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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分钟之后,他们驶入了自己的私人车道。车道两边杂草蔓生,矮树丛丛,约翰打算趁着暑气还不重,把这个小问题处理好。亨普斯特德庄园本身是一座形状不规则的乡村农舍,当房子破损时,早就想扩建农舍的后人趁机修建了几间屋子。屋后是一座谷仓,经由三间凌乱曲折的棚屋与房子相连。在这植物茂盛的初夏时节,三间棚屋里有两间几乎都隐藏在芬芳的金银花丛中。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城镇的美丽景色,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约翰想了一会儿,不明白天气这么潮湿,天空怎么会这么晴朗。埃莉斯和他一起站在车前,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手臂环着对方的腰,望着奥古斯塔那边缓缓起伏的群山,在暮色中迷醉。

  “好美。”埃莉斯喃喃道。

  “仔细聆听。”约翰说。

  谷仓后面五十码左右有一片沼泽地,长满了芦苇和高高的杂草。沼泽地里,群蛙齐鸣,上帝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让它们喉咙里的声带铿锵有力,无限延展。

  “好吧,不管怎么样,青蛙们都在,而且全部记录在案。”埃莉斯说。

  “但是没有蟾蜍,”约翰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维纳斯已经睁开了她那冷漠却炽热的眼眸,“埃莉斯,它们在那里!在天上!蟾蜍云!”

  埃莉斯咯咯直笑。

  “‘今夜在威洛小镇,”约翰吟诵道,“‘一群冰冷的蟾蜍和一群火热的蝾螈相遇,结果就是——’”

  埃莉斯用手肘推了推他。“你!”她说,“我们进屋吧。”

  他们进去了,没有玩“大富翁”,也没有获得两百美元。

  他们直接上床了。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砸在屋顶上的声响把埃莉斯从令人满足的昏睡中惊醒,她用手肘支撑着起来。“约翰,那是什么声音?”

  “呼——”约翰哼着,翻了个身。

  蟾蜍!她想,又咯咯地笑,不过这次是紧张的笑。她下了床,走到窗边,发现自己并没有先低头找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而是先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依然万里无云,现在还遍布万千繁星,闪闪发光。她看着满天星斗,有那么一会儿,沉醉于这朴素无声的美丽中。

  咚——

  她猛地从窗边往后一跳,看向天花板。不管是什么,刚刚就砸在正上方的屋顶上。

  “约翰!约翰!快醒醒!”

  “啊?怎么了?”约翰坐起来,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时钟的弹簧。

  “开始了,”埃莉斯说,尖声咯咯地笑,“青蛙雨。”

  “是蟾蜍雨,”约翰纠正道,“埃莉斯,你在说什——”

  咚——咚——

  他环顾四周,坐在床边晃着双脚。

  “太荒唐了。”他轻声说,怒气冲冲。

  “你是指什——”

  又是一连串的“咚”!楼下传来玻璃叮叮当当的声音。

  “哦!天杀的!”他说着爬起来,猛地扯过他那条蓝色的牛仔裤,“够了!真他妈的够了!”

  又是几声沉闷的咚咚声打在房子侧面和屋顶上。埃莉斯畏畏缩缩地靠在他身上,她现在吓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个疯女人,可能还有那个老头和他们的一些朋友在外面往房顶上扔东西,”他说,“我要去阻止他们。可能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么闹一闹刚到这个小镇子上的新人,但是——”

  咚!砰!从厨房传出来的。

  “天杀的!”约翰咆哮,冲到大厅里。

  “别留下我一个人!”埃莉斯尖叫,跟着他跑了出去。

  他猛地打开走廊上的电灯开关,然后冲下楼去。屋顶上的咚咚声越来越密集,埃莉斯在这间隙里想了想:屋外有多少从小镇上来的人呢?做这些需要多少人呢?他们丢的是什么呢?用枕套包裹着的石头吗?

  约翰到了楼梯下面,走进客厅里。那里有一扇大窗户,还是可以从窗户那儿看到他们先前欣赏过的美景。窗户破了,碎玻璃碴散落在地毯上。他开始朝窗户走去,想冲他们吼两句,再这样他就要去拿枪了。然后他又看了看碎玻璃碴,想起自己是光着脚的,便停了下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他看见碎玻璃碴里躺着一个黑影——他猜想,肯定是哪个弱智杂种用这块石头来打破窗户的,还看见了一抹红色。管他光没光着脚,他都应该冲向窗户,但就在这时,石头抽动了一下。

  那不是石头,他想,那是——

  “约翰?”埃莉斯叫他。房顶上又响起了沉闷的咚咚声,就像是他们遭到了一场巨大的腐烂绵软的冰雹袭击。“约翰,这是什么?”

