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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头,”她突然说,“这里够宽敞了,只要小心点。”
他慢慢地转头看她,她不太喜欢他脸上的表情。他正以一种你疯了的表情看着她。“亲爱的,你——”
“我讨厌这里,就这样,”她能感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但还是继续说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读过的一个恐怖故事,”她顿了一下,“还让我想起《汉塞尔与格蕾特尔》里的糖果屋。”
他继续以克拉克专有的“我才不信呢”的表情看着她。玛丽意识到他想下山到镇上去——又是一波让人讨厌的睾丸素爆发的结果,第一波已经让他们从康庄大道来到了这里。他想冒险,天哪。当然了,他还想要个纪念品。当地杂货店里卖的T恤就不错,上面写着可爱的文字:我来了摇滚天堂小镇,这儿的乐队好得要命,你懂的。
“亲爱的——”他传来温柔亲切的声音,这是他用来奉承她做什么事或者他非常想做某件事的专用声音。
“哦,别。如果你真的为我好,那就掉头,开回58号公路。要是你这么做了,晚上就让你吃甜食,再来双份都行,只要你吃得下。”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手握方向盘,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最后,他不看着她说:“玛丽,看山谷对面,看到远处上山的路了吗?”
“嗯,看到了。”
“看到有多宽了吗?多平坦?路面多好?”
“克拉克,那很——”
“看!我觉得我甚至看到了一辆货真价实的巴士,”他指着路上一只正朝着小镇移动的黄色虫子,金属车身在午后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那边的车可是比这边还多一辆呢。”
“我还是——”
他拿起放在控制台的地图,朝她转过来。玛丽忧伤地意识到他欢快、诱哄的声音暂时掩盖了他非常生气的事实。“听着,梅尔,注意了,因为待会儿可能会有问题。或许我可以在这里掉头,或许我不行——这里确实宽敞点,但我不觉得够宽,而且路面坑坑洼洼,嘎吱声也不小。”
“克拉克,别冲我嚷嚷,求你了。我头疼。”
他努力了一下,让声音变柔和了一点。“如果真的掉头回去,那就得开十二英里才能上58号公路,走的还是和之前一样糟糕的路——”
“十二英里不算多。”她试图坚定一点,哪怕只是为了她自己,不过她能感到自己的退缩。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于事无补。她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怀疑,这就是男人总能按着自己想法来的原因:不是他们的想法对,而是他们总能锲而不舍。他们争论起来的时候跟踢球一样,如果继续争论下去,最后结束的时候,你总会满身伤痕。
“对,十二英里不算多,”他用一种“我正在努力不掐死你,玛丽”的最甜美、最通达的声音说道,“但是上了58号公路以后,要绕过这片林子还得开差不多五十英里,那段路呢?”
“你说得好像我们要去赶火车一样,克拉克!”
“我就是觉得很不爽,仅此而已。你看了一眼脚下那座有着可爱名字的美丽小镇,然后就说它让你想起了《十三号星期五》什么的,说要回去。而那边那条路,”他指向山谷对面,“通向正南。上了那条路,说不定离塔基瀑布也就半小时的路程了。”
“你在橡树岭也这么说——在我们开启这段魔幻神秘之旅前。”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巴紧紧抿着,像个钳子一样,然后抓住了变速杆。“该死,”他大喊,“我们掉头。不过,如果我们在路上碰到了另一辆车,玛丽,一辆就行,我们最后还是得倒车回到摇滚天堂,所以——”
在他换挡前,玛丽把手覆在了他手上,一天里的第二次。
“往前开吧。你可能是对的,可能是我犯傻了。”我反复无常一定是天生如此,她想,要么就是我累得不想吵了。
她移开手,但他没动,看着她。“你确定吗?”
这实在是最荒唐可笑的事了,不是吗?胜利对克拉克这样的男人来说还不够,必须得全体一致通过。她这么多年常常言不由衷,但这次感觉自己真的做不到。
“我不确定。如果你是在听我说话,而不只是对我忍耐,你就能知道了。你可能是对的,可能是我犯傻了——你的想法比我的更有意义,至少我已经承认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很乐意保持这态度,但这并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所以不好意思,这次我拒绝穿上啦啦队小制服,拿起‘克拉克加油’的牌子为你呐喊助威。”
“天哪!”他说,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反常地孩子气——甚至有点讨人厌,“你闹情绪呢,是吗,宝贝?”
