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use on Maple Street 枫树街的房子
虽然梅丽莎只有五岁,是布拉德伯里家最小的孩子,但她却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当布拉德伯里家族在英格兰避暑时,她第一个发现枫树街上的那幢房子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这并不是特别令人惊讶。
她跑过去找她哥哥布莱恩,告诉他楼上有点不对劲,就在三楼。她说要带他去看,只要他发誓不告诉别人她发现的事情。布莱恩发誓了,他知道丽莎是害怕他们的继父。刘爸爸不喜欢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做蠢事”(他总是这么说),而且他认定梅丽莎是罪魁祸首。丽莎不傻也不瞎,她意识到刘对她有偏见,一直对他保持警惕。实际上,布拉德伯里家的所有孩子都对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保持警惕。
可能最后会发现什么事都没有,但是布莱恩回家很开心,也很乐意迁就他的小妹妹(布莱恩比梅丽莎大了整整两岁),至少迁就一会儿。他跟着她去了三楼的走廊处,没有提出半点异议,他只是拉了拉她的辫子,他把拉辫子称为“紧急停止器”,只拉了一次。
他们不得不蹑手蹑脚地走过刘的书房——那是三楼唯一一间装修好的房间——因为刘在里面,一面打开笔记本和文件,一面怒气冲冲地嘟囔着。实际上当他们到达大厅的尽头时,布莱恩的思绪转向了今晚可能会在电视上播出的节目——看了三个月的英国广播公司和英国独立电视台的节目后,他期待着能看美国有线电视,一饱眼福。
布莱恩·布拉德伯里顺着妹妹的指尖看过去,眼前的东西让他把所有和电视有关的想法都忘了个干净。
“再发一次誓!”丽莎小声说,“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不管是刘爸爸还是其他任何人,否则就会遭报应!”
“否则就会遭报应。”布莱恩附和道,仍然盯着那里。而就在半小时之后,他就告诉了姐姐劳里,劳里正在她的房间里打开箱子整理东西。劳里对她的房间占有欲很强,只有十一岁的女孩才会有这种占有欲。她把布莱恩臭骂了一顿,因为他没有敲门就进去了,尽管当时劳里穿得整整齐齐。
“抱歉。”布莱恩说,“我要给你看一些事情,特别奇怪。”
“在哪里?”她继续把衣服放在抽屉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一个呆笨的七岁小孩说的话都不能引起她半点兴趣。但布莱恩的眼睛可不呆笨,他看得出劳里什么时候感兴趣。她现在就很感兴趣。
“楼上,三楼,经过刘爸爸的书房,走到走廊的尽头。”
每次布莱恩或者丽莎这么叫他的时候,她的鼻子都会皱起来。她和特伦特记得他们的亲生父亲,他们一点都不喜欢继父,他不过是个替代品。他们以叫他“傻蛋刘”为乐。刘易斯·埃文斯显然不喜欢这样,实际上,他觉得这样很没有礼貌。这只会让劳里和特伦特没有说出口但强有力的信念更坚定了:对这个近日与他们的母亲同床共枕的男人,就应该这么称呼!
“我不想去那里。”劳里说,“自从我们回来后,他就一直不高兴。特伦特说,他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我们开学,这样他就可以重新回到他原来的生活中。”
“他的门关着,我们可以悄悄地。丽莎和偶都上去过,他都不知道我们去了那里。”
“是‘丽莎和我’。”
“对,我们一起。不管怎么说,很安全。门关着,和平时一样,他沉浸在什么事当中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
“我很厌恶他自言自语。”劳里阴郁地说,“我们的亲生父亲从来不会自言自语,他也不会把自己一个人锁在书房里。”
“呃,我不觉得他把自己锁在里面。”布莱恩说,“但是如果你真的担心他会出来撞见我们,那就拿个空箱子。如果他出来了,我们就装作要把它放回壁橱里。”
劳里把拳头放在臀部,追问道:“你说的奇怪的事情是什么?”
