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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尔逊认为,杜克是凭直觉选了加拉格尔酒吧的——这里和一般的波士顿酒吧不一样,交谈的人比喝酒的人多。这是两位银行职员讨论问题的最佳场所,这些问题可能会让他们最亲近的人对他们的理智产生严重的质疑。这是皮尔逊在电影之外见过的最长的吧台,周围是一大片闪亮的舞池,舞池中三对夫妻正神情恍惚地相互抚慰,就跟马蒂·斯图尔特与特拉维斯·特里特合作专辑《这个人会伤害你》时一样琴瑟和鸣。酒吧更狭小的正经喝酒区域本来应该挤满了人,但在这条令人惊叹的桃花心木铺就的过道上,顾客之间的距离没有太近,严严实实地保护隐私实际上是可以实现的,他们没有必要在房间昏暗的角落里找一个座位。皮尔逊很高兴。这样很轻松,不用去想象其中一个蝙蝠人,甚至可能是一对蝙蝠人夫妇,坐在(或栖息在)隔壁的隔间里,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这不是他们所谓的拼死一搏吗,老伙计?他想,你肯定没花很长时间就到了,对吗?

  对,他想并没有,但是那一刻他不在乎。当他们交谈时或者当杜克说话时,他可以环顾四周,对此他感到很庆幸。

  “酒吧还可以吗?”杜克问道,皮尔逊点头。

  看起来不像一个酒吧,皮尔逊跟着杜克走到标志下面时想。标志上写着“仅允许在此处抽烟”,不过有两个……就好像回到了五十年代,在梅森-狄克逊线以南的地区,每个餐厅实际上都有两个午餐柜台:一个给白人,一个给黑人。现在和那时比较,你可以看出其中的差别。一个几乎和电影院屏幕一样大的索尼电子产品,俯瞰着禁烟区的中心;在吸烟区,只有一块上了年头的真力时时钟拴在墙上(旁边的标签上写着:大胆地要求赊账吧,我们也会毫不客气地跟你说滚蛋!)。吧台表面比这里更脏——皮尔逊一开始以为这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但他再仔细看一下这些脏兮兮的木头,以及上面隐现的重叠的圆环,就能确认这些吧台都是用过去的纵帆船的桅杆打造的。当然,还有一种灰黄的烟草气。他发誓,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它就会从酒吧的凳子上冒出来,就像爆米花从老电影院里的座位上冒出来一样。那台烟渍斑斑的破旧电视机上的新闻广播员似乎因为锌中毒而奄奄一息;那个给吧台更远处的健康人演奏的家伙,看起来随时准备跑上四百米,然后做仰卧推举。

  皮尔逊想,欢迎来到公共汽车的后面,他带着一种恼怒且被逗乐的神情看着他的十点民族同胞。哦,好吧,不要抱怨;再过十年,吸烟者甚至将不被允许登机。

  “来一支?”杜克问道,也许运用了某种基本的读心术。

  皮尔逊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把烟接了过去,同时还从杜克的仿冒高级打火机上借了一下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享受着溜进烟斗的烟,甚至享受着他脑袋里轻微的眩晕。当然,这种习惯是危险的,可能是致命的;有什么能让你如此过瘾呢?世界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当杜克把烟放回口袋里时,皮尔逊问道:“你呢?”

  “我可以再等一会儿。”杜克微笑着说,“上车前我吸了几口。”

  “你给自己定量,嗯?”

  “嗯。我通常只允许自己在午饭时抽烟,但今天我抽了两支。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吧。”

  “我也快把自己吓死了。”

  酒保走过来,皮尔逊发现自己被这个男人避开香烟冒出来的细细烟圈的方式迷住了。我怀疑他是否意识到他在做这件事……可是,要是我朝他脸上吹气,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发火,然后修理我。

  “先生们,请问需要来点什么吗?”

