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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夺他注意力的灯光是一些数字。它们在一个金属结构上面的玻璃条下面,这个金属结构正从控制台旋转出来。这个新东西看起来像某种椅子,虽然坐在里面不会觉得很舒服。特伦特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至少没有哪个人形的生物坐着会舒服。”
玻璃条在这把扭曲的椅子的一个扶手上——如果它是一把椅子的话。这些数字会引起他的注意,也许是因为它们在变化。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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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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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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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伦特看了看他的手表,手表上有一根中心秒针,手表证实了特伦特的眼睛已经看到的一切。椅子可能是椅子,也可能不是椅子,但玻璃条下面的数字是一个数字时钟。它在倒计时,准确无误。当读数最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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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
00:00:00
也就是从这个下午算起的三天之后?
他很肯定自己明白了。每个美国男孩都知道,当一个倒计时钟表盘上的读数最终为0时,会发生爆炸或发射,两者必居其一。
特伦特认为,这里有太多的设备和小玩意,不可能发生爆炸。
他觉得他们一家在英国时,什么东西进了这幢房子。也许是在太空飘浮了十亿年的某种孢子被地球的引力捕获,盘旋而下,穿过大气层,仿佛微风吹拂下的马利筋绒毛,最后落入印第安纳州泰特斯维尔的一幢房子的烟囱里面。
也就是位于印第安纳州泰特斯维尔的布拉德伯里家。
当然,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特伦特觉得关于孢子的想法是对的,尽管他是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但他还很小,晚上九点吃了意大利辣香肠比萨后还能睡踏实,并且完全相信自己的认知和直觉。最后,这并不重要,对吧?重要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当然,还有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这次特伦特离开酒窖时,他不仅“啪”地一声关上了挂锁,还拿走了钥匙。
刘的教职工聚会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发生在九点四十五分,就在第一批客人到达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特伦特和劳里随后听到刘在对母亲大喊大叫,说她对所表现出的唯一该死的体贴,就是早点起床早做蠢事——如果她等到十点左右起床,就会有五十个或更多人在客厅、餐厅、厨房和后厅里走来走去。
“你到底怎么了?”特伦特和劳里听见他对她大吼。特伦特觉得劳里的手像一只冰冷的小老鼠一样慢慢摸索进他手中,他紧紧地握着它。“你不知道大家会怎么说吗?你不知道系里的人会说什么吗?我的意思是,真的,凯瑟琳——这简直可笑!”
母亲唯一的回答是软弱无助的抽泣,特伦特对母亲产生了一阵可怕的厌恶,虽然这并非他所愿。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她傻到家了,造成今天的局面,难道不是她活该吗?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甩掉这个念头,把它忘记,然后转向劳里。他看到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流下来,特伦特感到十分震惊,她眼里无言的悲伤像一把刀刃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
“多美好的聚会,嗯?”她小声说,用双掌的掌根擦掉眼泪。
“是啊,小丫头。”特伦特说。特伦特拥抱着她,这样她就可以靠着他的肩膀哭,而不会被人听见。“毫无疑问,它进入了今年我心目中的前十名。”
凯瑟琳·埃文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地希望再次成为凯瑟琳·布拉德伯里)似乎一直在对所有人说谎。她患了一种会让她痛得尖叫、脸色发青的偏头痛,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最近两周都是如此。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什么都没吃,瘦了十五磅。她正在给历史系的系主任斯蒂芬·克鲁契默和他的妻子上点心,这时她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突然从她身边消失了。她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向前滚去,把一整盘中国猪肉卷倒在了克鲁契默太太那件昂贵的诺玛·卡玛丽礼服上,这件礼服是专门为这次活动而买的。
布莱恩和丽莎听到骚动,穿着睡衣下楼来看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两个人——其实是四个孩子——已经被刘爸爸严令聚会开始后不要下楼。“大学里的人不喜欢在教职工聚会上看到孩子。”刘那天下午粗鲁地解释道,“这种聚会上有各种不成文的规定。”
当他们看到母亲躺在地板上,周围跪了一圈担心的教职工时(克鲁契默太太不在;她跑到厨房去,想趁污渍还没有干,往裙子上弄点冷水),他们忘记了继父的严厉命令,跑了进来。丽莎哭着,布莱恩惊慌失措地叫着。丽莎踢到了亚洲研究带头人的左肾。比她大两岁、重三十磅的布莱恩则更厉害:他把秋季学期的客座讲师不偏不倚地撞进壁炉里。她胖乎乎的,身上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脚上穿着鞋尖卷曲的晚间拖鞋。她坐在一大片灰黑色的灰烬中,目瞪口呆。
“妈!妈妈!”布莱恩喊着,摇晃着这位前布拉德伯里太太,“妈妈!醒醒!”
