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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厅和后面的书店里一片漆黑;灯光,连同一阵低语声,正在他们左边陡峭的楼梯上慢慢地消失。杜克说:“好了,就是这里。借用感恩至死乐队一首歌的名字来说,‘多么漫长而奇怪的旅程’,对吗?”
“你最好相信。”皮尔逊赞同道,“凯特也是十点民族的人吗?”
“老板?不是。我只见过她两次,但是我觉得她完全不抽烟。选这个地方是罗比的主意。在凯特看来,我们是波士顿硬汉协会。”
皮尔逊挑眉道:“你说什么?”
“一群死忠粉大约每周聚一次,讨论雷蒙德·钱德勒、达希尔·哈米特、罗斯·麦克唐纳德这些人。如果你没有读过这些人的书,那你可能要读一下。安全无害,并不难懂,有些作品相当不错。”
他们跟着杜克往下走——楼梯太窄,他们不能并排走——穿过一扇开着的门,进入一间光线充足、天花板很低的地下室。地下室大概和上面经过改造的木屋一样长。大约三十张折叠椅已经被摆好了,他们面前放着一个画架,上面盖着一块蓝色的布。画架的另一边堆放着来自不同出版商的纸箱。皮尔逊看到左边墙上挂着一幅镶框的画,画框下面有个标志,上面写着“达希尔·哈米特:向我们无畏的领袖致敬”,他忍俊不禁。
“杜克?”皮尔逊左边的一个女人说,“谢天谢地——我以为你遇到什么事了。”
她是皮尔逊认出来的另外一个人:那个表情严肃、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留着黑长直发的年轻女人。今晚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紧身牛仔裤,一件乔治敦大学T恤,里面很明显没穿内衣,看起来没那么严肃。皮尔逊有一种感觉,如果杜克的老婆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看她老公的方式,她可能会揪着杜克的耳朵把他拎出凯特家书店的地下室,才不会管世上的什么蝙蝠人。
“我没事,亲爱的。”他说,“我带着另一个人皈依打倒蝙蝠人协会了,就这样而已。这是珍妮特·布赖特伍德,布兰登·皮尔逊。”
布兰登和她握手,想着:你就是那个一直打喷嚏的人。
“很高兴认识你,布兰登。”她说,又冲杜克微笑,杜克在她热切的注视下有一点尴尬,“等会儿去喝咖啡吗?”她问道。
“呃……亲爱的,等会儿再说,好吗?”
“好呀。”她说,她的微笑表明,为了能和杜克喝咖啡,她愿意等三年,只要杜克愿意。
我在这里做什么?皮尔逊突然问自己,太疯狂了……就像疯人院里的匿名戒酒会。
打倒蝙蝠人协会的成员各自从一个装书的箱子上拿出一个烟灰缸,然后点烟,面露明显的喜悦之色,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皮尔逊估摸着,全部成员都就座之后,就基本上没有空折叠椅了。
“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杜克说着,领着他坐到最后一排椅子上,离正在摆弄咖啡机的珍妮特·布赖特伍德远远的。皮尔逊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这很好……小心撑窗杆,布兰登。”
那根杆子靠在一堵刷成白色的砖墙上,杆子的一端有一个钩子,用来打开高高的地下室窗户。皮尔逊坐下的时候不小心踢了它一下。杜克在杆子掉下来砸伤人之前抓住了它,把它放到了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然后从旁边的过道走出来,拿了一个烟灰缸。
“你会读心术。”皮尔逊感激地说,然后点燃了烟。作为一个如此庞大的团队中的一员来做这件事,感觉非常奇怪(但相当美妙)。
杜克自己也点燃了烟,然后指着站在画架旁的那个瘦骨嶙峋、满脸雀斑的男人。雀斑男正和在纽伯里波特的一个仓库中朝蝙蝠人“砰砰砰”开了三枪的莱斯特·奥尔森聊得兴起。
“红头发的是罗比·德尔雷。”杜克介绍,态度几乎是恭敬的,“如果你正在给迷你剧选角,你不太会选他当民族救世主,对吧?但他可能就是那个救世主。”
德尔雷对奥尔森点头,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说了几句什么,让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哈哈大笑。奥尔森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前排的角落。德尔雷走向蒙着布的画架。
这时已经座无虚席,甚至还有几个人站在房间后面靠近咖啡机的地方。充满活力而又紧张不安的谈话在皮尔逊的脑海里飞速盘旋,就像台球被猛地打散一样。天花板下面已经聚集了一团蓝灰色的烟雾。
天哪,他们要爆发了,他想着,真的要爆发了。一九四〇年闪电战期间,伦敦的防空洞里就是这种氛围。
他转向杜克。“你对谁说的?谁跟你说今晚会有大事发生的?”
