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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eakers 球鞋

  约翰·特尔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球鞋时,正好在塔博里录音室工作了一个月。塔博里录音室所在的这栋楼以前被叫作“音乐城”。在摇滚乐盛行和排行榜前四十名都是节奏蓝调的早期,这里也曾灯火辉煌。当时,大厅以上楼层的任何地方,绝对看不到一双球鞋(除非是外卖小哥的脚上)。但那些日子已经远去,一同消失的还有穿着阻特装、尖头蛇皮鞋的腰缠万贯的制作人。现在,球鞋不过是音乐城的制式鞋子。特尔第一眼瞥见那双鞋时,并没有对它的主人产生什么负面的判断。好吧,也许有那么一个:那家伙真的可以换双新鞋了。这双鞋还是新鞋的时候显然是白色的,但从外表上看,“新”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些就是他第一眼看见那双球鞋时注意到的全部。是在厕所的一个小隔间里,一个常常只能通过鞋子来对隔壁做出判断的地方,因为那双鞋就是你能看见的关于他的全部。特尔是在三楼男厕所第一个隔间的门下面瞄见的这双鞋。他与这双鞋擦肩而过,径直走向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隔间。几分钟后,他走了出来,洗手,烘干,整理发型,返回录音棚。他在那儿帮一个叫“死亡节拍”的重金属乐队混音。说特尔已经忘了那双球鞋有些夸大其词,因为这鞋就从没让他上心。

  保罗·詹宁斯正在录制“死亡节拍”乐队的专辑。他不像过去音乐城里的那些波普爵士乐天王一般名满天下——特尔认为摇滚乐已经不再强大到可以培育出这种神话般地位的人了,但他还是相当知名的,特尔本人也认为他是当前活跃在这一领域里的制作人中最好的摇滚乐唱片制作人,只有吉米·约维内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特尔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部音乐片首映会之后的聚会上;事实上,大老远就认出了他。他头发灰白,曾经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也近乎憔悴,但还是那个十五年前录制过鲍勃·迪伦、埃里克·克莱普顿、约翰·列侬和艾尔·库珀赫赫有名的《东京专辑》的人。除了菲尔·斯佩克特,詹宁斯是特尔唯一能一眼认出或是只根据录制唱片的独特声音就能辨认出的制作人——绝对的精品,打击乐声震耳欲聋,连锁骨都振动起来。《东京专辑》一开始听到的是唐·麦克莱恩式的清澈嗓音,但撇开高音部分,你能感受到灌木丛下跳动着的是纯粹如桑迪·纳尔逊的声音。

  对詹宁斯的敬仰让特尔克服了缄默的天性,他挤过人群,趁詹宁斯独处的时候走过去。特尔做了自我介绍,以为最多不过收获一次简短的握手和敷衍的寒暄。结果恰恰相反,他们聊了很久,相谈甚欢。他们在同一领域工作,共同认识一些人,但特尔当时就明白,这次见面中展现出的魔力并非只是出于这些原因。保罗·詹宁斯恰好就是为数不多特尔能与之交谈的人,而对特尔来说,交谈本身就等同于魔力。

  谈到最后,詹宁斯问他是不是在找工作。

  “你认识的咱们这一行里的人,有谁不找工作吗?”特尔问。

  詹宁斯哈哈大笑,跟他要他的电话号码。特尔把号码给他时并没有当真——对方很可能只是出于礼貌罢了,特尔想。但三天后,詹宁斯打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录制“死亡节拍”乐队首张专辑的混音部分。算上他,混音组一共有三个人。“我不知道朽木能不能真的雕出细花,”詹宁斯说,“但既然是大西洋唱片买单,为什么不尽情试试呢?”约翰·特尔完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二话不说就签了约。

  与那双球鞋初次邂逅一周左右后,特尔又见到了它。他能认出那是同一个家伙,只是因为那双球鞋出现在了同样的地方——三楼男厕所第一个隔间的门下面。毫无疑问,就是上次那双;白色(至少曾经是)高帮,深深的褶痕里满是泥垢。他注意到有个鞋带孔空着,心想:系鞋带的时候用点心吧,朋友。接着他继续走向第三个隔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把这个隔间当作了“自己的”)。这次他离开洗手间时瞥了一眼那双鞋,他看见一只鞋上有个奇怪的东西:一只死苍蝇。它躺在左鞋脚趾处的圆圆的鞋面上,几条腿伸得笔直。那个空鞋带孔就在这只鞋上。

  他回到录音棚的时候,詹宁斯正坐在地上,双手抱头。

  “你还好吗,保罗?”

