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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起身离开座位。外面有什么地方传来扩了音的吉他声——不是和弦,就是随意的弹奏。克拉克猛地一动,玛丽伸出一只手抓紧他的胳膊。她十分恐惧,之前缓和下来的心脏又开始狂跳。
红发妹和厨师——甚至那个年轻点的服务员,万幸,她看起来不像什么名人——随意地看向窗外。
“别心烦,亲爱的,”红发妹说,“他们就是在为晚上的音乐会调音而已。”
“没错,”厨师说,用自己迷死人的蓝眼睛看着玛丽,“我们这儿基本上每个晚上都有音乐会。”
是啊,玛丽心想。当然了,当然有了。
一个扁平的、上帝般的声音从镇广场传来,大得能震碎玻璃。玛丽之前去过一些摇滚现场,立刻产生了相应的画面——无聊的长发乐队管理员在灯灭了之前绕着舞台转,在电吉他和麦克风的丛林间从容不迫地走动,时不时跪下来把两根电源线捆在一起。
“测试!”那个声音喊道,“测试一,测试一,测试一!”
又一阵吉他声,还不是和弦,不过很接近了。然后一阵鼓声、一段小号的即兴重复,来自《现世报》的副歌部分,伴着轻微的手鼓声。“今晚有音乐会”,诺曼·洛克威尔镇广场上的诺曼·洛克威尔风的标牌说了。玛丽在纽约州的埃尔迈拉长大,小时候去过不少自由风的草坪音乐会。那些还真是诺曼·洛克威尔式的音乐会,乐队(全是穿着志愿消防员服充当队服的人,因为买不起队服)轻柔地弹奏着微微走音的曲子,当地的“理发店四人组”和谐地唱着《谢南多厄》和《我有个卡拉马祖女孩》。
她觉得摇滚天堂的音乐会可能跟她小时候去过的那些很不一样。那会儿,她和朋友们在夜幕降临之初挥舞着烟花到处乱跑。
她觉得这里的草坪音乐会可能更接近戈雅风,而不是洛克威尔风。
“我去拿你的钱包,你吃派吧。”他说。
“谢谢,克拉克。”她又往嘴里送了一叉派,看着他朝门口走去。他以一种慢动作般的闲庭信步姿态走着,在她热切的眼里很可笑,还有点恐怖: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正跟两个著名的尸体在一个屋里。克拉克从容悠闲的步子仿佛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担心?
快点!她想尖叫。别管你那套步调了,动起来!
正当克拉克朝门把手伸手时,门铃响了,门开了,又进来两个死了的得州人。戴着墨镜的是罗伊·奥比森,另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是巴迪·霍利。
我所有前任都是得州人,玛丽胡思乱想,等着那两人抓住她丈夫,把他拖走。
“不好意思,先生。”墨镜男礼貌地说,非但没有抓住克拉克,还让开了一步。克拉克沉默地点点头——玛丽突然很确定,他其实是讲不出话了;然后他走进了外面的阳光里。
留下她一个人和尸体待在一起,这想法很自然地引发了另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克拉克要独自开车走了。她突然很确定。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干,更不是因为他是个懦夫——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只是勇气和懦弱的问题,而是因为他确实做不了其他任何事。她觉得目前他们还没有倒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抽搐的唯一原因是情况发展得太快了。那个寄生在他脑子里的爬行动物,主管自我保护的那个,会从泥洞里爬出来,掌管大局。
你必须离开这里,玛丽。她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她自己的爬行动物的声音——说,那声音的调子吓到她了。极其理智,不合理地理智。她感觉这种理智随时可能败给疯子般的尖叫。
玛丽把一只脚从柜台杠上移下来,踩在地板上,试图在心理上做好逃跑的准备,但还没来得及振作精神,大干一场,一只瘦长的手落在了她肩上。她抬头,看见了巴迪·霍利明朗的笑脸。
他死于一九五九年,她当时看了一个关于他的电影,加里·布塞饰演的他,记住了这个细节。一九五九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而“加里”还是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二十三岁年轻人,手脚笨拙,镜片后的眼神游移,喉结上下滑动,活像一只在杆子上爬的猴子。他穿着一件难看的格子外套,打了一个蝶形领结,领结扣子上有个很大的镀铬块。你大概会说,乡巴佬的脸和品位,但他的嘴流露出了过于智慧、过于阴暗的信号。他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指尖上厚厚的茧——弹吉他磨出的茧子。
“哈喽,小可爱。”他说,呼吸里散发着丁香口香糖的味道。他眼镜左边的镜片上有一道银色裂缝,细如发丝,蜿蜒曲折。“之前没在附近见过你啊。”
令人震惊的是,她又往嘴里放了一叉派,手一点都没犹豫,哪怕有个樱桃掉回了盘子里。更令人震惊的是,她把叉子从嘴里拿出来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礼貌的笑容。
“没有。”她说。不知怎的,她很确定自己不能让这个人看出来她认出了他;一旦捅破了,克拉克和她尚存的一点希望就没了。“我丈夫和我就是……你懂的,路过。”
克拉克这会儿是不是正经过店门呢?绝望地把车速控制在限速范围内,脸上汗如雨下,眼睛不停地在后视镜和风挡玻璃间来回?是吗?