“珍妮特。”杜克说,没有看他。他机灵的棕色眼眸盯着罗比·德尔雷,他曾在波士顿地铁红线列车上让杜克保持理智。皮尔逊觉得,他从杜克的双眼中看到了仰慕和钦佩。
“杜克?这是一场很盛大的集会,不是吗?”
“对我们来说,是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
“这会让你紧张吗?在一个地方同时出现那么多同类?”
“不会。”杜克简单地说,“罗比能闻到蝙蝠人的味道。他……嘘,会议开始了。”
罗比·德尔雷微笑着举起双手,全场几乎立即安静了下来。皮尔逊发现许多人脸上也出现了和杜克一样崇拜的神色,至少也带着尊敬。
“感谢参与会议。”德尔雷轻轻说,“我觉得我们终于达到了我们的一些同胞等待了四五年的目标。”
全场掌声雷动。德尔雷停了一会儿,让掌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环顾这个房间,笑容满面。最后他举起手,示意安静。当掌声渐渐停下来的时候,皮尔逊发现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他并没有鼓掌):他不喜欢杜克的朋友兼精神导师。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嫉妒——德尔雷此刻在房间前面演讲,而杜克·莱因曼已完全忘记了皮尔逊的存在——但他认为不全是因为嫉妒。德尔雷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的样子有点骄傲自大和志得意满,表达了一个圆滑的政客对他的听众近乎无意识的蔑视。
哦,别想这个。皮尔逊对自己说,你不可能知道这样的事情。
不错,相当不错,皮尔逊试图将自己的直觉扫出脑海,给德尔雷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为了杜克。
德尔雷接着说:“在我们开始之前,我想为你们介绍组织的一个新人,布兰登·皮尔逊,来自最黑暗的梅德福。布兰登,请起立,让大家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皮尔逊惊愕地看向杜克。杜克笑了笑,耸了耸肩,然后用手腕推了推他的肩膀:“站起来吧,他们又不会咬你。”
皮尔逊不是很确定。虽然如此,他还是站了起来,感觉脸上在发烧,他非常清楚周围的人都在窥探他。他特别注意到莱斯特·奥尔森脸上的笑容——就像他的头发一样,不知怎么的太刺眼了,让人不得不生疑。
那些十点民族的同胞又开始鼓掌了,只有这次,他们是在为他鼓掌:布兰登·皮尔逊,中层银行职员,资深烟民。他又在想,自己是不是进了专门为精神病患者举办(更不用说由他们运行)的匿名戒酒会。当他坐回到座位上时,他的脸涨得通红。
“如果没有这个环节,我会表现得很好,谢谢。”他小声对杜克说。
“放松点。”杜克说,他还在笑,“每个人都一样。而且你会喜欢的,朋友,不是吗?我是说,妈的,太像九十年代的风格了。”
“的确太像九十年代的风格了,但是我不会喜欢的。”皮尔逊说。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脸上的潮红还没有消失。实际上,红色似乎还在加深。这是什么?他想着,潮红?男人更年期?什么玩意?
罗比·德尔雷弯下腰,和坐在奥尔森旁边戴眼镜的黑发女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瞥了他的手表一眼,然后走回蒙着布的画架前,再次面对着这群人。他那张坦率的雀斑脸使他看起来像个周日唱诗班的男孩,喜欢搞各种无害的恶作剧——往女孩子衬衣后面放青蛙,给小弟弟的床上铺上不够长的床单,诸如此类。
“感谢,朋友们,欢迎来到我们的地盘,布兰登。”他说。
皮尔逊咕哝着说他很高兴来到这里,但这不是真心的——要是他发现这些十点民族的人是一群极端的新时代运动的浑蛋怎么办?假设他最后觉得他们跟他在《奥普拉脱口秀》上看到的大多数嘉宾一样,或者跟那些在《PTL俱乐部》上唱赞美诗时本该降调却突然升调的、穿着考究的宗教狂热者一样,那怎么办呢?