埃文斯太太动了动,呻吟着。
“你们两个,上楼!”刘冷冷地说。
当他们没有表现出服从的迹象时,刘把他的手放在丽莎的肩膀上,紧紧地握住,直到她疼得尖叫起来。刘对丽莎怒目而视,他脸色苍白,只有脸颊中间的红斑像抹了胭脂一样明亮。
他紧咬牙关,说的话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我会处理好这里,你和你哥哥上楼,马——”
“放开丽莎,你这个婊子养的。”特伦特正言道。
刘——还有所有已经早早来参加聚会、目睹了这场滑稽插曲的人——转向客厅和走廊之间的拱门。特伦特和劳里并肩站在那里。特伦特的脸色和他继父一样苍白,但他的脸平静而沉着。参加聚会的人中有人——并不多,但还是有几个人——认识凯瑟琳·埃文斯的第一任丈夫,后来他们一致认为,他们父子俩非常相像。事实上,比尔·布拉德伯里几乎像是死而复生,来对抗他脾气暴躁的继任者。
“你们给我上楼去。”刘说,“你们四个都上去。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你们担心的。你们根本不必担心。”
克鲁契默太太已经回到了房间里,她那件诺玛·卡玛丽礼服的前襟湿了,但污渍也消失了。
“把你的手从丽莎身上拿开。”特伦特说。
“从妈妈身边走开。”劳里说。
这时埃文斯太太坐了起来,双手抱头,茫然地环顾四周。头痛像气球一样爆开,使她失去了方向,身体虚弱,但她终于摆脱了过去十四天所忍受的痛苦。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让刘难堪,甚至可能让他蒙羞,但此刻她太庆幸自己的痛苦已经停止,便不再在乎了。让他蒙羞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她只想上楼——慢慢地,然后躺下。
“该好好教育一下你们了。”刘看着他的四个继子女,客厅里面一片寂静,大家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刘的眼睛不是一下扫过四个孩子,而是挨个看过去,就好像是在给每个人的罪行定性量刑。当他的目光落在丽莎身上时,丽莎哭了起来。他大声对客厅里的人说:“我很抱歉他们这么没教养,恐怕是我妻子对他们管得太松了。他们需要一个严厉的英国保姆——”
“别犯傻了,刘。”克鲁契默太太说。她的声音非常洪亮,但不是太好听,有点像一头驴子在大声叫。布莱恩跳起来,抓住妹妹,也哭了起来。“你妻子晕倒了,他们很担心,仅此而已。”
“说得太对了。”那位客座讲师说,她拖着那庞大的身躯吃力地从壁炉里站起来。她的粉红色连衣裙现在变成了斑驳的灰色,脸上布满了煤烟。只有她那双有着可笑却引人注目的卷曲鞋尖的鞋子似乎逃过了一劫,但她看上去对这些毫不在意。“孩子们应该关心母亲,丈夫们也应该关心妻子。”
她最后说这句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埃文斯,但刘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当特伦特和劳里扶母亲上楼时,刘一直盯着他们。丽莎和布莱恩像仪仗队一样跟在后面。
聚会继续进行。这一事件或多或少地被遮掩过去了,就像教职工聚会上经常发生的不愉快事件一样。埃文斯太太——自从她丈夫宣布要弄个聚会以来,她每晚最多睡三个小时——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刘就在楼下,孩子们听到他在妻子缺席的情况下大声说着一些亲切的话。特伦特猜想,刘甚至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和他那个惊慌失措、东奔西跑的妻子争吵了。
他一刻都没有离场,没有上楼来看看她。
一次也没有,直到聚会结束。