  “一只蟾蜍。”他说,语气呆滞。他仍然望着那个在碎玻璃堆里抽搐的东西,与其说是在对妻子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外面的景象让他难以置信,吓得他哑口无言。他看不见小山和地平线了——见鬼,他甚至连谷仓都看不见,而谷仓离他不到四十英尺远。

  空气中到处都是正在下落的物体。

  又有三只从破窗户里掉了进来,一只掉在地板上,在那只正在抽搐的蟾蜍不远处。它落在一块锋利的窗玻璃碎片上,黑色的液体从它身上喷射而出,像是一条粗粗的绳索。

  埃莉斯尖叫起来。

  另外两只被窗帘缠住了,窗帘开始摆动,好像被一阵一阵的微风吹拂。其中一只摆脱了窗帘,落在地板上,朝约翰跳过来。

  他用一只手摸索着墙,那只手好像根本就不属于他。他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电灯开关,把开关摁开了。

  那个企图越过地板上的玻璃碴跳向他的东西是一只蟾蜍,但它也不像蟾蜍。它的身体呈黑绿色,个头太大了,太笨重了。它黑金色的眼睛凸起,就像是畸形蛋。一排尖如针的大牙撕开它的下颌,从嘴里戳了出来。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呱呱声,向约翰扑去,就像跳到弹簧上一样。在它后面,更多的蟾蜍从窗户掉了进来。那些撞到地板上的蟾蜍不是当场死亡就是成了残废,但还有许多蟾蜍——太多的蟾蜍——把窗帘当作安全网,安然无恙地掉到地上。

  “离开这里!”约翰冲他妻子喊,踢了正在攻击他的蟾蜍一脚——蟾蜍雨这个想法很疯狂,但是真的存在。蟾蜍却没有被他踢开,而是张开大嘴,将歪歪斜斜的针一样的牙齿刺进了约翰的脚趾。巨大的疼痛立刻袭来,伤口处火辣辣的。来不及思考,约翰就转过身,拼尽全力踢向墙壁。他感觉他的脚趾断了,不过蟾蜍也四分五裂,黑色的血液溅到护墙板上,呈半圆形,像一个扇面。他的脚趾则变成了一个疯狂的路标,同时指向四面八方。

  埃莉斯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门口。她现在可以听到满屋都是窗户破碎的声音。他们做爱之后,她穿上了约翰的T恤,这会儿她正双手抓着T恤的领口。空气中充满了刺耳的呱呱声。

  “快出去,埃莉斯!”约翰吼道。他转过身,晃着他那血糊糊的脚。咬他的蟾蜍已经死了,但是它那大得超乎想象的牙齿仍然扎在他的肉里面,就像一堆鱼钩。这一次他像踢空中球一样踢向空气,蟾蜍终于自由地飞翔了。

  客厅已经褪色的地毯上现在满是身体肿胀且跳跃着的蟾蜍,这些东西正向他们跳过去。

  约翰朝门口跑去。他踩到了一只蟾蜍,蟾蜍爆开了。约翰踩着从蟾蜍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冰冷胶状物,差点就滑倒了。埃莉斯松开了她死死抓着的T恤领口,一把抓住了约翰。这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大厅里,约翰砰的一声摔上门,夹住了一只正朝他们跳过来的蟾蜍,把它夹成了两半。蟾蜍的上半边身子在地板上抽搐、颤抖,它那张长有利齿、嘴唇乌黑的嘴巴开开合合,一双黑金交织、眼珠凸出的眼睛瞪着他们。

  埃莉斯双手拍着两颊,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约翰向她伸出手,埃莉斯却摇了摇头,蜷缩着不让他靠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盖在脸上。

  蟾蜍打在屋顶上的声音令人难受,呱呱聒噪的声音更令人抓狂,因为那些呱呱声是从室内传来的,并且这种声音满屋都是。约翰想起那个坐在百货商店门廊摇椅上的老人对他们说的话:不过可能要关上百叶窗。

  天哪!为什么我不相信他?

  而且,更关键的是:我要怎么相信他?我这辈子遇到过的事就没有一件让我准备好相信他!