穿着格子外套的男人笑了,露出过大、过尖的牙齿。“好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们想去胡特,结果到了胡勒。是这么回事吗?”
“我以为这里就是胡特呢。”玛丽一本正经地说,这让两个刚到的男人惊讶地挑起眉看着对方,接着大笑起来。年轻服务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充血的眼里满是恐惧。
“这可一点也不坏呢,”巴迪·霍利说,“你和你男人应该考虑在这儿玩会儿。留下来听今晚的音乐会,至少。说真的,今晚的演出很盛大呢。”玛丽突然意识到在有裂缝的镜片后面,那只眼睛里全是血。霍利笑得更欢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滴红色液体从下眼睑滚了出来,像泪滴一般滑落脸颊。“对吧,罗伊?”
“是的,女士,正是如此,盛大到你见着了才能相信。”站在阴影里的男人说。
“我相信这是真的。”玛丽无力地说。是的,克拉克走了。她现在很确定这一点。睾丸素孩子跑得跟只兔子一样。她觉得很快,那个惊恐的年轻女孩,长了疱疹那个,就会把她带进后屋,到时候等着她的就是属于她的人造丝制服和点菜板。
“这可是能向家人炫耀的好事,”霍利骄傲地说,“我打算告诉家里。”他脸上的那滴血掉下来,砸到了克拉克之前坐的地方,变成了粉红色,“留下来吧,你们会很开心的。”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朋友,寻求认可。
戴墨镜的男人加入了厨师和服务员的交谈,他把手放在红发妹的屁股上,后者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冲他微笑。玛丽注意到她粗短手指上的指甲都快被咬没了。罗伊·奥比森衬衫的V形敞口上挂了一个马耳他十字。他点点头,脸上闪出一个笑容。“欢迎你们加入啊,女士,当然了,不限于今晚——停下来别走了,我们常说在这儿安家。”
“我问问我老公。”她听到自己说,然后在心里补充:前提是我还能见到他。
“你问吧,甜心!”霍利说,“你去问吧!”接着,难以置信地,他又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走开了,给她留出通往大门的道路。更神奇的是,她还能看见自家奔驰车显眼的护栅和发动机盖上的和平标志。
巴迪加入了罗伊他们,还朝他眨眨眼(又滴下一滴血泪),然后摸到詹尼斯身后,捏了一下她的屁股。她愤怒地叫起来,嘴里喷出一堆蛆虫。大部分掉在地上,她自己的两脚间,有些挂在她的下唇上,恶心地蠕动着。
年轻服务员背过身,做了个鬼脸,露出既伤心又恶心的表情,用一只手挡住脸。而玛丽·威林厄姆,突然明白了他们其实全程都在逗她玩。这时候,逃跑不再是计划的事情,而是本能反应了。她像离弦的箭一般离开座位,冲向门口。
“嘿!”红发妹大叫,“你还没付钱哪!派!苏打也没有!我们这儿可不是吃霸王餐的地方,你这蠢货!里克!巴迪!抓住她!”