“我猜是。”她说,盼着他没看出来刚才那个爱称有多让她不爽。不管怎么说,她都三十二岁了,而他差不多四十一岁。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到不能做别人的宝贝了,而克拉克也老到不需要有宝贝了。
接着,克拉克脸上的迷茫神情消失了,她喜欢的克拉克——那个她相信可以与之共度后半生的克拉克——回来了。“不过你穿啦啦队服肯定很可爱,”他说,似乎在评估她的腿长,“没错,很可爱。”
“你是个傻子,克拉克。”她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笑了。
“没错,太太。”他说,挂上了行驶挡。
镇子没有郊区,除非算上周围的一点田地。他们一会儿沿着一条昏暗、布满树荫的路行驶,一会儿两侧又都是宽阔的田地,一会儿还能经过一些整洁的小房子。
镇子很安静,但远不是荒无人烟。镇子中心有四五条互相交叉的街,能看到几辆车子慢悠悠地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在人行道上散步。有个袒胸露乳、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边给自家草坪浇水,一边喝着一罐奥林匹亚啤酒。克拉克朝他挥了挥手,那人(脏兮兮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肩上)看着他们经过,但没有回应。
主街还是诺曼·洛克威尔风,而且感觉如此强烈,有种似曾相识之感。道路两旁种满茂盛、成熟的橡树,仿佛本该如此。你不用去看就知道镇子上的唯一一家酒吧叫露珠酒馆,墙上挂着一个有百威标志的、亮着灯的时钟;知道停车场有点坡度,附近有个红白蓝三色的理发店旋转招牌;知道有一家叫优美旋律药剂师的药店,门上挂着研钵和研杵,一家叫白兔子的宠物店(窗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如果你想要,我们还有暹罗猫”)。一切都如此正确,让你无话可说。最为正确的当属镇中心广场。露天舞台上挂着一块牌子,玛丽轻易就能看清楚,即使还在百码之外。上面写着:今晚有音乐会。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知道这个镇子——在午夜节目里见过很多回。别管雷·布拉德伯里的地狱版火星,也别管《汉塞尔与格蕾特尔》里的糖果屋;这地方更像是《迷离时空》里不断有人闯入的诡异小镇。
她靠近丈夫,用低沉、不祥的语气说:“我们不是在光和声的维度里行驶,克拉克,而是在思维里。看!”她没有特意指着什么,但一个站在西部车行外面的女人看到了她的动作,眯着眼,怀疑地瞥了她一眼。
“看什么?”他问。他似乎又烦躁了,她猜这回是因为他完全清楚她在说什么。
“前面有个路标!我们正在进入——”
“哦,省省吧,梅尔。”他说,突然开进了主街上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
“克拉克!”她差点尖叫起来,“你在干吗?”
他指着风挡玻璃外的一座建筑,名字不太可爱,叫疯狂摇滚餐厅。
“我渴了,要去那儿买一大瓶百事可乐。你不用一起,坐这儿就行。关上所有门,如果你想。”说着他打开了车门。还没来得及伸出腿,玛丽就抓住了他的肩。
“克拉克,别去,求你了。”
他回头看她,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忘了《迷离时空》——不是因为错了,而是因为太对了。又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东西。他停车不是因为渴了,这不是真实原因;他停车是因为这个诡异的小镇也吓到他了。可能有一点点,可能被吓坏了,她不清楚,不过她知道他在说服自己不害怕之前是不会上路的,绝不会。
“我很快就回来。你要来个姜汁汽水吗?或者别的什么?”