  杜克没有询问皮尔逊就点了塞缪尔·亚当斯啤酒。酒保出去拿酒的时候,杜克转过身来说:“打起精神。现在不是喝酒的好时机,神经绷得太紧也不行。”

  皮尔逊点点头,当酒保拿着啤酒回来时,他把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扔到柜台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吐着。有些人认为饭后抽烟的味道更好,但皮尔逊不同意这种看法;他相信,让夏娃陷入困境的不是苹果,而是啤酒和香烟。

  “那你用什么呢?”杜克问他,“戒烟贴?催眠?古老的美国意志力?看看你,我猜是戒烟贴。”

  如果杜克是在故作幽默,那它就没有奏效。皮尔逊今天下午一直想抽很多烟。“对,是戒烟贴。”他说,“我用了两年,从我女儿出生之后开始。我透过育儿室的窗户看了她一眼,就下定决心戒掉烟瘾。我才对一个新生儿做了一个为期十八年的承诺,就在一天之内抽了四五十支烟,简直疯狂。”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她。他本来想加上这一句,但是他觉得杜克知道。

  “更不用说对你爱人的终生承诺。”

  “更不用说对我爱人了。”皮尔逊同意。

  “还有诸如兄弟、姻亲、债务人、纳税人和球友之类的人。”

  皮尔逊爆出一串大笑,然后点头。“对,你说得对。”

  “但不像听起来那么容易,对吧?当你凌晨四点无法入睡时,所有的高贵感都会迅速消退。”

  皮尔逊苦笑。“或者当你必须上楼为格罗斯贝克、基弗、法恩和董事会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做牛做马的时候。我第一次不得不做这些的时候没有抽烟……老兄,太难了。”

  “但至少有一段时间你完全戒掉了。”

  皮尔逊看了看杜克,对他的这种先见之明有点吃惊,点点头。“大概六个月了。但我心里从未戒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最后,我又开始抽烟了。是在一九九二年,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有新闻报道说一些人用着戒烟贴的时候还抽烟,结果心脏病发作了。你还记得吗?”

  “嗯哼。”杜克说着拍了拍前额,“我这里有一份完整的抽烟报道档案,老兄,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抽烟和阿尔茨海默病,抽烟和高血压,抽烟和白内障……你懂的。”

  “所以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皮尔逊说。他微微一笑,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明知自己的行为很蠢,却仍然在做,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我要么戒烟,要么不用戒烟贴。所以我——”

  “不用戒烟贴了!”他们同时说,然后又是一阵狂笑,引得禁烟区一位额头平滑的顾客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会儿,之后又把注意力转回电视上的新闻节目。

  “生活就是个糟糕的命题,难道不是吗?”杜克说,他还在大笑,又把手伸向他米色夹克的内袋里。当他看到皮尔逊拿出一盒万宝路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来时,他没有再笑了。他们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杜克是讶然,而皮尔逊是心照不宣,然后两人又同时发出一阵笑声。那个额头平滑的家伙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次眉头皱得更紧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杜克接过递来的香烟,点燃了。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十秒钟,但这足以让两人成为朋友。

  “从我十五岁开始,一直到一九九一年结婚,我抽起烟来跟个烟囱似的。”杜克说,“我母亲不喜欢我那样,但是她很欣慰我不吸毒也不贩毒,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一半的年轻人是这样——我说的是罗克斯伯里,你知道的——所以她也没太反对。”

  “我和温迪度蜜月的时候,去夏威夷待了一周,我们回来的那天,她给了我一件礼物。”杜克深吸一口烟,接着,从他鼻子里冒出两股羽毛似的蓝灰色的烟,“我觉得她是从‘尖端印象’的商品条目里找到的,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牌子。它有一个很花哨的名字,但我没记住。我只是把这该死的东西叫作‘巴甫洛夫的拇指螺丝’。不过,我热烈地爱着她——你最好相信这一点,我现在仍然爱她——于是我让步了,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你知道我说的那个小玩意是什么吗?”

