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ney's Last Case 乌姆尼的最后一案
雨停了。小山依然青翠,在好莱坞群山对面的山谷里,你可以看到高山顶上的白雪。皮草商店正在给他们的年度促销活动打广告。专门为十六岁少女提供服务的电话公司生意兴隆。在贝弗利山庄,蓝花楹树开始开花了。
——雷蒙德·钱德勒《小妹妹》
Ⅰ.来自皮奥里亚的消息
这是一个如此完美的洛杉矶春日早晨,以至于你都以为某个地方就印着R这个小小的商标符号。日落大道上过往的车辆排放的尾气夹杂着淡淡的夹竹桃清香,而夹竹桃又染上了少许尾气的味道。头顶的天空无比清澈,纯净得就像一个无比虔诚的浸礼会教徒的良心。皮奥里亚·史密斯是一个眼睛失明的报童,他习惯性地站在日落大道和月桂大道交会处。如果这还算不上“上帝居天堂,万象皆顺畅”的景象,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才算了。
然而自我一反往常、在早晨七点半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我就莫名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我晕乎乎的。直到我开始刮胡子,或者至少是亮出剃须刀,准备把那些讨厌的胡子渣制得服服帖帖时,才意识到原因何在。尽管我昨晚熬夜读书到深夜两点,我还是没有听到德米克夫妇上床睡觉的声音,他们醉意朦胧地耳鬓厮磨,相互说着俏皮话,这些显然是他们婚姻的基础。
我也没听到巴斯特睡觉的声音,这可能更奇怪。巴斯特是德米克夫妇养的威尔士柯基犬,它的吠声特别尖厉——那种声音传进你耳中,就像是扎进你脑袋里的玻璃片,而且它会叫唤个没完。它还是那种嫉妒心很强的狗。每次乔治和格洛丽亚拥抱时,它都会发出刺耳的吠叫;通常,乔治和格洛丽亚不是像两个杂耍喜剧演员那样互相打趣,就是拥抱在一起。我不止一次在睡觉时听到他们咯咯地笑,而那只杂种狗在他们脚边跳来蹦去,心想用一根钢琴线勒死一条肌肉发达的中等个头的狗不知道有多难。然而,昨天晚上,德米克一家的公寓却静得像一座坟墓。这很反常,但还称不上惊天动地。在很多情况下,德米克夫妇不是那种完全按点做事的人。
不过,皮奥里亚·史密斯状态还好——他一如往常,像只花栗鼠一样精力充沛,而且他能通过我的脚步声认出我,尽管我比平常至少早了一个小时。他穿着一件一直拖到大腿的宽松的“加州理工学院”运动衫,一条灯芯绒短裤,膝盖上结痂的伤口露了出来。他那根讨厌的白手杖随意地靠在他做生意用的牌桌边上。
“乌姆尼先生,过来看看!孩子还好吗?”
皮奥里亚的墨镜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而当他循着我的脚步声转向我,把我要的那份《洛杉矶时报》放在他面前时,我瞬间产生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好像有人在他脸上钻了两个大黑洞。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也许是时候戒掉睡前喝黑麦酒的习惯了。要么戒掉,要么来双倍的量。
希特勒登上了《洛杉矶时报》的头条,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如此。这次的头条是关于奥地利的。我想,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么想,邮局公告栏上那苍白的脸和软塌塌的额发,在家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皮奥里亚,孩子很好。”我说,“实际上孩子就像房屋外墙上新刷的油漆一样精神。”
我往皮奥里亚那堆报纸上的科罗娜雪茄盒子里扔了一毛钱。《洛杉矶时报》只要三美分,而且仍然定价过高,但我往皮奥里亚的零钱箱里扔的零钱一直是一样的。他是个好孩子,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去年,他帮我从韦尔德案中解围之后,我特意去查了一下。如果皮奥里亚没有出现在哈里斯·布伦纳的游艇上,我可能还在马里布附近的某个地方,试图用卡在煤油桶里的脚游泳求生。说我欠他一个大人情,这句话还不足以表达他对我的恩情。
在那次特殊的调查过程中(是针对皮奥里亚·史密斯的,而不是哈里斯·布伦纳和梅维斯·韦尔德),我甚至发现了那个孩子的真名,不过连野马也不能逼我说出口。在“黑色星期五”那天,皮奥里亚的父亲从九楼的办公室窗户里跳了出去,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个咖啡时间。他的母亲是在拉蓬塔那间傻乎乎的洗衣房里工作的唯一的贫弱白人,孩子又是盲人。尽管如此,我们都觉得,当弗朗西斯年纪还小,没有生存能力时,他父亲还是要对他负起责任的,我们不需要向世界强调这一点吧?这是无可辩驳的。
如果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几乎总能在《洛杉矶时报》的头版找到它,就在左边的折痕下面。我翻了翻报纸,看到一个古巴乐队的领队在伯班克的一个喧闹酒会上和乐队的女歌手跳舞时心脏病发作了。一小时后,他在医院去世。我对这位大音乐家的遗孀有些同情,但对他本人却毫不同情。我认为去伯班克跳舞的人都活该去死。
我打开体育版,想看看前一天布鲁克林的棒球队与圣路易的红雀队连赛两场的赛况。“你呢,皮奥里亚?你城堡里的每个人都还守着自己的地盘吗?护城河和城垛都还完好吗?”
“是的,乌姆尼先生!哦,天哪!”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放下报纸,想更仔细地看看他。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看到了像我这样的一流私家侦探应该马上发现的状况:这个孩子几乎被幸福冲昏了头。
“你看起来就像有人给了你六张世界大赛的首场门票。”我说,“怎么啦,皮奥里亚?”
“我妈妈在蒂华纳中奖了!”他说,“四万块!我们有钱了,兄弟!发财了!”
我朝他咧嘴一笑,他看不见,我拨弄他的头发,把他额头的一绺头发弄得翘了起来,不过,管他呢。“哇,等等。你多大了,皮奥里亚?”
“五月份满十二岁了。你知道的,乌姆尼先生,你还给了我一件polo衫。但我不明白这跟——”
“十二岁的孩子应该知道,有时候,人们会把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与实际已得到的东西混为一谈。我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说的是白日梦,你是对的——我确实对它们门儿清。”皮奥里亚说着,用手摸了摸后脑勺,想让翘起来的头发服帖一点,“但这不是白日梦,乌姆尼先生。这是真的!我叔叔弗雷德昨天下午下楼去取钱。他装在他的文森特摩托车的马鞍包里带回来了!我闻到了它的味道!该死,我在钱堆里打滚!妈妈的床上到处都是!我跟你说,这是我感觉最富有的时候——整整四万块!”
“十二岁的孩子也许已经能够分辨白日梦和真实世界了,但还没到谈论这种事的年纪。”我说。这听起来不错——我敢肯定正派军团的人百分之两千会同意我的说法,但我的嘴却像在自动驾驶一样,而我几乎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我忙着想他刚才告诉我的话。有一件事我是绝对肯定的:他弄错了。他一定是弄错了,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当我去富尔威德大楼办公室的路上的时候,皮奥里亚就不会再站在这里了。这是不可能的。
我发现自己又想到了德米克夫妇,他们俩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在就寝前用最大音量播放那些大型乐队的爵士乐唱片;还想到了巴斯特,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在乔治转动钥匙的时候疯狂吠叫。那种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更强烈。
与此同时,皮奥里亚正看着我,他那诚实、坦率的脸上带着一种我始料未及的表情:愠怒中又夹杂着幽默。这是一个孩子看着一个喋喋不休的叔叔把所有无聊的故事讲了三四遍之后的样子。
“乌姆尼先生,你没有看到新闻吗?我们发财了!我妈妈再也不用给那个该死的老头熨衣服了,我再也不用站在街角卖报纸了,再也不用在冬天的冷雨中瑟瑟发抖,也不用巴结那些在彼尔德店工作的老疯子了。每次那些吹牛的人给我五分钱的小费时,我也不用再装死、升天了。”
我有点吃惊,但管他呢——我不是个吝啬鬼。我每天给皮奥里亚留下七美分。当然,除非我身无分文,给不起这钱。但我的生意偶尔也会遇到棘手的时候。
“也许我们应该去金发女郎店喝杯咖啡,好好谈谈这件事。”我说。
“不行,它关门了。”
“金发女郎店吗?你在说什么?”
但皮奥里亚不愿为街上的咖啡店这样的琐事烦心。“这还不是最好的消息,乌姆尼先生!我叔叔弗雷德在弗里斯科认识一位医生,他是位专家,他觉得他能治我的眼睛。”他仰着脸看向我。在他的眼镜和瘦削的鼻子下面,他的嘴唇在颤抖。“他说可能根本不是视神经的问题,如果不是,就需要手术……我不懂那些技术的玩意,但我又能看见了,乌姆尼先生!”他瞎着眼向我伸出手来……嗯,他当然是瞎着眼了,不然他又为什么要伸出手来呢?“我又能看见了!”
他紧紧地抓着我,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握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他的手指上有墨渍,我起床时感觉很好,所以我穿上了新的粉笔条纹精纺毛衣服。当然,夏天很热,但是最近整座城市都仿佛装上了空调,而且这种凉爽感很自然。
我现在觉得不那么冷了。皮奥里亚抬头看着我,他那瘦削而完美的报童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一阵微风吹过,夹竹桃的香味扑鼻而来,吹乱了他那翘起的头发,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能看见他的头发,是因为他没有戴花呢帽子。他不戴花呢帽子时,头看起来光秃秃的,他为什么不戴呢?每个报童都应该戴一顶粗花呢帽子,就像每个擦鞋童都应该歪戴着一顶无檐便帽一样。
“怎么啦,乌姆尼先生?我以为你会高兴的。天哪,我今天没必要到这个旮旯来,但我来了,还来得很早,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我以为你会高兴,我妈妈中了彩票,我有机会做手术,但你没有。”此时他的声音因怨恨而颤抖,“你不高兴!”
“我高兴。”我说,想表现得高兴一点——不管怎么说,我是有点开心的。但最糟糕的是,他差不多说对了。因为这意味着情况会发生改变,你看,情况本不应该改变。皮奥里亚·史密斯就应该在这里,年复一年地戴着那顶完美的帽子,暑天把帽子往后斜,雨天把帽子拉低让雨滴从帽舌上流下来。他就应该保持微笑,永远不应该说“该死的”或“妈的”,最重要的是,他就应该是个瞎子。
“你没有为我高兴!”他说,然后令人震惊的是,他把桌子推倒了。它倒到街上,报纸到处乱飞。他的白色手杖滚进了排水沟。皮奥里亚听见它滚过去的声音,弯腰去捡。我能看见眼泪从他的墨镜底下流出来,顺着那苍白瘦削的脸颊滚落下来。他开始摸索手杖,但手杖掉在我附近,他走错了方向。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踢那个瞎眼报童的屁股。
但我没有。我弯下腰,拿起他的手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臀部。
皮奥里亚像条蛇一样敏捷地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它。从眼角余光中,我可以看到希特勒和最近去世的古巴乐队领袖在日落大道上翩翩飞舞的照片——一辆开往范奈斯的公共汽车呼哧呼哧地从中穿过,车后留下一股苦涩的柴油味。我讨厌那些报纸到处飘动着的样子,看起来很凌乱。更糟的是,它们看起来不对劲,完全不对劲。我抑制住了另一种强烈的冲动,和第一次一样强烈——我想抓住皮奥里亚摇晃着他的身子告诉他,他一上午都要去收拾那些报纸,在他把所有的报纸都收拾完之前,我不会让他回家。
我突然想到,不到十分钟之前,我一直在想这是一个完美的洛杉矶早晨——如此完美,它值得拥有一个商标。事实确实如此,该死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怎么会变化得这么快呢?