  “不好。”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是我不对劲。我错了,我错了。我的职业生涯结束了。我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了。被抛弃了。玩完了。”

  “你说什么呢?”特尔四下张望,寻找乔吉·罗科勒,但没找到。他其实毫不惊讶。詹宁斯患有周期性的神游症,每次一发作,乔吉总是直接走人。乔吉声称,他的性格不允许自己处理这样强烈的情绪。“超市开业时我都会哭。”他说。

  “猪耳朵做不成丝绸钱包,”詹宁斯说,拳头指向混音室和录音棚中间隔着的那面玻璃,仿佛纳粹在行老式的军礼,“至少那些猪的耳朵是肯定做不成的。”

  “情绪高涨点。”特尔说,尽管他知道詹宁斯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个“死亡节拍”乐队,组成人员是四个男浑蛋和一个女泼妇,人格令人作呕,业务水平十分拙劣。

  “那就让这个高涨起来。”詹宁斯说着,向他竖了竖中指。

  “天哪,我讨厌喜怒无常。”特尔说。

  詹宁斯抬头看他,咯咯笑了。下一秒,他们都笑了。五分钟后,他们又开始了工作。

  混音工作——就当它是混音工作吧——一周后结束了,特尔向詹宁斯要一份录音带。

  “可以,但别在专辑上市前把录音带放给别人听,你懂吧?”詹宁斯说。

  “我懂。”

  “当然,我也想不出任何你会给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放这盘带子的理由。和这些家伙一比,傻帽冲浪手乐队的唱功简直就像披头士乐队一样完美。”

  “别这样,保罗,没有那么糟。就算有,这事也结束了。”

  他笑了。“嗯,你说得对。如果我还干这行的话,我会打你电话的。”

  “那再好不过了。”

  他们握了握手。特尔离开了那座曾经被称作音乐城的建筑,而三楼男厕所第一个隔间门下面的那双球鞋,再也没有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詹宁斯,这位入行二十五年的老前辈,曾这样告诉他:给波普爵士乐(他从来不将之称作摇滚,只称波普)混音的人,要么是坨狗屎,要么是个超人。给“死亡节拍”乐队混音结束后的两个月里,约翰·特尔是坨狗屎。他没有工作。他开始担心房租。他曾有两次想给詹宁斯打电话,但内心有个声音认为这么做是个错误。

  不久后,电影《空手道大师大屠杀》的混音师因为冠状动脉血栓死了,特尔便得到了在布里尔大厦(在百老汇和大乐队的鼎盛时期被称作锡盘巷)工作六周的机会,完成混音。那里面的大部分音乐早已在公共领域过时——还有些叮叮当当的西塔琴声,但能付房租。这份工作的最后一天,特尔下班后刚回到公寓,电话就响了起来。是保罗·詹宁斯,问他最近有没有关注《公告牌》的流行歌曲排行榜。特尔说他没有。

  “它排在第七十九位了,”詹宁斯的声音里同时饱含了恶心、好笑和惊讶,“有首歌火了。”

  “哪首?”话刚出口,他就明白是哪首了。

  “《跳入污泥》。”

  这是“死亡节拍”乐队即将发行的新专辑《不死不休》里一首歌的名字,也只有这首歌,才让特尔和詹宁斯感觉一点也不像是个人做出来的东西。

  “狗屎!”

  “确实是狗屎,但我有种疯狂的预感,它将冲进榜单前十。你看了视频吗?”

  “没有。”

  “真的疯。内容主要是金杰,乐队里那个妞,和一个穿着工装裤、长得像特朗普的家伙,一起在河口玩弄蜜浆。我有几个聪明的朋友说这是传递了一条‘混合文化信息’呀。”詹宁斯哈哈大笑,以至于特尔不得不把话筒拿远点。

  詹宁斯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总之,这很有可能意味着专辑本身也将冲进榜单前十。镀了白金的狗屎依然是一坨狗屎,但一张白金销量的唱片永远都是响亮的名片——你懂我的意思吧,先生?”