“我会给你看的。”布莱恩恳切地说,“但你必须以妈妈的名义发誓,如果你告诉别人,就会遭报应。”他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尤其不能告诉丽莎,因为我对她发过誓。”
劳里的耳朵终于竖了起来。这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厌倦了整理衣服。一个人在短短三个月内能积累如此多的垃圾,真是令人惊讶。“好,我发誓。”
他们随身带着两个空箱子,每人一个,但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必要采取预防措施。他们的继父从未走出书房。也许这样也好,从那个声音可以听出来,刘在大发脾气。两个孩子听见他跺着脚,咕哝着,打开抽屉,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从门缝里透出来——在劳里看来,这气味就像闷燃的运动袜。刘在抽烟斗。
她吐了吐舌头,眨巴着眼睛,当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书房的时候,她还在用手指挖耳朵。
但过了一会儿,当她看着之前丽莎指给布莱恩看、现在布莱恩也指给她看的地方时,她完全忘记了刘,就像布莱恩完全忘记了那天晚上他能在电视上看的所有精彩节目一样。
“那是什么?”她小声对布莱恩说,“我的天,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不知道。”布莱恩说,“但是请记住,你以妈妈的名义发誓了,劳里。”
“好,好,但是——”
“再发一次誓!”布莱恩不喜欢她的眼神。这个眼神会泄密,布莱恩觉得,她需要再保证一次。
“行,行,以妈妈的名义。”她敷衍地说,“但是布莱恩,你这古怪的乌鸦——”
“而且会遭报应,别忘了这句话。”
“哦,布莱恩,你真是个大烂人!”
“我不在乎,快说‘我会遭报应’!”
“我会遭报应,会遭报应,可以了吗?”劳里说,“你怎么能如此可恶,布莱?”
“不知道,可能是运气吧。”他说,劳里相当讨厌他脸上的傻笑。
她想掐死他……但是保证就是保证,尤其是在以他们唯一的母亲的名义发誓了之后,所以劳里守口如瓶了一个多小时,等特伦特回来了才带他去看。她还叫他发誓,她相信特伦特会信守不泄露秘密的诺言,这是完全有道理的。他快十四岁了,而且作为最年长的孩子,他没有人可以告诉……除非是成年人。由于母亲患了偏头痛正卧床休息,所以就只剩下刘一个人了,这和没有人没什么区别。
这次布拉德伯里家年长的两个孩子不需要拉上空手提箱当掩护了,他们的继父下楼了,去看一些英国人关于诺曼人和撒克逊人的演讲录像(诺曼人和撒克逊人是刘在大学里面研究的专业课题),还要去吃点他最喜欢的下午茶——一杯牛奶和一块番茄酱三明治。
特伦特站在大厅的尽头,看着其他孩子之前已经看到的一切。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
“那是什么,特伦特?”劳里终于问道。她从来没有想过特伦特会不知道,特伦特什么都知道。所以她看到他慢慢摇头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他说着往裂缝里看了看,“我想是某种金属。真希望我带了手电筒。”他把手伸进裂缝里敲了敲。劳里隐隐感到不安,特伦特把手指缩回来时,他松了口气:“是的,就是金属。”
“它应该在里面吗?”劳里问,“我是说,之前就是这样吗?”
“不。”特伦特说。“我记得重新粉刷的时候,也就是在妈妈嫁给他之后,里面除了板条什么也没有。”
“那又是什么?”
