦宝光灿烂的眼睛。这条龙的瞳仁是淡黄绿色的,像新发的草芽。
很高兴认识你,魔影杀手伊拉龙,我的朋友。 佛伦说,声音之浑厚令伊拉龙颇觉意外,甚至超出了荆刺、葛勒多,或伏鸾迦岛的所有龙晶,我的骑士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绿龙眨了一下眼睛,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贝壳弹跳在石块上。
佛伦的意识世界开阔宽广、充满阳光,尽管也有淡淡的阴影。伊拉龙感觉到了他的兴奋之情。
伊拉龙心中一阵激动,没有想到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佛伦芬尼厄瑞尔(finiarel,对年轻有为者的褒义称呼),我没想到有生之日能见到你摆脱加巴多里克斯的咒语,破壳而出。”
绿龙喷了喷鼻息,像秋天的牡鹿般气宇轩昂,生机勃勃。他收回视线,又向蓝儿看去。在他们之间,千言万语在无声传递。伊拉龙感觉到了蓝儿思想、情绪和感受汇成的细流,起初平静和缓,很快就变成了涌动的急流。
阿丽娅面带笑意地说:“他们好像互相很有好感呢。”
“是这样。”
他们俩心照不宣,从双龙身下走开,让他们单独相处。蓝儿没有像习惯的那样蜷踞在地,而是蹲伏着,似乎随时要朝一只鹿扑出去,佛伦也是同样的姿势,两条龙的尾巴都在轻快地摆动着。
阿丽娅看上去气色很好,伊拉龙心想,比上一次他们在埃勒斯梅拉见面时好多了。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能说,她看上去快乐多了。
他们俩看着两条龙,一时谁都没有说话。然后,阿丽娅转过头来,看着他说:“很抱歉我没有早些联系你,我这么久没有找你和蓝儿,而且把佛伦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你一定怪我了。”
“你接到我的信了吗?”
“是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显得挺旧的羊皮纸,他颇为意外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是自己的信,“我本来想回信,但佛伦已经孵化了,我不想对你有任何不实之言,就算隐瞒也不想。”
“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
“加巴多里克斯还有很多爪牙在活动,而仅存于世的龙太少了,在佛伦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之前,我不想冒险让任何人得知他的存在。”
“你觉得真的有人能潜入杜维敦森林,然后杀死他?”
“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过呢,龙族已经濒临灭绝的边缘,不容任何闪失。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佛伦在杜维敦森林里再藏十年,等他长成庞然大物,没有谁敢来攻击他。不过他想出来,我无法拒绝他。而且,我也该以新的身份与娜绥妲和奥利克见个面了。”
伊拉龙感觉到佛伦正向蓝儿讲述他在精灵的森林里,头一回捉到鹿的情形,画面与语言并用。他知道阿丽娅也感觉到了,因为在一个画面中,佛伦先是被树枝绊倒,然后跳起来朝一只受惊的母鹿猛扑,阿丽娅对此莞尔一笑。
“你当女王多久啦?”
“从我回去一个月之后开始。不过,万尼尔不知道这件事。我下令封锁了消息,不让他和我们派驻矮人国的使节知道,让我可以免去公布这一消息后带来的政事干扰,专心喂养佛伦……有件事你可能乐于知道:我喂养他的地方就在迢内尔乱崖,俄拉米斯与葛勒多的旧居。这儿再合适不过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伊拉龙指了指阿丽娅的头饰,又指了指佛伦,说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她微微一笑说:“在我们返回埃勒斯梅拉的路上,我发现佛伦在蛋壳里动,不过没有在意,因为以前蓝儿也经常这样。然而,到达杜维敦,并进入它的魔法保护地带之后,他便破壳而出了。当时天已经快黑了,我像以前对待孵出蓝儿的蛋那样,将绿蛋放在膝上,对佛伦说话,对他描述这个世界,告诉他,他很安全,就在这时,我感觉到那颗蛋在颤动,然后……”她身躯微颤,甩了甩头发,眼中泪光盈然,“当我们接触到彼此,那种灵魂的联系正和我想象的一样……我一直梦想成为龙骑士,伊拉龙,从而可以保护我的族人,并为我父亲之死,向加巴多里克斯和变节者复仇,但是,在亲眼看见龙蛋出现裂缝的那一刻之前,我从没想过有梦想成真的这一天。”
“你们碰到对方的时候,有没有……”
“是的,”她摊开左手,给他看掌心的银色标记,和他的闪灵符一模一样,“感觉就像……”她停下来,寻找合适的字眼。
“像碰到冰水一样,有被刺痛的感觉。”他替她说道。
“太对了。”她不自觉地抱起胳膊,做了个瑟缩的动作。
“然后你们就回到了埃勒斯梅拉。”伊拉龙说。这会儿蓝儿正在对佛伦说起与布鲁姆前往雷欧那城的旅途中,她和伊拉龙一起在雷欧那湖中畅游的事。
“然后我们就回到了埃勒斯梅拉。”
“然后你就住到了迢内尔乱崖上,可是,你已经是龙骑士了,为什么还要当这个女王呢?”