没有答案,只有我内心那个不理性但强有力的声音告诉我,这个孩子的妈妈不可能中了彩票,孩子不能停止卖报纸,最重要的是,孩子还应该瞎着。皮奥里亚·史密斯的余生都应该是盲人。
我想,手术一定是实验性质的。弗里斯科的医生很可能是个庸医,而且即使不是,手术也一定会失败。
尽管听起来很奇怪,但这个想法让我平静了下来。
我说:“听着。今天早上我们出师不利,就是这样。让我来补偿你。我们去金发女郎店,我请你吃早餐。你说呢,皮奥里亚?你可以吃一盘咸肉和鸡蛋,告诉我所有关——”
“去你的!”他喊着,吓了我一大跳,“去你的,去你的!你这个低贱的穷侦探!你以为盲人就无法辨别像你这样的人在说谎吗?去你的!从现在起别再碰我!我看你就是个死娘炮!”
那句话激怒了我——没有人叫我死娘炮还能逃脱惩罚,盲人报童也不行。我完全忘记了皮奥里亚在梅维斯·韦尔德那个案子中怎样救了我的命;我伸手去拿他的手杖,我想把手杖从他手里夺走,在他的屁股上打几下,让他懂点礼貌。
我还没来得及拿过来,他就把手杖拖了下来,把手杖尖狠狠地扎进我的腹部下方——我是说还要更下一点的部位。我痛苦地弯下身子,但即使当我竭力忍住没有因痛苦而号叫时,我也在庆幸:再低两英寸,我就不用再偷窥女人了,我可以靠在总督宫唱女高音歌剧为生了。
无论如何,我条件反射性地飞速抓住了他,他把手杖劈到我脖子上。下手很重。手杖没有断,但是我听到了它裂开的声音。我觉得自己能搞定,我抓住他,并把手杖绕到他的右耳边。我要让他看看谁才是娘炮。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脑电波,从我身边后退了几步,然后把手杖扔到了街上。
“皮奥里亚。”我还在努力,也许现在保持理智还为时不晚,“皮奥里亚,到底怎么了——”
“别这么叫我!”他尖叫,“我叫弗朗西斯!弗兰克!就是你开始叫我‘皮奥里亚’的!你开始这么叫,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叫我!我恨这个名字!”
他转过身去,不顾交通状况,两只手向前伸着穿过街道,我紧紧地盯着他,眼泪汪汪的(幸运的是,他前面已经没有车辆了)。我原以为他会被远处的马路牙子绊倒——事实上,我一直这么盼望着,但我想盲人的脑子里一定有一套相当不错的地形图。他像山羊一样敏捷地跳上人行道,然后把戴着墨镜的眼睛转回到我的方向。他泪痕斑斑的脸上露出一种疯狂的胜利表情,黑色的镜片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两个洞。太大了,好像有人用两发大口径的霰弹枪击中了他。
他尖叫道:“金发女郎店关门了,我告诉过你!我妈妈说店主和他上个月雇的那个红发荡妇私奔了!你真是走运,你这个丑陋的浑蛋!”
他转过身去,朝日落大道的方向跑去,他手指张开伸在身前,跑步的姿势很奇怪。人们成群结队地站在街道两旁,看着他,看着街上飘动的报纸,看着我。
似乎主要是在看着我。
这一次,皮奥里亚——呃,好吧,弗朗西斯——走到了德林格酒吧,然后喊了最后一声。
“去你的!乌姆尼先生!”他尖叫道,然后跑开了。
Ⅱ.弗农的咳嗽
我努力挺直身子,过了马路。皮奥里亚——又名弗朗西斯·史密斯——早已不见了,但我也想把那些随风飘荡的报纸抛到脑后。看着它们让我头疼,而且不知怎么的,比我腹股沟的疼痛还要厉害。
在街道的另一边,我盯着费尔特文具店,仿佛橱窗里的派克圆珠笔(或者可能是那些性感的仿皮记事簿)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迷人的东西。大约五分钟内,我把灰扑扑的橱窗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记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可以继续朝日落大道走去,不需要大幅改变方向。
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就像当你在圣佩德罗的汽车旅馆但忘记带一两根驱蚊棒时,蚊子在你头上盘旋一样。我可以忽略大多数问题,但有几个问题让人无法忽略。首先,皮奥里亚到底怎么了?其次,我到底怎么了?我不停地想着这些令人不安的问题,直到我走到日落大道和特拉弗尼亚大道的拐角处,来到了金发女郎店,上面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特色菜百吉饼”;而且我已经走了那么远,问题一下子就被赶出脑海。从我记事起,金发女郎店就一直在那个角落——骗子、皮条客、文艺青年、瘾君子,都在这里进进出出,更不用说刚出来混社会的年轻女子、同性恋者和吸毒者了。一位著名的默片影星曾经因谋杀罪,从金发女郎店出来的时候被捕,我自己不久前刚在那里做了一桩肮脏的生意:开枪打死了一个叫邓宁的人,他吸可卡因,穿着时髦,曾在一次好莱坞吸毒聚会之后杀害了三名瘾君子。在这里,我也和有着银白头发、紫色双眸的阿迪斯·麦吉尔道了别。在那个失落的夜晚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洛杉矶罕见的雾气中散步,可能雾气来自我的眼睛……太阳升起时,雾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
金发女郎店关门了?它消失了?不可能了,你宁愿相信——更有可能的是——自由女神像从纽约港那片光秃秃的岩石上消失了。
不可能,却是事实。曾经摆放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馅饼和蛋糕的橱窗被涂上了肥皂条纹,但工作做得很潦草,我可以透过条纹看到一个几乎空无一人的房间。亚麻布看上去脏兮兮、光秃秃的。头顶风扇的叶片油黑油黑的,像失事飞机的螺旋桨一样垂下来。里面只剩下几张桌子,七八张熟悉的红色软垫椅子堆在上面,椅子腿朝上,但这就是所有东西了……除了角落里几个翻倒的空空如也的糖罐。
我站在那里,试着让这幅景象进入我的脑海,就像试着把一个大沙发搬上一段狭窄的楼梯。所有的活力和令人兴奋的事,所有的深夜忙碌和惊喜——这一切怎么能结束呢?这看起来不像是个错误;这似乎是对上帝的亵渎。对我来说,金发女郎店集中体现了围绕着洛杉矶本质上黑暗冷漠的核心而产生的所有矛盾;我有时会以为金发女郎店就是洛杉矶,只是规模更小,因为我知道这家店已经存在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了。你还能在哪里看到暴徒在晚上九点和牧师一起吃“早餐”,或者一个珠光宝气的时髦女郎坐在柜台凳子上,旁边是一个正喝着热咖啡庆祝下班的机器修理工?我突然发现自己又想起了那位古巴乐队领队和他的心脏病,这一次我对他有了更多的同情。
那些都是洛杉矶城闪闪发光的美妙生活——你明白吗,朋友?你注意到这条消息了吗?
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因翻修而关闭,不久将重新开张”,但我不相信。根据我的经验,躺在角落里的空糖罐就表明这个店并不是在翻修。皮奥里亚是对的:金发女郎店已经成为历史。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但现在我走得很慢,我不得不有意识地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当我快走到富尔威德大楼时,一种奇怪的确定性攫住了我。巨大的双扇门的把手上缠着一条粗粗的拖链,用挂锁锁着。玻璃被潦草地涂上了条纹。这里还会有一个标志,上面写着“因翻修而关闭,不久将重新开张”。
当我走到那栋楼的时候,这个疯狂的念头已经以一种强迫性的力量占据了我的头脑,甚至在三楼工作的注册会计师比尔·塔格尔也无法让我完全忘记。但是眼见为实,当我到了2221号房间时,我没有看到链子、标志,玻璃上也没有肥皂条纹。富尔威德大楼没有变,和以前一样。我走进大厅,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这让我想起这些天他们在公共男厕所的小便池里放的粉色蛋糕。我环顾四周,看到的还是那几棵老朽的棕榈树,悬垂在褪了色的红瓷砖地面上。
在二号电梯里,比尔站在世上最老的电梯操作员弗农·克莱因旁边。弗农穿着破旧的红色西装,头戴一顶老式的圆礼帽,看上去就像菲利普·莫里斯公司大楼的侍从和一头掉进工业蒸汽清洗机里的恒河猴的混合体。他抬起头来,用他那猎犬一样的忧郁眼睛望着我,他嘴里塞着骆驼牌香烟,烟雾呛得他的眼睛水汪汪的。他的眼睛几年前就应该习惯了烟雾;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见过他把骆驼烟叼在相同的位置。
比尔挪了挪身子,但是没有挪多远。电梯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挪得更远。我不确定罗德岛是否会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腾挪。特拉华州可能有。他闻起来像一根在廉价的波本威士忌中浸泡了一年左右的大红肠。就在我以为这已经够难闻了的时候,他打了个嗝。
“抱歉,克莱德。”
“呃,你确实应该道歉。”我说。我把手放在面前扇着,弗农把电梯门关上,准备带我们飞向月球……或者至少到七楼。“比尔,你是在什么排水管里过夜的吗?”
然而,这种气味也令人欣慰——如果我非说没有,那就是在撒谎。因为那是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比尔·塔格尔的气味,他浑身发臭,宿醉未醒,站在那里,膝盖微微屈着,好像有人把鸡肉沙拉塞进了他内裤的裤裆里,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不愉快,那天早上乘电梯的经历一点也不愉快,但至少这是他以前经历过的。
电梯开始哗啦哗啦地往上升时,比尔朝我病态地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
我把头转向弗农,主要是为了躲开会计身上像是烤煳了的气味,但我把想说的寒暄话都咽了回去。弗农的凳子上方很久以前就一直挂着两幅画——其中一幅是耶稣在加利利海行走,各位门徒在船上呆呆地看着他;另一幅是弗农的妻子,穿着绲着麂皮边的牛仔服装,留着世纪之交的发型——现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东西本不应该令人震惊,尤其是考虑到弗农的年龄,但它还是像一车砖头一样砸中了我。
只是一张卡片,仅此而已——一张简单的卡片,上面画着一个日落时分在湖上钓鱼的人的剪影。正是独木舟下面印的字让一股伤感之情油然而生:退休快乐!