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我想要的是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他带着宠溺以及“我就知道你会一起去”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让她产生了扯下他几缕头发的冲动。
“我还想踹死你,是你害得我们陷入这样的境地。”她说,愉快地看到他脸上的宠溺表情变成了受伤的震惊。她打开车门。“走吧。找个最近的消防栓撒泡尿,克拉克,然后赶紧走。”
“撒尿……?玛丽,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苏打水!”她几乎尖叫起来,一直在想和一个好男人的一段美好旅途是多么容易变得一塌糊涂呀。她朝街对面看去,看到两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站在那里。他们正喝着啤酒,观察镇上的陌生人。其中一个戴了一顶破破烂烂的高顶礼帽,帽子上插的塑料雏菊在迎风摇摆。他同伴的胳膊上有褪色的蓝色文身。玛丽觉得他们属于那种高中留级三次,最后还是辍学,只为了有更多时间思考传动装置和约会乐趣的人。
非常奇怪的是,她觉得他们有点面熟。
他们注意到了她的注视。高顶礼帽兄满脸严肃地抬起胳膊,冲她捻了捻手指。玛丽立刻移开视线,看向克拉克。“我们去买冷饮,然后就赶紧走吧。”
“没问题,你不用冲我嚷嚷,玛丽。我的意思是我就在你旁边呢——”
“克拉克,你看见对面那两个人了吗?”
“什么人?”
她回头,正好看到高顶礼帽兄和文身兄溜进理发店里。文身兄扭头看向她,虽然不确定,但玛丽觉得他对她眨了眨眼。
“他们正要进理发店,看见了吗?”
克拉克看了看,但只看到一扇关了的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阳光。“他们怎么了?”
“看起来很熟悉。”
“是吗?”
“是,不过很难相信有任何我认识的人搬到这儿来了,来做站街流氓,真是份有价值、高收入的好工作。”
克拉克笑了,挽住她的胳膊。“走吧。”他说,带着她进了疯狂摇滚餐厅。
疯狂摇滚餐厅帮助她缓解了恐惧。她原本以为等待她的是油腻腻的勺子,是和吃午饭的那家昏暗(还很脏)的咖啡店不分伯仲的地方。相反,他们进了一家阳光明媚、令人愉快、洋溢着五十年代爵士乐氛围的小餐馆:贴着蓝瓷砖的墙、镀铬雕花馅饼盒、整洁的黄色橡木地板、在天花板上懒懒转动的木质风扇。墙上挂钟的表面围着一圈红色和蓝色相间的霓虹灯管。两个穿着浅绿色人造丝制服(玛丽觉得像《美国风情画》里留下来的道具服)的服务员正站在大堂与厨房间的不锈钢递菜窗口边。其中一个很年轻——不到二十岁,可能不到,很漂亮,但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另一个很矮,一头茂密的红色鬈发,脸色蜡黄,让玛丽觉得既严厉,又绝望……她身上还有点其他东西:玛丽再次强烈地感觉到她认识这个镇上的某个人。
他们进门的时候,门上的一个铃铛响了,服务员看了过来。“嘿,你们好,”年轻的那个说,“很快就来。”
“不,可能得等一会儿,”红头发那个反驳道,“我们忙死了。看到了吗?”她朝大堂摆摆手——空空荡荡,就只有小镇饭馆在中饭和晚饭之间才能有那种空荡。红发妹被自己的机智逗笑了。跟声音一样,她的笑声有种沙哑、破碎的质感,让玛丽想起威士忌和香烟。但我知道这声音,她想,我发誓。
她转向克拉克,看到他正盯着两个服务员,后者又开始了彼此间的短暂谈话,像被催眠了似的。她不得不用力扯他的袖子,拉回他的注意力。他朝左边的位置走去,玛丽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她想坐到柜台旁,打包他们那该死的饮料,然后离开。
“怎么了?”她低声说。
“没什么,我想。”
“你看上去像吞了自己的舌头。”
“有那么一两秒,真觉得我自己吞了。”他说。玛丽还没来得及细问,他就转头去看自动点唱机了。
玛丽坐到柜台旁。
“很快就来,女士。”年轻点的服务员又说了一遍,接着,凑近自己的烟酒嗓同伴听她说话。从表情上判断,玛丽觉得她应该对同伴说的内容没什么兴趣。
“玛丽,这点唱机不错啊!”克拉克说,兴高采烈地,“五十年代的东西!月光演唱组、五段锦乐队、拉维恩·贝克!天哪!唱《得答得答》的拉维恩·贝克!我长大后再也没听过了!”
“呃,省省钱吧。我们就是来买饮料的,记得不?”