“我本来不想这样,达思德尔和本族众位长者到我们在悬崖上的住处来,要求我接替母亲的王位,我拒绝了,但是他们第二天又来了,第三天同样如此。在随后的一周之内,他们天天到访,每一次都对我接受王位提出新的理由。最后,他们说服了我,让我相信这是对族人最为有益的做法。”
“为什么非得是你不可呢?因为你是伊丝兰查蒂的女儿,还是因为你成了龙骑士?”
“不光是因为伊丝兰查蒂是我的母亲,虽然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此。也不是因为我成了龙骑士。精灵族的政治比人类或矮人复杂得多,选择新王向来殊非易事,要获得数十个家族的首肯,还要得到本族好些更古老的成员的同意。他们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诡谲的政治游戏的一部分,这种游戏在精灵族中已经玩了几千年……有许多原因让他们推举我当女王,但并不是所有原因都说得清楚。”
伊拉龙换了个姿势,视线在蓝儿和阿丽娅之间来回移动,对阿丽娅的决定一时之间还是不能接受。“你怎么能既是龙骑士,又是女王呢?”他问,“龙骑士的传统是不特别偏爱哪一族。否则,阿拉加西亚的人民将无法信任我们。而且,如果你忙于履行自己在埃勒斯梅拉的职责,又怎能帮助我们重振龙骑士的雄风,培育下一代的龙呢?”
“世界已经今非昔比,”她说,“龙骑士不可能继续保持以前的超然地位。我们的数量太少,无法自成一脉,要恢复以往的声势和地位,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向娜绥妲、奥利克以及银吉通部宣誓效忠,但其中不包括我们,不包括älfakyn(精灵族)。现在我们也拥有了自己的骑士和龙,这是公平的。”
“你明明知道蓝儿和我也会为精灵族而战,就像为矮人和人类一样。”他不满地说道。
“我知道,但其他的精灵不知道。表象是重要的,伊拉龙,你改变不了自己曾向娜绥妲宣誓效忠的事实,你同样也要为奥利克的部落尽忠……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我的族人承受了很多的痛苦,虽然你可能没有什么感觉,但我们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龙族已经衰落,精灵族也一样。我们的孩子越来越少,我们的力量逐渐减弱。据某些精灵说,我们的头脑也不复过去的敏锐,虽然很难用什么办法去证明。”
“人类也是一样,葛勒多是这样说的。”伊拉龙说。
她点点头说:“他说得对,我们两个种族都需要时间恢复元气,这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龙族的回归。振兴人类需要娜绥妲的指引,同样,精灵族的重新光大也需要一位领袖。伊丝兰查蒂死了,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承担起这个责任。”她抚摸自己的左肩,那儿的衣服下面藏着雅威符的凸印,“在比你大不了多少的时候,我立誓为族人服务,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毁弃自己的承诺。”
“他们永远都需要你的。”
“我永远都会回应他们的召唤,”她答道,“别担心,佛伦和我不会忽视我们作为龙和骑士的责任。我们会协助你们到各处察看,尽力平息纷争。不管培育幼龙的地点在哪里,我们一有机会就会赶过去帮忙,就算那地方远在斯拜恩的南端也一样。”
她的话让伊拉龙心烦意乱,但他极力没有表现出来。他和蓝儿在途中做出了决定,如果最终他们真的按照这个决定去做,阿丽娅的承诺必将落空。虽然阿丽娅说的一切让他更加确信,他们的抉择是正确的,但他担心,这是一条阿丽娅和佛伦无法追随的道路。
他低下头,接受了阿丽娅接任女王的决定,也承认这一决定是正确的。“我知道你不会无视自己的责任,”他说,“你绝不会。”他说这话时,不带任何恶意,这仅仅是对一个事实的陈述,这也是他尊重她的原因之一,“我也理解你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和我们联系。如果我是你,很可能会有同样的做法。”
她再次展颜一笑说:“谢谢。”
他指了指她的佩剑说:“胡娜为你改造了塔莫林?”