  “当然。”皮尔逊说,“蜂鸣器。它能让你抽烟的间隔更长。丽萨贝斯——我爱人——怀珍妮的时候一直跟我说这个。她劝我戒烟的方式可真是‘微妙’,但其实就跟一独轮车的水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样明显,你明白吧。”

  杜克微笑着点点头,酒保经过时,杜克指了指他们的玻璃杯,示意他满上。然后杜克又转向皮尔逊说:“除了我使用的是‘巴甫洛夫的拇指螺丝’,而不是戒烟贴,我故事的其余部分都和你一样了。我一路走到那个地方,唱片机在播放一曲唱得很蹩脚的《自由合唱》或者别的什么歌,但烟瘾又回来了。它比一条长着两颗心脏的蛇更难杀死。”酒保倒上了新鲜的啤酒。这次是杜克付钱,他啜了一口,然后说:“我要去打个电话,大概五分钟。”

  “好的。”皮尔逊说。他环顾四周,发现酒保又一次退到了相对安全的禁烟区(他想,到二〇〇五年,工会将会有两个酒保,一个给吸烟者提供服务,一个给不吸烟者提供服务),然后又向杜克走回去。这次他说话时,声音放低了。“我想我们要谈谈蝙蝠人了。”

  杜克用他那深棕色的眼睛打量了皮尔逊一会儿,然后说:“我们一直在谈,朋友,我们一直在谈。”

  皮尔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克就消失在加拉格尔酒吧昏暗(但几乎完全没有烟雾)的深处,朝隐藏着付费电话的方向走去。

  他离开了五分多钟,接近十分钟,而正当皮尔逊考虑是否应该去看看时,他的目光被电视吸引了。新闻主播正在谈论美国副总统引发的一场愤怒。副总统在向全国教育协会发表的演讲中建议,应该对政府资助的日托中心重新进行评估,并尽可能关闭。

  画面切换到今天早些时候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某个会议中心的录像,当新闻画面从广角的定格镜头和开场旁白切换到副总统站在讲台上的特写镜头时,皮尔逊双手紧紧抓住吧台的边缘;他捏得太紧了,手指都掐进衬垫中。杜克今天早晨在广场说过一句话:他们有一些高层的朋友。见鬼,他们自己的地位就很高。

  这个畸形的蝙蝠脸怪物站在讲台前,讲台上放着蓝色的副总统印章。他说:“我们对美国的上班族母亲没有敌意,我们对该受奖赏的穷人没有敌意。然而,我们确实感到——”

  一只手落在皮尔逊的肩膀上,他不得不咬紧嘴唇,才没有发出尖叫声。他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杜克。这个年轻人发生了变化——眼睛闪闪发亮,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皮尔逊觉得杜克看上去就像刚刚抽中出版商清算所的奖。

  “可别再这样了。”皮尔逊说,杜克坐回凳子上的时候僵住了,“我觉得自己刚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杜克看起来很吃惊,然后瞥了电视一眼。他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哦!天!”他说,“我很抱歉,布兰登,真的。我总是忘记你是在电影放到中间的时候进来的。”

  “总统呢?”皮尔逊问道。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差一点就成功了,“我想我可以忍受这个浑蛋,但是总统呢?他是——”

  “不能说。”杜克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皮尔逊向他靠过去,意识到那种奇怪的麻木感又偷偷回到了他的嘴里。“你是什么意思?现在还不能说?发生了什么,杜克?他们是什么?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要什么?”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杜克说,“但首先我想问你今晚能否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小型会议。大约六点,你能来吗?”

  “讨论这件事吗?”

  “当然。”

  皮尔逊思考了一下。“好的。不过我要给丽萨贝斯打个电话。”

  杜克看起来很警觉。“不要说——”

  “当然不会。我会跟她说,那个‘无情的妖女’在把宝贝电子表格给日本人看之前,要再仔细检查一遍。她会相信的;她知道霍尔丁正被我们太平洋彼岸的朋友即将到来这件事弄得心神不宁。你觉得行吗?”

  “可以。”

  “我也觉得可以,但觉得有点庸俗。”

  “一点都不庸俗,你只是想尽可能让你的爱人和那些蝙蝠人保持距离。我是说,我又不是要带你去做按摩,老兄。”

  “我觉得你也不是。那你说吧。”

  “好。我想我最好从你的烟瘾开始讲起。”

  自动唱片机刚刚停了几分钟,现在开始播放一首经久不衰的金曲,比利·雷·赛勒斯的《一颗伤痛破碎的心》。皮尔逊困惑地盯着杜克·莱因曼,想张嘴问他的烟瘾与圣迭戈的咖啡价格有什么关系,结果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说。

  “你戒了……然后又开始抽烟……但是你很聪明,知道如果你不小心,又会回到一两个月前的起点。”杜克说,“对吗?”