  然后,在蟾蜍咚咚撞到外面的地面上和蟾蜍在屋顶上呱呱叫着、挤作一团的声音之外,他听到了更不祥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咀嚼声——客厅里的蟾蜍开始咬门了。实际上,他可以看到,随着越来越多的蟾蜍把重量挤压在门上,门在铰链上更加牢固地固定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到蟾蜍成群结队地从主楼梯上跳下来。

  “埃莉斯!”约翰抓住埃莉斯,埃莉斯尖叫着从他手里挣脱了,她T恤的一只袖子被扯了下来。他傻傻地看着他手中的那片碎布,然后松开手,看着它飘落到地板上。

  “埃莉斯,该死!”

  她尖叫一声,又缩了回去。

  现在第一批蟾蜍已经到了大厅,正热切地向他们跳过来。门上的楣窗碎了,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只蟾蜍“嗖”的一声蹿了过去,撞在地毯上,仰面躺着,露出斑驳的粉红色腹部,蹼足在空中抽搐着。

  约翰抓住他的妻子并摇晃她。“我们必须去地下室!我们在地下室就会安然无恙!”

  “不要!”埃莉斯冲着他尖叫。她的眼神空洞,没有神采。约翰明白了,埃莉斯不是拒绝他撤退到地下室的主意,而是拒绝一切。

  现在不是举止温柔、轻言抚慰的时候。他把埃莉斯身上那件T恤的前襟揪成一团,像警察拖着一个不服从命令的囚犯上警车一样,把她拽到大厅里。一只蟾蜍率领着蟾蜍群急匆匆地冲下楼,它猛地跳了起来,嘴里的牙齿好似钢针,堪堪咬在埃莉斯一秒钟前光着脚丫走过的那一大块地方。

  走到半道上,埃莉斯清醒过来,开始主动跟着约翰走。到了门口,约翰转动门把手猛地一拉,但门就是不动。

  “该死!”约翰咆哮,又拉了一次。没用,门依然纹丝不动。

  “约翰,快点!”

  埃莉斯回头看到蟾蜍如潮水般涌过大厅,朝他们袭来,疯狂地在彼此背后扑腾,又落在彼此身上,在褪色的蔷薇墙纸上蹦跶,又仰面摔倒在地上,被它们的同伴踩得体无完肤。它们都是满嘴利齿,眼睛金黑,粗糙强韧的身上满是隆起的疙瘩。

  “约翰!快点!快——”

  这时一只蟾蜍跳了起来,咬在她左边大腿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上。埃莉斯尖叫着抓住了它,手指戳穿了它的皮肤,刺进了它黑色的液体里。她把它扯下来,举起双臂,有那么一会儿,那可怕的东西就在她眼前,磨牙霍霍,就像某种小型的杀人机器。她使出浑身解数把它扔了出去。蟾蜍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然后拍在厨房门对面的墙上。它没有掉下来,它的内脏牢牢地粘在上面。

  “约翰!哦!天哪!约翰!”

  约翰·格雷厄姆突然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他改变了用力方向,推门,而不是拉门。门突然开了,他向前扑去,差点滚下楼梯。他当时想,他母亲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儿子。他挥舞着双臂冲了过去,抓住栏杆,然后埃莉斯又差点把他撞倒,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去,跑下楼梯,大声尖叫着,就像夜间啸叫的火警铃声。

  哦!她要摔倒了,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就要摔倒了,脖子都会摔断——

  但是不知怎的,她没有摔倒。她瘫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抽泣着,紧紧抓着自己被撕裂的大腿。

  蟾蜍从大开着门的地下室门口跳了进来。

  约翰恢复了平衡,转过身,砰地关上门。有几只蟾蜍被夹在门边,从楼梯平台上跳了下来,撞到楼梯上,从立板之间的空隙里掉了下去。还有一只蟾蜍几乎是垂直向上跳,约翰突然被自己的狂笑吓到了,他脑海中闪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蟾宫的蟾蜍先生不是坐在汽车里,而是坐在一个弹簧单高跷上。他还在狂笑着,右手攥成拳头,当蟾蜍跳到最高点,在重力和自身消耗的能量之间保持完美平衡的时候,一拳打在蟾蜍那跳动着的柔弱胸膛的致命点上。蟾蜍迅速消失在阴影里,当它撞到炉子上的时候,约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手指找到了那个凸起的圆柱,那是老式的拨动开关。他按了一下,就在这时,埃莉斯又开始尖叫起来。一只蟾蜍缠住了她的头发。它呱呱叫着,扭动着,转动着,咬着她的脖子,把自己卷成一个巨大的畸形卷发器。