哦,别想了,他跟自己说,你喜欢杜克,不是吗?
对,他喜欢杜克,而且他觉得自己可能也会喜欢上莫伊拉·理查森……他一旦透过性感的外表,能够欣赏那个人的内在,就会喜欢上对方。毫无疑问,他最终也会喜欢上其他人;他不是那种难以取悦的人。他忘记了,至少暂时忘记了,他们在这个地下室的根本原因:蝙蝠人。考虑到这个威胁,他可以忍受几个书呆子和新时代运动的倡导者,不是吗?
他想他可以的。
好!棒极了!现在坐回去,放松,然后观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他坐回去,但是发现他无法放松,至少不能完全放松。部分原因是他初来乍到,部分原因是他很讨厌这种强制性的社交互动——一般情况下,他觉得刚打照面未经允许就叫他名字的人就跟绑架者一样。部分原因是……
哦,停下来!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选择!
这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但很难反驳。那天早上,当他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到道格拉斯·基弗的衣服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时,他已经越过界线了。他以为自己至少知道了这么多,但直到今晚,他才意识到自己已难再回头,他要再回到界线的另一边,安全的那一边,机会是多么渺茫。
不,他无法放松。至少现在还不行。
“在我们谈正事之前,我想感谢大家临时接到通知就赶过来。”罗比·德尔雷说,“我知道要想不引人注目地脱身并非总是那么容易,有时甚至是非常危险的。说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地狱般的经历……许多困难……我不觉得夸张。”
听众中有人礼貌地低声笑了一声。大多数人似乎都在聆听德尔雷的每一句话。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成为真正了解真相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是多么困难。自从我五年前第一次看到蝙蝠人……”
皮尔逊已经坐立不安了,体验着一种他今晚意想不到的感觉:无聊。这一天的奇怪旅程就这样结束了,一群人坐在书店的地下室里,听着一个满脸雀斑的房屋油漆工发表了一篇听起来像很糟糕的国际扶轮社演讲。
然而,其他人似乎完全被迷住了。皮尔逊又看了看四周,想证实这一点。杜克的眼睛里闪烁着那种完全被迷住了的神色——这和皮尔逊小时候那只叫巴迪的狗从水槽下的碗柜里拿到食物盘时的样子很像。卡梅伦·史蒂文斯和莫伊拉·理查森坐在一起,搂着对方,聚精会神地盯着罗比·德尔雷。珍妮特·布赖特伍德也一样,邦恩牌咖啡机周围的其他人也一样。
每个人都一样,他想,除了布兰·皮尔逊。拜托,亲爱的,试着跟上节奏。
但他做不到,奇怪的是,罗比·德尔雷也做不到。皮尔逊回头看了看听众,正好看见德尔雷又匆匆瞥了一眼手表。这个动作,皮尔逊自成为十点民族得一员起就很熟悉。他猜那个人正在倒数他抽下一支烟的时间。
随着德尔雷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其他的一些听众也开始有点不一样了——皮尔逊听到了低沉的咳嗽声和几声拖沓的脚步声。德尔雷仍然在讲着,似乎没有意识到,不管自己是不是备受敬爱的抵抗运动领袖,他现在都面临着演讲时间太久而惹人厌烦的危险。
“……所以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说,“我们也尽可能地承受损失,要隐藏我们的眼泪,我想那些在秘密战争中战斗的人也总是不得不如此,要一直坚持我们的信念,总有一天秘密会被揭露,而且我们将——”
妈的,他又快速瞥了一眼那块老旧的卡西欧手表。
“——能够把我们的知识分享给那些看了,但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人。”
种族救世主?皮尔逊想,上帝在逗我们玩呢。这家伙听起来更像是滔滔不绝的杰西·赫尔姆斯。