玛丽握住了门把手,却感觉它从指尖滑脱了。她身后传来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她再次握住把手,这次成功打开了,但推得太过用力,门上的铃铛掉了。一只细长的、指尖长了厚茧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肘。这次不是捏,是拧。她感到有根神经突然被激活了,先是一路从手肘传输痛感到下巴,接着整条胳膊都麻了。
她反手就是一拳,有点像挥一根短柄门球棍,感觉像是挥到了男人腹股沟胯骨上的一块薄薄的骨头。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他们能感受痛苦,很显然,不管是死是活,抓住她胳膊的手松了。玛丽使劲挣脱,冲出大门,吓得毛发倒竖。
她狂乱的眼睛锁定在还停在街上的车子,祈祷克拉克没走。他好像接收到了她的脑电波,正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在副驾驶座下面找钱包,而且在她夺门而出的瞬间就发动了车子。
戴着插花高顶礼帽的男人和他的同伙又站在了理发店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玛丽扯开车门。她感觉自己认出了高顶礼帽——她有三张林纳德·斯金纳德的专辑,很确定他就是罗尼·范·赞特,同时还意识到他那有文身的同伙是杜安·奥尔曼,二十年前死于一场摩托车事故,当时他骑的摩托车冲进了一辆拖拉机挂车底下。他从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玛丽毫不奇怪地看到是个桃子。
里克·纳尔逊从店里冲出来,巴迪·霍利紧跟其后,后者整个左脸都血淋淋的。
“上车!”克拉克大喊,“赶紧上车,玛丽!”
她一头扎进副驾,还没来得及关好门,车子就已经开动了。后轮发出吼叫,排出一些蓝色烟雾。克拉克突然踩了刹车,玛丽被抛向前面,差点没把脖子拧断,脑袋撞上了仪表盘。她摸索着关上身后的门,克拉克骂骂咧咧地把挡位挂到行驶挡。
里克·纳尔逊扑到灰色的发动机盖上,眼里燃着怒火,嘴巴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以及一个可怕的笑容,让人无法忍受。他的厨师帽掉了,深棕色的头发打着结,油腻腻的,垂落在太阳穴附近。
“你们要来看演出!”他大喊。
“滚吧!”克拉克喊回去,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奔驰车那一向平静的柴油机发出一声低吼,往前飞射。那个幽灵还扑在发动机盖上,叫着,笑着。
“系好安全带!”玛丽刚坐起来就听到克拉克朝着自己吼。
她拉过安全带,扣好,又恐怖又惊奇地看着发动机盖上的那个东西伸出了它的左手,抓住她眼前的雨刮器。它开始往前拉自己。雨刮器断了,发动机盖上的东西看了它一眼,一把扔到脑后,又伸手去抓克拉克那边的雨刮器。
还没抓到呢,克拉克又踩了一下刹车——这次双脚都用上了。玛丽感到安全带拉紧了,紧压着左胸,很痛。有几秒钟,她感到自己体内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内脏好像被一只冷酷的手挤到了喉咙口。发动机盖上的东西被甩出去了,落在街上。玛丽听到一声清脆的“嘎吱”声,只见血溅当场,那东西的脑袋直接裂开了,血迹形成了星状图案。
她回头看,看到其他幽灵也在追着车跑。詹尼斯一马当先,面容因憎恨和兴奋扭曲了,女巫一般。
他们前方,厨师像没有骨头的牵线木偶一样坐了起来,脸上还挂着大大的微笑。
“克拉克,他们来了!”玛丽尖叫。
他迅速看了一眼后视镜,再次踩下油门。车子往前一跃,玛丽看到坐在街上的那个人抬起一只手护着脸,她内心希望时间只够自己看到这一幕。不过就在这一瞬间,除了看到那个动作,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更坏的东西:在他抬起的胳膊下,玛丽看到他还在笑。
紧接着,德国制造的两吨重机器撞到他身上,整个压住,发出碎裂的声音,让她想起一群在秋天落叶上玩轮滑的孩子。她两手捂住耳朵——太晚了,太晚了,尖叫起来。
“别管了,”克拉克说,他正阴沉沉地看着后视镜,“我们伤不了他——他又站起来了。”
“什么?”
“除了衣服上的轮胎印,他——”他突然爆发,看着她,“谁打了你,玛丽?”
“什么?”