  埃莉斯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绕着一个大圆圈跑,奇迹般地躲过了被堆放在这里的箱子砸到的厄运。她撞到了地下室的一根支柱,被反弹回来,然后转过身,用后脑勺快速地撞了两下。接着,有一股浓稠的黑色液体喷涌而出,蟾蜍从她的头发上掉了下来,顺着她的T恤从身后滚了下来,留下几滴带着鱼腥味的脓水。

  她尖叫起来,那声音里的疯狂使约翰毛骨悚然。他踉跄着跑下地下室的楼梯,把她搂在怀里。埃莉斯一开始还在挣扎,后来就放弃了。她的尖叫声逐渐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哭泣声。

  接着,在蟾蜍撞击房屋和地面的沉闷轰响中,他们听到了掉到这里的蟾蜍的呱呱声。她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眼睛在白得闪光的眼窝里疯狂地左右转动着。

  “它们在哪里?”埃莉斯喘息着。她的声音沙哑,几乎是在吠叫,因为她刚才一直在尖叫。“它们在哪里,约翰?”

  但是他们无须寻找,蟾蜍便已经找到了他们,正热切地朝他们跳过来。

  格雷厄姆夫妇开始撤退,约翰看到一把生锈的铁锹靠在墙上。他一把抓住铁锹,把跳过来的蟾蜍给打死了。只有一只越过了他。那只蟾蜍从地板上跳到一个盒子里,又从盒子里跳出来扑向埃莉斯,用牙齿咬住她的T恤,在她的乳房间晃来晃去,两腿还踢来踢去。

  “站着别动!”约翰冲她喊!他扔下铁锹,向前迈了两步,抓住蟾蜍,把它从埃莉斯的T恤上拽下来。它还扯下来一块布。当它在约翰的手里扭着、跳着、蠕动着的时候,棉布就挂在它的一颗尖牙上。它皮肤上满是疣子,干燥但异常温暖,而且图案繁杂。他猛地握紧拳头,把蟾蜍捏得咔咔直响,血和黏液从他手指间喷了出来。

  实际上,只有不到十二只小怪兽从地下室的门里钻了进来,很快它们就全都死了。约翰和埃莉斯紧紧靠着彼此,听着外面不停坠落的蟾蜍雨的声音。

  约翰看了看地下室低矮的窗户,它们都挤在一起,一片漆黑。他突然看到了必须从外面才能看到的景象,房子埋在了一堆蠕动着、扑腾着、跳跃着的蟾蜍中。

  “我们必须把窗户封住,”约翰嗓子沙哑,“它们的重量会把窗户压碎,如果窗户碎了,蟾蜍就会涌进来。”

  “用什么封?”埃莉斯用她那沙哑的吠叫声问,“我们能用什么封?”

  他环顾四周,看到几张胶合板,年代久远,颜色较深,靠在一面墙上。也许不会有太大的用处,但聊胜于无。

  “用那个,”他说,“帮我把它们拆成小块。”

  他们疯狂又快速地行动起来。地下室只有四扇窗户,而且非常狭窄,因此可以比楼上的大窗户撑得更久一点。他们刚封完最后一扇窗户,就听到胶合板后面的玻璃碎了……但是胶合板撑住了。