“是的,她一边干一边抱怨个没完,说那把剑本来已经很完美了,不过我对她做出的改变非常满意,现在我拿着感觉才称手,而且它好像还不比一条鞭子重呢。”
他们并肩向两条龙望去,伊拉龙打算把他们的计划告诉她,正在想怎么开口,她说道:“你和蓝儿还好吗?”
“挺好的。”
“在你那封信发出之后,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伊拉龙想了想,简短地告诉阿丽娅,有几次针对娜绥妲的暗杀,南北方出现了叛乱,若伦和凯特琳娜生了个女儿,若伦被授予爵位,还有他们在堡垒里发现的各种奇珍异宝。最后,他告诉她,他们曾重回卡沃荷,还到布鲁姆的长眠之地凭吊了他。
在他说话的时候,蓝儿和佛伦双双转起圈子来,两条尾巴甩得比什么时候都欢。他们俩微微地张开了嘴,露出雪亮的尖牙,呼吸粗重,嘴里发出低低的长吟。这副模样伊拉龙还从未见过,好像就要打起来似的,让他有点担心,但是从蓝儿那里传递过来的感觉,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而是——
我想试试他 。蓝儿说。她用尾巴一拍地面,佛伦顿了顿。
试他?怎么试?为什么?
看他骨头里有没有铁,肚子里有没有火,好跟我相配。
你确定吗? 他慢慢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又啪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地面,他发现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跃跃欲试。我已经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就差这一件了。不过, 她流露出一闪而逝的俏皮,别以为龙就一定得从一而终。
很好……不过要小心。
他话音几乎还没落,蓝儿就冲了出去,闪电般在佛伦的左侧身体咬了一口。佛伦流着血,嘶吼一声朝后退开。绿龙吼声连连,面对蓝儿的紧逼,连连后退,有点不知所措。
蓝儿! 伊拉龙大为懊恼,转向阿丽娅,想向她道歉。
阿丽娅却丝毫不以为忤,对佛伦,同时也对伊拉龙,她说道:如果你想赢得她的尊重,那就要以牙还牙。
她挑起一道眉毛望向伊拉龙,他苦笑一下,慢慢明白过来。
佛伦看了看阿丽娅,略显迟疑。蓝儿再次向他咬去,他向后一跳,大吼一声,张开双翅,好像想让自己显得雄壮一点,然后向蓝儿冲了上去,一口叼在她的后腿上,牙齿陷进皮肉里。
但是蓝儿却并不觉得疼。
蓝儿和佛伦又兜起了圈子,咆哮声、吼叫声越来越响。这时,佛伦再次腾身跳了起来,落在蓝儿的脖子上,压得她脑袋贴地,不能动弹,然后在她的头颈相交处戏谑地咬了两口。
蓝儿的挣扎没有伊拉龙预期中的激烈,他猜想,其实她是故意让佛伦得手的,虽然荆刺也曾有过同样的企图,但两者之间肯定是不一样的。
“龙族的求爱方式可不太温柔。”他对阿丽娅说。
“难道你以为会有甜蜜的话语和温柔的拥抱吗?”
“我想不会。”
蓝儿猛地一挺脖子,将佛伦甩下来,摔得他狼狈不堪地连连后退。她大吼一声,前爪紧抓地面。佛伦昂首向天,喷出一道绿色的火焰,足有他自己身体的两倍长。
“噢!”阿丽娅叫了一声,充满欢喜。
“怎么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喷火呢!”