当皮奥里亚告诉我,他可能会重见光明但仍然不会看得特别清楚时,我感受到了一种伤感,现在的感觉是当时的两倍。记忆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就像一个江轮上的赌徒在洗牌一样。有一次,弗农闯进我隔壁的办公室去叫救护车,那个古怪的女人阿格尼丝·斯特姆伍德先是把我的电话从墙上扯下来,然后一口吞下了什么东西,她觉得肯定是排水管清洁剂。后来我才知道“排水管清洁剂”只是原糖结晶,弗恩闯入的办公室原来是一家高档赛马赌博房。据我所知,那个出租这个地方并且把麦肯齐进口公司拒之门外的家伙,在圣昆廷监狱仍然能收到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年度商品目录。还有一次,弗农还没等我说出心里话,就在他的凳子晕过去了。自然,我又想起了梅维斯·韦尔德那个案子。更不用说那次他把他的女儿带到我这儿来——她真是个尤物,那时她被卷入一起色情照片的混账事中。
弗恩要退休?
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问道:“弗农,这是个什么笑话?”
“不是笑话,乌姆尼先生。”他说,当他把电梯停在三楼时,他突然开始咳嗽得很厉害,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听到过他咳嗽,感觉就像大理石保龄球滚下石头小巷的声音。他把骆驼牌香烟从嘴里拿了出来,我惊恐地看到它的末端是粉红色的,而且不是口红留下的印记。他看了一会儿,皱了一下脸,然后把它放回原处,又把手风琴式的铁栅栏拉上。“谢谢,塔格尔先生。”
“谢谢你,弗恩。”比尔说。
“别忘了周五的派对。”弗农说。他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他从后兜里掏出一块带着褐色斑点的手帕擦嘴。“你能来,我当然很高兴。”他瞥了我一眼,眼神阴冷,其中的意味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弗农·克莱因的生命将会迎来一些变故,他的表情说明他什么都知道。“你也是,乌姆尼先生——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举杯。”
“等一下!”我喊着,抓住想走出电梯的比尔,“你们两个他妈的等一会儿!什么派对?这是怎么回事?”
比尔说:“退休派对。通常人在头发变白后的某个时候就要退休,怕你太忙而没有注意到。弗农的派对周五下午将在地下室举行,大楼里的每个人都要去,而且我要做我那举世闻名的‘炸药潘趣酒’。你怎么了,克莱德?一个月前你就知道弗恩将在五月三十日退休。”
这又一次让我生气了,就像皮奥里亚叫我娘炮时一样。我抓住比尔的双排扣西装的软垫肩,晃了他一下。“你他妈的说什么!”
他冲我露出一个痛苦的微笑。“我才不说呢,克莱德。但如果你不想来,没关系,那就别来。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你一直有点不着调。”
我又摇了摇他:“你是什么意思,不着调?”
“癫狂,古怪,失控,魂不守舍,心理有毛病——这些词能明白吗?在你回答之前,让我先告诉你,如果你再晃我一次,哪怕是轻轻晃一下,我的肠子就要直接从胸口倒出来了,即使干洗也洗不掉你衣服上的脏东西。”
我还没来得及再晃他一次——尽管我很想这么做,他就挣脱开了,尽管我很想这么做,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把裤脚捋到膝盖处,沿着走廊走去。他只回头看了一眼,弗农正把那扇黄铜大门推过去。“你需要休息一下,克莱德。从上周开始就应该了。”
“你怎么啦?”我对他喊道,“你们都怎么啦?”但那时电梯的内门已经关上了,我们继续往上面去了——这次是七楼,我的小小天堂。弗农把烟蒂扔进放在角落的一桶沙子里,然后立刻在双唇之间塞了一支新的。他用大拇指划燃了一根木头火柴,点燃了烟头,然后立刻又咳嗽起来。现在我能看见细小的血滴从他裂开的嘴唇间冒出来。他垂下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的角落,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指望。比尔·塔格尔身上的狐臭就像《往日狂欢的幽灵》一样萦绕在我们周围。
“好吧,弗农。”我说,“发生什么了?你要去哪儿?”
弗农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学过的英语,这一点至少没有改变。“是癌症。”他说,“周六我去亚利桑那州的沙漠花疗养院。我要和我姐姐住在一起。不过,我不希望待太久讨人嫌。她可能得换两次床单。”他让电梯停了下来,把门关上。“七楼了,乌姆尼先生。你的小天堂。”他像往常一样笑了笑,但这一次,他的笑容就像你在蒂华纳的亡灵节上会看到的那样。
由于电梯门已经开了,在我那片小小的天堂里,我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味,过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新鲜的油漆。一旦知道是什么了,我就把它保存在记忆里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这不对劲。”我说,“你知道不对劲,弗农。”
他那双可怕而茫然的眼睛转向我。他的眼中映着死神,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淡蓝色虹膜深处扇动着翅膀,向我招手。“什么不对劲,乌姆尼先生?”
“你就应该待在那里,该死!就是这里!坐在你的凳子上,你的上方应该挂着耶稣和你妻子的画像,而不是这幅画!”我伸出手,抓起那幅画着一个男人在湖上钓鱼的画,把它撕成两半,又把碎片折叠一下,撕成四片,然后把它们抛了出去。它们像五彩纸屑一样飘落在电梯地板上褪了色的红地毯上。
“你到了。”他重复说,那双可怕的眼睛始终盯着我。在我们后面,有两个穿着溅满颜料的工作服的人转过身来朝我们这边看。
“没错。”
“多久,乌姆尼先生?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大概能告诉我,对不对?我还要在这该死的电梯里工作多久?”
“嗯……永远。”我说,这个词悬停在我们之间——另一个在烟雾缭绕的电梯里的幽灵。如果让我选幽灵的话,我想我会选比尔·塔格尔的狐臭……但我别无选择。我又说了一遍。“永远,弗农。”
他抽着骆驼牌香烟,咳出一股烟和一股血,继续望着我。“我无权给房客提建议,乌姆尼先生,不过我想我还是会给你提一些建议的,反正这是我的最后一周。你可以考虑去看医生。就是那种给你看墨水瓶,然后让你进行描述的医生。”
“你不能退休,弗农。”我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跳得快,但我还是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就是不能退休。”
“不能?”他把香烟从嘴里拿了出来——新鲜的血液已经浸透了烟蒂,然后回头看了看我。他的笑容很可怕。“在我看来,我没有什么选择,乌姆尼先生。”
Ⅲ.油漆工和比索
新刷的油漆味特别刺鼻,盖过了弗农的烟味和比尔·塔格尔的狐臭。那些穿工作服的人此刻占据了离我办公室门口不远的地方。他们放下一块防尘布,工具都摊在上面——油漆桶、刷子和松脂。还有两把梯子,像细细的挡书板一样立在油漆工的两侧。我想跑过大厅,一边跑一边把所有的东西都踢到一边。他们有什么权利把这些古老的黑墙漆成耀眼的、亵渎神灵的白色呢?
但我没有这么做。我走到其中一个智商似乎只有两位数的油漆工面前,礼貌地问他和他的同事他们在做什么。他打量着我:“你觉得是什么?我要给美国小姐做指交,还要在贝蒂·格拉布尔的乳头上涂胭脂。”
我受够了。够了,真够了。我伸出手,抓住那个小机灵鬼的腋窝,用指尖去挠隐藏在那里的一根特别讨厌的神经。他尖叫一声,刷子掉在地上。白漆溅到他的鞋子上。他的同伴胆怯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我咆哮道:“如果你试图在我收拾完你之前逃走,我会把刷柄插进你的屁股眼,你需要用船钩才能找到刷毛。你想试试,看看我是不是在撒谎?”
他不再移动,只是站在防尘布边缘,眼睛从一边迅速看向另一边寻找帮助。没有人可以提供帮助。我有点希望坎迪会打开门,看看外面在争吵什么,但门却牢牢地关上了。我把注意力转回我抓着的那个小机灵鬼身上。
“问题很简单,兄弟——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你能回答吗?还是要我再暴打你一次?”
我的手指在他的腋窝里转动,只是为了唤起他的记忆,他又尖叫起来。“粉刷大厅!天哪,你没看见吗?”
我能看见,即使我是盲人,我也能闻到气味。我讨厌这两种知觉告诉我的一切。走廊不应该被漆成这种耀眼的反光的白色。它应该是模糊幽暗的;它应该有灰尘和旧日回忆的味道。从德米克一家反常的安静开始,情况一直在恶化。这个不幸的家伙发现我气疯了。我也很害怕,不过,如果你的生计要求你随身携带翻盖皮套和枪,那你就会变得很善于隐藏起那种感觉。
“谁派你来的?”
“我们老板。”他说,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似的,“我们在范奈斯的查理斯定制油漆公司工作,老板是哈普·科里根。如果你想知道是谁雇了这家公司,你就得问哈——”
“就是所有者,”另一个油漆工平静地说,“这栋楼的所有者,一个叫萨缪尔·兰德里的人。”
我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试图把萨缪尔·兰德里这个名字和我对富尔威德大楼的了解联系起来,但是我想不起来。事实上,我不能把萨缪尔·兰德里这个名字和任何东西联系起来……然而,尽管如此,它几乎像钟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敲响,就像在雾蒙蒙的早晨,你能听到的几英里外的教堂钟声。
“你在撒谎。”我说,但说得不是很有力。我说这句话,只是因为我要说点什么。
“给老板打电话。”另一个油漆工说。人不可貌相,毕竟,他显然是两个油漆工中更聪明的那个。他把手伸进脏兮兮、沾满颜料的工作服里,拿出一张小卡片。
我挥了挥手,突然累了。“天哪,到底是谁想把这地方漆成这样?”
我问的不是他们,但给我名片的油漆工也做了同样的回答。“其实,能让这地方变敞亮。”他谨慎地说,“你得承认这一点。”
“小子。”我朝他那边走了一步,问道,“你母亲生的孩子都活下来了吗?还是她只是偶然生出像你一样的胎盘?”
“嘿,随便啦,随便啦。”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我顺着他担心的目光低头看到自己攥紧的拳头,强迫自己重新张开。他看上去并不怎么放心,实际上我也没有太责怪他。“你不喜欢这样——在这一点上你说得清清楚楚。但我得按老板说的去做,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见鬼,那是美国做派。”
他瞥了他的同伴一眼,然后又回头看我。那只是匆匆一瞥,实际上非常短暂,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不止一次看到过它,那是一种你过目难忘的神情。这个神情在说:不要为难这个家伙,别冲撞他,别烦扰他。他可惹不得。
“我是说,我有妻小要照顾。”他接着说,“你知道,现在经济一片萧条。”
我困惑不已,它将我的怒气淹没,像暴雨浇灭灌木丛的火一样。现在有大萧条吗?有吗?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算了吧,你说呢?”