  “对,但是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杜克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皮尔逊的第一印象是,杜克接完电话回来时,激动得几乎要飞上天了。皮尔逊没有管这些,但现在他意识到另一件事:杜克也害怕得要死。“请耐心听我说。”

  “好的。”

  “不管怎样,你已经就你的烟瘾做出了妥协,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权宜之计’。你无法戒烟,但你发现那并不是世界末日——这和一个无法离开毒品的可卡因瘾君子或者一个不停大灌午夜列车酒的酒鬼不一样。吸烟是一种坏习惯,不过每天两三包和完全戒除烟瘾之间确实有一个中间地带。”

  皮尔逊睁大眼睛看着他,杜克笑了。

  “我没有去猜你的想法,如果这是你所想的话。我是说,我们了解彼此,难道不是吗?”

  “我想我们确实是。”皮尔逊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一时忘记了我们都是十点民族的人。”

  “我们是什么?”

  于是皮尔逊又对十点民族稍做解释,包括他们的部落手势(当他们看到“禁止吸烟”的手势时,会阴沉地看你一眼;当官方认可的权威人士要求他们把烟熄掉时,他们会阴沉地耸耸肩表示同意),他们的部落圣餐(口香糖、硬糖、牙签,当然,还有小小的比纳卡牌喷雾罐),还有他们的标志性的唠叨(最常见的就是“我明年就不抽了”)。

  杜克听得入迷了,在皮尔逊讲完后,他说:“天哪,布兰登!你发现了失踪的以色列部落!妈的,这些东西都跟着骆驼老乔一起走散了!”

  皮尔逊突然大笑起来,禁烟区那边那个额头平滑的家伙又朝他们露出一个恼怒而困惑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对上号了。”杜克对他说,“我问你一件事——你会在孩子身边抽烟吗?”

  “老天,当然不会!”皮尔逊喊道。

  “在你爱人身边呢?”

  “不会,已经不会了。”

  “你最后一次在餐厅抽烟是什么时候?”

  皮尔逊想了想,然后发现一件很诡异的事:他记不起来了。如今他在餐厅会要求坐禁烟区的座位,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会等喝完酒、付完钱离开之后才抽。当然,他在两道菜上来的间隙抽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点民族。”杜克的声音充满惊异,“朋友,太棒了——有一个名字,太棒了。这就感觉我们是部落的一部分。感觉——”

  他突然停住了,看向一扇窗户的外面。一个波士顿警察经过窗户,正跟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说着话。她抬头看着警察,神情中充满崇拜,还带着一种性感的甜蜜,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头顶那双打量着他们的黑色眼睛和闪亮的三角形牙齿。

  “我的天,你来看看那个。”皮尔逊低声说。

  “嗯。”杜克说,“它也变得越来越平常了,日益平常。”他安静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半空的啤酒杯。然后他似乎彻底摆脱了幻想。他跟皮尔逊说:“不管我们还有其他什么身份,我们都是这个糟糕的世界上唯一能看到他们的人。”

  “什么?只有抽烟的人能看到?”皮尔逊怀疑地问道。当然,他本应该明白杜克是指这个,但他仍然……

  “不是。”杜克耐心解释,“抽烟的人看不到他们,不抽烟的人也看不到他们。”他打量了一下皮尔逊,“只有我们能看到他们,布兰登,我们这种非驴非马的人。”

  “只有和我们一样的十点民族的人。”

  当他们离开加拉格尔酒吧十五分钟之后(皮尔逊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编造了一个悲惨故事,并答应十点以前回家),雨势已弱下来,变成毛毛细雨,杜克建议他们去散会儿步。他们不用一直走到剑桥——一直走下去的话会到那里,只要走到足够杜克补齐所有的背景信息的地方就行。街道上几无人影,他们可以一直谈话,不用提防什么。

  他们在一片薄雾中向查尔斯河的方向走去,杜克边走边说:“这很奇怪,有点像你的第一次性高潮,它一旦启动,就会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一直伴随你左右。就和这种感觉一样。有一天,你大脑中的化学物质正好平衡,你就能看到蝙蝠人。我一直在想,你知道的,有多少人在那一刻被吓死了。我打赌,有很多人。”

  皮尔逊望着博伊尔斯顿街闪亮的黑色人行道上的一片红色的交通灯倒影,想起他第一次遭遇时的震惊。“他们太可怕了。奇丑无比。他们的肉似乎还在头上移动……真的难以描述,不是吗?”