“窄木板,”他说,“连在灰泥和房子的外墙之间。”特伦特把手伸进墙上的裂缝里,又摸到了那块金属。裂缝大约有四英寸长,最宽处有半英寸。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还安装了绝缘材料。”然后他把手塞进褪色牛仔裤的后兜里:“我记得。粉红色、波浪状的东西,看起来像棉花糖。”
“那在哪里呢?我没看到任何粉色的东西。”
“我也看不到。”特伦特说,“但是他们确实放进去了。我记得。”他的眼睛盯着那条四英寸长的裂缝。“墙上的金属是新的。我想知道有多少,绵延了多远。只在三楼这里,还是……”
“还是什么?”劳里的眼睛睁得溜圆,她开始有点害怕了。
“还是整幢房子都有。”特伦特沉思着说。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特伦特召集布拉德伯里家的四个孩子开会。一开始有点波折,丽莎指责布莱恩打破了她所谓的“你庄严的誓言”,布莱恩非常尴尬,指责劳里告诉了特伦特,把他们母亲的灵魂置于可怕的危险之中。虽然他不太清楚灵魂到底是什么(布拉德伯里一家是一神论者),但他似乎很确定劳里让母亲的灵魂下了地狱。
“好吧。”劳里说,“布莱恩,你也得承担一些责任。我是说,是你把妈妈牵连进来的。你应该让我以刘的名义发誓,那样他就会下地狱。”
丽莎还是个小宝宝,她心地善良,不希望任何人下地狱。她被这句话弄得伤心欲绝,哭了起来。
“你们给我安静!”特伦特说着拥抱了丽莎一下,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事情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我倒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你这么认为吗?”如果特伦特说这是件好事,布莱恩会抵死据理力争,这是毋庸置疑的,劳里以妈妈的名义发誓了。
“这种奇怪的事情是需要调查的,如果我们浪费大量时间争论谁对谁错,谁违背了承诺,那我们永远也查不到。”
特伦特抬头看了看挂在他房间墙上的钟,他们就在他房间里开会。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分。他真的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母亲今天早上起床去给刘拿早餐——两个煎了三分钟的鸡蛋和全麦吐司,果酱是他的诸多日常需求之一。但后来她又上床睡觉了,而且一直在睡觉。她患有很严重的偏头痛,有时疼痛在她毫无防备(而且心思困惑)的时候发作,仿佛爪子在抓挠脑子,要疼上两三天才会消停那么一个月左右。
她不太可能会看到他们在三楼,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刘爸爸则完全不同。他的书房就在走廊上距离那道奇怪的裂缝不远的地方,只有趁他不在时进行调查,才能指望避开他的注意和好奇心。这就是特伦特盯着时钟的意思。
这一家人回到美国的时间比刘原定重启教学的时间早了整整十天,但他一旦回到学校十英里内的地方,就再也离不开学校了,就像鱼离开水就不能活一样。他中午过后不久就离开了,带着一个公文包,里面塞满了他在英国各个历史名胜收集的材料。他说他要去把这些材料整理成文件。特伦特想,这意味着他要把它们塞进书桌抽屉里,然后锁上办公室,到历史系教员休息室去。在那里,他会喝咖啡,和他的朋友们闲聊……但特伦特发现,当你是一名大学教师时,如果你有朋友,人们会认为你很傻。你应该说他们是你的同事。他就那样离开了,这很好。但他可能会在现在到五点之间的任何时间回来,这就很糟糕了。不过,他们还有一些时间,特伦特决定不把时间花在争论谁拿什么发誓上。
“听我说,你们这些家伙。”他说,很高兴看到他们真的在听,他们的分歧和相互指责在调查的兴奋中被遗忘了。他们还因特伦特无法解释丽莎的发现而感到困扰。他们三个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都认同布莱恩对特伦特的简单信任——如果特伦特对什么东西感到困惑了,或者认为什么东西很奇怪,而且可能很神奇,他们也都会这么认为。
劳里代表所有人说:“告诉我们该做什么,特伦特,我们会照做。”
“好吧。”特伦特说,“我们需要一些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解释具体是什么。