“当然。”油漆工赞同道,他们如此急切,听起来就像理发店四重唱。我误以为比较聪明的那个人把他的左手深深地埋进腋窝里,努力安抚那根神经。我本可以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小时的工作要做,也许还要做更长的时间,但我不想再和他们说话了。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见任何人——即使是可爱的坎迪·凯恩也不想。众所周知,坎迪·凯恩湿答答的媚眼和凹凸有致的亚热带女人的身材能让身经百战的街头混混拜倒在她裙下。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穿过外面的办公室,进入里面的“圣所”。左下角的抽屉里有一瓶罗布店里的黑麦酒,现在我亟须痛饮一杯。
我走向标有“克莱德·乌姆尼私家侦探”字样的磨砂玻璃门,抑制住了一股把一罐荷兰男孩牌的乳白色油漆从大厅尽头的窗户踢到防火梯上的新冲动。我正要伸手去抓门把手,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我转向油漆工,但动作很慢,他们不会相信我又发作了。而且我觉得如果我转得太快,就会看到他们正冲彼此咧嘴笑着,用手指挖着耳朵——我们在学校操场上学到的疯狂手势。
他们没有转动手指,但也没有移开看着我的目光。稍微聪明的那个人似乎在估量到标有“楼梯井”的门的距离。突然间,我想告诉他们,我并不像你们刚认识我的时候那么坏;事实上,有几个委托人和至少一个前妻认为我是个英雄。但你不能这么说自己,更不能对两个这样的笨蛋说。
“别紧张。”我说,“我不会突然攻击你们,我只是想再问一个问题。”
他们放松了一点,只是一点点。
“问吧。”二号油漆工说。
“你们有没有在蒂华纳玩过彩票?”
“乐透?”第一个问。
“你的西班牙语知识让我大吃一惊。是的,就是乐透。”
一号油漆工摇了摇头。“墨西哥的电话号码和妓院是专为笨蛋准备的。”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问你?我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他继续说:“另外,你赢了一两万比索,很大的一笔钱。这些比索兑换成美元是多少?五十块?八十块?”
皮奥里亚当时说:我妈妈在蒂华纳中奖了!四万块,我叔叔弗雷德昨天下午下楼去取钱。他装在他的文森特摩托车的马鞍包里带回来了!我当时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
“是的。”我说,“我想大概是这样。而且他们总是以这种方式支付,不是吗?用比索吗?”
他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我疯了一样,然后他记起我真的疯了,于是调整了一下表情。“嗯,是的。你知道,这是墨西哥彩票。他们不太能用美元支付。”
“千真万确。”我说,脑海中浮现出皮奥里亚那张瘦削而热切的脸。我听见他说:我妈妈的床上到处都是!整整四万块!
此外,一个盲人孩子怎么能确定确切的数额,或者他得到的是真钱呢?答案很简单:他不能。但连一个盲人报童也知道,乐透是用比索而不是美元支付的。连一个盲人报童也会知道,文森特摩托车的马鞍包里装不了价值四万美元的墨西哥比索。他的叔叔需要一辆洛杉矶的自卸车来运送这么多的钱。
混乱,混乱——除了一片混乱,什么也没有。
“谢谢。”我说着,向我的办公室走去。
我相信我们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Ⅳ.乌姆尼的最后一位委托人
“坎迪,亲爱的,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处理任何案——”
我打住话头,外面的办公室空无一人。角落里坎迪的桌子异乎寻常地空无一物。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原因:写着“进/出”的文件盒被扔进了垃圾桶,她拍的埃罗尔·弗林和威廉·鲍威尔的照片都不见了,她的费尔科牌机器也不在了。那个小巧的速记员蓝凳子空着,坎迪过去常常坐在上面秀她那漂亮的腿。
我的目光又回到垃圾桶外伸出来的写着“进/出”字样的文件盒上,就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的船头,一时间我的心雀跃不已。也许有人进入过这里,搜刮了这个地方,绑架了坎迪。换句话说,也许发生了案子。在那个时刻,我会欢迎有案子的,即使这意味着此刻有一个抢劫犯正在把坎迪绑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绳子套在她隆起的胸部上方。任何能让我逃离如蛛网一般笼罩在我周围的混乱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完美的。
阻止这个想法实现的困难很简单:房间没有被洗劫一空,写着“进/出”的文件盒被扔进了垃圾桶,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有过一场搏斗;事实上,这更像是……
桌上只剩下一样东西,放在记事簿的正中央。一个白色的信封。光是看着它就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然而,我还是穿过房间,把它拿了起来。看到信封正面写着我的名字,上面有坎迪用她那曲里拐弯的宽大字体写的字,我一点也不惊讶;这只是这个漫长而不愉快的早晨中又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
我把它撕开,一张字条掉在我手里。
亲爱的克莱德:
我已经受够了你对我的各种动手动脚和嘲弄,我已经受够了你用我的名字开的那些荒唐幼稚的玩笑。人生苦短,我不想被一个口臭的中年离婚侦探糟蹋。克莱德,你确实有优点,但它们正逐渐被缺点所淹没,特别是自从你开始不停喝酒之后。
放过自己吧,成熟点。
你真诚的
阿琳·凯恩
附:我要回我母亲位于爱达荷州的家。不要试图和我联系。
我把那张字条拿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它,然后把它扔了下去。当我看着它懒洋洋地飘摇着朝已经满了的垃圾桶飞过去时,那个句子又出现了:我已经受够了你用我的名字开的那些荒唐幼稚的玩笑。她除了坎迪·凯恩还有其他名字?当那张字条继续懒洋洋地——似乎没完没了——来回飘摇时,我在心里搜寻着,答案是一个诚实而响亮的“不”。她一直叫坎迪·凯恩,我们经常拿这个开玩笑,我们在办公室里闹过几次,那又怎么样?她一直很喜欢。我们俩都是。
她喜欢吗?一个声音从我内心深处发出。她是真的喜欢吗,还是这只是你这些年来对自己讲的另一个小童话?
我试着把那个声音关在外面,一两分钟后我成功了,但那个代替它的声音更糟糕。这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皮奥里亚·史密斯的。他说:每次那些吹牛的人给我五分钱的小费时,我也不用再装死、升天了。乌姆尼先生,你没有看到新闻吗?
“闭嘴,孩子。”我对着空房间说,“你不是加布里埃尔·希特。”我从坎迪的办公桌转过身,当我转过来的时候,一张张疯狂的面孔从脑海中闪现:乔治·德米克和格洛丽亚·德米克,皮奥里亚·史密斯,比尔·塔格尔,弗农·克莱因,身为稀有的金发女郎却有着低贱名字的阿琳·凯恩……甚至连两位油漆工也在那里。
混乱,混乱,只有混乱。
我低下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关上身后的门,坐在办公桌前。透过紧闭的窗户,我隐约听到外面日落大道上的车流声。我有个想法,对那个合适的人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完美的洛杉矶春日早晨,以至于你以为会在某个地方看到那个小小的商标符号;但对我来说,这一天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消失得彻彻底底。我想到了底层抽屉里的那瓶酒,但突然间,我连弯腰去拿酒都觉得太费劲了。事实上,这似乎是一项类似于穿着网球鞋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工作。
新鲜油漆的气味一直渗透到里面的“圣所”。这是我平常喜欢的一种气味,但在那个时候,我不喜欢。在那一刻,一切都不对劲了,因为德米克一家还没有走进他们的好莱坞式别墅,像扔橡皮球一样互相说着俏皮话,用最大音量播放唱片,没完没了地叽叽咕咕,让他们的柯基犬歇斯底里地不停吠叫。我清楚而简单地意识到——就像我一直想象的那样,只有特定的人才能领悟伟大的真理,如果有医生能切除正在杀死富尔威德大楼电梯操作员的肿瘤,它一定会是白色的,乳白色的,而且闻起来就像荷兰男孩牌油漆一样。
这个想法太累人了,我不得不低下头,用手掌根抵住太阳穴,用力按着……或者只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炸出来,把墙壁弄得一团糟。当门轻轻打开,脚步声进入房间时,我没有抬头。在那个特定的时刻,这似乎是我竭力也办不到的。
此外,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无法说出我所知道的人的名字,但不知何故有点熟悉。对于古龙水也是如此,我知道即使有人拿枪指着我的头,我也说不出他的名字,原因很简单:我这辈子从未闻到过。你可能会问,我怎么能认出一种我从未闻到过的气味?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确实闻得到。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几乎吓得魂不附体。我见识过愤怒的男人手里拿着冒火的枪,这很糟糕,也见识过愤怒的女人手里拿着匕首,这要糟糕一千倍;有一次,我被绑在帕卡德汽车的轮子上,那辆汽车停在一条繁忙的货运线上;我甚至被从三楼的窗户扔出去过。我的人生真是经历丰富,好吧,但没有什么比古龙水的气味和轻轻的脚步声更让我害怕了。
我的头似乎至少有六百磅重。
“克莱德。”一个声音说。那是一个我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一个和我自己的声音一样熟悉的声音。仅仅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头就又重了一吨。
“从这里出去,无论你是谁。”我说着,没有抬头看,“事务所已经关闭了。”我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因为装修。”
“今天过得不好吧,克莱德?”
那声音里有同情吗?我想也许有,但不知何故,这让我感觉更糟。不管这个人是谁,我不需要他的同情。我感觉,他的同情比他的仇恨更危险。
“还不错。”我说着,用手掌托着我那沉重而疼痛的脑袋,尽力低头看着记事簿,左上角写着梅维斯·韦尔德的电话号码。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它——贝弗利6-4214。盯着记事簿似乎是个好主意。我不知道这位访客是谁,但我知道我不想见他。那时候,那是我唯一清楚的事情。
“我觉得你可能有点……不诚实,可以这么说吗?”那个声音问道,的确表现出了同情;它让我的胃蜷成一团,感觉就像一个被酸液浸透了的颤抖的拳头。他坐到平常委托人坐的椅子上,弄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就这么说吧。”我同意了,“既然我们说起了,你为什么不慨然站起来,伙计,离开这里。我想请一天病假。你看,我请假没有什么好争辩的,因为我是老板。干干脆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是不是?”