  杜克点头。“他们的确都是奇丑无比的混账东西。当我第一次看到蝙蝠人的时候,我正坐在回米尔顿家中的波士顿地铁红线上。他就站在公园街站往城里去的站台上。幸好我坐的车走了,因为我吓得尖叫起来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

  杜克的微笑变成一种尴尬的表情,至少有一瞬间是这样的。“人们都看向我,然后又快速移开目光。你知道这座城市的情况,每个街角都有一个难缠的推销人员在说耶稣多爱特百惠。”

  皮尔逊点头。他知道这座城市是这样的。或者他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今天。

  “有个高大的红发怪人,脸上密密麻麻都是雀斑,他坐在我旁边,抓住我的手肘,就像我今天早晨抓住你的一样。他叫罗比·德尔雷,是个房屋油漆工。今晚你会在凯特家见到他。”

  “‘凯特家’是什么。”

  “剑桥的特色书店,很神秘。我们每周会在那里聚一两次。那是个好地方,大部分人也都很好,你以后会知道的。不管怎样,罗比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说:‘你没有疯,我也看到了。这是真的——这是个蝙蝠人。’就是这样,当时在我看来,罗比是磕多了药才说出那些话……只是我看到了,松了一口气……”

  “是的。”皮尔逊说,又回忆起今天早晨。他们在史多罗路停了下来,等着一辆油罐车开过去,然后他们快速穿过泥泞的街道。在面对着河的公园长椅后面,有一幅褪色的喷漆涂鸦,皮尔逊一时看呆了。上面写着:外星人已经登陆了,我们在合法海鲜馆吃了两个。

  “幸好你今天早晨在那里,我很幸运。”皮尔逊说。

  杜克点头:“是的,朋友,你很幸运。这些蝙蝠人如果要整一个人,他们是真的整——在他们的小聚会之后,警察经常能在篮子里捡到人体碎片。你听说过吗?”

  皮尔逊点点头。

  “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些受害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吸烟量减少到了每天五到十支。我觉得这种相似性就算是对联邦调查局来说也太模糊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皮尔逊问道,“我是说,有个人到处跑,说他老板是个火星人,他们不出动国民警卫队抓火星人,反而把那个报信的人关进疯人院!”

  “拜托,朋友,现实点。”杜克说,“你见识过这些小可爱。”

  “他们……喜欢那样?”

  “对,他们喜欢那样。但那是小事。他们就和狼一样,布兰登,隐形的狼在一群绵羊中间来回走动。你告诉我,狼会对绵羊做什么,除了杀羊取乐之外?”

  “他们……你在说什么?”皮尔逊的声音小得像耳语,“你是说,他们会吃了我们?”

  “他们会吃掉我们中的一些人。”杜克说,“这就是罗比·德尔雷在我见到他的那天所坚信的,也是我们大多数人至今仍坚信的。”

  “‘我们’是谁,杜克?”

  “我现在要带你去见的那些人。不是所有人都在那里,但这次你能见到大部分。出事了,还是大事。”

  “什么?”

  杜克只是摇头,然后问道:“准备叫出租车了吗?还是觉得很昏沉?”

  皮尔逊确实觉得昏沉,但是还没有想叫出租车。走路让他清醒了一点……但不只是走路。他没有想过他会告诉杜克这些——至少还不是现在——但确实有好处……很浪漫的好处。他仿佛陷入了某个古怪但令人兴奋的男孩冒险故事;他几乎能想象到纽厄尔·康弗斯·韦斯的插图。他看着白色的光晕绕着像士兵一样排列在史多罗街上的街灯缓慢地打旋,微微笑了一下。出大事了,他想,X-9特工已经带着地下基地的好消息潜伏进来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蝙蝠毒!