当他们聚集在三楼走廊尽头的裂缝周围时,特伦特把丽莎抱了起来,这样她就可以用一个小手电筒照那个地方了——当他们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母亲就会用这个小手电筒来检查他们的耳朵、眼睛和鼻子,他们都可以看见金属,它不够闪亮,无法清晰地反射手电筒的光束,但它依然能发出柔和的光泽。特伦特觉得那是钢铁,或者某种合金。
“什么是合金,特伦特?”布莱恩问。
特伦特摇摇头,他也不太清楚。他转向劳里,请她把钻孔机递给他。
劳里把钻孔机递过来时,布莱恩和丽莎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是从地下室的作坊里拿的,地下室是房子里仅存的属于他们亲生父亲的地方。自从和凯瑟琳·布拉德伯里结婚以来,刘爸爸还没去过那儿几次呢。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和特伦特、劳里一样,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担心刘爸爸会注意到有人在用钻孔机;他们担心的是书房外墙上的洞。两人都没有大声说出来,但特伦特从他们不安的脸上看出来了。
“瞧。”特伦特说着,把钻孔机拿过来让他们好好看看,“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针尖钻头。看到它有多小了吗?既然我们只打算钻这些画后面的墙,我想我们不必担心。”
三楼的走廊上有十来幅镶了框的版画,其中一半在书房门的外面,在走到柜子尽头存放箱子的路上。这些画大多展现的是布拉德伯里一家的居住地泰特斯维尔,相当古老(而且大多无趣)。
“他连那些画都不会看一眼,更别说它们后面了。”劳里表示同意。
布莱恩用一根手指碰了碰钻头的顶端,然后点点头。丽莎看了看,模仿了他的动作,然后点头。如果劳里说没事,那很可能就没事;如果特伦特这么说,那几乎可以肯定没事;如果他们都这么说,那就没有问题了。
劳里取下挂在离石膏上的小裂缝最近的那幅画,递给布莱恩。特伦特开始钻。他们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站在那里看着他,就像在棒球比赛特别紧张的时刻,内野手在鼓励他们的投手。
钻头很容易就钻进了墙里,钻出的洞果然像预期中那么小。当劳里从墙上取下那幅画时,露出来的方形墙纸的颜色更暗了,这进一步说明没什么问题。它表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费心把这幅泰特斯维尔公共图书馆的黑线版画从挂钩上取下来过。
钻柄转了十几圈后,特伦特停了下来,把钻头拉了出来。
“你为什么停下来了?”布莱恩问。
“钻到了点很硬的东西。”
“又是金属?”丽莎问道。
“我是这样认为的,肯定不是木头。我们来看看。”他把光照了进去,左右摇晃着脑袋,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我的头太大了,我们举着丽莎让她看看。”
劳里和特伦特把她抱了起来,布莱恩递给她那把小手电筒。丽莎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和我在裂缝里发现的一样。”
“好的。”特伦特说,“下一幅画。”
钻头在第二幅画后面也钻到了金属,第三幅也是。在第四幅画后面——这时他们离刘的书房已经很近了——在特伦特把钻头拉出来之前,它一直往里钻进去。这一次,当丽莎被举起来时,她告诉他们她看到了“粉红色的东西”。
“是的,是我跟你说过的绝缘材料,”特伦特对劳里说,“我们到大厅的另一边去试试。”
他们在走廊东侧钻了四幅画后面的墙才发现板条,之后又发现灰泥后面的绝缘材料……当他们重新挂起最后一幅画时,他们听到刘那辆老旧的保时捷转向车道时发出的刺耳的咆哮声。
负责挂这幅画的布莱恩——他刚踮着脚尖够上钩子——没有拿稳画。劳里伸出手,在画落下的时候抓住了画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浑身抖得厉害,只好把画递给特伦特,否则她自己也拿不稳。
“你来挂吧。”她说着,一脸痛苦地转向她哥哥,“我只要一直想着我在挂画,就拿不稳,真的。”
特伦特把这幅画挂了起来,这幅画上画的是隆隆驶过城市公园的马车,他看到画挂得有点歪。他伸出手去调整,然后在手指碰到画框之前把手缩了回去。他的妹妹们和弟弟都觉得他就像神一样;特伦特也很聪明,知道自己只是个孩子。但即便一个孩子——假设他有成人一半的智力——也知道,当情形像这样开始变得糟糕时,就应该撒手别管。如果他再继续鼓捣,这幅画肯定会掉下来,玻璃碴碎一地。不知为何,特伦特就是知道。
