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良知的人
暖暖的阳光从走廊右边的窗户里照进来,照亮了对面的墙壁,还有墙上挂的旗帜、绘画、盔甲、长剑,以及每隔一定距离出现在两扇暗色雕花门之间的形形色色的鹿头。
伊拉龙大步向娜绥妲的书房走去,边走边看着窗外的城市风光。诗人的吟诵和乐师的歌唱仍然从院子里传来,那儿有为阿丽娅举行的盛大宴会。宴会早在阿丽娅、佛伦与他和蓝儿一起返回尤利瑞的昨天就开始了,现在终于进入尾声,因而他才得以和娜绥妲见面。他向书房外面的侍卫们点点头,走进房间。
进去后,他看到娜绥妲斜倚在一张长榻上,听一个乐师信手弹奏鲁特琴,唱着一支美丽而凄婉的爱歌。长榻的另一头坐着巫童埃娃,她正专心致志地做着刺绣活儿。近旁一把椅子上坐着娜绥妲的侍女法芮卡,猫人黄眼化为猫的形态,蜷卧在她的膝上,发出沉睡的呼噜声,根据以往的经验,伊拉龙知道他很可能是醒着的。
伊拉龙在门边等候,直到乐师的歌唱结束。“谢谢你,你可以走了。”娜绥妲对乐师说,“啊,伊拉龙,欢迎。”他向她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对小女孩招呼了一句,“埃娃。”
她低着头抬眼瞥了他一眼说:“伊拉龙。”猫人则甩了甩尾巴。
“你想谈些什么?”娜绥妲说着,拿起边几上的高脚杯,喝了一小口。
“或者还是私下里说比较好。”伊拉龙冲她身后镶玻璃的门摆了摆头。这扇敞开的门通向一个露台,从那儿可以俯瞰一个方形的庭院,里面是花园和喷泉。
娜绥妲想了想,从榻上起身,向露台走去,长长的紫色裙裾拖在身后。
伊拉龙跟了上去,和她一起并肩站在露台上,看着水流涌动的喷泉,相邻的建筑投下阴影,喷泉显得格外阴凉。
“多美好的下午啊!”娜绥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离上一次见她不过几个小时,她却显得平静了许多。
“音乐似乎让你心情愉快。”他说。
“不,不是音乐,是埃娃。”
他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一丝奇特的笑容照亮了娜绥妲的面庞:“自从我被囚于乌鲁邦——自从我备受折磨……失去所爱——自从发生了那些刺杀事件,这个世界在我眼里,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我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无论做什么,都摆脱不了心里的悲伤。”
“我想了很多,”他说,“但是不知道怎样做,或者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你。”
“什么都不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如果没有埃娃,未来许多年里也许我都是这个样子。她说……她说的正是我需要听的吧,我猜。很久以前在阿布隆的城堡里她对我说的话,如今实现了。”伊拉龙皱起眉头,向身后的书房看了一眼。埃娃还在一针一针地绣着。虽然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这个女孩,他担心她为了自私的目的在操纵娜绥妲。
娜绥妲拍了拍他的胳膊:“用不着为我担心,伊拉龙。我太了解自己了,就算她想,也摆布不了我。加巴多里克斯都失败了呢,你觉得她能成功吗?”
他正视着她,表情严肃地说:“能。”
她又露出微笑:“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没有这样的事。让我享受好心情吧,下一次再来怀疑我。”
“好吧,”他态度变得温和起来,“我很高兴你感觉好些了。”
“谢谢,我确实如此……蓝儿和佛伦还像之前那样跳来跳去吗?我好久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是啊,不过现在在房顶上呢。”他接触到蓝儿的意识,不由得脸上又有点发热。
“哦。”娜绥妲交叠双手,放在雕着鸢尾花形的石栏杆上,“嗯,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对我的任命做出决定了?”
“是的。”
“好极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我已经……”
“我决定不接受这个任命。”
“什么?”娜绥妲怀疑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觉得还有谁更胜任这个位置呢?”
“我不知道,”他静静地说道,“这要靠你和奥林去考虑了。”
她眉毛一扬:“你甚至不肯帮我们寻找合适的人选?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除了我,还会听从别人的命令吗?”