在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之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叫她起床……她照做了,她对此逆来顺受,自从她和刘犯下错误,跟牧师说“她/他愿意”之后,她就对所有事都逆来顺受。
刘把头探进特伦特的房间,怒目打量着孩子们。
“我就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打着什么小算盘。”他满意地微微点头,“你们会吃一顿教训的,你们都知道,这是毋庸置疑的。明天再算账吧。今晚我要你们马上到床上去睡,好好反省一下。马上回你们自己的房间,别到处乱窜。”
其实无论是丽莎还是布莱恩都没有“到处乱窜”,他们都太累了,情绪也很紧张,除了躺到床上,并且立即入睡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劳里不顾刘爸爸的命令,又回到了特伦特的房间。他们听着继父责备母亲胆敢在他的聚会上晕倒,两人沉默而沮丧。
“哦,特伦特,我们要做些什么?”劳里伏在他肩上说。
特伦特的脸色异常苍白,平静如水。“做什么?”他说,“为什么要做,我们什么也不做,小丫头。”
“我们必须做!特伦特,我们必须做!我们必须帮帮她!”
“不,我们不必做。”特伦特说,嘴角掠过一丝可怕的微笑,“房子会帮我们做好的。他看了看表,算了算,“明天下午三点三十四分左右,房子会把一切都搞定。”
早晨刘没有教训他们。刘·埃文斯正在专心准备八点钟关于诺曼人征服英格兰所产生的影响的研讨会。特伦特和劳里对此都不感到惊讶,但两人都非常庆幸。刘告诉他们,他晚上会在书房里挨个见他们,然后“要好好打每个人几下”。他引用完这种含糊威胁之后,抬起头,右手紧握公文包,大步走了出去。母亲还在睡觉,而他的保时捷在街上呼啸而去。
两个年纪较小的孩子站在厨房旁边,双臂环抱着对方,在劳里看来,他们就像《格林童话》里的插图。丽莎吓哭了,布莱恩的上嘴唇僵硬,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但他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有紫色的眼袋。布莱恩对特伦特说:“他会打我们的,而且会打得特别重的。”
“不会的。”特伦特说。他们看着他,满怀希望却又带着疑虑。毕竟,刘已经说了要打屁股;甚至连特伦特也不能幸免于这种痛苦的侮辱。
“但是,特伦特——”丽莎说。
“听我说。”特伦特说着从桌子下抽出一把椅子,在两个小家伙面前坐了下来。“仔细听,一个字也不要漏掉。这很重要,我们谁也不能搞砸。”
他们瞪着蓝绿色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学校一放学,你们两个就马上回家……但只到拐角处。枫树街和胡桃树街的拐角处。你们明白了吗?”
“明……明白。”丽莎迟疑地说,“但是,为什么,特伦特?”
“不用考虑这个。”特伦特说。他的眼睛——也是蓝绿色的——闪闪发亮,但劳里认为那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神色。事实上,她认为这件事有些危险。“就在那里,站在邮筒旁边。你们必须在三点以前到那儿,最迟三点十五分。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布莱恩代表他们两人说,“我们明白了。”
“劳里和我到时候会在那儿,或者你一到那儿,我们马上就会到。”
“我们怎么才能做到呢,特伦特?”劳里问,“我们要到三点才放学,乐队还要排练,公共汽车要——”
“今天我们不去学校。”特伦特说。
“不去?”劳里很为难。
丽莎很害怕。“特伦特!你不能这么做!那是……那是……逃学!”