“走!”他小声说,“下楼,去电视机房。”
刘进来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但画挂歪了!”丽莎提出异议,“特伦特,它没有——”
“别管了。”劳里说,“听特伦特的。”
特伦特和劳里睁大眼睛互相看了看。如果刘到厨房去吃点东西,勉强撑到吃晚饭的时候,一切都可能还好。如果他不这样,那他就会在楼梯上遇到丽莎和布莱恩。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布拉德伯里家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已经可以做到不漏于嘴了,但还做不到不形于色。
布莱恩和丽莎走得很快。
特伦特和劳里走在后面,走得稍微慢一点,仔细听着。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焦虑得几乎无法忍受,因为只能听到楼梯上两个小一点的孩子的脚步声,然后刘从厨房里对他们大喊:“小声点,行不行?你们的妈妈在睡觉!”
劳里想,如果刘这一声吼还不能把妈妈吵醒,那就没有什么吵得醒她了。
那天深夜,特伦特快要睡着了,劳里推开他的房门,走了进来,在他床边上坐了下来。
“你不喜欢他,但这还不是全部。”她说。
“谁?”特伦特问道,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下眼皮。
“刘。”她静静地说,“特伦特,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是啊。”他敷衍地说,“你说对啦,我不喜欢他。”
“你也怕他,对不对?”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特伦特说:“对,有点怕。”
“只有一点吗?”
“可能比一点再多一点。”特伦特说。他朝她眨眨眼,希望能看到她的笑容,但劳里只是看着他,特伦特放弃了。她不会让他岔开话题,至少今晚不会。
“为什么?你觉得他可能会伤害我们吗?”
刘经常对他们大吼,但从来没有打过他们。不,劳里突然记起来了,那不完全是真的。有一次,布莱恩没敲门就走进书房,刘打了他屁股一巴掌,重重的一巴掌。布莱恩本想忍住不哭,但最后还是哭了。妈妈也哭了,尽管她没有试图阻止他。但后来她一定对他说了什么,因为劳里听见刘对她大喊大叫。
不过,那只是打屁股,并不是虐待儿童,而布莱恩一想到这个,就会变成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讨厌鬼。
那天晚上特伦特是不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劳里想着。还是刘打了她哥哥一顿,让他哭了起来,而那只是一个诚实的小孩所犯的错误?她不知道,突然领悟了什么不开心的道理,也许彼得·潘关于永远不想长大的想法是对的: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她只知道一件事:这个家里谁才是真正的讨厌鬼。
她意识到特伦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打了他一下。“你哑巴了?”
“我只是在思考。”他说,“很难回答,明白吗?”
“好吧。”她冷静地说,“明白。”
这次她让他思考。
“不。”他终于说话了,双手在脑后扣在一起,“我可不这么想,小丫头。”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叫她,但今晚她决定不跟他计较。她记得特伦特从未这么认真地跟自己说过话。“我想他不会伤害我们……但我认为他做得出这种事。”他撑起一只胳膊肘,更加严肃地看着她,“我觉得他在伤害妈妈,我觉得妈妈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
“她很难受,是不是?”劳里问。突然,她想哭。为什么成年人有时对孩子们一眼就能看到的事情反应如此迟钝?这让你想踢他们。“她本来不想去英格兰……还有他有时对她大喊大叫的样子……”
“别忘了还有头疼。”特伦特冷冷地说,“他说是她说话太多造成的。是的,她很难受,好吧。”
“她会不会……你知道……”
“和他离婚?”