“我想是这样。看着我,克莱德。”
我的心怦怦直跳,但我的头还是低着,眼睛不停地盯着“贝弗利6-4214”。我有点想知道,对梅维斯·韦尔德来说,地狱是否足够热。我说话时,声音平稳。我很惊讶,但很庆幸。“事实上,我可能会请一整年的病假。在卡梅尔,也许吧。坐在甲板上,腿上放着《美国水星》,看着那些大明星从夏威夷回来。”
“看着我。”
我不想,但我还是抬起了头。他坐在委托人的椅子上,就坐在梅维斯、阿迪斯·麦吉尔和大汤姆·哈特菲尔德曾经坐过的地方。就连弗农·克莱因也曾坐在那里,当时他看到女儿脸上挂着吸了鸦片般的笑容、身上一丝不挂的照片。他坐在那里,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肯定见过他的脸。最近的一次是不到一小时前,在我浴室的镜子里,我在用蓝吉列刀片刮胡子。
他眼里——也是我眼里——流露出的同情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当他把手伸出来握住我的手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在我的转椅上转一圈,站起来,从我七楼办公室的窗户里直接跳出去。我想如果我没有那么困惑、彻底迷失,我也许能做到。我读到过很多次“无人操控”这个词——低俗小说写手和煽情记者们的最爱,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有这种感觉。
办公室突然变暗了。我敢发誓,那日天晴朗得很,但还是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桌子对面的男人至少比我大十岁,也许十五岁,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而我的头发仍然是乌黑的,但这并没有改变一个简单的事实:无论他自称是谁或看起来多大了,他就是我。我是不是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那当然了,就像你听自己的录音那样熟悉——尽管不像听内心的声音那样熟悉。
他把我无力的手从桌子上拿了起来,轻快地握了握,就像一个房地产经纪人在做买卖,然后又把它放下。我的手“啪”地一声打在记事簿上,落在梅维斯·韦尔德的电话号码上。当我抬起手指时,我看到梅维斯的号码不见了。事实上,这些年来我记在记事簿上的数字都不见了。记事簿就像……嗯,就像一个虔诚的浸礼会教徒的良心一样干净。
“天哪!”我用嘶哑的声音大喊着,“我的天哪。”
老年版的我坐在桌子对面委托人的椅子上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兰德里,萨缪尔·D.兰德里。为您服务。”
Ⅴ.一次与上帝的对谈
尽管我很慌乱,但我只花了两三秒钟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我不久前才听到这个名字。根据二号油漆工的说法,萨缪尔·兰德里就是造成通往我办公室的那个又长又暗的大厅很快就会变成乳白色的原因。兰德里是富尔威德大楼的所有者。
我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但它明显的疯狂丝毫没有减弱随之而来的希望之火。他们——不管是谁——都说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有双重人格。也许兰德里是我的第二重人格。也许我们是同卵双胞胎,没有血缘关系的双生子,不知何故出生在不同的父母家里,时间上相差了十年或十五年。这个想法并不能解释这一天中所发生的其他咄咄怪事,但它确实是一个说得通的想法,该死的。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兰德里先生?”我问,我竭尽全力,但我的声音不再那么平稳了,“如果是关于租约的事,你得给我一两天的时间来处理。因为我的秘书刚刚似乎发现她在爱达荷州那旮旯的家里有急事。”
兰德里完全没有理会我转移话题的微弱努力。“是的。”他用若有所思的语调说,“我想今天是最糟糕的日子……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克莱德,真的很抱歉。亲眼见到你……好吧,不是我想的那样,完全不一样。首先,我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你。但现在没有回头路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非常不喜欢那个声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希望的火焰正在熄灭。我头疼欲裂似乎是因为缺氧。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弯下腰,抓住了靠在委托人椅子前腿上的瘦长皮箱的把手。上面的首字母缩写是S.D.L.,我推断是我的一位古怪的客人带过来的。一九三四年和一九三五年,我不是无缘无故地获得年度最佳私家侦探奖的。
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公文包——它太小太薄了,不适合用作公文包,而且它不是用皮带扣着的,而是用拉链拉着的。我也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拉链,现在我想起来了。拉链非常小,几乎不像金属。
但兰德里的行李只是奇怪事情的开始。就算兰德里长得出奇地像我哥哥,但他不像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商人,当然也不像一个富裕到足以拥有富尔威德大楼的人。当然,它不是丽兹酒店,但它在洛杉矶市中心,我的委托人(如果他是的话)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看起来就像个流动工人,需要洗个澡、刮刮胡子。
首先,他穿着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只是不像我以前见过的运动鞋。鞋子又大又硬,看起来更像鲍里斯·卡洛夫在《科学怪人》里穿的鞋子。如果是帆布做的,我会吃掉我最喜欢的软呢帽。鞋面上的红色字体看起来就像中国外卖菜单上的一道菜名:锐步。
我低头看了看记事簿,上面曾经写满了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记得梅维斯·韦尔德的电话号码了,尽管我去年冬天才给他打过无数次。那种恐惧感更加强烈了。
“先生。”我说,“我希望你把话说完,离开这里。我想起来了,你何不跳过说话环节,直接离开呢?”
他笑了……很疲倦,我想。这是另一回事。那件朴素的开领白衬衫上面的脸显得非常疲倦,也非常悲伤。那张脸仿佛在说它的主人经历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对我的委托人有些同情,但更主要的是害怕,还有愤怒。因为那也是我的脸,而那个浑蛋显然已经让这张脸饱经沧桑了。
“对不起,克莱德。”他说,“我无能为力。”
他把手放在那个灵巧的小拉链上,一下子打开了公文包,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为了阻止他,我说:“你总是打扮成一个靠种白菜为生的人去拜访你的租客吗?你是什么人,和那些古怪的百万富翁一样吗?”
“好吧,我是个怪人。”他说,“克莱德,把这件事说出来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然后他说出了我一直害怕的事情,同时熄灭了最后一丝希望。“我知道你所有的想法,克莱德。毕竟,我就是你。”
我舔着嘴唇,强迫自己说话;说任何能阻止他拉上拉链的事情。任何事情。我的声音沙哑了,但至少发出声音了。
“是的,我注意到了相似之处。不过我不熟悉古龙水。我喜欢用老香料家的产品。”
他的拇指和另一根手指仍然捏着拉链,但他没有拉。至少现在还没有。
“但你喜欢这个。”他十分肯定地说,“如果你能在拐角处的雷克索百货公司买到它,你会用它的,是不是?不幸的是,你买不到。它叫雅男士,要再过四十年左右才会被发明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又怪又丑的篮球鞋,“就和我的运动鞋一样。”
“不会吧!”
“嗯,是的,确实如此。”兰德里说,他没有笑。
“你从哪儿来?”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兰德里拉开拉链,露出一个用光滑塑料做成的长方形小玩意。它和太阳落山时七楼大厅的颜色一样。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上面没有商标,只有一个肯定是序列号的东西:T-1000。兰德里把它从提箱里拿了出来,用拇指拨弄箱子两边的挂钩,又把带铰链的盖子掀起来,露出一个像电影《在二十五世纪的巴克·罗杰斯》里荧光屏幕似的东西。“我来自未来,就像廉价杂志上的故事一样。”兰德里说。
“你更像是来自阳光之乡疗养院。”我嘟囔道。
“但不完全像廉价的科幻小说。”他继续说,没有理会我的话,“不,不完全是。”他按下了塑料盒子边上的一个按钮。手机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呼声,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嘟嘟声。放置在他腿上的东西看起来像台奇怪的速记机……我有个想法,它可能和事实相差不远。
他抬头看着我说:“克莱德,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看了他一会儿,抑制住再次舔嘴唇的冲动。房间里还是很昏暗,太阳还躲在云层后面,我从街上进来时还看不见那些云朵。兰德里的脸似乎在黑暗中飘浮着,像一个皱巴巴的旧气球。
“你不知道,对吧?”
“我当然知道。”我说,我的确知道。我就是想不起来,就这样——它就在我的嘴边,就像梅维斯·韦尔德的电话号码一样,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说不上来。
“你母亲的名字呢?”
“别跟我玩游戏了!”
“有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上的是哪所高中?每个热血的美国人都记得自己上过什么学校,对吗?或者第一个和他上床的女孩。或者是他长大的那个小镇。你是在圣路易斯·奥比斯波长大的吗?”
我张开嘴,但这次什么也没说出来。
“卡梅尔?”
听起来不错……然后觉得一切都不对劲。我的头在旋转。
“也许是在新墨西哥州的达斯蒂。”
“废话少说!”我喊道。“你知道吗?你知道?”
“是的!这是——”
他弯下腰。他那奇怪的速记机的按键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圣迭戈!你在那里出生和长大!”
他把机器放在我的桌子上,然后把它转过来,这样我就能读到键盘上方的窗口里浮现的字了。
圣迭戈!你在那里出生和长大!
我的眼睛从那窗口上垂下,看到了印在窗口边框上的字。
“东芝是什么?”我问,“当你点了一份锐步晚餐时,会附带这个东西?”
“这是一家日本电子公司。”
我冷淡地笑了。“你在跟谁开玩笑,先生?日本人做发条玩具没有不把弹簧装反的。”
“现在不会了。”他同意了,“说到现在,克莱德,现在是什么时候?今年是哪一年?”
“一九三八年。”我说,然后举起一只半麻木的手摸着脸,揉搓着嘴唇。
“等一下——一九三九年。”
“甚至可能是一九四〇年。我说得对吗?”
我什么也没说,但我感到脸热了起来。
“别难过,克莱德;你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我总是含糊不清。我想要的时间范围其实更像是一种感觉……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叫作‘钱德勒美国时间’。对我的大多数读者来说,效果非常好,而且从出版者的角度来看,它也让事情变得更简单,因为你永远无法准确地指出时间的流逝。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经常会说‘比我记得的时间还长’‘比我想的时间还要早’‘赫克托还是条小狗的时候’之类的话吗?”
“没有——我不能说我注意到了。”但既然他提起,我确实注意到了。
这让我想到了《洛杉矶时报》。我每天都看,但具体是哪几天呢?你无法从报纸本身判断出来,因为报头从来没有日期,只有一句广告语:“美国最优秀的城市的最优秀的报纸。”
“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时间在这个世界并不会真正地流逝。”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看起来非常可怕,充满渴望和奇怪的贪婪。“这是它的许多魅力之一。”他最后说。
我很害怕,但当我真的需要强忍痛苦的时候,我总是能够咬紧牙关,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但你已经开始明白了,克莱德。不是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第一个和我上床的女孩的名字,因为你不认识她们。对吗?”
他点了点头,微笑着,就像老师会对一个思维活跃、出乎意料地说出正确答案的学生那样微笑。但是他的眼中仍然充满那种可怕的同情。
“当你在你的小玩意上写下圣迭戈的时候,它同时进入我的脑海……”
他点点头,鼓励我继续。
“你拥有的不只是富尔威德大楼,对吗?”我咽了口唾沫,想把喉咙里卡着的一大块东西弄下去,但那东西怎么都不下去。“你拥有一切。”
但是兰德里摇了摇头。“不是一切。只有洛杉矶和几个周边地区。也就是说,这个版本的洛杉矶,附带偶尔会出现的小故障或人为创造的东西。
“胡说。”我低声说了这个词。
“看见门的左边墙上的那幅画了吗,克莱德?”
我瞥了一眼,但几乎没必要看;上面画的是华盛顿在横渡特拉华河,它就一直在那里,从……好吧,自从赫克托还是条小狗的时候。
兰德里把他那像电影里的塑料速记机拿回腿上,弯下腰来。
“不要那样做!”我喊着,想去抓他。我做不到。我的胳膊似乎没有力气了,我也无法下定决心。我觉得昏昏欲睡,精疲力竭,就好像我已经失血三品脱,而且还在继续失血。
他又把按键敲得嗒嗒作响。把机器转向我,这样我就能读懂窗口上的字了。上面写着:在通往糖果园的门左边的墙上,挂着我们敬爱的领袖……但总是有点歪斜。这是为了让他保持客观。
我回头看了看照片。乔治·华盛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富兰克林·罗斯福的照片。罗斯福咧嘴笑着,他的烟嘴向上翘着,在他的支持者看来,这种姿态昭示着自信,而他的批评者则认为这是一种傲慢自大的姿态。那幅画挂得有点歪。
他说:“我不需要笔记本电脑来做这件事。”他听起来有点尴尬,好像我指责了他什么似的。“我只需要集中注意力就能做到——就像那些数字从你的记事簿上消失时你看到的那样,但笔记本电脑能帮上忙。我想是因为我习惯把事情写下来。然后进行编辑。从某种程度上说,编辑和重写是这份工作中最吸引人的部分,因为最终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个时候——通常很小,但往往至关重要,而且故事也逐渐成形了。”
我回头看了看兰德里,我说话时,我的声音消失了。“是你创造了我,对吗?”