“也是时候了。”特伦特冷冷地说,“现在你们俩准备去上学。只要记住:在枫树街和胡桃树街的拐角处,时间是三点,最迟最迟三点十五分。不管你们做什么,都不要直接回家。”他恶狠狠地盯着布莱恩和丽莎。他们望着他,惊恐而错愕,两人拉着彼此寻求安慰。连劳里也害怕了。“等着我们,但你们不准回到这幢房子里来。”他说,“绝对不行”。
孩子们走后,劳里抓住他的衬衫,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这和房子里正在生长的东西有关系,如果你想让我逃学帮你,你最好告诉我是什么,特伦特·布拉德伯里!”
特伦特说:“我会告诉你,别激动。”他小心翼翼地把衬衫从劳里紧紧抓住的手里拿开,说:“小点声。我不想让你吵醒妈妈。她会让我们去上学的,那就不妙了。”
“好吧,是什么?快告诉我!”
“下楼。”特伦特说,“我带你去看看。”
特伦特带着劳里下楼去了酒窖。
特伦特并不完全确定劳里是否会赞同他的想法——哪怕对他来说,这个决定似乎是……好吧,最终的——但她同意了。如果这只是忍受刘爸爸的一顿打,他认为她不会同意,但当劳里看到母亲毫无知觉地躺在客厅地板上,继父对此无动于衷时,劳里和特伦特一样,内心都大受震动。
“是的。”劳里阴郁地说,“我认为我们必须这么做。”她看着椅子扶手上闪烁的数字。现在的读数是:
07:49:21
酒窖已不再是酒窖了。那里的确有一股酒味,在他们父亲扭曲的酒架残骸中间,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破碎的绿色玻璃,但现在它看起来就像疯人版“进取号”星际飞船上的控制桥。表盘旋转,数字读取器忽闪忽闪地变化着。灯光闪烁。
“是的。”特伦特说,“我也这么认为。那个狗娘养的,对她那样大喊大叫!”
“特伦特,别说了!”
“他就是个人渣!是个杂种!是个蠢货!”
但他们这样满嘴说着脏话只是在竭力给自己鼓劲,他们俩都知道。看着这些奇怪的仪器和控制装置,特伦特感到怀疑和不安,几乎有点恶心。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读过的一本书,那是梅瑟·迈尔写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吃邮票巨怪”的特鲁斯科的怪物把一个小女孩塞进一个信封,寄给了相关的人。这不正是他之前提议要对刘·埃文斯做的事情吗?
“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他会杀了她的。”劳里低声说。
“哈?”特伦特飞快地把头扭来扭去,弄疼了脖子,但劳里没有看他。她看着倒计时的红色数字。它们倒映在她上学时戴的眼镜镜片上。她似乎被催眠了,没有意识到特伦特正看着她,甚至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就在那里。
“不是故意的。”她说,“他可能太伤心了,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因为我觉得他爱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爱他,你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但他会让她越来越糟。她会一直生病,然后……有一天……”
她没有再说了,然后看向特伦特。她脸上的某种神情把特伦特吓坏了,这比他们那幢奇怪多变、鬼鬼祟祟的房子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更可怕。
“告诉我,特伦特。”她抓住特伦特的手臂,她的手冰凉,“告诉我,我们要怎么做。”
他们一起上楼,去了刘的书房。特伦特做好了要翻遍这个地方的准备,但他们在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钥匙整齐地塞在一个信封里,信封上用刘那种小巧、整洁、有点呆板的字体写着“书房”两个字。特伦特把它放在口袋里。他们一起离开家的时候,二楼传来淋浴的声音,这意味着妈妈已经起床了。
他们在公园里待了一天。这是他们俩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天,尽管他们俩谁也没说出来。有两次,他们看见巡警,便躲进公共厕所里,直到他离开。现在可不是逃学被逮着,然后被抓去上学的时候。
两点半,特伦特给了劳里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陪她走到公园东边的电话亭。
“一定要这么做吗?”她问,“我不想吓唬她,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晚的事之后。”
“你希望她待在家里吗,不管发生什么事?”特伦特问。劳里把那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扔进去,不再表示异议。
电话铃响了好多声,她确信母亲出去了。这可能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坏事。这当然令人担忧。如果她出去了,她完全有可能在那之前回来——
“特伦特,我认为她不——”
“喂?”埃文斯太太用一种困倦的声音说。
“哦,嘿,妈妈,”劳里说,“我刚刚以为你不在。”
“我回去睡觉了,”她尴尬地笑着说,“我突然觉得似乎睡不够。我想,我如果睡着了,就不会想起昨天晚上我有多糟糕了——”
“哦,妈妈,一点都不糟糕。一个人晕倒,并不是因为她想——”
“劳里,你为什么打电话?你还好吗?”