“嗯,嗯。”
他最后看了点唱机一眼,烦躁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坐到她身旁。玛丽拿起盐和胡椒粉旁的菜单,主要是为了避开他皱起的眉头和噘起的嘴。看,他的沉默正在说(她发现这是长时间的婚姻带来的负面影响之一),是我找到了出无人区的路,而你在睡觉,是我一路披荆斩棘,把你安然无恙地带到这片小小又美丽的绿洲上,我得到了什么?你甚至不让我点《得答得答》!
别管了,她想。我们一会儿就走了,所以别管了。
好主意。她把注意力转移到菜单上。这菜单的风格和人造丝制服、霓虹灯挂钟、点唱机,以及总体装修(很柔和,这让人欣慰,但还是可以称之为五十年代早期的爵士乐风)保持一致。热狗不是热狗,是猎狗。芝士汉堡是恰比·切克,双份芝士堡是比波普音乐家。该店的特色食物是至尊比萨,菜单保证“除了山姆·库克,这里什么都有!”。
“很可爱,”她说,“《爸爸—噢姆—哞哞》什么的。”
“什么?”克拉克问,她摇了摇头。
年轻的服务员走过来,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点单板。她笑了笑,在玛丽看来,这是个很敷衍的笑容;她看起来很累,不太健康,上唇长了个疱疹,略带血丝的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她好像在看餐馆里的所有东西,除了自己的客人。
“点单吗?”
克拉克从玛丽手中拿菜单,她避开了,说:“大杯百事可乐,大杯姜汁汽水。带走,谢谢。”
“你们得试试樱桃派!”红发妹粗着嗓子喊。年轻的这个服务员被她的声音吓得一缩。“里克刚做的!吃完你会觉得自己死了,上了天堂!”她冲他们露出一个微笑,双手叉腰,“好吧,你们就是在天堂,你们懂我的意思。”
“谢谢,”玛丽说,“不过我们真的很赶时间——”
“没问题,为什么不呢?”克拉克用深沉又冷淡的声音说,“两个樱桃派。”
玛丽踢了他的脚踝——很使劲,但克拉克好像没注意到。他又盯着红发妹,简直垂涎欲滴。红发妹明显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但毫不在意。她抬起一只手,慵懒地弄了弄自己茂密得不像话的头发。
“两杯苏打水带走,两个樱桃派堂食。”年轻点的服务员说。她又紧张地朝他们笑了笑,眼睛不安地在玛丽的婚戒、糖罐和头顶的一台吊扇间晃来晃去。“你们要那两个派吗?”她俯身在柜台上放了两张餐巾纸和两个叉子。
“对——”克拉克刚开口,玛丽很快就打断了他,坚定地说:“不。”
镀铬馅饼盒在柜台另一头的后面。服务员一走开,玛丽就靠过去低声说:“你为什么这么做,克拉克?你知道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那个服务员,红头发那个,她——”
“不许盯着她了!”玛丽压低嗓门狠狠地说,“你看着像个想在自习室里撩起女孩子衬裙的毛头小子!”
他移开眼,艰难地。“她像不像低配版的詹尼斯·乔普林?还是我疯了?”