“你的嘴在流血,谁打了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边,低头看手指上的红色印记,尝了尝。“不是血——派,”她说,发出了绝望、嘶哑的笑声,“赶紧走吧,克拉克,求你了。”
“嗯。”他说,注意力转回主路上,路很宽,而且——至少目前——还很空。玛丽注意到,不管中心广场有没有吉他和扩音设备,反正主路上连电线都没有。她完全不知道摇滚天堂镇的电从哪里来(好吧……其实也隐隐约约知道一点),肯定不是俄勒冈电力照明中心就对了。
车一直在加速,好像所有柴油都涌进了发动机——不快,但有种躁动的力量,车尾留下一溜黑烟。玛丽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百货店、书店和一家叫摇滚摇篮曲的母婴用品店。她看到一个长发及肩(棕色大波浪)的年轻男人站在台球商城外,双手交叉放在胸口,脚蹬蛇皮靴,站在刚刚粉刷过的白色砖块上。他很帅,严肃阴沉的那种,玛丽立刻认出了他。
克拉克也是。“蜥蜴王本人。”他干巴巴地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知道,看见了。”
是的——她看见了,那些影像就像干燥的纸张在强烈又集中的光线下突然燃烧一般撞进她心里,仿佛她的恐惧如此强烈,把她变成了一个人肉放大镜。她知道一旦离开这里,她会彻底忘了这段经历,所有记忆都会如烟尘般随风而逝。这就是人脑的自我保护功能。人不可能在记住这些地狱般的画面和经历的同时还保持理智,所以大脑就自动化身为火炉,把每个画面、每次经历都一一销毁。
大部分人还沉浸于不信鬼神存在的乐趣中肯定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想。因为每当大脑看到恐怖、不可理喻的情况,比如被迫看到蛇发女妖美杜莎的脸,它总是选择遗忘。必须遗忘。天哪!除了赶紧离开这人间地狱,遗忘是我唯一的请求了。
她看到在小镇另一头的一个十字路口,一群人正站在社区服务站那儿的沥青路上。他们穿着陈旧的普通衣服,面容惊恐,但长相普通。一个穿着油迹斑斑机械师工作服的男人,一个穿了护士服的女人——大概衣服以前是白的,现在脏兮兮、灰乎乎的,还有一对年纪比较大的夫妻,女的穿着矫正鞋,男的戴着一个助听器,他们紧紧靠着彼此,像是害怕在幽暗树林里迷路的小孩。玛丽立刻明白这些人,还有餐馆里的那个年轻服务员,才是摇滚天堂镇真正的居民。他们被困住了,就像猪笼草抓住了虫子。
“赶紧走吧,求你了,克拉克,”她说,“求你了。”喉咙里涌上什么东西,她捂住嘴,知道自己快吐了。结果她打了个很大声的嗝,喉咙像被火烧过一样,嘴里全是之前吃的那个樱桃派的味道。
“一切都会好的。放轻松,玛丽。”
马路——如今玛丽不觉得这是主路了,因为前头就能看到小镇的尽头——左边有个消防队,右边有所学校(虽然她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好像还能依稀看到学校的名字是摇滚中学)。三个孩子站在学校操场上,冷漠地看着奔驰车呼啸而过。前方不远处,一块吉他形的告示牌立在石头上:你即将离开摇滚天堂镇。晚安,甜心,晚安。路在这里转弯。
克拉克驾着车冲向弯道,丝毫没有减速,结果就在前方,一辆校车堵住了路。
这不是普通的黄色校车,那种他们刚进镇子时远远看到的那辆;这车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用了上百种颜色,上千种光怪陆离的涂鸦,还有一个超大的爱之夏音乐会上的纪念物。窗上贴满了蝴蝶贴纸和和平标记。克拉克大喊着一脚踩住刹车时,玛丽在混乱中看清了车上的字,带着宿命般的坦然,毫不惊讶:魔法巴士。这些字就浮在那满满的涂鸦上。
克拉克用尽了全力踩刹车,但车没完全停下来,以每小时十或十五英里的速度撞上大巴,然后轮子锁死,轮胎冒出浓浓白烟。两车相撞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空洞的“砰——”。玛丽再次被往前甩,结果又被安全带死死拉住了。大巴稍微晃了晃,再没别的动静。
“倒车,绕过去!”她尖叫,不过同时有种窒息般的强烈直觉——故事已经结束了。奔驰的发动机气息不稳,玛丽能看到凹陷的发动机盖里不断冒出蒸汽,像一只受了伤的龙的呼吸。克拉克挂到倒车挡,车子回了两次火,像条湿透的老狗一样颤了颤,然后就熄火了。
身后,他们能听到不断靠近的警笛声。她好奇这个镇子的警察会是谁。不是约翰·列侬,他的人生信条可是质疑权威;也不是蜥蜴王,他看着就是镇上的害群之马。那么会是谁?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她想,是吉米·亨德里克斯。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她懂一点摇滚,搞不好比克拉克懂得多,她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读过吉米曾经去101空中突击师参军。不是都说退伍军人是最优秀的执法人员吗?