  “兴奋感会慢慢消失的,相信我。”杜克冷冷地说。

  皮尔逊转过头,很吃惊。

  “当他们把你的第二个朋友拖出波士顿港的时候,他的半个脑袋都不见了,你意识到汤姆·斯威夫特再也不会来了,也不会来帮你粉刷那该死的围栏了。”

  “是汤姆·索亚。”皮尔逊喃喃道,他擦去眼睛上的雨水,可以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他们会吃掉我们的大脑产生的某种东西,这是罗比的看法。他说,可能是一种酶,也可能是某种特别的电波。他说,这可能也是为了让我们——无论如何,一部分人——能看到他们,对他们来说,我们就像农民菜园里种的西红柿,他们觉得我们成熟了的时候可以随时采摘。”

  “我在一个浸礼会教徒家庭长大,我喜欢开门见山地说话——不会说什么农民之类的屁话,我觉得他们吸食灵魂。”

  “真的吗?你是在骗我吗,还是说你真的这么认为?”

  杜克哈哈大笑,耸耸肩,同时露出一副挑衅的表情。“妈的,我不知道,朋友。这些事情进入我生活的时候,我还觉得天堂只在童话中有,他人即地狱。但是现在我十分困惑,不过这个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唯一需要搞明白并且一直记住的是,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我们。首先,他们害怕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害怕我们团结、组织起来并且想办法攻击他们……”

  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现在他的样子和声音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试着回答某些问题,这些问题让他多少个夜晚都难以入眠。

  “害怕?我不知道这个词是否准确。但是他们不会冒险,这一点毋庸置疑。还有其他事情也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很讨厌我们当中某些人可以看到他们这个事实。他们太他妈的讨厌了。我们抓到过一个,那就像是把飓风关到瓶子里去。我们——”

  “抓到过一个!”

  “是的,这是真的。”杜克说,然后冲他僵硬阴郁地微笑了一下,“在纽伯里波特附近I-95公路的一个休息区,我们把他装进袋子里。我们一共六个人——我的朋友罗比领队。我们把他带到了一间农舍,当我们给他注射的大量麻醉剂失效时——药效消失得太快了,我们想办法拷问他,以得到一些问题的更好的答案,这些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了。我们给他戴了手铐和脚镣,用好多尼龙绳捆住它,捆得像个木乃伊。你知道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吗?”

  皮尔逊摇头。他那种活在一个男孩冒险故事里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醒来,”杜克说,“没有一点缓冲。上一秒钟他还不省人事,下一秒就完全清醒了,瞪着那双可怕的眼睛望着我们。蝙蝠眼。他们真的有眼睛,你知道的——人们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关于他们失明的那些说法一定是一个优秀的新闻代理人干的。”

  “他没有和我们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我觉得他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离开那个仓库了,但是他不害怕,只有憎恨。天哪,他眼里满是憎恨!”

  “发生了什么?”

  “他‘啪’的一下就折断了手铐的链子,就好像那是纸糊的一样。脚镣要牢固一点——我们弄了一双特制的长靴,可以把他钉到地上——但是尼龙绳……他开始咬交叉绑在他肩膀上的绳子,用那些牙齿——你见过的——就像一只老鼠在咬绳子一样。我们站在那里,就跟木头桩子似的,连罗比也一样。我们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或者可能他给我们施了催眠术。我事后想过很多次,你知道的,如果催眠有可能的话。替莱斯特·奥尔森感谢上帝。我们使用了罗比和莫伊拉偷来的福特E系列厢式货车,莱斯特偏执地觉得从高速公路上可以看到他。他出去查看,当他回来的时候,那东西除了脚之外,几乎都挣脱了,莱斯特朝他的头开了三枪。连续的‘砰——砰——砰’。”

  杜克惊讶地摇头。

  “杀了他。”皮尔逊说,“砰——砰——砰。”

  他的声音似乎又从脑子里冒了出来,就像那天早晨在银行前面的广场上一样。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而有说服力的想法:没有蝙蝠人。他们只是一种群体性幻觉,仅此而已,与乌羽玉使用者在服用药物后偶尔出现的幻觉并无太大不同。这种十点民族独有的幻觉是误吸了过多的烟导致的。杜克要带他去见的那些人,在这个疯狂的念头的影响下,至少已经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假以时日,也许还会杀更多。如果他不尽快摆脱这个疯狂的年轻银行家,他可能最终会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他已经见过两个蝙蝠人了……不,三个,加上警察,加上副总统的话就是四个。而且这差点就让他崩溃了,美国的副总统竟然是——

  从杜克脸上的表情来看,皮尔逊相信杜克又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第三次了,时间短得可以打破纪录。杜克说:“你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都疯了,包括你自己在内,对吗?”