  他们又摇摇晃晃地走到地下室中央,约翰一瘸一拐地走着。

  楼梯顶上传来了蟾蜍咬地下室大门的声音。

  “要是蟾蜍把门咬开了,我们怎么办?”埃莉斯轻声说。

  “我不知道。”约翰回答。就在这时,在落下或者跳上去的所有蟾蜍的重量之下,经久未用但依然完好的溜煤槽的门突然开了,成千上万的蟾蜍像高压喷射枪似的涌了进来。

  这次埃莉斯尖叫不出来了,她的声带因她之前的尖叫而严重受损。

  对格雷厄姆夫妇来说,煤槽门开了之后,蟾蜍的涌入并没有持续多久,但是直到一切结束,约翰·格雷厄姆才发出了足足有两人尖叫声那么大的一声尖叫。

  到了午夜,威洛镇的倾盆蟾蜍大雨已经转化成了呱呱乱叫的涓涓小雨。

  凌晨一点三十分,最后一只蟾蜍从繁星遍布的黑色苍穹中坠落,落在湖边的松树上,又跳到地面上,消失在黑夜里。蟾蜍雨结束了,再下又得过七年。

  大概五点过一刻,第一缕曙光划破天空,照耀大地。威洛镇被埋在一张蠕动、跳跃、呱呱不休的蟾蜍大毯之下。大街上的建筑棱角皆失,所有东西都是圆乎乎的,隆起着,抽搐着。大道上写着“缅因威洛,友善之邦,欢迎到来”的标语看起来像是有人朝它开了三十发子弹。这些洞显然是跃入空中的蟾蜍造成的。百货商店前面写着“意大利三明治·比萨·食品店·钓鱼执照”的广告牌被打翻了,蟾蜍在广告牌上面跳跃嬉戏,它们还在多尼太阳石油公司的每一个气泵顶上开了一个小型聚会。两只蟾蜍坐在威洛火炉店屋顶那缓慢摆动着的风向标的铁臂上,就像是两个坐在旋转木马上的畸形儿。

  湖面上,在这么早就放出来的几片浮板上方(然而,不管有没有蟾蜍,只有最顽强的游泳者才敢在七月四日之前下到威洛湖游泳),蟾蜍堆积如山,这么多食物触手可及,鱼都疯狂了。时不时地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那么一两只在浮板上争位置的蟾蜍掉了下去,一些饥饿的鳟鱼或者鲑鱼迎来了它们的早餐。小镇上进进出出的道路——正如亨利·伊登所说的那样,这种小镇有很多这种道路——都铺满了蟾蜍。镇上暂时停电了,自由落体的蟾蜍砸坏了很多地方的电路。大部分花园都遭到了毁坏,但不管怎么说,威洛镇不是一个农业小镇。一些人饲养着相当规模的乳牛群,不过这些乳牛都被安全地藏了起来,度过了这一夜。威洛镇的奶农知道雨季的一切,他们不想自己的乳牛被成群结队跳跃着的食肉蟾蜍摧毁。不然你到底要怎么跟保险公司解释?

  当光线照亮亨普斯特德庄园时,屋顶上堆着几堆死蟾蜍,雨水槽也被俯冲下来的蟾蜍砸碎松动了,门前庭院还有活着的蟾蜍。它们在谷仓里跳进跳出,它们塞满了烟囱,它们漠不关心地围着约翰·格雷厄姆福特车的轮胎跳来跳去,还呱呱叫着围坐在前座,就像一群等着仪式开始的教堂会众。一堆一堆的蟾蜍,大部分已经死了,堆积在建筑物前面,有些蟾蜍堆得有六英尺高。

  六点零五分,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照在蟾蜍身上时,蟾蜍开始融化。

  它们的皮肤开始脱色、变白,然后变得透明。不久,一股蒸汽从尸体上飘了上来,散发出模糊的沼泽味,气泡状的水汽开始顺着尸体往下流。它们的眼睛有的凹进去,有的凸出来,这取决于太阳照射到它们时它们所处的位置。它们的皮肤爆裂开来,声音清晰可闻,大概有十分钟,好像威洛镇到处都在拔香槟酒的瓶塞。

  之后它们迅速分解,融化成一摊一摊乳白色的水坑,看起来像是人类的精液。这种液体沿着亨普斯特德庄园屋顶的斜坡如一道道小溪般流了下来,像脓水一样从屋檐上滴落。

  活着的蟾蜍都死了,死了的蟾蜍腐烂成了白色的液体。液体冒了一会儿泡,然后缓缓渗入土地。大地喷出一道道细小的蒸汽,一时间,威洛镇的每一片土地都像一座垂死的火山。

  到了六点四十五分,一切都结束了,除了修复工作。对此当地居民早已习惯了。

  在这片几乎被遗忘的缅因州的落后地区,这似乎是为保持七年平静又繁荣的生活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

  到了八点零五分,劳拉·斯坦顿那辆破旧不堪的沃尔沃驶入了百货商店的门前庭院。劳拉从车里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苍白瘦削。实际上,她生病了。她一只手里还是拿着半打道森啤酒,但是现在,六个酒瓶都空空如也。她有严重的宿醉。

  亨利·伊登走到门廊上,他的狗跟在他身后。

  “把那条杂种狗弄进去,不然我就右转回家了。”劳拉站在台阶底下说。

  “劳拉,它也不想一直放屁。”