他点了点头,一脸怪异的羞愧,好像他所做的是件肮脏的事。
“什么时候?”我发出一声奇怪而沙哑的微弱笑声,“我可以这么问吗?”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他说,“我想任何作家都会跟你说同样的话。这并不是一下子发生的——这点我很肯定。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你第一次出场是《在斯卡利特镇》,我是在一九七七年写下的,但从那以后你改变了很多。”
一九七七年,我想。肯定是电影《在二十五世纪的巴克·罗杰斯》上映的那一年。我不想相信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我想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奇怪的是,正是他身上的古龙水气味阻止了我——这是我一生中从未闻到过的熟悉气味。我怎么能辨认出来呢?这是雅男士,对我来说,这个品牌和东芝一样陌生。
但他还在继续说。
“你变得更加复杂有趣了。你一开始很死板。”他清了清嗓子,盯着自己的双手微笑了一会儿。
“真让我伤脑筋。”
听到我声音里的愤怒,他稍稍畏缩了一下,但还是让自己抬起头来。“你的上一本书是《多像一个堕落的天使》。我从一九九〇年开始写这本书,但直到一九九三年才写完。在这期间我遇到了一些问题。我的生活一直……有趣。”他说这个词时语调愤愤不平,“克莱德,生活有趣时,作家是写不出最好的作品的。相信我。”
我瞥了一眼他身上那件宽大的流浪汉衣服,断定他的话可能有道理。“也许这就是你的生活为何败得这么惨。”我说,“那些关于彩票和四万美元的事情纯粹是胡扯——他们是用边境以南的比索付款的。”
“这我知道。”他温和地说,“我没有说我不会偶尔出错,在这个世界,或者对这个世界来说,我可能是神一样的存在,但就我自己而言,我只是一个人类——但当我出错,你和像你一样的人永远不会发觉,克莱德,因为我的错误和中断是你的真理的一部分。是的,皮奥里亚在撒谎。我知道,而且我还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又显得有些不安和羞愧。“我想,是为了让你对我的到来有所准备吧。这就是这一切的目的,从德米克夫妇开始。我不想再把你吓着了。”
任何称职的私人侦探都能很好地判断出委托人何时在说谎,何时在说真话;判断委托人何时在说真话,但故意不说一些事情,则是一种更为珍贵的天赋,我怀疑即使我们中的天才也不能一直利用这种天赋。也许我现在利用它只是因为我和兰德里的脑电波步调一致,但我之前在利用它。他没有告诉我,问题在于我是否应该主动询问。
让我却步的是一种突然来临的可怕直觉,它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就像一个幽灵从鬼屋的墙上渗了出来。这和德米克夫妇有关。他们昨晚之所以如此安静,是因为死人夫妻不会窃窃私语——这是其中的一条规则,和那句“祸不单行”一样,你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信赖。几乎从我见到乔治的第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乔治彬彬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着暴烈的脾气,格洛丽亚·德米克漂亮的脸蛋和傻乎乎的举止背后可能潜伏着一个牙尖嘴利的泼妇。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们只是有点太恩爱了,让人觉得不真实。现在,不知怎么的,我确信乔治终于暴跳如雷,杀死了他的妻子……也许还有他们那只爱叫的威尔士柯基犬。格洛丽亚现在可能正撑着身子坐在浴室淋浴间和厕所之间的角落里,她的脸色发黑,眼睛像老旧的弹珠一样鼓起,舌头伸在发青的嘴唇之间。那只狗躺在地上,脑袋倚在她的膝盖上,脖子上绕着一圈钢丝衣架,它那刺耳的吠声永远停止了。那乔治呢?他躺在床上死了,格洛丽亚的安眠药瓶子空了,放在他旁边的床头柜上。不再有派对,不再有在阿尔·阿里夫酒店跳的吉特巴舞,不再有棕榈沙漠市或贝弗利·格伦街区发生的上流社会浅薄的谋杀案。他们的尸体正在冷却,引来了苍蝇,他们因为游泳晒出的时髦古铜色皮肤正变得苍白。
乔治·德米克和格洛丽亚·德米克,死在这个人的机器里。他们死在这个人的脑子里。
“你没把我吓着,真是糟透了。”我说,然后立马在想:他是否有可能做好事?问问你自己:你如何让一个人欣然去见上帝?我敢打赌,就连摩西看到那丛灌木开始发光的时候,他也会心急如焚。而我只不过是个每天只能得四十美元的私家侦探,还没有扣除开支。
“梅维斯·韦尔德的故事多么像一个堕落的天使。梅维斯·韦尔德这个名字来自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小妹妹》。”他看着我,带着一种不安的不确定感,还夹杂着一丝内疚:“这是一种致敬。”他把“致”的音发得很重。
“这对你来说太棒了。”我说,“但我对这个家伙的名字没有印象。”
“当然没有。在你的世界里,钱德勒从未存在过——当然,在我的世界中的洛杉矶也同样如此。不过,在我的书中,我用过他书中的各种名字。富尔威德大楼是钱德勒书中的侦探菲利普·马洛的办公室所在地。弗农·克莱因……皮奥里亚·史密斯……当然还有克莱德·乌姆尼。这是《重播》中律师的名字。”
“你把这个叫作‘致敬’?”
“没错。”
“那是你这么说,但对我来说,这就是个一般意义上的‘抄袭’的花哨说法。”但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知道我的名字是由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人在一个我从未梦想过的世界里编造出来的。
兰德里的脸色有一点发红,但他的眼睛没有垂下来。
“好吧,也许我确实抄袭了一点东西。当然,我也模仿了钱德勒的风格,但我绝不是第一个;罗斯·麦克唐纳在五六十年代也做过同样的事情,罗伯特·帕克在七八十年代也做过,评论家们都盛赞他们。此外,钱德勒还向哈米特和海明威学习,更不用说向一些通俗作家学习,比如——”
我举起手说:“我们跳过文学课吧,直接切入主题。这太疯狂了,但是——”我的目光移到罗斯福的画像上,从那里又移到那本可怕的空白记事簿上,然后又回到桌子对面那张憔悴的脸上,“就当我相信它了吧。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不过我已经知道了。我靠做侦探谋生,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来自我的内心,而不是我的头脑。
“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对不起,是的。恐怕你得换个角度看待你的生活了,克莱德。就像……嗯……比如说一双鞋。你出去,我进来。等我把鞋带系好,我就走。”
当然可以。他当然是。我突然意识到我必须做什么……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摆脱他。
我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这是一种“请告诉我更多”的微笑。与此同时,我把双腿盘好,准备好越过桌子冲向他。很明显,我们中只有一个人能离开这间办公室。我想成为那个人。
“哦,真的吗?”我说,“多么迷人。萨缪尔,我怎么了?不穿鞋的私家侦探会怎么样?发生了什么,克莱德——”
乌姆尼,最后一个词应该是我的姓,这个入侵的小偷在他的生命中听到的最后一个词。我一说出口,就想跳起来。问题是,心灵感应似乎是双向的。我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惊慌的神色,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嘴巴因专注而紧闭着。他没有用电影里的机器。我想他知道没有时间了。
“‘他的坦白让我震惊,就像某种使人衰弱的药物’,”他说,声音很低,但带着一种朗诵的口吻,不只是简单地说话,“‘我的肌肉失去了所有力量,双腿就像两股有嚼劲的意大利面条,我能做的就是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我瘫倒在椅子上,双腿伸直,除了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太好。”他抱歉地说,“但快速创作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
“你这个浑蛋。”我虚弱地说,“你这个狗娘养的。
“是的。”他同意了,“我想我挺浑蛋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偷走我的生命?”
他的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你的生命?你很清楚,克莱德,即使你不想承认。这根本不是你的生命。我创造了你,从一九七七年一月的一个雨天开始,一直到现在。我赋予你生命,我有权把它带走。”
“非常高尚。”我冷笑着说,“但如果上帝现在就降临,开始像拆一条围巾上没有缝好的线一样撕毁你的生活,你也许会更容易理解我的观点。”
“好吧。”他说,“我想你说得有道理。但为什么要争论呢?与自己争论就像玩数独棋游戏一样——要公平的话,每次都会陷入僵局。我们就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能做到。”
我突然觉得平静了一点。我以前见识过这种场面。有人欺负你时,你必须让对方说话,让他们一直说。这个方法曾经在梅维斯·韦尔德的案子中发挥过作用,现在也会发挥作用。他们会说:‘好吧,我想你现在知道了也无妨’或者‘这有什么害处呢?’”
梅维斯的版本非常优雅:我想让你知道,乌姆尼——我想让你把真相带进地狱。你可以边吃蛋糕边喝咖啡把这些告诉魔鬼。他们说什么真的不重要,但他们如果在说话,就不会开枪。
让他们一直说下去,就是这样。让他们继续说下去,盼望着救兵会在某一刻出现。
“问题是,你为什么想这么做?”我问,“通常都不这么做,对吧?我的意思是,通常你们这类作家,不是能兑现支票,然后该干吗干吗就满意了吗?”
“克莱德,你想让我不停地说话,对不对?”
这对我来说就像一记致命的重拳,但奉陪到最后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咧嘴一笑,耸了耸肩。“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不管怎样,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并没有撒谎。
他又不确定地看了一会儿,弯下腰,摸了摸那个奇怪的塑料盒子里的钥匙(当他抚摸钥匙时,我感到我的腿、肚子和胸口都抽筋了),然后又站了起来。
“我想你现在知道了也无妨。”他终于说,“毕竟,这有什么害处呢?”
“完全没有。”
“你是个聪明的家伙,克莱德,”他说,“你完全正确——作家很少会一头扎进他们自己创造的世界。我想,如果真的这样了,也只是他们的脑子在胡思乱想,而身体却像个植物人一样待在精神病院里。我们大多数人仅仅满足于在我们想象的世界里做游客。我的情况确实如此。我写得并不快——我想我告诉过你,写作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种折磨,但我在十年内创作了五本‘克莱德·乌姆尼系列’小说,一本比一本成功。一九八三年,我辞去了在一家大型保险公司担任地区经理的工作,开始全职写作。我有一个我深爱着的妻子,有一个每天早上都生龙活虎地起床、晚上好好睡觉的儿子——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就是如此。我不认为生活会比那时候更好。”
他坐在那个垫得又软又厚的委托人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动了动手,我看到阿迪斯·麦吉尔在软厚的扶手上留下的烟烫过的痕迹也消失了。他发出一声冷笑。
“我是对的。”他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但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事实也正是如此。大约三个月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堕落的天使,丹尼——我们的儿子——从公园的秋千上摔下来,撞到了头。用你的话说,他晕乎过去了。”
他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和刚才的冷笑一样冰冷苦涩。微笑刚出现就消失了,速度和掠过他脸上的悲痛一样快。
“他流了很多血——你一生中见过很多头部受伤的情况,知道是怎么回事,把琳达吓得半死,但医生都很好,结果发现只是脑震荡;他们让丹尼的情况稳定下来,给他输了一品脱血来补充流失掉的血。也许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这一直困扰着我,但他们做了。你知道的,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他的脑袋,而在于那一品脱血,那些血液感染了艾滋病。”
“再说一次?”
兰德里说:“感谢上帝,这是一种你不知道的病。它在你那个时代是不存在的,克莱德,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会出现,跟雅男士古龙水一样。”
“它会造成什么后果?”