“当然,妈妈……嗯……”
特伦特重重地戳了戳她的肋骨。
劳里刚才一直缩着(还似乎越缩越小),她急忙直起身子。“我在体育馆受伤了。就是……你知道的,伤了一点点,并不严重。”
“你怎么了?天哪,你不会是在医院打电话吧?是吗?”
“天哪,不是!”劳里急忙说,“只是扭伤了膝盖。凯特老师问你能不能早点来接我回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回去。真的很疼。”
“我马上就来。亲爱的,尽量不要动,你可能拉伤了韧带。护士在吗?”
“现在不在。别担心,妈妈,我会小心的。”
“你是在医务室吗?”
“对。”劳里说。她的脸涨得通红,跟布莱恩的雷德福莱尔小红车似的。
“我马上就到了。”
“谢谢你,妈妈。拜拜。”
她挂了电话,看着特伦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叹息。
“真有意思。”她说,声音像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你做得很好。”他说,“比我能做的好多了,小丫——劳里。我不确定她会不会相信我。”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再相信我。”劳里哀怨地说。
“会的。”特伦特说,“没关系的。”
他们走到公园的西侧,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胡桃树街。天已经变得又冷又暗,头顶积起了乌云,寒风刺骨。他们等了五分钟,这五分钟仿佛没有尽头,然后母亲的斯巴鲁汽车经过他们,飞快地朝特伦特和劳里就读的格林多恩中学驶去……我们如果不逃学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了,劳里想。
“她开得好快!”特伦特说,“我希望她别遇到意外,或者其他什么事。”
“现在担心那个太晚了。来吧。”劳里拉着特伦特的手,又把他拉回电话亭,“你可以给刘打电话了,你这个幸运的恶魔。”
他又放了一枚硬币进去,打了历史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他从钱包里取出的一张卡片上写着这串号码。前一天晚上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但现在一切都开始了,他发现自己冷静而沉着……事实上,他太冷静了,几乎都僵硬了。他看了看表,差一刻三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西边隐约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这里是历史系。”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嘿。我叫特伦特·布拉德伯里,我找我继父刘易斯·埃文斯。”
“埃文斯教授在上课。”秘书说,“但他会在——”
“我知道,他在上英国现代史课,三点半才下课。但您最好还是去找他。有紧急情况。这关系到他的妻子。”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我妈妈。”
对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特伦特微微感到一阵惊慌。她好像在考虑拒绝他或不理会他,不管有没有紧急情况,而这绝对不在计划之内。
“他在奥格尔索普那儿,就在隔壁。”她最后说,“我亲自去找他。我让他马上打电话——”
“不,我不挂电话。”特伦特说。
“但是——”
“拜托您,别再跟我耍滑头了,去把他找来好吗?”他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刺耳的惊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好吧。”秘书说。很难说她是更不高兴还是更担心了。“如果你能告诉我——”
“不能。”特伦特说。
对方不高兴地哼了哼,他能做的就是等着。
“怎么了?”劳里问。她两只脚轮换着挪动,就像急着要上厕所一样。
“我在等,他们去找刘了。”
“如果他不来怎么办?”
特伦特耸了耸肩。“那我们就惨了。但他会来的,你等着瞧吧。”他希望自己能像听上去那样自信,但他仍然相信这通电话能起到作用。它必须奏效。
“我们拖延到最后一刻。”
特伦特点了点头。他们要拖延到最后一刻,劳里知道为什么。书房的门是结实的橡木做的,很牢固,但他们两人都不知道锁的事。特伦特想确保刘只有尽可能短的时间来想办法打开它。
“如果他回家时看见布莱恩和丽莎在拐角处怎么办?”