玛丽惊了一下,看了红发妹一眼。她这会儿正微微转过身和递菜窗口里的厨师说话,但还能看到三分之二的脸,这已经够了。当玛丽把红发妹的脸和那些专辑(她现在还收藏着呢)上的脸重合时,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发出了一声“咔嗒”。黑胶唱片一年之内就疯狂地流行起来,当时还没有索尼随身听,而CD还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概念,唱片从社区超市的货架上被撤下,打包塞进充满灰尘的阁楼壁橱里,《大哥和控股公司》《廉价的刺激性》《珍珠》之类的。因此,詹尼斯·乔普林的脸——甜美、邻家,很快就老了,皱了,累了。克拉克说得没错,这个女人的脸就是那些老旧唱片封面上照片的低配版。
不只是脸,玛丽感到她胸口涌上了恐惧,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她感受到了危险和不安。
是声音。
在她记忆里,她听到了詹尼斯在《缝补我的心》开头那冰冷、回旋的嘶吼。她把詹尼斯的蓝调烟嗓重合在红发妹的威士忌-万宝路烟酒嗓上,像之前重合她的脸那样,然后意识到如果红发妹开口唱那首歌,她的嗓音会和死了的那个得州女孩一模一样。
因为她就是那个死了的得州女孩。祝贺你啊,玛丽,你得等到三十二岁,不过终于还是做到了——见到了第一个鬼魂。
她试图反驳这个想法,试图暗示自己,一系列因素的综合影响,最重要的是迷路带来的压力,都会让她对两个人的相似程度做出错误判断。但是所有这些理智的想法也无力对抗她直觉里不可撼动的确定感:她正看着一个鬼魂。
她的身体经历了奇怪而突然的巨变。心跳疯狂加速,像是一个铆足了劲的跑步选手在奥运会的跑道上突然加速,冲破面前的阻碍。肾上腺素狂涌,胃痉挛了起来,膈肌发热,仿佛猛灌了一口白兰地。她能感到腋窝里和太阳穴上的汗水。最令人震惊的是世界突然被刷上了颜色——挂钟上的霓虹灯、不锈钢递菜窗口、点唱机上变换的颜色,似乎都不真实,又过于真实。头顶的风扇扇动着空气,发出一种手摸在丝绸上的低沉、有节奏的声音,还能闻到隔壁飘出的煎老了的肉的香味,从看不见的烧烤架上传来。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快从凳子上摔下来晕倒了。
保持清醒,女人!她疯狂地告诉自己,你恐惧症发作了,仅此而已——没有鬼魂,没有妖精,没有魔鬼,就是一次常见的全身恐惧症发作了,以前也有过,大学里每次大考的时候,还有在学校第一天教书的时候,在家长会上讲话的时候。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能应付的。没有人要在这里晕倒,所以保持清醒,你听见了吗?
她在低帮球鞋里把脚趾交叉,用力挤压,注意力集中在脚趾的感受上,让自己回到现实,离开那个过于明亮的世界,她知道那是晕倒的前兆。
“亲爱的?”克拉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还好吗?”
“嗯,没事。”她自己的声音也在很远的地方……不过她知道比之前要近一点,虽然也就过了十五秒钟而已。脚趾还在用力地互相挤压着,她拿起服务员留下的餐巾纸,想感受一下质感——这是另一种和世界的联系,另一种打破紧紧攫住她的恐惧、让她失去理智(这就是失去理智了,不是吗?就是的)的方法。她想用餐巾擦擦眉毛,结果看到下面诡异地用铅笔写了什么字,脆弱的纸张被笔划得鼓鼓的。玛丽读道:趁着还能走,赶紧走。字迹歪歪扭扭。
“梅尔?什么东西?”
长了疱疹、眼神恐惧不安的那个服务员回来了,拿着他们的派。玛丽让纸巾掉到了腿上。“没什么。”她平静地说。服务员把盘子放在他们面前,玛丽逼自己和她对视,说:“谢谢。”
“没事。”她咕哝道,只和玛丽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视线又开始在大堂里漫无目的地游移。
“你改主意了,我明白了。”她丈夫用他最惹人烦的宠溺以及“克拉克无所不知”的语气说。这语气暗示:女人啊!天哪,她们是不是很蠢?有时候,仅仅把她们带到水坑边是不够的,还得帮她们按下头,让她们开始喝水。这都是男人的工作。做个男人真不容易,不过我做得真是要命地好。
“呃,看上去好得不得了。”她说,震惊于自己平稳的声音。她冲他灿烂地笑了,意识到那个红发妹正在观察他们。
“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像——”克拉克说,这次玛丽用尽全力踹他的脚踝,让他别干蠢事。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但就在他开口前,玛丽把写了字的餐巾纸塞进他手里。
他低下头,看着餐巾纸。玛丽发现自己在祈祷——真的,真的在祈祷,大概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求你了,上帝,让他明白这不是个玩笑,让他明白那个女人不仅仅是看上去像詹尼斯·乔普林,那个女人就是她。这个镇子让我感到很恐怖,非常恐怖。
他抬起头。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一脸迷惑、恼怒,但没有别的。他张开嘴,准备说话,接着就一直张着,没合上,仿佛有人拿走了他下巴接合处的关节。