  “嗯,我懂。”特尔说着,打开了抽屉,确认那张混音工作结束时詹宁斯给了他,之后就再也没放过的“死亡节拍”乐队的录音带还在那儿。

  “所以你最近在忙什么?”詹宁斯问他。

  “找工作。”

  “想跟我干吗?我最近在做罗杰·多特里的新专辑。两周内开始。”

  “天哪,我想!”

  报酬不错,但这不仅仅是报酬的事;在“死亡节拍”乐队以及六周的《空手道大师大屠杀》之后,和“谁人”乐队的前主唱一起工作就像在寒冷的夜晚走进了温暖的港湾一样。不管他人品怎么样,歌是真唱得好,而且再次和詹宁斯一起干活也不错。“哪里?”

  “老地方,音乐城的塔博里录音室。”

  “就这么说定了。”

  罗杰·多特里不仅歌唱得好,而且在这桩好买卖里性格也很不错。特尔想,接下去的三四周会是好日子。他有了工作,还参与制作了一张冲进《公告牌》流行歌曲排行榜第四十一位的专辑(那支单曲已经跃升至第十七位,并且依然保持上升势头),这也是他四年前从宾州搬到纽约后第一次不担心交不上房租。

  正值六月,树叶茂盛起来,女孩们再次穿起了短裙,世界似乎一片美好。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再次为保罗·詹宁斯工作的第一天下午约一点四十五分。当时他走进三楼男厕,看见了第一个隔间的门下面那同一双曾经是白色的球鞋。那一刻,他所有的好心情都崩塌了。

  不是同一双。不可能是同一双。

  但它就是同一双。那个孤零零的、没有被穿过的鞋带孔就是最清晰的证明,更不用说其他一切也都一样了。完完全全一样,包括鞋的朝向。特尔只能看到一处真正的不同:鞋上面有更多的死苍蝇了。

  他缓缓走向第三个隔间,“他的”隔间,拉下裤子,入座。他毫不惊讶地发现,那股把他带来这里的冲动已经完全消失了。然而,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仔细聆听。听听有没有报纸的翻折声,有没有清嗓子的声音。真是见鬼,放屁声也行呀。

  四下阒寂无声。

  那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特尔想。除了……那第一个隔间里的死人。

  厕所大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了,特尔差点尖叫出来。有人一路哼着小曲走到小便池,尿尿声开始传来的时候,特尔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释然了。这个解释太简单了,虽荒谬,但无疑是正确的。他瞥了一眼手表,一点四十七分。

  拉撒有规律的人是幸福的,他的爸爸曾说。他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这句话(以及“洗盘子前先洗手”)是他为数不多的格言之一。如果有规律真的意味着快乐,那特尔觉得自己是个快乐的人。他每日到访洗手间的需求大约都在同一时间,而那个球鞋朋友恐怕也是如此。球鞋朋友喜欢一号隔间,正如他自己喜欢三号一般。

  如果一个人要经过隔间才能去小便池,那他肯定经常看见一号隔间是空的,或者隔间里是不同的鞋子。毕竟,一具尸体在男厕所的隔间里不被发现……

  他想了想自己上一次来这个厕所是什么时候。

  四个月,这是多么小概率的事呀,大约就是这么久?

  这完全不可能。他可以接受保洁员不怎么在意清扫隔间这件事——那些死苍蝇到处都是,但他们每隔一两天总要换厕纸,对吧?就算这些都不考虑,人死后不久就会发臭,对吧?上帝明白这里并不是世界上最芬芳的地方——楼下雅努斯音乐室的那个死胖子来了之后,这里几乎已经不适合生物生存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死尸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肯定会更加招摇,更加俗气。

  俗气?俗气?天哪,这个词真是妙不可言。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这辈子也没闻到过一具腐烂的尸体。

  这话没错,但他很确信如果他真的闻到了,他会知道自己闻到的是什么。逻辑就是逻辑,规律性就是规律性,到此为止。那个家伙很可能是雅努斯音乐室的工作人员,或是这一楼层另一侧时尚贺卡工作坊的一名写手。约翰·特尔猜想的是,他现在正在那儿构思贺卡祝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你觉得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

  我只是每天和你同时,投递我的包裹!