“会。”劳里说,她吁了一口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说出这个词,如果她意识到在这方面她和母亲有多像,她就可以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不会。”特伦特说,“妈妈不会。”
“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劳里叹气。
特伦特说了句什么,但他的声音太轻了,劳里几乎听不见:“哦,是吗?”
在接下来的一周半里,趁家里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们又钻了更多的小洞:在他们各自房间里的海报后面,在储藏室的冰箱后面(布莱恩能够挤进去,刚好还有空间用钻孔机),还有楼下的壁橱里面。特伦特甚至在餐厅的墙上钻了个洞,是在一个一直笼罩着阴影的角落。他站在梯子顶上,劳里稳稳地扶着梯子。
哪里都没有金属。只有板条。
孩子们暂时把这件事忘记了。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刘重返全职教师岗位后,布莱恩来到特伦特跟前,说三楼的灰泥上又有一道裂缝,他能看到后面有更多的金属。特伦特和丽莎立刻来了。劳里还在上学,在乐队练习。
他们发现第一道裂缝的时候,母亲正因头痛而卧床。回到学校后,刘的脾气马上就变好了(特伦特和劳里之前就确信这一点),但前一天晚上,他和母亲吵了一架,因为他想为历史系的同事们举办一个聚会。如果说有什么是这位前布拉德伯里太太既恨又怕的,那就是在教职工聚会上做女主人了。然而,刘坚持要这么做,她最终让步了。现在她躺在阴暗的卧室里,眼睛上蒙着一条湿毛巾,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治头痛的药,刘大概正在教员休息室里分发请帖,并拍拍同事们的后背。
新发现的裂缝位于走廊的西侧,在书房的门和楼梯间之间。
“你确定你看到里面有金属吗?”特伦特问,“我们检查过这边,布莱。”
“你自己看。”布莱恩说,特伦特照办了。不需要手电筒,这条裂缝更宽,底部的确有金属。
特伦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跟他们说,他要去五金店,马上就去。
“为什么?”丽莎问道。
“我要去买点石灰。我不想让他看到裂缝。”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而且我尤其不想让他看到里面的金属。”
丽莎皱眉道:“为什么不呢,特伦特?”
但特伦特并不清楚。至少现在还不清楚。
他们又开始钻了,这次他们在三楼所有的墙壁后面都发现了金属,包括刘的书房。有一天下午,特伦特带着钻孔机溜了进去,当时刘正在学校,母亲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教职工聚会采购。前布拉德伯里太太近来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连丽莎也注意到了,但每当有孩子问她是否还好时,她总是露出令人不安的、过于明亮的微笑,告诉他们,她的身体再好不过了。劳里唐突地对她说,她看上去太瘦了。“哦,不。”母亲回答说,“刘说我在英国都要胖成一个团子了——都是那些浓茶害的。”她只是想重新回到生龙活虎的健康状态,仅此而已。
劳里知道不是这样,但就连劳里也不敢当面说母亲骗人。如果他们四个人同时来找她——可以说是联合起来对付她,他们可能会听到一个不同的说法。但连特伦特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刘的一个高等教育学位证挂在桌子上方的墙上。当其他孩子聚集在门外,吓得几乎要呕吐的时候,特伦特从钩子上取下镶了框的学位证,把它放在桌子上,在它原来占据的方形区域中央钻了一个针孔。钻到两英寸深时,钻头碰到了金属。
特伦特小心翼翼地重新挂好学位证,确保它没有歪,然后走了出来。
丽莎如释重负地哭了起来,布莱恩很快也加入了她的行列。他看上去很厌恶这样,但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劳里不得不拼命忍住眼泪。
沿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们每隔一段就钻几个洞,在这些墙后面也发现了金属。金属一直往房子前面延伸,一直到大约在二楼走廊的中间部位。布莱恩房间里的每一面墙壁后都有金属,但劳里的房间里只有一面墙后有。
“这里还没长完呢。”劳里阴沉地说。特伦特吃惊地看着她。“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布莱恩就灵机一动。
“试试地板,特伦特!”他说,“看看是不是那儿也有。”
特伦特想了想,耸了耸肩,钻进劳里房间的地板。钻头一路毫无阻力地钻着,但当他把自己床脚的地毯掀开试钻时,很快就碰到了结实的钢铁……或其他什么坚固的东西。
然后,在丽莎的坚持下,他站在凳子上,钻到天花板上,眼睛被溅到脸上的灰泥粉尘迷了一下。
“该死!”过了一会儿他说,“这里金属更多。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劳里是唯一一个看出特伦特的神色十分不安的人。
那天晚上熄灯后,特伦特来到劳里的房间,劳里甚至都没有装睡。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周里,他们俩都没有睡好。
“你是什么意思呢?”特伦特坐在她床边小声问。
“什么什么意思?”劳里问道,撑起一只胳膊肘。
“你说它在你房间里面还没有长完,这是什么意思?”