  “那并不意味着它放屁的时候我必须在场,”劳拉说,“我说真的,快点,亨利。我头疼得要炸了,今天早上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听这只狗的屁眼奏乐。”

  “托比,进去。”亨利说着把门打开了。

  托比抬头看着亨利,眼睛湿漉漉的,仿佛在说:我一定要进去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呢。

  “进去,马上。”亨利说。

  托比又走回屋内,然后亨利把门关上了。劳拉等着,直到她听到门闩咔嗒一声关上了才走上台阶。

  “你的广告牌倒了。”劳拉说着,把空纸箱子递给他。

  “我长眼睛了,女人。”亨利说。今天早晨他的脾气也不好,威洛镇很多人都这样。在蟾蜍雨中睡觉真他妈的是一件苦差事。谢天谢地,蟾蜍雨每七年才来那么一次,不然人们都他妈的会精神错乱。

  “你本应该把它弄进去的。”劳拉说。

  亨利低声说着什么,劳拉没有听清楚。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应该更努力,”亨利挑衅似的说,“他们是一对很好的年轻夫妇。我们应该更努力的。”

  尽管她的头突突直响,她还是对这个老人产生了一丝同情。她把一只手放在亨利胳膊上,说:“这是仪式。”

  “其实,有时候我真想说去他妈的仪式。”

  “亨利!”她把手缩回来,不由自主地感到震惊。但是他不再年轻了,她提醒自己。毫无疑问,楼上的轮子有点生锈了。

  “我不在乎,”他固执地说,“他们看起来是一对非常好的年轻夫妇。你也这么说过,别想说你没有。”

  “我确实认为他们很好,”她说,“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亨利。唉,你昨天晚上也这么说过。”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

  “我们不让他们留下来,”她说,“恰恰相反,我们提醒他们出城,他们自己决定留下来。他们总是决定留下来。他们自己做决定。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我知道,”他重复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了个鬼脸,“我讨厌这之后的味道。整个该死的小镇闻起来都像酸了的牛奶。”

  “到了中午,味道就散了,你知道的。”

  “嗯,但我只是希望,下一次蟾蜍雨到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到地下了,劳拉。如果我没有,我希望别人来做这份雨季之前接待来这里的客人的工作。当他们和其他任何人一样到来时,我喜欢能为自己买单。不过我跟你说,男人已经疲于蟾蜍雨了,尽管只是每七年一次,男人也已经疲于蟾蜍雨了。”

  “女人也是。”劳拉轻声说。

  “好了,”他叹了口气,环顾四周,“我想我们可以试着把这该死的烂摊子收拾一下,对不对?”

  “当然,”她说,“而且,你知道,亨利,我们不搞仪式,我们只遵循仪式。”

  “我知道,但是——”

  “事情可能会改变。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但它们会改变的。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的雨季了,或者下次不会有外地人来了。”

  “别这么说,”他害怕地说,“如果没有人来,太阳照到蟾蜍的时候,它们可能不会消失。”

  “就是这样,你看到了吧?”劳拉说,“你还是转而站在我这边了。”

  “是啊,”他说,“太久了,不是吗?七年太久了。”

  “是啊。”

  “他们真是一对善良的年轻夫妇,对吧?”

  “是啊。”劳拉又说了一遍。

  “还有很难的路要走呀。”亨利·伊登说,声音微微哽咽,这次她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亨利问她是否愿意帮他重新弄一下牌子。尽管头痛得厉害,劳拉还是答应了——她不喜欢看到亨利的情绪如此低落,尤其是当他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感到沮丧时,就像他无法控制潮汐或月相一样。

  他们弄好牌子之后,亨利似乎感觉好一些了。

  “唉,七年真他妈的长啊。”亨利说。

  是的,劳拉想着,但是总会过去,雨季也总会到来,外地人也会再来,总是两个人,总是一男一女,我们总是告诉他们到底会发生什么,他们总是不相信,于是要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来吧,你这个老家伙,”劳拉说,“给我一杯咖啡吧,我的头要裂成两半了。”

  他递给她一杯咖啡,他们还没喝完,小镇上就响起了锤子和锯子的声音。透过窗户,他们可以俯瞰大街,看到人们收起了百叶窗,有说有笑。

  空气温暖而干燥,头顶的天空是一片苍白而朦胧的蓝色。在威洛镇,雨季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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