你疯了。她告诉自己,然后点点头。自然是疯了。从某个角度看,这是种宽慰。“现在怎么办?”她木然地问克拉克。
克拉克打开略微变形的车门——不得不用肩膀撞开。“跑。”他说。
“什么意思?”
“你看到他们了,你想跟他们一样吗?”
这句话又重新点燃了她的恐惧感。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克拉克绕过车子拉住她的手。当他们转身面向魔法巴士时,他的手突然抓紧了她的——他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人。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开领白衬衫、黑色粗布工装裤,戴着面罩式墨镜,蓝黑色头发梳成大背头,精致完美。那不可能出现的、几近幻觉的精致面容绝不会错,连墨镜也无法遮挡。饱满的双唇分开,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一辆蓝白色的警车随后赶到,车门上写着摇滚小镇警察局,紧贴奔驰车尾停住,发出“嘎吱”声。驾驶座上的男人是个黑人,不过不是吉米。玛丽不太确定,但感觉是奥蒂斯·雷丁。
戴着墨镜、穿着黑色牛仔裤的男人正大喇喇地站在他们面前,拇指勾在皮带环上,剩下四根苍白的手指像死蜘蛛一样垂着。“你们怎么样?”那慢吞吞、带点讥讽的孟菲斯调子绝对错不了,“欢迎你们来到镇上,希望你们能再待会儿。镇子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我们都很友善,都很独立。”他伸出一只手,三个大得不像话的戒指闪闪发光,“我是镇长,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夏日夜晚的薄暮降临了。
他们向镇广场走去。玛丽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埃尔迈拉参加过的那些音乐会,感到包裹住自己的恐惧、震惊被一阵乡愁和悲伤穿透了。如此熟悉,但又如此不同。周围没有挥舞着烟火的孩子,唯一能看到的孩子都躲得离舞台远远的,十多个人,挤在一起,脸色苍白,神情警惕。之前他俩想逃出小镇时在中学操场上看到的那三个孩子也在。
十五分钟或半个小时后要演出的可不是什么不靠谱的铜管乐队——舞台(玛丽觉得差不多有好莱坞露天剧场那么大)设备是全世界最齐全的,从扩音器来看也是最大声的。摇滚乐队加上灾难性的比波普爵士,如果把声音调到最大,估计可以把五英里外的玻璃震碎。她数着台上的吉他,数到第十二个就放弃了。有四套完整的架子鼓、小手鼓、康佳鼓,一个节奏区,伴唱歌手站立的小台子上摆着一片麦克风。
广场上摆满了折叠椅——玛丽估计得有七百到一千个,不过到场的看客只有不到五十个,甚至更少。她看到了机械师,他换了干净的牛仔裤和衬衫;一个脸色苍白、曾经很漂亮的女人坐在他身边,应该是他妻子。护士独自一人坐在一排空空荡荡的椅子中间,正抬头看刚刚探出头的几颗星星。玛丽移开眼,感到如果自己再看着这张悲伤又渴望的脸,她的心就要碎了。
镇上那些声名煊赫的居民目前还没有踪影。当然没有了,他们白天的工作结束了,现在都在后台准备呢。为今晚的盛大演出做准备。
在广场长满草的过道上走了约四分之一时,克拉克停了下来。一阵夜风轻拂他的发丝,玛丽觉得他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干燥。他的额头和嘴角刻上了她从未见过的纹路,看上去比中午在橡树岭的时候瘦了三十磅。睾丸素不见踪影,玛丽觉得可能永远消失了。她发现自己无所谓,一点都不在意。
顺便问一下,甜心宝贝,你觉得自己看起来怎么样?