他瞥了一眼杜克,很兴奋地发现,尽管杜克还在听,但他在座位上挪动着身子,显出从恍惚状态中醒过来的迹象。
皮尔逊又摸了摸脸,发现还是热的。他把指尖放在颈动脉上感受脉搏——还在跳动。现在,站起来,像“美国小姐”决赛选手一样被人注视,这并不尴尬;其他人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至少暂时忘记了。不,是别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坚持不懈,即使音乐不合我们的口味,我们也坚持不懈……”德尔雷还在滔滔不绝。
你之前感觉到了这种恐惧,布兰登·皮尔逊对自己说,你无意中碰上了一群有着同样致命幻觉的人。
“不,不是。”他低声说。杜克向他转过身来,扬起眉毛,皮尔逊摇了摇头。杜克把注意力转回到房间的前面。
好吧,他很害怕,但并不是害怕自己落入了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教组织。也许这个房间里的人——至少其中一些人——杀了人,也许纽伯里波特谷仓里的那段插曲已经发生了;但今晚在这里,这种孤注一掷的努力所需要的能量并不明显,在达希尔·哈米特的注视下,雅皮士们聚集在这里。他在这里感受到的只是半睡半醒的困倦,那种不完全集中注意力的状态,使人们能够在不打瞌睡或不离开的情况下听完这样枯燥的演讲。
“罗比,说正题!”房间后面有个志趣相投的人喊道,人们发出一阵不安的笑声。
罗比·德尔雷恼怒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笑了笑,又看了看表。他说:“啊,好的。我承认我开始胡言乱语了。莱斯特,你能帮我一下吗?”
莱斯特站了起来。两个人走到一堆纸箱后面,提着一个大皮箱回来。他们把它放在画架的右边。
“谢谢,莱斯特。”德尔雷说。
莱斯特点点头,又坐回去了。
“箱子里是什么?”皮尔逊对着杜克的耳朵小声问。
杜克摇头。他看起来很困惑,还有一点突如其来的不自在……不过可能没有皮尔逊感觉的那么不自在。
“好的,马克说得有道理。”德尔雷说,“我想我有点忘乎所以了,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下面就是重点了。”
他停顿了一下,想让大家注意,然后把画架上的蓝布掀开。他的听众们坐在折叠椅上,做好了大吃一惊的准备,然后又靠了回去,发出一阵失望的低呼声。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似乎是个废弃仓库。照片被放大了,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卸货区被丢弃的纸、避孕套和空酒瓶,也可以读懂墙上喷画得一团乱的各种警句。其中字最大的是:叛逆女孩统治。
房间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德尔雷煽情地说:“五年前,莱斯特、肯德拉和我跟踪两个蝙蝠人去了这个位于里维尔克拉克湾区的废弃仓库。”
坐在莱斯特·奥尔森旁边、戴着圆形无框眼镜的黑发女人骄傲地环顾四周……要是她没有往下瞥她的手表,皮尔逊就糟了。
“他们在这里聚会了。”德尔雷点了点其中一个满是垃圾的卸货区,“还有三个雄性蝙蝠人和两个雌性蝙蝠人。他们进了里面。自那以后,我们总会有六七个人轮流监控这个地方。我们已经确定——”
皮尔逊看了看杜克那张受伤的、难以置信的脸。他的前额可能也写着“为什么我没有被选中?”的神情。
“——这是波士顿市区蝙蝠人的据点——”
波士顿蝙蝠人,皮尔逊想着,倒是个很好的棒球队的名字。然后那种想法又出现了,他怀疑:这是我吗,坐在这里,听着这种疯狂的讲话?这是真的吗?
想到这里,他又听到德尔雷对聚集一堂的无畏的蝙蝠猎手们说,他们的新成员是布兰登·皮尔逊,来自最隐蔽、最黑暗的梅德福。
他转过身来,对着杜克轻声说:“你和珍妮特打电话时——还在加拉格尔酒吧的时候,你告诉过她你要带我来,对吗?”
杜克冲他露出一个很不耐烦的“我正在听他说话”的表情,脸上仍然透着一丝受伤的神色。他说:“当然。”
“你告诉他我来自梅德福了吗?”