  “当然。”皮尔逊说,语气比他原本打算的要更尖锐。

  “他们消失了。”杜克简单地说,“我看见谷仓里的那个消失了。”

  “什么?”

  “变得透明,化成烟,消失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疯狂,但是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你明白,身临其境看着这一切发生有多疯狂。”

  “一开始你觉得这不是真的,尽管它就在你面前发生了;你一定是在做梦,你走进了一部电影,一部充满杀手特效的电影,就像那些很老的《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一样。然后你就可以闻到一种仿佛混合了泥土、尿液,还有辣椒的味道。它会刺激你的眼睛,让你想吐。莱斯特真的吐了,珍妮特连着一个小时都在打喷嚏。她说,通常只有豚草或猫皮屑会让她产生这种症状。无论如何,我走到他坐过的椅子前。绳子还在,手铐和衣服还在。那家伙的衬衫还扣着。那家伙的领带还打着结。我伸手拉开他的裤子拉链——我小心翼翼地,就像他的那玩意儿要飞出来把我的鼻子扯下来一样——但我看到的只是他裤子里的内裤。只有这个,但也足够了,因为里面也是空的。告诉你一件事,兄弟——在你看到一个人像那样层层叠叠穿着衣服,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之前,你看到的其他东西都不算奇怪。

  “化成烟消失了,我的天。”皮尔逊说。

  “对。最后,他看起来就像那样。”他指着其中一盏街灯,周围是明亮的、旋转着的湿润光晕。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皮尔逊听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确定该如何表达自己想问的内容,“报失踪了吗?他们……”然后他明白了自己到底想问什么,“杜克,真正的道格拉斯·基弗在哪里?还有真正的苏珊娜·霍尔丁?”

  杜克摇头。“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在某种程度上,你今天早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基弗,布兰登,还有真正的苏珊娜·霍尔丁。我们认为,可能我们看见的脑袋并不是真的在那里,我们的大脑正在把蝙蝠人真正的样子——他们的心和灵魂——转换成视觉图像。”

  “心灵感应?”

  杜克露齿一笑:“你很会用词嘛,兄弟——就是这样。你需要和莱斯特谈一下。说到蝙蝠人,他简直就变成了一个诗人。”

  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皮尔逊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是不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看起来像是肥皂剧里上了年纪的大亨?”

  杜克爆发出一阵大笑:“对!那就是莱斯特。”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河流在他们右边神秘地泛着涟漪,现在他们可以看到河对岸的剑桥灯火。皮尔逊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波士顿如此美丽的景色。

  “蝙蝠人进入你的大脑,可能只是你吸入的一个细菌……”皮尔逊又开始试探着说话了。

  “嗯,有些人提出了细菌理论,但是我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我们细究一下:你从没见过蝙蝠人看门人或者蝙蝠人女服务员。他们喜欢权力,他们正在进入权力群体。你听说过哪一种细菌只感染富人吗,布兰登?”

  “没有。”

  “我也没有。”

  “我们要去见的人……他们……”皮尔逊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他发现自己必须很努力才能把下一句话说出来。确切地说,这不是回归到少年读物中描绘的世界,但是也差不多了。“他们是抗争斗士吗?”