“你想坐哪儿?”克拉克问,声音又细又冷淡——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
玛丽看到了那个嘴上长疱疹的女服务员。她在他们后面四排的地方,穿着浅灰色衬衫和棉裙,肩上披着一件毛衣。“那儿,”玛丽说,“她旁边。”克拉克带她往那个方向走去,没有质疑,也没有反对。
服务员转头看他们,玛丽看到她的眼睛终于不乱晃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一秒钟后她明白了:那女孩嗑了药。玛丽低下头,不想再看到那迷蒙的凝视,结果看到她的左手绑着绷带。玛丽惊恐地意识到,这女孩手上至少有一根手指,也可能两根,不见了。
“嘿,”女孩说,“我是茜茜·托马斯。”
“你好,茜茜,我是玛丽·威林厄姆。这是我丈夫,克拉克。”
“见到你们很高兴。”服务员说。
“你的手……”玛丽说了一半,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
“弗朗基干的,”她完全漠然地说,估计正在自己梦里骑着一匹粉色的马呢,“弗朗基·莱蒙。所有人都说他活着的时候是他们见过的最友好的人,但来了这儿以后,他变了。他是头几个……先锋者,我猜你们会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怎么样,我只知道他现在简直比猫屎还贱。无所谓了。我只希望你们能逃出去,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干。哦,克莉斯托会照顾我。”
茜茜朝护士点点头,后者已经不看星星了,正看着他们。
“克莉斯托照顾人很有一手。她能让你舒服,如果你想的话——在这个镇上,你不需要丢了手指才能被麻醉。”
“我们不磕药。”克拉克说,听起来有点自大。
茜茜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会的。”
“表演什么时候开始?”玛丽感到裹住自己的那层震惊保护膜开始裂开,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很快。”
“持续多久?”
茜茜几乎有一分钟没说话,玛丽差点打算再问一遍,想着她是不是没听见或没听懂,结果她说:“很长时间。我是说表演通常持续到后半夜,一般都这样,这是镇规。总之就是很长时间,因为这里的时间是不同的。可能……我不知道……要是真的玩嗨了,他们能唱上一年,甚至更久。”
一阵冰冷的灰色雾气落在玛丽的胳膊和背上。她试图想象自己坐在一个长达一年的摇滚演出现场,但失败了。这是个梦,你会醒过来的,她告诉自己,但这种想法,白天站在魔法巴士旁听猫王说话的时候很有说服力,这会儿却脆弱不堪,失去了信服力。
“沿着这条路开出去对你们一点好处都没有,”猫王告诉他们,“除了沼泽,哪儿也去不了。那里没有路,只有一堆杂草,还有流沙。”他停了一会儿,镜片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昏暗的火炉,“还有点别的。”
“熊。”那个可能是奥蒂斯的警察在他们身后主动接话。
“熊,对了,”猫王认同道,然后他翘起嘴唇,露出玛丽极其熟悉的笑容——在电视和电影里看到太多次了,“还有点别的。”
玛丽开口:“如果我们留下来看表演……”
猫王用力地点点头。“表演!对啊,你们要留下来看表演!我们真的很摇滚,值得你们看一看。”
“铁一般的事实。”警察补充道。
“如果我们留下来看表演……结束的时候能不能走?”