“没有。”杜克说,“我怎么知道你来自哪里?让我听他说,布兰!”然后他又转回去了。
“我们已经记录了三十五辆到这个偏僻的废弃仓库来的车——大部分是高档汽车和豪华轿车。”德尔雷说。他停了一下,以让大家理解,又匆匆瞥了一眼手表,然后接着说:“其中有些人已经来这个地方十几次了。蝙蝠人无疑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偏僻之所作为会议厅或社交俱乐部而感到庆幸,但我想他们会发现,自己反而被逼到了一个死角。因为……抱歉,朋友们,请等我一会儿……”
他又和莱斯特·奥尔森小声交谈了一会儿。那个叫作肯德拉的女人也加入了他们,她的头像在看乒乓球比赛一样来回摆动。坐着的听众带着极为困惑的表情看着这场低声进行的会议。
皮尔逊知道他们的感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杜克早就说了,从他们来时的氛围来看,其他人也早就被告知了。“大事”原来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只有一个废弃仓库,周围都是垃圾堆、丢掉的内衣和用过的避孕套。见鬼,这张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件大事肯定就藏在箱子里,皮尔逊想着,而且顺便问一下,雀斑男,你怎么知道我来自梅德福?相信我,这一点我会留到演讲的问答环节请教的。
那种感觉——通红的脸,怦怦直跳的心,所有这些都让我想再抽一支烟——比以往更强烈。就像他在大学时偶尔会焦虑发作一样。是什么?如果不是恐惧,那又是什么?
哦,好吧,就是恐惧——这并不是因为害怕成为疯人院里唯一清醒的人。你知道蝙蝠人是真的;你没有疯,杜克也没有,莫伊拉也没有,卡梅伦·史蒂文斯或者珍妮特·布赖特伍德也没有。但这张照片有问题也是真的……相当有问题。而且我觉得,就是他,罗比·德尔雷,房屋油漆工,人类救世主。他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布赖特伍德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杜克要带一个来自第一商业银行的人过来,他叫布兰登·皮尔逊,德尔雷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脑海中突然响起杜克·莱因曼说过的话:他们很聪明……他们有一些高层的朋友。见鬼,他们自己的地位就很高。
如果你有朋友在高层,你就能很快查出一个人,不是吗?是的。身居高位的人可以获得所有电脑的正确密码,获得所有正确的记录,获得所有人口统计数据……
皮尔逊在座位上猛地一跳,就像一个人从可怕的梦境中醒来一样。他不由自主地把脚踢了出去,踢在撑窗杆上,杆子滑向一边。与此同时,房间前面的低语声停了下来,四下的听众纷纷点头。
“莱斯特?”德尔雷问道,“你和肯德拉能再帮我个小忙吗?”
在撑窗杆倒下打在别人头上之前——顶端那个可恶的钩子甚至可能会划开别人的头皮,皮尔逊伸手去抓它。他抓住了它,把它靠在墙上,接着便看到了那张怪脸在地下室的窗户边偷窥。漆黑的眼睛——就和被丢弃在床下的破烂娃娃的眼睛一样,盯着皮尔逊瞪大的蓝色眼睛。一条条的肉就像被天文学家称为气态巨行星外面的气体环带一样旋转着。粗糙裸露的头骨上像一条条黑蛇一样的血管在搏动着。牙齿在他那大张的嘴中闪着寒光。
“帮我弄一下这个该死的东西。”德尔雷的声音像是从银河系的另一端传过来的。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我觉得有点黏。”
对布兰登·皮尔逊来说,时间仿佛加速回到了早晨:他又一次想尖叫,但震惊又一次让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发出低沉的、哽咽的呜呜声——一个男人在睡梦中呻吟的声音。
冗长的演讲。
意义不明的照片。
不断偷瞄手表的动作。
这会让你紧张吗?在一个地方同时出现那么多同类?他问过,杜克也微笑着回答了:不。罗比能闻到蝙蝠人的味道。
这一次,没有人阻止他,这一次,皮尔逊的第二次努力完全成功了。
“这是个圈套!”他跳起来尖叫,“这是个圈套!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大家都伸着脖子惊愕地看着他……但是有三个人没必要这么做。他们是德尔雷、奥尔森和那个叫肯德拉的黑发女人。他们刚刚弄开锁,打开了箱子。他们一脸错愕和愧疚……却没有惊讶。那种情绪没有出现。
“坐下,伙计!”杜克嘘声说,“你疯——”
楼上,门突然开了。靴子笨重地叩击地板的声音朝这个楼梯间传来。
“怎么了?”珍妮特·布赖特伍德问道。她直接对着杜克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恐惧。“他在说什么?”