“拜托,特伦特——你又不傻。”
“对,我不傻。”他毫无自得之意地赞同道,“大概我更想听你说,小丫头。”
“如果你这么叫我,那你就永远听不到。”
“好吧。劳里,劳里,劳里。满意啦?”
“满意了。那东西在整个房子上面生长。”她停顿了一下,“不,这种说法不准确,它在房子下面生长。”
“那也不准确。”
劳里想了想,然后叹气道:“好吧,它在房子里面生长。它在偷偷占领这幢房子。这样够准确了,聪明鬼?”
“偷偷占领这幢房子……”特伦特坐在她床边静静地说,他看着那张克丽茜·海德的海报,仔细琢磨她说的这句话。最后他点头,露出了她最喜欢的那种微笑,说:“对,够准确了。”
“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像活物一样。”
特伦特点了点头,他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他不知道金属怎么可能是活物,但是他不能给出任何其他的解释,至少现在是这样。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什么?”
“它偷偷摸摸的。”她那双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惧色,“这是我不喜欢的地方。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它想做什么,我也不在乎这一点。但是它在偷偷进行着这一切。”
她用手指梳理着厚厚的长发,然后把两鬓的头发拨到后面。这是一个焦躁不安的无意识动作,这让特伦特想起了爸爸,他很心痛,爸爸的头发就是这样的。
“我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特伦特,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像是在噩梦中,你完全无法摆脱。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对,会有一点感觉。但是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我甚至可能知道是什么事。”
她猛地坐了起来,抓住他的手。“你知道?什么?什么事情?”
“我不确定。”特伦特说着起身了,“我认为我知道,但是我还没准备好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还要继续寻找。”
“如果我们还要钻洞,这幢房子就要倒啦!”
“我没有说‘钻洞’,我说的是‘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还没有出现的东西——还没有长出来的东西。但我认为,当它出现时,它将无法躲藏。”
“跟我说说,特伦特!”