蓝儿也喷出火来——站在五十码外,伊拉龙还感觉到热浪逼人——然后,纵身一跃,径直蹿上空中,佛伦在后面紧紧追赶。
伊拉龙和阿丽娅一起,看着双龙升上半空,它们流光溢彩的身躯首尾相连,追逐着、飞舞着,伴随从它们口中喷吐的火浪,光与火交织缠绕,回旋上升。这是一幅令人敬畏的景象:狂野而又绚丽,令人惊心动魄。伊拉龙意识到,他目睹的是一个古老而原始的仪式,它是自然本身最基本的元素之一,没有它,这个世界将会凋零而后趋于死亡。
随着距离的增加,他与蓝儿的联系越来越弱,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滚烫的激情,它暗淡了她视野的边际,抹掉了所有的念头,只留下那驱策一切生灵,甚至包括精灵的最本能的需要。
双龙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互相绕转的亮点,闪烁在浩瀚无边的天空上。虽然已经非常遥远,伊拉龙还是能接收到蓝儿的一些稍纵即逝的思想和感觉,饶是他在龙晶分享记忆之时已经有所领略,但此时还是涨红了双颊,连耳朵尖都烧得火辣辣,并且发现自己已经不敢正视阿丽娅。
她仿佛也受到了龙的情绪的感染,虽然表现和他有所不同。她含着微笑,目光追随着蓝儿和佛伦,眼眸比平时更加闪亮,似乎双龙的表现令她充满了自豪和幸福。
伊拉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往地上一蹲,用草茎在地上写写画画。
“呃,他俩还没认识多久呢。”他说。
“嗯。”阿丽娅说。
他们就这样保持了好几分钟:她站着,他蹲着,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寂寞的风声。
终于,伊拉龙敢于抬头望向阿丽娅了。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得多,但不只如此,他眼中所见的,还是他的伙伴和战友。他看到的是从杜尔查手中救出他的女人,那个无数次与他并肩作战的女人,她曾与他一道失陷于雷欧那城的地宫中,是她最后用达司忒杀死了苏瑞坎。他想起她对自己倾诉过的一切,她在埃勒斯梅拉的童年生活,她与母亲的复杂关系,她以精灵使节的身份离开杜维敦的诸多原因。他还想起她所经历的种种苦楚:有些来自她的母亲,有些来自她身处人类与矮人间的孤独凄凉,还有她失去法奥兰的惨痛,以及在基里城遭受的杜尔查的折磨。
这一切,让他感觉与她息息相关,同时又暗自伤感。一种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捕捉眼前看到的一切。
阿丽娅仰望天空,陷入沉思。伊拉龙四处张望,又发现一块露出地表的那种板岩似的岩石。他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用手挖出这块石板,拂去表面的泥土,将它擦得干干净净。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以前用过一次的那个咒语,然后他对之略做修改,以从周围的土壤中提取出所需的色彩。他无声地吐出字句,使出了那个法术。
变化产生,仿佛有一股混浊的水流在石板的表面回旋激荡。随后,缤纷的色彩争相绽放,红、蓝、绿、黄,刻画着线条和形状,它们又彼此融合,让图形更趋精妙与细致。片刻之后,阿丽娅的肖像出现了。
伊拉龙大功告成,撤去咒语,经过一番端详之后,他对自己制作的这幅菲尔斯感到满意。这肖像似乎真切而诚实地再现了阿丽娅,同时具有一种深度,为他在埃勒斯梅拉制作的那幅所不及。论及布局,这不是一件完美的作品,但他对自己能捕捉到她这么多的特质而感到自豪,他将自己所知的关于她的一切,尽数荟萃于方寸之间,无论光明还是阴暗。
他又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佳作,然后将之向旁边一抛,眼见这幅菲尔斯就要打碎在地上。
“Kausta(来)。”却听到阿丽娅说了一声,石板在空中陡然拐了个弯,飞到她手中。
伊拉龙张开嘴,想解释几句,或者道个歉,但随即决定,最好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阿丽娅捧着菲尔斯看,眼神专注。伊拉龙不错眼地看着她,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
一段漫长而忐忑的时间过去了。
终于,阿丽娅放下了菲尔斯。
伊拉龙站起来,伸出手去,要拿回石板,但她没有归还的意思。她神情苦恼,看得他心往下一沉,以为菲尔斯让她生气了。
她凝视他的眼睛,用古语说道:“伊拉龙,如果你愿意,我想把真名告诉你。”
她的提议令他如受雷击,呆呆地点了点头,完全不知所措了。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吐出一句:“是我的荣幸。”
阿丽娅上前一步,凑近他的耳朵,几乎低不可闻地说出了她的真名。随着她的话语,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鸣响,伴随着油然而生的深切的理解。这个名字中,有些部分他已经了解,但还是有许多令他吃惊的地方,一些他明白阿丽娅不愿示人的地方。
阿丽娅说完,向后退开,静候他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真名在伊拉龙心里激起了无数疑问,但他知道这不是发问的时候。现在他需要做的,是让阿丽娅知道,他不会因为自己所了解的东西而对她有丝毫的轻视。他也确实没有,如果说他有什么想法的话,那就是这个名字让他更加敬重她,因为它让他领略了她真正的胸怀,让他明白她的无私、她对责任的承担达到了何种境界。他知道,如果在得知她的真名后,自己反应失当,就算是无意中说错了什么,也会彻底破坏他们的友情。
他迎着阿丽娅的视线,同样用古语说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你应该为你有这样的自我而骄傲。谢谢你告诉我。我很高兴能称呼你为朋友,并且我发誓,我会永远保证这个名字的安全……现在,你,愿意听我的吗?”