  真恶心,特尔想,发出一声不羁的大笑。那个撞开洗手间门、差点吓得他尖叫的家伙,已经开始洗手了。而现在,他洗手的泡沫声戛然而止。特尔可以想象这个新来的家伙正在仔细聆听,纳闷是谁在某个紧闭的隔间里大笑,在想这是不是个恶作剧,或者这个人是不是个疯子。毕竟,纽约有很多疯子。你随时都能见到这些人,他们自言自语,无缘无故地发笑……就像特尔刚刚那样。

  特尔试着想象球鞋男也在听,但是他做不到。

  突然间,他不想再笑了。

  突然间,他只想离开那里。

  不过他不想让在洗手池洗手的那个人看见他。那个人会看着他。尽管只有一会儿,但已经足够那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在紧闭的厕所隔间里窃笑的人是不会被信任的。

  鞋子在六角形的白色旧地砖上连续踩踏的“咔嗒”声,门被撞开时的“呼呼”声,门慢慢回到原位时的“嘎吱”声。你能“砰”地把门撞开,但门的气压铰链能防止它“砰”地关上。这大概会让抽着骆驼牌香烟、读着最新一期摇滚音乐杂志的三楼接待员心烦意乱。

  神哪,这里这么安静!那个家伙为什么不发出点动静?哪怕一点?

  只有寂静,黏稠、顺滑且完全的寂静,那种死人在棺材里听见的寂静,如果他们还能听见的话。特尔再度相信球鞋男已经死了,该死的逻辑,他死了,他已经死了,鬼知道死了多久,他就坐在那儿,如果你打开门,就会看见一团瘫坐着的长着绿毛的东西,双手悬垂在大腿间,你会看见——

  他差点就喊出来了:“嘿,球鞋兄!你还好吧?”

  但如果他回应了怎么办?不是以一种质问或是烦躁的语气,而是用青蛙似的刺耳又沙哑的声音回应?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是关于唤醒死尸的?关于——

  突然,特尔飞速站起身,冲了厕所,扣上裤子纽扣,出了隔间,一边拉拉链,一边走向门口。他知道几秒钟后他会觉得自己有点傻,但并不在意。经过第一个隔间时,他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下面。脏兮兮的、穿错孔的白色球鞋,还有死苍蝇,数量还不少。

  我的隔间里就没有任何死苍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穿错鞋孔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说他一直以这种方式穿这双球鞋,当作某种艺术宣言?

  特尔重重地撞开门,扬长而去。三楼的接待员以专为凡夫俗子(与之相反的是像罗杰·多特里这样的人形神仙)保留的冷静又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特尔匆匆下楼,回到了塔博里录音室。

  “保罗?”

  “干吗?”詹宁斯头也不抬地应道。乔吉·罗科勒就站在一旁,一边密切关注着詹宁斯,一边咬着手指——指甲边缘的死皮是他唯一剩下可以咬的东西了,他的指甲在和血肉与神经末梢分离的地方就已经不存在了。他站的位置离门很近。如果詹宁斯开始咆哮,他就会从门缝里溜走。

  “我觉得那个也许有问题——”

  詹宁斯呻吟道:“还有别的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个鼓声音轨,极其拙劣,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他“啪”地按下了切换键,鼓声就撞进了音乐室,“听见了吧?”

  “响弦吗,你说的是?”

  “我说的当然是响弦!它和音轨里的其他打击乐器声保持了一英里的距离,但它们本应该完美融合的!”