  杜克考虑了一下,然后又是耸肩又是摇头——一种很奇妙的姿势,似乎同时表达了“是”和“不是”。他说:“还不是。但可能今晚之后,我们就是了。”

  皮尔逊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杜克就发现另一辆出租车空着,这辆车在史多罗路的另一边,他已经走到排水沟里去拦了。出租车在禁止掉头的地方掉头了,然后停在路边接客。

  他们在出租车里谈论着体育联赛——疯狂的红袜队,令人沮丧的爱国者队,低迷的凯尔特人队——没有提半句蝙蝠人,但当他们在河对岸剑桥的一所孤零零的木屋前下车时(招牌上画着一只拱着背发出咝咝声的黑猫,写着“凯特家推理书店”几个字),皮尔逊抓住了杜克·莱因曼的手臂说:“我还有几个问题。”

  杜克看了一眼手表。“没有时间了,布兰登——我想我们散步的时间有点长了。”

  “只有两个问题了。”

  “天哪!你就像电视上的那个家伙,穿着脏兮兮的旧雨衣的那个。不管怎样,我都觉得我不能回答你——我所知道的和你认为我知道的相比,太他妈少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瞧,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我们抓到的东西肯定不会告诉我们——那个小甜心甚至没有把他的名字、头衔、编号告诉我们。罗比·德尔雷,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他说他第一次看见蝙蝠人是在五年前,当时他正在波士顿公园遛一只拉萨犬。他说,自那以后每年都会出现更多的蝙蝠人。和我们相比,他们的数目还不够多,但正在增加……呈指数级增长?是这个词吗?”

  “我希望不是。”皮尔逊说,“这个词太可怕了。”

  “另一个问题是什么,布兰登?快点。”

  “其他城市呢?其他城市有更多的蝙蝠人吗?其他人可以看到他们吗?你听说过什么消息吗?”

  “我们不知道。他们可能遍布世界,但我们相当确定,美国是世界上唯一有不少人能看见过他们的国家。”

  “为什么?”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对香烟着迷的国家……可能是因为,只有美国人相信——而且内心深处他们真的相信——如果他们只吃恰当的食物,摄入恰当的维生素组合,拥有正确的思想,用合适的卫生纸擦屁股,他们就会永世长存,保持性欲旺盛。就抽烟的事情,人们划出了战线,结果就出现了这种奇怪的混合体。换句话说:就是我们。”

  “十点民族。”皮尔逊微笑着说。

  “是的——十点民族。”他从皮尔逊的肩膀望过去,“莫伊拉!嘿!”

  皮尔逊闻到阿玛尼香水的味道时并没有觉得惊讶。他环顾四周,看见了红裙女郎。

  “莫伊拉·理查森,布兰登·皮尔逊。”

  “你好。”皮尔逊说,和她伸过来的手握了握,“信贷助理部门,对吗?”

  “这就像是把收垃圾的称作卫生技术员。”她笑着说。皮尔逊想,这是一个会让男人一不小心就爱上的笑容。

  “信用检查是我的工作。如果你想买一辆新的保时捷,我就要检查一下你的信用记录,确定你真的适合保时捷……当然是从财政意义上来说。”

  “当然。”皮尔逊说,然后回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过来。”她招呼道,“过来这里。”

  是那个拖厕所时喜欢把帽子向后转的看门人。他穿着便装,智商似乎提高了五十分,和阿曼德·阿桑特长得惊人地相似。当他伸出一条手臂搂住莫伊拉·理查森可爱的小腰身,在她可爱的小嘴角上不经意地吻了一下时,皮尔逊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但他并没有真正感到惊讶。然后看门人向布兰登伸出手来。

  “卡梅伦·史蒂文斯。”

  “布兰登·皮尔逊。”

  “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你。”史蒂文斯说,“我还以为你今天早上肯定会无视他的存在呢。”

  “当时你们有多少人正看着我?”皮尔逊问道。他试着回想十点钟在广场上发生的事,却发现他做不到——大部分的记忆都因为震惊而迷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我们银行的大多数人都看到了。”莫伊拉平静地说,“不过没关系,皮尔逊先生——”

  “叫我布兰登就好。”

  她点头。“布兰登,我们只是在为你加油。来吧,过来。”

  他们匆匆走上台阶,来到小木屋的门廊,溜了进去。在门关上之前,皮尔逊只瞥见微弱的灯光,然后他转向杜克。

  “这都是真的,是不是?”他问。

  杜克同情地看着他:“不幸的是,是的。”他停了一下,补充道:“但是有一个好事。”

  “哦?什么好事?”

  杜克的白牙在下着蒙蒙细雨的黑暗中闪闪发亮。他说:“你即将参加大约五年来第一次允许吸烟的会议。来吧——我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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