她点点头说:“我愿意。我也保证,只要它属于你,我就会一直记着它,保护它。”
伊拉龙感觉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他知道,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因此内心既有畏惧,又有激动。他向阿丽娅走过去,和她一样,贴着对方的耳朵,用最轻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真名。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他忍不住全身战栗。
说完他向后退开,开始感到担心。她会怎么看他?是好还是坏?她肯定会有所判断,这是不可避免的。
阿丽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再次望向伊拉龙,表情变得柔和了些。“你也有一个好名字,伊拉龙,”她轻声地说,“不过,我想这不是你离开帕伦卡谷时的真名。”
“不是。”
“也不是你在埃勒斯梅拉期间的真名,自我们认识以后,你成熟了许多。”
“我必须如此。”
她点点头说:“你还是很年轻,但不再是个孩子了。”
“不,我不是。”
伊拉龙对她的倾慕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炽烈,真名的交换让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但这是什么样的一种联系,他说不清楚,这种没有把握的感觉让他心中不安。她已经洞悉了他的所有缺点,却并没有立即退避三舍,而是像他接受她一样,接受了他真实的存在。此外,她从真名可知他对自己用情之深,却也没有表现出逃避的意思。
他有些不敢深究这个问题,但又不忍放弃。鼓足了勇气之后,他开口问道:“阿丽娅,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她犹豫不答,但他明白她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字斟句酌地,她回答说:“我不知道……换作以前,你知道,我会说‘不会怎么样’,但是……还是那句话,你还年轻,而人类的心是多变的。十年后,甚至五年,你也许就不再有此刻的感觉。”
“我的感觉永远不会改变。”他不容置疑地说。
她的目光长久地在他脸上搜索着什么,带着一种迫切的神情。然后,他看到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她说道:“如果没有的话,那么……也许有一天……”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现在不要问我,我不想对你犯下什么错误,伊拉龙。你太重要,我错不起,对我、对阿拉加西亚的所有生灵都是如此。”
他想笑一下,结果却笑得无比苦涩。“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说到这里,他哽住了,只觉得柔肠百转。
阿丽娅秀眉微蹙,放下手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帘低垂,看着地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选择了最简单的说法,解释了他和蓝儿在寻找龙蛋与龙晶的藏身之处时遇到的困难,然后告诉她娜绥妲打算建立一个魔法师的组织,以监视每一个懂魔法的人类成员。
他的叙述花了几分钟,最后说道:“所以,蓝儿和我认为,我们唯一的办法是离开阿拉加西亚,寻找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这对我们、对龙族,还有骑士,以及阿拉加西亚的所有族类,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龙晶……”阿丽娅十分震惊。
“龙晶也不能留下来,在这里不安全,哪怕在埃勒斯梅拉也一样。只要他们在这片大陆,就会有人想将他们据为己有,或利用他们实现自己的意图。不,我们需要一个像伏鸾迦岛这样的地方,一个既没有谁能找到龙族并加害于他们,幼龙和野龙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地方,”伊拉龙再次努力想笑一下,但还是宣告失败,“所以我才说,我们没有时间了。蓝儿和我打算一有机会就尽快动身,如果你留在这里……日后还能不能相见,我不知道。”
阿丽娅低头看着一直拿在手里的菲尔斯,一时间心乱如麻。
“你愿意放下王冠,跟我们一起走吗?”他明知答案,还是这样问道。
她抬眼向他看去:“你能放下龙蛋不管吗?”
他摇了摇头:“不能。”
他们俩半晌无语,各自听着风声。
“那你打算怎么选拔龙骑士呢?”她问。
“我们会留下一些龙蛋——交给你,我是这样打算的——它们孵化之后,就和自己的骑士来找我们,我们再将下一批龙蛋交给你。”
“除了你和蓝儿带着所有龙晶出走阿拉加西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如果有,我们就会选择,然而没有。”
“龙晶怎么说?葛勒多和乌玛罗呢?你跟他们商量过了吗?他们同意吗?”
“还没有,不过他们会同意的,我知道。”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伊拉龙?真的只有这个办法——离开所有的一切,离开每一个你认识的人?”
“这是必需的,而且是注定的。安吉拉在台姆城为我卜算前途时,已经预言了这个结果,我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命运。”他伸出手,轻抚阿丽娅的面孔,“因此,我还是那句话: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阿丽娅眼中泪水盈盈,她将那幅菲尔斯紧紧地抱在胸口说:“我不能。”
他点点头,放下手。“那么……就只有分离了。”泪水涌出,他极力不让自己失去控制。
“但不是现在,”她低声道,“我们还有时间在一起,你不会马上离开。”
“是的,不会马上离开。”
他们并肩而立,抬头仰望天际,等待蓝儿和佛伦回来。过了一会儿,她的手碰了碰他的手,随即被他握在手心。这只是一点点的安慰,但也略可缓解他心中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