“它会侵蚀你的免疫系统,直到整个系统崩溃,就像轻便马车散架一样。然后,从癌症到水痘,所有病毒都会冲进身体狂欢。”
“天哪。”
他的笑容像抽筋一样忽来忽去。“你想怎么说都可以。艾滋病主要是一种性传播疾病,但它偶尔会出现在血液供应中。我想你可以说,我的孩子中了一次非常不幸的乐透大奖。”
“我很抱歉。”我说,尽管我害怕这个脸色疲倦的瘦削男人,我是认真的。失去孩子这种事就像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的吗?好吧,也许还有什么事——总有一些事,但你得坐下来想一想,对不对?
“谢谢。”他说,“谢谢,克莱德。至少对他来说,病情恶化得很快。他五月份从秋千上摔了下来,九月生日的时候第一个紫色斑点——卡波西肉瘤——出现了。他于一九九一年三月十八日去世。也许他不像一些病人那么痛苦,但是他也很痛苦。哦,是的,他很痛苦。”
我也不知道卡波西肉瘤是什么,所以决定不问。我知道的已经超过我想了解的了。
他说:“你也许能理解我为什么写这一部时慢了下来。你能吗,克莱德?”
我点了点头。
“不过我要继续说。主要是因为我认为虚构是一个伟大的治疗师。也许我不得不相信。我也试着继续生活,但总是出问题——就好像《多像一个堕落的天使》是某种奇怪的倒霉魔咒,把我变成了约伯。丹尼去世后,我的妻子患上了重度抑郁症,我非常担心她,几乎没有注意到我的腿、胃和胸部开始出现红斑,还有瘙痒。我知道这不是艾滋病,一开始我只担心这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变得更糟……克莱德,你得过带状疱疹吗?”
然后他大笑起来,用手掌根拍了拍前额,我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就做了个“真傻”的手势。
“当然没有——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比宿醉更严重的问题。带状疱疹,我的私家侦探朋友,是一种可怕的慢性疾病的有趣名字。在我的世界里的洛杉矶,有一些很好的药物可以帮助缓解症状,但对我没有多大帮助;一九九一年年底,我陷入痛苦。当然,部分原因是对发生在丹尼身上的一切感到沮丧,但大部分原因是痛苦和瘙痒。这会是一本关于一个饱受折磨的作家的有趣的书,你不觉得吗?《痛苦和瘙痒》,或者《托马斯·哈代面临青春期》。”他发出一声烦躁的刺耳笑声。
“随你怎么叫,萨缪尔。”
“我说那是地狱般的几个月。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没什么,到了那年的感恩节,情况就变严重了——我每晚最多睡三个小时,有时我觉得我的皮肤就像姜饼人一样蠕动着想从我身上爬下来逃掉。我想我也因此没有意识到琳达的状况有多糟。”
我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但我知道。“她自杀了。”
他点了点头。“在一九九二年三月,丹尼逝世一周年忌日的时候。距离现在两年多了。”
一滴眼泪顺着他那布满皱纹的、过早衰老的脸颊流下来,我有一种感觉,他是突然变老的。这有点可怕,意识到我是由这样一个小型的上帝创造的,但这也说明了很多,主要是说明了我的缺点的渊源。
“够了。”他说,声音因为愤怒和泪水而含混不清,“如你所说,直切正题吧。在我那个时代,我们说‘开门见山’,但意思都一样。我写完了这本书。就在我发现琳达死在床上的那天——警察今天晚些时候会发现格洛丽亚·德米克也是如此,克莱德——我已经完成了一百九十页的手稿。我一直写到你在塔霍湖搜寻梅维斯的哥哥。三天后,我从葬礼上回到家里,打开文字处理器,开始写第一百九十一页。这让你震惊吗?”
“没有。”我说。我想问他文字处理器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决定不必问了。当然,他腿上的东西是一个文字处理器。必须是。
兰德里说:“你显然属于少数。我仅剩的几个朋友都对此感到震惊,他们太震惊了。琳达的亲戚认为我和疣猪一样冷酷无情。我没有力气解释我是想自救。就像皮奥里亚会说的那样,忽视他们。我抓起书,就像溺水的人抓起救命稻草一样。我抓住了你,克莱德。我的带状疱疹的情况仍然很糟糕,这使我放慢了速度——在某种程度上,它把我挡在外面,要不然我可能更早就到这里了,但这并没有阻止我。至少当我快要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开始好转。但当我写完时,我陷入一种我认为一定也是抑郁的状态。我茫然地浏览着编辑过的剧本……”他直直地看着我说,“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吗?”
“有意义。”我说。它确实有意义,从某种疯狂的角度来说。
他说:“房子里还剩下很多药片。琳达和我在很多方面都像德米克夫妇,克莱德——我们真的相信化学制品能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好,有几次我差点就吃了两把。我想到的不是自杀,而是追上琳达和丹尼,趁还有时间赶上去。”
我点了点头。我想到的是阿迪斯·麦吉尔,就在我们于金发女郎店里互相道别的三天后,我就在那间闷热的阁楼房间里发现了她,额头中央有个发青的小洞。但真正杀死她的是萨缪尔·兰德里,他用一种变形子弹击中了她的大脑。当然是这样。在我的世界里,萨缪尔·兰德里,这个穿着流浪汉裤子、看起来很累的人,对一切都负有责任。这个想法本应该看起来很疯狂,但事实的确如此……我越来越清醒。
我发现我的体力足以支撑我转动椅子,看看窗外。不知怎的,眼前的情景丝毫没有使我感到惊奇:日落大道和它周围的一切仿佛冻住了。汽车、公共汽车、行人都死死地停在路上。这是一个如同柯达快照般的世界,为什么不呢?它的创造者不愿费心让它继续运转,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仍然被自己的痛苦和悲伤所困。见鬼,我很庆幸自己还能呼吸。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萨姆?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介意吗?”
“不,我不介意。不过我不能给出很好的答案,因为我不太清楚。我唯一确定的是,每当我想起那些药片,我就会想起你。我特别想到的是:‘克莱德·乌姆尼绝不会这么做,他会嘲笑任何这么做的人,他会说这是懦夫的做法。’”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对那些直面某种可怕疾病的人——弗农的癌症,或者那个夺去这个男人的儿子生命的卑鄙的恶魔——我可以破例,但你就因为抑郁便想了结自己?那是娘炮会做的事。
“然后我想:‘可那是克莱德·乌姆尼,克莱德是虚构的……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不过,这种想法是行不通的。世上的蠢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指政治家和律师——都嘲笑想象力,除非他们能吸它、打它、摸它、干它,否则他们都认为是不真实的。他们这样想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想象力,也不知道想象的力量。而我很清楚。该死,我应该——我的想象力在过去十来年一直用在购买食物和付房贷上。
“与此同时,我知道我不能继续生活在我过去认为的‘真实世界’里。”我想我们都指的是“唯一的世界”,“从那时起,我开始意识到,我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能让我感到受欢迎,而且当我到达那里时,我也只能成为一个人。那是一九三〇年左右的洛杉矶,那个人就是你。”
我又听到他的小玩意里传来微弱的呼呼声,但我没有转身。
部分原因是我害怕。
部分原因是我不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
Ⅵ.乌姆尼的最后一案
在七层楼下的街道上,一个男人僵住了,他的头半扭着,正看着拐角处的女人,她正在登开往市区的八点五十分的公共汽车的台阶。她美丽的腿一闪而过,那个男人正在盯着她的腿。再往前走一点,一个男孩正伸出他那破旧的棒球手套去接那只凝固在头顶半空中的球。皮奥里亚·史密斯翻倒的桌子上放着一份报纸,飘浮在离大街六英尺高的地方,就像一个三流宗教教师在狂欢节的降神会上召唤的鬼魂。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能从这里看到上面的两张照片:褶皱上面是希特勒,下面是最近去世的古巴乐队领队。
兰德里的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
“起初我以为这意味着我将在某个疯人院里度过余生,以为自己是你,但这没关系,因为只有我的肉体会被锁在疯人院里,你明白吗?然后,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我可以做到更多,也许有一种方法,我可以……嗯……溜进去。你知道关键是什么吗?”
“知道。”我说,我没有左顾右盼。当他的小玩意里的什么东西旋转起来时,那呼呼声又响了起来。突然,凝固在半空中的报纸顺着凝固了的林荫大道飘了下来。过了一两分钟,一辆老旧的德索托汽车摇摇晃晃地穿过日落大道和费尔南多大道的十字路口,撞倒了戴棒球手套的男孩,男孩和德索托汽车都不见了。但球还在,掉到街上,滚到排水沟的中间处,又凝固了。
“你知道?”他听起来很吃惊。
“是的,皮奥里亚就是关键。”
“没错。”他笑了,然后清了清嗓子——两种声音都很紧张,“我总是忘记你就是我。”
这是我从没享受过的奢侈。
“我在胡写一本新书,什么都写不出来。我已经尝试过用六种方式写开头,直到我意识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皮奥里亚·史密斯不喜欢你。”
我急忙转过身来。“你他妈的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这是事实,不知怎的,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想再上文学课了,克莱德,但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诀窍——用第一人称写作是一件有趣而棘手的事情。就好像作者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他的主人公,宛如一系列来自遥远战场的信件或快讯。作家很少有秘密,但这次我有。似乎你在日落大道上的那一小块地方是伊甸园——”
“我以前从来没听人这么叫过。”我说。
“——里面有条蛇,我看见了,而你没有。一条名叫皮奥里亚·史密斯的蛇。”
外面,被他称为我的“伊甸园”的凝固的世界继续变暗,尽管天空万里无云。据说是幸运的卢西亚诺经营的夜总会“红门”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洞,然后一栋新建筑将之填满——是一家名叫“精致早餐店”的餐馆,窗户上挂满了蕨类植物。我扫视了一下街道,看到正在发生的其他变化——新的建筑正悄无声息地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取代旧建筑。这意味着我没有时间了;我知道这一点。不幸的是,我还知道一件事——在这段时间里可能不会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了。当上帝走进你的办公室,告诉你他更喜欢你的生活,而不是他自己的生活时,你到底还有什么选择?
兰德里说:“在我妻子去世两个月后,我就开始写这本小说了。这是本简单——蹩脚——的书。然后我开始了一本新的。我叫它……你能猜到吗,克莱德?”
“当然。”我说着,转过身来。这花光了我的力气,但我想这个怪才会说我的“动机”是好的。日落大道并不太像香榭丽舍大街或海德公园,但它是我的世界。我不想看着他把它撕碎,然后按照他想要的方式重建。“我想你把它叫作《乌姆尼的最后一案》吧。”
他看上去有点吃惊。“你的猜测是对的。”
我挥了挥手。这很费力,但我做到了。“一九三四年和一九三五年,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地获得年度最佳私家侦探奖的,你知道的。”
他笑了:“是的。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
突然间,我恨他——像恨毒药一样恨他。如果我能鼓起勇气冲过桌子,掐死他,我一定会这么做。他也看到了,笑容消失了。
“算了吧,克莱德——你没有机会了。”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对他大喊,“为什么不出去,不要再打扰一个踏实工作的普通人了?”