“还不是时候。”他说着,在她的脸颊上轻快地亲吻了一下,“而且——好奇心害死小丫头。”
“我讨厌你!”她低声叫着,又扑倒在床上,把被单盖在头上。不过,她跟特伦特谈过之后,感觉好多了,而且比一周以来的任何时候睡得都好。
特伦特在大聚会前两天找到了他一直寻找的东西。作为最大的孩子,他也许应该注意到,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健康得有点吓人了,她颧骨处的皮肤亮晶晶的,面容异常苍白,都有些发黄变丑了。他应该注意到她经常揉太阳穴,尽管她否认——几乎是惊慌地否认——她有偏头痛,或者持续偏头痛一周多了。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他忙着寻找呢。
从他和劳里的睡前谈话到他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的那四五天里,他把那幢老旧的大房子里的每一个壁橱至少翻了三遍,爬进刘的书房上面的阁楼五六次,搜索了宽敞的旧地下室五六次。
他最后是在地下室里找到的。
这并不是说他在其他地方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肯定也发现了。二楼壁橱的天花板上伸出一个不锈钢把手。一个弯曲的金属电枢从三楼行李柜的侧面钻了出来。那是一种暗淡、光滑的灰色……直到他摸到它。当他碰到它之后,它泛着淡淡的玫瑰色,而且他听到墙壁深处有微弱但有力的嗡嗡声。他把手缩回来,好像电枢发热了(而且一开始电枢变颜色时,他联想到了炉子上的电枢,他可以肯定是这样)。在他把手缩回来之后,弯曲的金属又变灰了,嗡嗡声也立刻停止了。
前一天,在阁楼上,他注意到屋檐下一个低矮、阴暗的角落里,长着一张由细电缆交织而成的蛛网。特伦特一直用手和膝盖爬行,什么也没做,除了把自己弄得又热又脏,这时他突然发现了这个惊人的现象。他在原地无法动弹,望着这一团凭空出现的电缆似的头发(或者不管怎么说,它们看起来很像)。它们交织着,彼此紧紧地缠绕,似乎要融为一体了,然后继续蔓延,直到它们长到地板上,钻了进去,把自己固定在飘忽的细木屑中。它们似乎在创造某种灵活的支撑结构,而且看起来非常坚固,能够支撑房子在多次撞击和猛烈的敲打中不散架。
然而是什么撞击呢?
是什么猛烈的敲打呢?
特伦特再次以为他知道了。很难相信,但他认为自己知道。
地下室的北端有一个小壁橱,离工作坊和放置炉子的区域很远。他们的生父把这里叫作“酒窖”,虽然他只装了二十多瓶黄汤(这个词总是引得母亲咯咯地笑),但这些酒都被小心地放在他自己搭的纵横交错的架子上。
刘来这里的次数甚至比他进工作坊的次数还要少——他不喝酒。尽管母亲以前经常和亲生父亲一起喝一两杯酒,她现在也不再喝酒了。特伦特还记得,有一次布莱恩问她为什么再也不在炉火前喝酒时,她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悲伤。
她跟布莱恩说:“刘不准我喝酒,他说,酒不过是虚妄的支撑。”
酒窖的门上有一把挂锁,但那只是为了确保门不会自动打开让炉子里的热量钻进去。钥匙就挂在它旁边,但特伦特不需要它。他第一次察看后就把挂锁打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把它锁上。据他所知,再也没有人来到地下室所在的这头了。
当他走近门口时,迎接他的是一股洒出来的葡萄酒的酸味,他对此并不感到太惊讶;这只是进一步证明了他和劳里已经知道的事——这些变化在房子里悄然进行着。他打开门,虽然他所看到的吓了他一跳,但他并没有真正感到惊讶。
金属结构冲破了酒窖的两面墙,把带菱形格子的酒架撞散了,装着博林格酒、蒙达维酒和巴蒂利亚酒的酒瓶子都被撞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跟阁楼上的缆绳一样,这里形成中——用劳里的话来说,生长中——的东西还没有完成。它在光线的照射下旋转,刺痛了特伦特的眼睛,让他胃里有点不舒服。
然而这里没有电缆,也没有弯曲的杆子。在他的生父那个被遗忘的酒窖里生长的东西看起来像橱柜、控制台和仪表盘。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只有金属隆起的模糊形状,就像被惊动的蛇昂起的头。他再定睛一看时,它又变成仪表盘、控制杆和读数。那里还有几处闪烁的灯光,有些竟然还对他眨了眨。
伴随着这一生成行为的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特伦特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小房间里迈了一步。一道特别亮的红光,或者说是一连串的红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前走了一步,打了个喷嚏——机器和控制台穿过旧水泥,扬起一大片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