“快出去!”皮尔逊吼道,“快从这个该死的地方出去!他之前跟你们说过了!我们才是落入陷阱的人!”
通往地下室的狭窄楼梯顶端的门“砰”地一声开了,从上面的阴影中传来皮尔逊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声音,就像一群斗牛犬正对着扔到它们中间的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吠叫。
“那是谁?”珍妮特尖叫道,“楼上是谁?”然而她的脸上却写着了然;她的脸色表明,她很清楚上面是谁,上面发生了什么。
“冷静!”罗比·德尔雷对着困惑的人群大喊,大部分人还坐在折叠椅上,“他们已经答应赦免了!你们听到了吗?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向我郑重表示——”
就在这时,皮尔逊见过的第一个蝙蝠人从地下室左边的窗户破窗而入,玻璃碎片沿着墙壁朝受惊的男男女女飞溅而去。一个穿着阿玛尼服装的人的手臂像一条蛇一样穿过窗户上参差不齐的口子,抓住了莫伊拉·理查森的头发。她尖叫着拍打那只抓住自己的手……那已经不是一只手了,而是一个长着壳质长指甲的爪子。
皮尔逊来不及思考,就抓住撑窗杆往前冲过去,用钩子钩住那张从破窗往里看的搏动着的蝙蝠脸。钩子刺进了他的一只眼睛。一股浓稠的、微微有点发涩的墨汁般的液体啪嗒啪嗒地落在皮尔逊伸出来的手上。蝙蝠人发出一声狂怒的嘶吼——对皮尔逊来说,这听起来不是痛苦的尖叫,但他总可以这么希望一下——然后他向后趔趄了一下,把撑窗杆从皮尔逊的手里夺过去,扔进迷蒙的雨夜中。在这个生物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之前,皮尔逊看到了一层白雾开始从他那长满瘤子的皮肤上飘出来,还闻到一股什么东西(泥土、尿和辣椒)发出的难闻气味。
卡梅伦·史蒂文斯把莫伊拉拉回怀里,然后震惊而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皮尔逊。他们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相同的茫然表情,像是一群在驶来的卡车大灯的照射下僵住的鹿。
在我看来,他们不太像抗争斗士,皮尔逊想,他们看起来就像被关在剪毛羊圈里的绵羊……领他们进去的那个浑蛋叛徒和他的同伙站在房间的前面。
楼上那个野蛮的吼声越来越近了,但没有皮尔逊预料中的那么快。然后他想起楼梯有多窄——太窄了,两个人都无法并肩走——他一边向前挤,一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一把抓住杜克的领带,把他拽了起来。他说:“拜托,我们要毁了这个地方。有后门吗?”
“我……不知道。”杜克慢慢地用力揉着太阳穴,像是头痛得厉害,“这是罗比干的?罗比?不可能,朋友……这可能吗?”他看着皮尔逊,眼神中满是遗憾和震惊。
“恐怕是他。杜克,振作点。”
他朝过道走了两步,仍然抓着杜克的领带,然后停了下来。德尔雷、奥尔森和肯德拉一直在那个箱子里翻找着,现在他们亮出了手枪大小的自动武器,武器上装有看起来很可笑的金属枪托。皮尔逊从来没有在电视或电影之外见过乌兹轻型冲锋枪,但他觉得那就是乌兹轻型冲锋枪。乌兹枪或者类似的型号,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它们都是枪。
“等等。”德尔雷说。他好像是对杜克和皮尔逊说的。他挤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就像一个死刑犯突然被告知他还能活着。“待在原地别动。”
杜克还在走,他现在站在过道上了,皮尔逊就在他的右边。其他人也跟随他们站了起来,一面向前挤着,一面紧张地回头看通往楼梯的门廊。他们的眼神表明他们不喜欢枪,但更不喜欢从一楼传过来的咆哮声。
“为什么?”杜克问道,皮尔逊发现他泫然欲泣。他摊开手,掌心朝上。“你们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杜克,我警告你别动。”莱斯特·奥尔森用一种苏格兰人特有的圆润声音说。
“其他人都坐回去!”肯德拉厉声说。她的声音则一点也不圆润。她的眼睛在眼窝里来回转动,想立刻掌握整个房间的情况。