特伦特说:“如果他和我料想的一样着急,他才不会注意到他们是否踩着高跷,戴着荧光笨蛋高帽呢!”
“他为什么不接那该死的电话?”劳里看着手表问。
“他会的。”特伦特说,接着他们的继父就接了。
“喂?”
“刘,我是特伦特。妈妈在你书房里。她一定又头痛了,因为她昏过去了。我叫不醒她。你最好马上回家。”
特伦特对继父首先关注的事情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这是他的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这仍然让他非常生气,他拿着电话的手指都变白了。
“我书房?我书房?她在我书房做什么?”
尽管特伦特很生气,但声音却很平静:“打扫,我想是的。”然后,他向那个对工作比对妻子关心得多的男人抛出了终极诱饵,“地板上到处都是报纸。”
“我马上就来。”刘敲了敲键盘,然后补充说,“如果里面有窗户开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它们关上。暴风雨就要来了。”他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可以了吗?”特伦特挂电话时,劳里问他。
“他马上就来?”特伦特说,冷笑了一声,“这个浑蛋太激动了,他甚至没有问我不上学在家干什么。我们走吧。”
他们跑回枫树街和胡桃树街的拐角处。天空变得很黑了,雷声越来越密集。当他们到达街角的蓝色美国邮筒时,枫树街的街灯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灯光从他们身边一直向山上延伸。
丽莎和布莱恩还没有到。
“我想和你一起去,特伦特。”劳里说,但她的表情说明她在撒谎。她的脸色苍白,大眼睛里盈满眼泪。
“没门。”特伦特说,“在这里等布莱恩和丽莎。”
听到这两个名字,劳里转过身,朝胡桃树街望去。她看见两个孩子过来了,手里拿着饭盒蹦蹦跳跳地走着。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她很肯定是他们,于是她告诉特伦特。
“好。你们三个到雷德兰太太的树篱后面等刘过去。然后你们可以沿街走,但也不要进屋,也不要让他们进去,在外面等我。”
“我很害怕,特伦特。”眼泪已经开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了。
“我也是,小丫头。”他说着,飞快地吻了吻她的前额,“但很快就会结束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特伦特就顺着街道朝枫树街布拉德伯里家的房子跑去。他边跑边看了看表。现在是三点十二分。
房子里有一股使他害怕的静止的热气。就像火药被撒在每个角落,他看不见的人都站在一旁,点燃了看不见的引信。他想象着酒窖里的时钟无情地嘀嗒走着,现在的读数是:
00:19:06
如果刘迟到了怎么办?
现在没有时间担心那个了。
特伦特穿过静止、燥热的空气,跑上了三楼。他恍惚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房子在躁动,随着倒计时接近尾声,房子活了过来。他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想象,但是他心里很明白不是这样。
他走进刘的书房,随意打开两三个文件柜和书桌抽屉,把他目之所及的文件扔得满地都是,这不需要多少时间。他刚刚弄完,就听到保时捷从街上开过来。今天发动机没有咆哮,刘让车尖锐地鸣叫一声后停了下来。
特伦特走出办公室,走进三楼走廊的阴影里。他们是在那里钻的第一个洞,那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把手伸进衣袋里去掏钥匙,衣袋里除了一张皱巴巴的旧午餐票外,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我在街上跑的时候把它弄丢了。一定是从我口袋里弹出去了。
他站在那里,汗流浃背,浑身冰凉,保时捷呼啸着驶入车道。发动机熄火了。车门开了又关上。刘的脚步声快速移向后门。雷声像炮弹一样在天空中轰隆作响,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了黑暗,在房子深处的某个地方,一台马力强劲的发动机发动了,发出低沉的咆哮声,然后开始嗡嗡作响。
天哪,天哪,我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他块头比我大!如果我想打他的头,他会——
他把左手伸进另一个口袋里,当那只手碰到钥匙上的老式金属齿痕时,他没有往下想了。他在公园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一定在不知不觉中把钥匙从一个口袋转移到了另一个口袋。
特伦特上气不接下气,心脏怦怦直跳,忐忑不安。他退到走廊尽头的行李柜,走了进去,把面前的手风琴式折叠门关上了。
刘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妻子的名字。特伦特看见他来了,他的头发像钉子一样竖了起来(他开车时一定是用手梳过头发),领带歪斜着,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那宽阔而睿智的额头上冒出来,眼睛愤怒地眯着往下看,露出两条小缝。
“凯瑟琳!”他咆哮,然后跑到楼下的办公室。
刘还没来得及走进去,特伦特就从行李柜里出来,无声无息地跑回大厅。他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他没有插准钥匙孔……如果他第一次拧钥匙时制栓没有转动……
如果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发生了,我会和他打一架,他思考道,如果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我该死的一定要带他一起去。
他一把抓住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合上时,一层灰尘从铰链间喷了出来。他瞥了一眼刘受惊的脸。接着钥匙被插进锁里了。他拧了拧钥匙,刘还没来得及把门撞开,门闩已经插上了。
“喂!”刘咆哮道,“喂!你这个小杂种,你在干什么?凯瑟琳在哪里?把我放出去!”