猫王和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上去很严肃,但感觉又有点笑意。“好吧,你知道的,女士,”曾经的摇滚之王最后说,“我们这儿在丛林深处,找个听众真是不容易……虽然只要听过一次,他们都想留下来继续听……我们也希望你们能留下来一段时间。多看几场演出,享受享受我们的热情好客。”说着,他把墨镜推到额头上,露出了皱巴巴、空荡荡的眼窝,接着又出现了他深蓝色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
“我觉得你们可能会决定住下来。”他说。
天空中的星星更多了,天几乎黑透了。舞台上,橙色光斑出现了,像夜晚盛开的花朵般温柔,照亮了一个个麦克风的位置。
“他们给我们工作,”克拉克木然地说,“他给了我们工作。镇长,看起来像猫王的那个。”
“他就是猫王。”茜茜说,但克拉克就那么看着舞台。他甚至还没做好思考这件事的准备,更别说听别人说了。
“玛丽明天要去比波普美容院上班。她有英语学位和教师资格证,但要去当洗头妹,天知道要洗多久。然后他看着我,说:‘你呢,先生?你有什么特长?’”克拉克恶毒地模仿镇长先生慢吞吞的孟菲斯调子,终于,服务员迷迷瞪瞪的眼里开始出现一丝真实的表情。玛丽觉得那是恐惧。
“你不该取笑他们。在这里开玩笑会有麻烦……麻烦不是什么好事。”她慢慢举起自己绑着绷带的手。克拉克看着它,嘴唇颤抖,直到她把手放回腿上。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小了很多。
“我告诉他我是电脑软件专家,他说这里没电脑,虽然他们日后会准许一两个电脑代理商进来。然后另一个人笑了,说小超市里有个商品管理员的空缺——”
舞台上突然亮起明亮的白色聚光灯。一个穿着运动外套的矮个子男人大步走上台,他的外套十分狂野,相比之下,巴迪·霍利的就温顺多了。他举起手,仿佛在压下一大片掌声。
“那是谁?”玛丽问茜茜。
“一个以前的DJ,经常主持这种演出,叫艾伦·特威德还是艾伦·布里德什么的。除了舞台上,我们平时几乎见不到他。我感觉他酗酒。他成天睡觉——这一点我很确信。”
那个名字一说出来,裹住玛丽的那层保护膜就完全被撕掉了,她的怀疑终于消失了。她和克拉克确实闯进了摇滚天堂,事实上是摇滚地狱。这不是因为他们是恶人才发生的,不是因为众神在惩罚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在森林里迷路了,就这样,而迷路这件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今晚演出盛大!”主持人正兴奋地对着麦克风喊,“有比波普音乐家弗雷迪·墨丘利——刚从伦敦过来,吉姆·克罗斯,我的主打歌手约翰尼·埃斯……”
玛丽靠近女孩。“你来这儿多久了,茜茜?”
“不知道,很容易就忘了时间。至少六年了,也可能八年,九年。”
“谁人乐队的基思·穆恩……滚石乐队的布莱恩·琼斯……至高无上合唱团可爱的弗洛伦斯·巴拉德……玛丽·韦尔斯……”
玛丽问出了自己最深的恐惧:“你来这儿的时候几岁?”
“卡斯·埃利奥特……詹尼斯·乔普林……”
“二十三。”
“金·柯蒂斯……约翰尼·伯内特……”
“现在呢?”
“斯利姆·哈波……鲍勃·海特……史蒂维·雷·沃恩……”
“二十三。”茜茜告诉她。舞台上的艾伦还在对着空空荡荡的中心广场大喊着名字,明星们一个个出来了,一开始一百个,然后一千个,最后多得数不过来,蓝色天幕中探头探脑的星星们如今在黑色天幕里四处闪耀。他列出了吸毒过量致死的,饮酒过量致死的,空难遇害的,枪击案遇害的,死在巷子里的,死在游泳池里的,死在阴沟里、胸口插着驾驶杆、脑袋掉了一大半的。他喊出了年轻人的名字,年老一些人的名字,但大部分都很年轻。当他说出罗尼·范·赞特和史蒂夫·盖恩斯的名字时,玛丽的脑海中响起了他们的歌,那首唱着“哦,那个味道,你闻不到那个味道吗”的歌。对,她当然能闻到了;就算是在这儿,在俄勒冈这干净的空气里,她也能闻到。她牵起克拉克的手,感觉像在牵起一具尸体的手。
“好——啦——”艾伦大喊。他身后的黑暗中,大片人影正结队上台,乐队管理员拿着手电筒为他们照路。“准备好嗨起来了吗?”
广场上零散的观众没什么反应,但艾伦挥舞着双手,大笑着,仿佛有大片观众正在应和他。天色很暗,玛丽勉强看见戴助听器的那个老人关了助听器。
“准备好唱起来了吗?”
这次他收到了回应——他身后阴影里的萨克斯管发出了恶魔般尖厉的声音。
“来吧!摇滚永远不死!”
舞台灯光亮起,乐队奏起了这漫长音乐会的第一首歌——《该死的》,马文·盖伊演唱。玛丽心想:那就是我担心的事情。那正是我担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