“我们从来没有出卖你们。”德尔雷对杜克说,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恳求,“他们盯上我们了,随时都可以带我们走,但他们跟我做了个交易。你明白吗?我没有出卖你们,我从来都没有。是他们找上我的。”他激动地说着,仿佛这样的区分对他来说真的有什么意义,但他飞快眨动的眼睛却又传达出了不同的信号。就好像里面还有另一个罗比·德尔雷,一个更好的罗比·德尔雷,一个疯狂地想与这可耻的背叛行为撇清关系的人。
“你就是个骗子!”杜克·莱因曼大吼,声音破碎,带着被背叛的受伤感与了解情况后的愤怒。他扑向那个在地铁红线列车上让他保持理智,或许还救了他性命的男人……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向下猛扑过来。
皮尔逊不可能把这一切都看清楚,但他似乎还是看清了。他看到罗比·德尔雷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武器转向一边,好像他打算用枪管打杜克,而不是向他开枪。皮尔逊看见莱斯特·奥尔森在纽伯里波特的一个谷仓朝蝙蝠人砰砰砰开了三枪,然后吓破了胆,决定试着达成一笔交易。皮尔逊把自己的枪托抵在皮带扣上,扣动了扳机。他看到枪管上的通风孔里倏忽闪过了蓝色火焰,然后听到了嘶哑的“噼!噼!噼!”,皮尔逊觉得那就是自动武器在现实世界里的声音。他听到一个隐形的东西在他面前一英寸的地方划破了空气,就像是听到了鬼魂的喘息。他看见杜克向后倒去,血从他的白衬衫里喷了出来,溅在他米色的西服上。他看见刚才站在杜克身后的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跪下,双手捂住眼睛,指关节间渗出鲜血。
有人——也许是珍妮特·布赖特伍德——在会议开始前,关上了楼梯和楼下这间房间之间的门;现在门“砰”地一声开了,两名身穿波士顿警察制服的蝙蝠人挤了进来。他们挤作一团的脸从他们异常不安分的超大脑袋上野蛮地凸出来。
“手下留情!”罗比·德尔雷大喊。他脸上的雀斑现在像烙印一样突出,脸色却是一片煞白。“手下留情!他们已经向我承诺赦免了,只要你们举起双手,站在原地不动!”
几个人——都聚集在咖啡机周围——确实举起了手,尽管他们一边举手一边继续远离穿着制服的蝙蝠人。其中一个蝙蝠人哼了一声,伸手抓住一个男人的衬衣前襟,把他抓向自己。皮尔逊几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发生,那东西就把那人的眼睛挖掉了。那东西看了看他那怪异、畸形的手掌上的那团胶状残余物,然后塞进嘴里。
当另外两个蝙蝠人从门里冲进来,用他们乌黑发亮的小眼睛环视四周时,另一个蝙蝠人警察拔出了左轮手枪,朝人群胡乱开了三枪。
“不!”皮尔逊听到德尔雷尖叫,“不要,你们保证了!”
珍妮特·布赖特伍德抓住邦恩牌咖啡机,把它举过头顶,砸向其中一个刚来的蝙蝠人。咖啡机发出喑哑的金属撞击声,热咖啡溅得到处都是。这一次,那声尖叫中包含的痛苦是不容置疑的。一个蝙蝠人警察向她扑过来。布赖特伍德弯下腰想跑,却被绊倒了……突然间她就不见了,消失在向房间前方奔逃的人群中。
现在所有的窗户都破了,皮尔逊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警报声。他看见蝙蝠人分成两组,从房间的两边跑过来,显然是要把惊慌失措的十点民族赶进画架后面的储藏室,画架现在已经被撞翻。
奥尔森扔下武器,抓住肯德拉的手,朝那个方向跑去。一个蝙蝠人的手臂从地窖的一扇窗户里蜿蜒而入,一把抓住奥尔森夸张的白发,把他拖了上来,他发出快要窒息的咕噜声。另一只手从窗户里伸出来,足有三英寸长的指甲划开了他的喉咙,一股猩红的血喷涌而出。
我的朋友,你在海岸上的谷仓里干掉蝙蝠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皮尔逊病态地想。德尔雷站在打开的箱子和倒在地上的画架之间,一只手举着枪,眼神中充满震惊,近乎空洞。当皮尔逊扯下金属枪托的时候,德尔雷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他们答应过我们会开恩的!”他抓住皮尔逊,“他们答应过!”