刘徒劳地前后扭动着门把手。然后他停了下来,在门上连砸了几下。
“马上把我放出去!特伦特·布拉德伯里,否则我他妈非揍你不可!”
特伦特慢慢后退,穿过大厅。他的肩膀撞到对面的墙,他倒抽了一口气。他想都没想就把书房的钥匙从钥匙孔里拔了出来,钥匙从他的指间掉了下来,落在他两脚之间褪了色的走廊地毯上。一切准备就绪,反应开始了。世界开始摇晃起来,好像他被水淹没了,他不得不挣扎着不让自己晕倒。直到现在刘被锁了起来,母亲被支开去开始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救助,而其他孩子则安全地躲在雷德兰太太那片杂草丛生的紫杉树篱后面,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料想到计划会成功。如果说刘爸爸对自己被锁在里面十分惊讶,那特伦特·布拉德伯里则是感到惊愕。
书房的门把手一直在急剧地来回转着。
“让我出去,该死的!”
“我四点一刻就会让你出来,刘。”特伦特的气息不均匀,声音颤抖,接着他还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如果你四点一刻还在这里,那就成了。”
然后,从楼下传来声音:“特伦特?特伦特,你还好吗?”
天哪,是劳里!
“你在吗,特伦特?”
还有丽莎!
“喂,特伦特!没事吧?”
还有布莱恩。
特伦特看了看表,吃惊地发现现在是三点三十一分……三十二分。假如他的表慢了呢?
“出去!”他冲他们尖叫着,冲过走廊,奔向楼梯,“滚出这幢房子!”
三楼的走廊似乎像太妃糖一样在他面前拉长;他跑得越快,走廊似乎伸展得越远。刘不停砸门的声音急如雨点,咒骂声还在回荡。雷声隆隆。而且,从房子深处传来了越来越急迫的机器启动的声音。
他终于走到楼梯间,急匆匆地往下走,上半身往前倾,差点摔倒。然后,他绕着螺旋楼梯的端柱,从二楼和一楼之间的楼梯上飞奔而下,朝弟弟和两个妹妹等着他的地方跑去,他们正抬头望着他。
“出去!”他尖叫着,抓住他们,把他们推向开着的门和外面暴风雨肆虐的黑暗中。“快!”
“特伦特,发生了什么?”布莱恩问道,“房子怎么了?它在摇晃!”
这是在摇晃——地板剧烈震动,震得特伦特的眼球在眼窝里直打战,灰泥开始落入他的头发中。
“没时间了!出去!快!劳里,帮我!”