“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想统领所有魔法师,也不想加入他们。”
娜绥妲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镶玻璃的门关上,不让埃娃、法芮卡和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伊拉龙说:“伊拉龙!你是怎么想的呢!你知道你必须加入。每一个为我效力的魔法师都必须如此。不能有任何例外,一个都不行!我不能让人以为我有意偏私。这会在魔法师里引起不满,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个。只要你还在我的疆域内,就要遵守王国的律法,否则我权威何在。这些用不着我说,你应该明白的呀,伊拉龙。”
“是用不着,我很明白,因此蓝儿和我才决定离开阿拉加西亚。”
娜绥妲伸手扶住栏杆,仿佛要稳住自己。好一阵子,俩人之间只有哗哗的水声。
“我不明白。”
于是,他把对阿丽娅解释过的又向娜绥妲说了一遍,说明为什么龙族,还有他和蓝儿不能留在阿拉加西亚。然后,他说道:“我来领导所有魔法师是永远行不通的。蓝儿和我必须培育新一代的龙,并训练龙骑士,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我有时间,也不能既领导龙骑士,又听命于你——这是其余种族不能接受的。尽管阿丽娅选择接任王位,但龙骑士仍然应该尽可能地保持独立。但凡我们有一丝的偏爱,就会为阿拉加西亚带来祸患。只有在一种情形下,我会考虑接受这个位置,那就是不同族类的魔法师都加入这个组织,甚至包括巨人族,但这是不可能的。而且,这样还是解决不了如何处置龙蛋和龙晶的问题。”
娜绥妲紧锁双眉:“你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以你的力量,无法在阿拉加西亚保护龙族。”
“也许我可以,但是,保护龙族不能只靠魔法,还需要物质的障碍。我们需要高墙,需要壕沟和危崖,禁绝人类、精灵、矮人或巨人的攀缘。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足够遥远的安全距离,要让哪怕最顽固的敌人对这段漫长而艰难的路途都心生畏惧,从而打消他们的企图。就算不谈这些,假定我能够保护龙族,还有一个问题是如何阻止他们袭击牲畜——我们的,以及矮人和巨人的。你希望自己不得不向奥利克解释,为什么他的霜胡群越来越少吗?你想不停地安抚那些因失去家畜而怒气冲冲的农夫吗?……不,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伊拉龙低头向喷泉看去:“就算阿拉加西亚找得到龙蛋和龙晶的安身之地,我留下也是不对的。”
“这话又怎么说?”
他摇了摇头:“你和我一样知道答案,我变得过于强大了。只要我在,你的权威——同样还有阿丽娅、奥利克和奥林的权威——永远都无法确立。只要我一声召唤,色达、台姆,还有你的领地,几乎所有人都会追随我。有龙晶的帮助,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就算穆塔和阿丽娅也不行。”
“你不会背叛我们的,那不是你。”
“不会?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可是会活得非常长久的——你真心以为,我永远不会干预大陆上发生的事?”
“如果你干涉了,我相信肯定有充分的理由,我也相信我们会感谢你的帮助。”
“真的吗?我当然会认为自己是出于正当的理由,但这是一个陷阱,不是吗?”他回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又将这话还给了她,“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可是,如果我错了,谁能阻挡得了我?尽管用意是好的,但结果也许是我变成了另一个加巴多里克斯。我的力量会让人们一味地附和我,这在帝国还没被推翻以前我就领教过了……如果你在我的位置,如果略一插手,就可以让事情进展顺利,你能忍得住吗?我的存在打破了这个世界的正常秩序,娜绥妲。如果我不想成为自己憎恨的那种人,就必须离开。”
娜绥妲下巴一扬:“我可以命令你留下。”
“但愿不要,我希望怀着友情走,而不是怒气。”
“这么说,你决定除了自己,谁的命令都不听?”
“我会听命于蓝儿和我自己的良知,一贯如此。”
娜绥妲嘴唇一弯:“一个有良知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
喷泉哗哗的水声再一次填补了他们谈话的空隙。
然后,娜绥妲说:“你相信神灵吗,伊拉龙?”
“哪个神?有好多呢。”
“任何一位,所有的。你相信在你之上,有更高的力量吗?”
“除了蓝儿?”娜绥妲嗔怪地皱起了眉头,他微笑着道歉说,“对不起。”认真地想了一想,他说道,“也许他们是存在的。我不知道,我看到……我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不过我可能在崇吉海姆见过矮人的神灵甘特拉,在奥利克加冕的时候。可是,如果真的有神灵存在,他们放任加巴多里克斯在王位上倒行逆施这么多年,我对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推崇。”
“也许他们正是假手于你,推翻了他,你没想过这个吗?”
“我?”他朗声笑了,“可能吧,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肯定对我们的死活不太放在心上。”
“那是当然,为什么要在意呢?他们是神……那么,你崇拜他们当中的哪一位吗?”这个问题似乎对娜绥妲很重要。
伊拉龙又想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太多了,我怎么知道该选哪一个?”
“为什么不选他们的创造者,尤努鲁库恩纳?信他可以得到永生呢。”
伊拉龙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要我不生病,只要没有人能杀死我,我就可以再活一千年甚至更久,如果我真活了那么久,很难想象我还想追求来生。神灵还能再给予我什么?有了龙晶,我几乎可以做成任何事情。”
“神灵还能让我们有机会再次见到所爱的人,你不想吗?”