  “你说得对,但是——”

  “你说得对,但真是见鬼,我讨厌这样的狗屎!我这里有四十个音轨,四十个该死的音轨来录一首简单的波普小曲,而某个蠢货技术员——”

  特尔用余光看见乔吉像一阵凉爽的微风般消失了。

  “但是,保罗,如果你把均衡器调低一点——”

  “和均衡器一点关系也没有——”

  “闭嘴,听一分钟。”特尔安慰道——这样的安慰语气他无法对除詹宁斯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使用,然后滑动了按键。詹宁斯停止了咆哮,开始听起来。他问了个问题,特尔回答了他。接着他又问了一个特尔无法解答的问题,但詹宁斯自问自答了。突然,他们发现了一首叫作《回答你,回答我》的歌有全新的巨大潜能。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风暴已过,乔吉·罗科勒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房间。

  而特尔已然完全忘记了那双球鞋。

  第二天晚上,这双球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他当时在家,正坐在自己洗手间的马桶上,一边读《智血》,一边听卧室音响传出的安东尼奥·维瓦尔第的轻柔的曲子(尽管特尔现在靠给摇滚混音为生,但他一共只有四张摇滚唱片,两张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另两张是约翰·福格蒂的)。

  他从书中抬起头,微微一惊,突然想到一个极度荒诞的问题:约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晚上拉屎的?

  他不知道,但他觉得也许在未来,自己会更频繁地在这个点拉。看样子,他至少有一个习惯会发生改变。

  在客厅坐了十五分钟后,书已经被他忘在腿上,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脑海:从那天起,他再也没用过三楼的那间厕所。那天早上十点,他们去马路对面喝咖啡,他在甜甜圈兄弟咖啡店的男厕所里尿了尿,而保罗和乔吉坐在柜台上喝咖啡,聊起把录音加到原带上的事情。接着,在午餐时间,他匆匆地在饮料汉堡店上了个厕所……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又在一楼上了个厕所,当时是为了下楼寄一堆信件,而事实上,他完全可以通过电梯把这些信件塞进邮柜里。

  躲避三楼的男厕所?难道这是他一整天都在做,却压根没有意识到的事吗?拿他的锐步鞋打赌,肯定是这样。像个担惊受怕、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绕道避开当地鬼屋的孩子一样逃避那个厕所,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它。

  “好吧,那又怎样?”他大声说。

  他不能准确地说出这个“怎样”究竟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东西;有件太过攸关生死的事情了,即使在纽约也是如此,那便是被公共厕所里的一双脏球鞋吓破了胆。

  特尔响亮、清晰地说:“必须停止了。”

  不过那会儿是周四晚上,到了周五晚上,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改变了一切。那是发生在他和保罗·詹宁斯之间,在门关上的时候。

  特尔是个内向的人,不容易和人交朋友。他在宾州一个乡镇上的高中,命运的巧妙安排让他上了舞台,手里拿着吉他——绝对想不到的一个位置。一个叫“绸缎土星”的乐队本来有一场报酬丰厚的表演,结果贝斯手在前一天吃坏了肚子没法上台。乐队的主音吉他手同时也在校园乐队里,所以知道特尔可以弹贝斯和节奏器。这个朋友体格庞大,而且有暴力倾向。相反,特尔则是又小又弱。主音吉他手给了他两个选择:代替生病的贝斯手上台,或者被他暴揍一顿。这个选择让他明白了自己在一大群观众面前表演的真实感受。

  不过到了第三首歌结尾时,他不再害怕。第一组歌结束时,他已经如鱼得水。这场表演很多年后,特尔听说了一个关于滚石乐队贝斯手比尔·怀曼的故事。据说,怀曼真的在一场演出上睡着了——不是什么小酒吧哟,听着,是大型舞台,然后从舞台上摔下来,摔断了锁骨。特尔知道很多人都以为这故事是杜撰的,但他自己感觉这是真的……毕竟,他处境特殊,可以理解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贝斯手是摇滚世界里的隐形人。有几个例外,比如保罗·麦卡特尼,可这些例外也就起到了证明规律的作用。

  说不定就是因为贝斯手极其缺乏光环,所以贝斯手市场才长期短缺。“绸缎土星”乐队一个月后解散了(主音吉他手和鼓手为了一个女孩大打出手),特尔加入了节奏吉他手组建的新乐队,从此决定了一生的道路,就这么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

  特尔喜欢在乐队里玩音乐。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众生,不单单是身处派对,而是成为能让派对之所以为派对的存在;既几近隐形,又属于必然要素。时不时地开口来几句伴唱,但没有人期待着你发表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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