特伦特把布莱恩搂在怀里,劳里抓住丽莎腋下的裙子,跌跌撞撞地和他一起跑出门去。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空。刚才那一阵阵风声现在像龙的咆哮。特伦特听到房子下面剧烈的震动。当他和布莱恩一起跑出房门时,他看到一束电蓝色的光芒从狭窄的地下室窗户射了出来。蓝光太明亮了,在他的眼睛上留下了近一小时的残影(他后来回忆说,他没有失明,很幸运)。光线像固态物体一样切过草坪。他听到玻璃碎了,就在他跨出门的时候,他感受到房子在他脚下升了起来。
他跳下前门的台阶,抓住劳里的胳膊。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下人行道,来到街上。随着暴风雨的来临,街上现在黑如永夜。
他们转过身来,看着这一切发生。
枫树街的那幢房子似乎在逐渐恢复原样。它看上去不再笔直坚实;它似乎在抖动,就像连环画上踩着高跷的人。巨大的裂缝从它身上延伸开来,不仅出现在水泥路上,还出现在它周围的泥土上。草坪被撕成巨大的馅饼状的草皮。绿树下黑乎乎的树根向上伸展着,整个前院似乎变成了一个气泡,仿佛在使劲支撑着那幢房子,而在这之前房子已扩大很久了。
特伦特把目光投向三楼,刘书房里的灯还亮着。特伦特以为玻璃打碎的声音已经从上面传来了——还在传过来,然后他又觉得这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怎么能在这种嘈杂声中听到别的声音呢?就在一年后,劳里告诉他,她很确定她听到了继父在楼上尖叫。
房子的地基先是破碎,接着裂开,然后随着灰浆爆炸的一声巨响被震裂了。明亮寒冷的蓝色火焰突然冒了出来。孩子们遮住眼睛,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尖鸣。地面在最后一次痛苦的支撑动作中不断向上拱……然后坍塌。突然,房子升到了离地面一英尺高的地方,停在一片明亮的蓝色火堆上。
这是一次完美的起飞。
在屋顶的中央,风向标疯狂地旋转着。
房子一开始上升得很慢,然后开始加速。在熊熊的蓝色火焰中,它轰隆轰隆地向上冲去,前门也跟着疯狂地前后拍打着。
“我的玩具!”布莱恩叫着,特伦特狂笑起来。房子有三十码高,似乎准备好向上跃出一大步,然后冲进乌黑的滚滚云朵里。
它不见了。
两片木瓦像黑色的大叶子一样飘了下来。
“当心,特伦特!”一两秒钟后,劳里叫了起来,用力把他推开,把他撞倒了。写着“欢迎”字样的橡胶垫砰的一声掉在他刚才站着的那条街上。
特伦特看着劳里。劳里回头。
“如果它打中你的头,会疼死你的。”她对他说,“所以你最好别再叫我小丫头了,特伦特。”
他严肃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劳里也笑了起来。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也是。布莱恩握住特伦特的一只手,丽莎握着另一只。他们把他扶了起来,然后四个人站在一起,看着破碎的草坪中央冒着烟的地窖。人们正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但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们没有理会他们。或者更确切地说,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那里。
“哇!”布莱恩钦佩地说,“我们的房子起飞了,特伦特。”
“对。”特伦特说。
丽莎说:“也许不管它去哪里,那里的人都会想知道关于诺曼人和撒克逊人的知识。”
特伦特和劳里互相搂住对方,尖叫起来,夹杂着笑声和恐惧……就在那时,雨开始倾盆而下。
街对面的斯莱特里先生也加入了他们。他头发稀疏,但他仅有的头发都紧紧地贴在他那闪闪发亮的头颅上。
“出了什么事?”他尖声喊着以盖过雷声,到现在雷几乎打个没完,“这里发生了什么?”
特伦特放开妹妹,看着斯莱特里先生。“真正的太空探险。”他严肃地说,这又让他们大笑起来。
斯莱特里先生向空地窖投去怀疑而害怕的目光,认为还是谨慎为上,便退到他那一边的街上去了。尽管大雨倾盆,但他没有邀请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们和他一起过去。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坐在路边,特伦特和劳里坐在中间,布莱恩和丽莎坐在两边。
劳里靠向特伦特,小声在他耳边说:“我们自由了。”
“比这更美好的是——”特伦特说,“她自由了。”
然后,他伸出双臂拥抱他们——努力伸展,他勉强可以做到,他们在倾盆大雨中坐在路边,等着母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