他略有迟疑:“我想,但我不想忍受永生的折磨,它似乎比精灵所说的有朝一日坠入虚空更骇人。”
娜绥妲似乎为此而烦恼:“这么说,除了你自己和蓝儿,你不想依从任何人,不想对任何人负责。”
“娜绥妲,我是不是一个坏人?”
她摇了摇头。
“那就相信我,让我去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我让自己对蓝儿和龙晶负责,对未来的所有龙骑士负责,还有你、阿丽娅和奥利克,阿拉加西亚的每一个生灵。我不需要有谁能辖制我,强迫我去做应该做的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不过是一个惧怕皮鞭而遵从父亲戒律的人,所做的事并非出于自己良好的意愿。”
她定定地看着他,良久,说道:“很好,那么我就相信你。”
水声又一次显得格外清晰。在西斜的阳光中,悬岩底面的每一处罅隙和凹坑都清晰可见。
“如果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怎么办?”她问。
“那我就提供帮助。我不会扔下你们不管,娜绥妲。我会将你书房的一面镜子与我自己的一面镜子相照,你总能找到我,对若伦和凯特琳娜也一样。如果遇到麻烦,我会设法帮忙,未必是我自己亲自来,但肯定会出力的。”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会。”说完,她长叹一声,神情黯然。
“怎么了?”他问。
“本来一切都是那么好,加巴多里克斯死了,最后一仗也已经获胜。我们马上就能解决魔法师的问题。你和蓝儿可以同时领导他们和龙骑士,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会解决的,我肯定,你一定会找到办法。”
“有你事情好办得多……至少,你可以把古语的真名传授给我们选出来的魔法师吗?”
对这个问题,伊拉龙用不着多想,因为他已经想过了,他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可以,但是假以时日,我想我们一定会为此而后悔莫及。”
“这么说你不愿意。”
他摇了摇头。
她的脸上写满了沮丧:“为什么?这回又是什么理由?”
“这个真名太危险,不能轻易泄露,娜绥妲。如果有一位野心勃勃而又肆无忌惮的魔法师得到了它,他或者她就能制造出无法想象的恶果。有了它,他们能让古语毁于一旦。疯狂如加巴多里克斯都不敢那么做,但一个道行不够而又权欲熏心的魔法师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现在,除了我,只有阿丽娅、穆塔和龙晶知道这个名字,最好还是维持原状。”
“你走了之后,有需要时,我们就要依赖阿丽娅了。”
“你知道她永远都会乐于伸出援手,要说担心,我倒是更担心穆塔。”
娜绥妲的神情顿时委顿了几分:“用不着,他不是我们的威胁,至少现在不是。”
“你说得对,如果你的目的是控制魔法师,那么古语的真名更是应该秘而不宣的事物之一。”
“这么说来,好吧……我明白了。”
“谢谢你,还有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
娜绥妲不由得忧形于色:“哦?”
他把自己最近关于巨人族的一个想法告诉了她,说完后,娜绥妲半晌无语,然后说道:“你让自己承担了这么多。”
“必须如此,其他人做不来……你同意吗?为了保证和平能够持久,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你确定这是个好办法?”
“不能完全肯定,但我觉得必须一试。”
“矮人那儿呢?真的要这样吗?”
“是的,只能这样。这样才公平,能在各个族类之间保持平衡。”
“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我相信他们会的。”
“那你就看着办吧。不用经过我同意——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不过我也认为有这个必要。不然的话,二十年、三十年过后,我们就要重新面对祖先们到达阿拉加西亚时遇到的问题。”
他微微一垂首:“我会去安排。”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阿丽娅走的时候。”
“这么快?”
“没理由再耽搁了。”
娜绥妲倚着栏杆,眼望脚下的喷泉:“你还会回来看看吗?”
“我会尽量,可是……好像不会了。安吉拉为我卜算未来时,说我将再也不会回来。”
“啊……”娜绥妲声音一滞,似乎有点沙哑,她转过脸来,凝视着他,“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的。”
她紧紧地闭着嘴,好像怕忍不住会哭出来,然后她上前一步,拥抱了他。他也拥抱了她,俩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们分开之后,他说:“娜绥妲,如果你的女王当累了,或者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生活,就来找我们。在我们那儿,你是永远受欢迎的。我不能让你永生不死,不过可以让你享有超出常人的寿命,在良好的健康中度过一生。”
“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忘记的。”然而,他有一种感觉,不管到了多老的年纪,她永远离不开阿拉加西亚,她的使命感太强。
然后,他问道:“你能祝福我们吗?”
“当然,”她捧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说道,“我祝福你和蓝儿,不管走到哪里,愿安宁与好运永远陪伴你们。”
“还有你。”他说。
她姿势不变,稍后,她松开了双手。他打开玻璃门,走出了书房,留她独自一人站在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