玛丽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厨师,穿着洁白无瑕的厨师服,斜戴着一顶小小的纸帽子,走出了厨房,正靠在瓷砖墙上,双手交叉在胸前。他在和红发妹聊天,年轻一点的那个服务员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眼神混杂着恐惧和疲惫。
如果她不赶紧离开这里,估计就只剩下疲惫了,或者说漠然。玛丽想。
厨师帅得难以置信——太帅了,玛丽无法准确判断他的年纪。大概是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间,不过也只能猜到这份上了。和红发妹一样,他看起来也很眼熟。他抬头看他们,睁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睫毛又厚又长,冲他们笑了一下,接着注意力又回到红发妹身上。他说了点什么,红发妹哑着嗓子,乌鸦一样笑了起来。
“天哪,那是里克·纳尔逊,”克拉克低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六七年前就死于空难了,但就是他。”
玛丽张开嘴,打算告诉他肯定弄错了,准备把他这想法定义为荒唐可笑,即使她自己现在也觉得红发妹是死了好几年的蓝调歌手是不可能的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咔嗒”声——把近似变成确定的声音——又来了。克拉克可以先把脸对上名字是因为他年长了九岁,里克·纳尔逊还是里基·纳尔逊的时候,《比波普宝贝》《孤独镇》之类的歌正当红,那些歌还不仅仅是在流行歌曲电台(迎合了垂垂老矣的婴儿潮时代的人)里流传的时候,克拉克就已经在听收音机,看《美国舞台》了。克拉克先看了出来,被他指出以后,她也难以忽视。
那个红发妹说什么来着?你们得试试樱桃派!里克刚做的!
就在那儿,不到二十英尺外,那个空难死者正在给一个滥用药物致死者讲笑话——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搞不好是个荤段子。
红发妹仰起头,冲着天花板发出了她经典的粗哑笑声。厨师微笑起来,饱满双唇唇角的酒窝加深,非常漂亮。年轻服务员,长了疱疹、眼神游移的那个,看着克拉克和玛丽,仿佛在问:你们在看他们?你们能看到他们?
克拉克还在盯着厨师和红发妹,神色警惕,被自己的认知搅得心神不宁。他脸拉得很长,紧绷着,简直像被游乐场的哈哈镜照着变了形的样子。
他们会看到的,即使现在还没有,玛丽心想,那样的话,我们就失去了逃离这鬼地方的任何机会。我想你最好尽快掌控这局面,孩子。问题是,你打算做什么?
她去握他的手,打算捏一下,却觉得那还远不够转变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把手伸了过去,捏住了他的命根子……用她敢捏的最大的力。克拉克猛地一震,仿佛有人用激光电了他一下。她迅速转过身,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我钱包落车里了,”她说,感觉自己的声音非常刺耳,非常响亮,“能帮我拿一下吗,克拉克?”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嘴上笑着,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全神贯注。她貌似在一本女性杂志上读过(做头发的时候),如果和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二十年,你们两人间就会形成一种低程度的心电感应。这种感应,杂志里接着说,有时候特别有用,比如你们家那位没提前打电话就带老板回家吃晚饭,或者你希望他从酒行带一瓶安摩拉多酒、从超市带一盒淡奶油回家的时候。现在她努力——竭尽全力——向他发送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
走吧,克拉克。走吧,求你了。给你十秒钟,然后我也跑。如果到时候你还没在驾驶座上坐好,插好钥匙,我感觉我俩都得在这儿被虐死了。
与此同时,玛丽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弱弱地说:这都是梦,不是吗?我是说……是梦,不是吗?
克拉克认真地看着她,被刚才那一捏搞得眼泪汪汪,但至少他没有抱怨。他看了红发妹和厨师一会儿,看到他们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对话里(现在她好像是讲笑话的那个),又看向玛丽。
“大概是掉在座位下面了,红色的。”玛丽在他开口前抢先说,声音还是非常刺耳,非常响亮。
又沉默了一会儿——简直永无止境,克拉克微微点头。“好吧,”他说,她简直想为他完美正常的语气鼓掌,“不过别趁我不在就偷吃我的樱桃派啊,那可就不够意思了。”
“在我吃完自己的那个前回来不就行了。”她说,往嘴里送了满满一叉樱桃派。一点味道都没有,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天哪,笑了。笑得像她以前见过的纽约小姐苹果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