“你真的觉得你可以相信长成那副模样的东西吗?”皮尔逊问道,然后他用尽全力把金属枪托扎进德尔雷的脸中央。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可能是德尔雷的鼻子,那个从他那银行职员的灵魂深处苏醒过来的没有思想的野蛮人,粗鲁而野蛮地欢呼了一声。
他开始向纸箱堆中间那条曲折的过道走去,这是从中飞速穿过的人群开辟出来的通道。当大楼后面的枪声响起时,他停了下来。枪声……尖叫……胜利的咆哮。
皮尔逊转过身,看见卡梅伦·史蒂文斯和莫伊拉·理查森站在折叠椅之间过道的最前面。他们牵着手,脸上的表情同样震惊。皮尔逊还有时间想,当汉塞尔和格雷特尔终于走出糖果屋时,一定是这个样子。然后他弯下腰,拿起肯德拉和奥尔森的武器,给每人递了一把。
又有两个蝙蝠人从后门进来了。他们的步伐懒懒散散,好像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皮尔逊猜想,这就是计划。现在行动已经转移到了房子的后面——那才是羊圈的真正所在地,不是这里,蝙蝠人所做的不只是给绵羊剪毛。
他对卡梅伦和莫伊拉说:“振作点,我们去干死这群浑蛋。”
房间后面的蝙蝠人很晚才意识到,有几个逃亡的人已经决定转身战斗。其中一个转身——可能是要跑,撞到了一个新来的蝙蝠人,在溅出的咖啡里滑了一跤。他们都滑倒了。皮尔逊朝那个还站着的蝙蝠人开火了。这支机关枪不知何故发出了刺耳的“噼!噼!噼!”声,蝙蝠人被推向后面,他那张怪异的脸炸开了,冒出一团臭气熏天的血雾……皮尔逊想,这就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出现在幻觉中一样。
卡梅伦和莫伊拉领会了意思,朝另外一个蝙蝠人开枪,极具毁灭性的火力网把蝙蝠人逼向墙边,又把他们打倒在地板上。皮尔逊已经闻到从他们的衣服里渗出的一股无形的雾气,那气味很像第一商业银行外面大理石安全岛上的紫菀。
“来吧。”皮尔逊说,“如果我们现在走,可能还有机会。”
“但是……”卡梅伦说道。他向四周看了看,渐渐清醒过来。太好了,皮尔逊想,如果他们想找到机会摆脱困境,就必须保持清醒。
“别担心,卡姆。”莫伊拉说。她也环顾四周,确认他们是这里仅剩的活人,不管是人类还是蝙蝠人。所有人都去了房子后面。“我们走。我觉得我们进来时通过的那扇门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对。”皮尔逊说,“但是不会太久。”
他最后看了杜克一眼,杜克躺在地板上,他的脸因为难以置信和痛苦僵住了。他本想去合上杜克的眼睛,但来不及了。
“我们走。”他说,然后他们走了。
当他们来到通往走廊的门口时——剑桥大街就在后面,从房子后面传来的枪声已开始减弱。死了多少人?皮尔逊想着,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所有人——很可怕,但是合情合理,难以反驳。他想可能还有一两个人已经逃出来了,但事实上没有。蝙蝠人无声而利落地在他们身边布下了圈套,一个绝妙的圈套,就在德尔雷嚼着口香糖,看手表拖延时间的时候——可能是在等什么信号,但被皮尔逊抢先发现了。
如果我早点发现端倪,杜克可能就不会死,他痛苦地想。也许是真的,但是如果愿望是马匹,那乞丐都会骑。这不是自责的时候。
一个警察蝙蝠人被留在门廊上站岗,但他转向了街道的方向,可能是为了避免受到干扰。皮尔逊从开着的门里探过身来,对他说:“嘿,你这个相貌丑陋、一身横肉的浑蛋,有烟吗?”
蝙蝠人转过身。
皮尔逊把他的脸打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