“因为我不能。即使我想,我也做不到……”他带着一种愤怒中夹杂着恳求的奇怪表情看着我,“试着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克莱德——”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有吗?”
他忽略了我说的话。“在这个世界里,我永远不会衰老,每一年所有的时钟都停留在“二战”前的十八个月,报纸总是只要三美分,我在那里可以吃所有我想要的鸡蛋和红肉,永远不必担心我的胆固醇水平。”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认真地向前倾着身子。“不,你知道!这才是重点,克莱德!这是一个我可以真正做小时候梦想做的工作的世界:我可以成为一名私家侦探。我可以在深夜两点开着一辆快车到处兜风,对着小流氓开枪——我知道他们可能会死,但我不会;我会睡够八小时后在一个漂亮的女歌手旁边醒来,树上鸟儿啁啾,卧室的窗外阳光明媚——那清澈美丽的加利福尼亚阳光。”
“我卧室的窗户朝西。”我说。
“不再是了。”他平静地回答,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无力地握成了拳头。“你知道这有多美妙了吗?你知道这有多完美了吗?在这个世界,人们不会因为一种叫作带状疱疹的愚蠢且不体面的疾病引起的瘙痒而发疯。在这个世界,人们的头发不会变白,更不用说秃顶了。”
他平视着我,在他的凝视中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完全没有希望。
“在这个世界,深爱的儿子永远不会死于艾滋病,深爱的妻子永远不会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再说,你才是这里的局外人,而不是我,不管你会有什么感觉。这是我的世界,它在我的想象中诞生,用我的努力和雄心维持。我把它借给你一段时间了,仅此而已……现在我要把它收回来。”
“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能跟我说说吗?我真的很想知道。”
“这很容易。我把它撕毁,从德米克夫妇开始,他们不过是尼克·查尔斯和诺拉·查尔斯的蹩脚模仿者,然后我按照自己的形象重建了它们。我把所有可爱的配角都拿走了,现在我把所有的地标都搬走了。换句话说,我一点一点地把你的世界的基础抽走,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但我为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感到骄傲。”
“如果你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会发生什么事?”我还让他说个不停,但现在这已经成了习惯,就像一个下雪天的早晨,一匹老马在找回谷仓的路。
他耸了耸肩。“也许会死。或者,也许我真的留下了一个身体上的自我,一具躯壳,一个住在精神病院的紧张性精神病患者。不过,我认为这两件事都不是真的——所有这些感觉都太真实了。不,我想我已经成功了,克莱德。我想他们正在国内寻找一位失踪的作家,却不知道他已经消失在自己文字处理器的存储库中。而事实是,我真的不在乎。”
“那我呢?我会怎么样?”
“克莱德。”他说,“我也不在乎这个。”他又弯腰去摆弄他的小玩意。
“不!”我厉声说。他抬起头来。
“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试图控制它,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了,“先生,我很害怕。请让我一个人待着。我知道外面不再是我的世界——地狱,这里也是,但这是我唯一能接近的世界。把剩下的给我。求你。”
“太迟了,克莱德。”我又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那无情的悔恨,“闭上你的眼睛。我会尽快完成的。”
我试着跳过去——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一动也不动。当我闭上眼睛时,我发现我不需要这样做。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就像午夜的装煤麻袋。
我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他从桌子上向我倾过身来。我试着往后退,却发现自己连后退都做不到。一个干巴巴的东西碰了碰我的手,我尖叫起来。
“别紧张,克莱德。”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声音不仅从我前面传来,而且从四面八方传来。当然,我想。毕竟,我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这只是一张支票。”
“一张……支票?”
“是的。五千美元。你把生意卖给我了。油漆工们将在今晚离开之前把你的名字从门上擦掉,把我的名字涂上。”他听起来像是在做梦,“萨缪尔·D.兰德里,私家侦探。听起来很不错,不是吗?”
我想求他,但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现在我连声音都发不出。
“准备好。”他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克莱德,但它就要发生了。我想不会疼的。”但我真的不在乎会不会疼——这是他没有说出的那句话。
那微弱的呼呼声从黑暗中传来。我感到我的椅子在身下化开了,我突然摔倒了。兰德里的声音随着我沉下来,伴随着他那来自未来的神奇速记机的嗒嗒声和轻拍声,复述着一本名为《乌姆尼的最后一案》的小说的最后两句话。
“‘所以我离开了这座城市,至于我会在哪里驻足……先生,我想那是我的事,不是吗?’”
我的身下有一道耀眼的绿光。我正朝它掉下去。很快它就会把我吞没,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解脱。
“‘全书完’。”兰德里的声音洪亮起来,接着我就掉进绿光中,绿光正穿透我,照进我的身体,克莱德·乌姆尼不见了。
再见了,私家侦探。
Ⅶ.光线的另一面
这都是六个月之前的事了。
我来到一间阴森森的房间,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跪了下来,摇了摇头,想把地板弄干净。我看到一台巴克·罗杰斯的机器,比兰德里带到我办公室的那台机器大一点。上面闪着绿色的字母,我强迫自己站起来,以便能够阅读它们,心不在焉地用指甲在我的小臂上划着。
所以我离开了这座城市,至于我会在哪里驻足……先生,我想那是我的事,不是吗?
在这句话下面,写了另外三个字,大写居中:
全书完。
我又读了一遍,手指在肚子上划过。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的皮肤有问题,虽然不是很疼,但肯定很烦人。当它在我脑海中浮现时,我意识到奇怪的感觉无处不在——我的颈后、大腿后部和胯部。
带状疱疹,我突然想。我患上了兰德里的带状疱疹。我觉得很痒,而我没有马上意识到是因为——
“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痒过。”我说,然后其他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咔嗒咔嗒的声音是那么突然、那么用力,我的脚都摇晃起来了。我慢慢地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尽量不去抓我那奇怪的、仿佛正在蠕动的皮肤,因为我知道我将看到年老版的我,那是一张有着像干洗过的旧衣服一样布满皱纹的脸,头上是一绺毫无光泽的白发。
现在我知道当作家们以某种方式接管了他们所创造的角色的生活时,会发生什么。这毕竟不是真正的盗窃。
更像是一次交换。
我站在那里,凝视着兰德里的脸——我的脸只是苍老了十五岁,我感到皮肤瘙痒难忍。他不是说他的带状疱疹好转了吗?如果这样都算好些了,那他当初情况更糟时是怎么能忍受并且不彻底疯掉的呢?
当然,我当时在兰德里的家里——现在是我的家,在书房外的浴室里,我发现了他治疗带状疱疹服用的药物。不到一个小时后,我站在放着他办公桌的地板上,看到桌上嗡嗡作响的机器,我服下了第一剂药,感觉就像吞下了他的生命,而不是药物。
好像我把他的一生都吞了。
我很高兴地告诉大家,这些天来,带状疱疹已经成为历史。也许它只是过去了,但是我觉得老克莱德·乌姆尼的灵魂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克莱德的世界中,他从未生过一天病,你知道,尽管在这个虚弱的萨缪尔·兰德里的身体里我似乎总是流鼻涕,如果我屈服于它们,那我就死定了……而乐观一点什么时候会有害处呢?我想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从来没有害处”。
然而,有些日子也相当糟糕。第一次发生在我出现后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一九九四年,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年。我正在兰德里的冰箱里翻找,想找点吃的(前一天晚上我喝了他的黑马啤酒,觉得吃点东西能缓解一点宿醉),突然一阵剧痛刺进我的肠子。我以为我要死了。更糟的是,我知道我要死了。我跌倒在厨房的地板上,努力不尖叫出来。过了一两分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疼痛减轻了。
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说“我不在乎”。从那天早上开始,一切都变了。我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爬上楼梯,知道自己会在卧室里发现什么:兰德里床上的湿床单。
在兰德里的世界里,我的第一周主要用来训练自己上厕所。当然,在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上过厕所,或者去看牙医。正因如此,对于我第一次去兰德里名片盒上列出的那家牙医诊所的经历,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更不用说讨论了。
但这丛荆棘中偶尔也有玫瑰。首先,在兰德里令人困惑、快速发展的世界里,没有必要去找工作;他的书显然还会继续大卖,我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寄来的支票兑现。当然,我的签名和他的完全一样。至于我对那样做可能产生的任何道德上的内疚,别逗我了。是我的故事换来了这些支票。兰德里只是把它们书写下来,我却是亲身经历的。该死,我活该挨五十枪,打一针狂犬疫苗,就因为我离梅维斯·韦尔德的爪子太近,它抓破了我。
我本以为和兰德里所谓的朋友会产生问题,但我想,像我这样任务很重的私家侦探应该很清楚——一个有真正朋友的人会想消失在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世界里吗?不太可能。兰德里的朋友是他的儿子和妻子,他们都死了。他有熟人和邻居,但他们似乎接受了我是他这件事。街对面的女人不时会向我投来困惑的眼神,当我走近时,她的小女儿会哭,尽管我过去常常帮她照看小孩(不管怎样,那个女人说我照看过,她没必要撒谎吧?),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甚至和兰德里的经纪人谈过,他叫维利尔,来自纽约。他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写新书。
很快,我告诉他。很快。
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家里。兰德里把我从我自己的世界中赶出来后又把我送进这个世界,但是我没有探索这个世界的欲望。在我每周一次的银行和杂货店之行中,我看到的东西超过了我想看到的。在我学会如何使用他那台糟糕的电视机不到两小时后,我就用一个书立把电视机砸穿了。兰德里想离开这个充斥着疾病和毫无意义的暴力的呻吟世界,这并不让我感到惊讶——在这个世界里,裸体女人在夜总会的窗户上跳舞,和她们发生性关系会要你的命。
不,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我重读了他的每一部小说,每一部都像是翻阅一本广受欢迎的剪贴簿。当然,我也自学了如何使用他的文字处理器。它不像电视机;屏幕是类似的,但在文字处理器上,你可以创造任何你想看的图片,因为它们都来自你的大脑。
我很喜欢这样。
你知道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试着写下一些句子,然后又弃而不用,就像在玩拼图游戏一样。今天早上,我写了一些似乎正确或者几乎正确的句子。想听吗?好的,它们是:
当我朝门口望去时,我看到皮奥里亚·史密斯非常谦卑、非常沮丧地站在那里。“我想我上次见到你时对你态度很不好,乌姆尼先生。”他说,“我是来道歉的。”六个多月过去了,但他看上去和以前一样。我的看法也没有变。
“你还戴着眼镜?”我说。
“是的。我们试过做手术,但没有成功。”他叹了口气,然后咧嘴一笑,耸了耸肩。在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我一直熟悉的皮奥里亚。“嘿,乌姆尼先生,失明也没那么糟。”
这些句子不完美;那当然,我知道。我是做侦探起家的,不是作家。但我相信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如果你确实想做,并且只要你掌握最基本的技能——这也相当于侦探世界的窥视钥匙孔的能力。使用文字处理器的基本技能和侦探世界略有不同,但它仍然是在调查其他人的生活,然后向委托人报告你所看到的。
我自学的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待在这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它一九九四年的洛杉矶;我称之为地狱,原因很多:你在一个叫“微波炉”的盒子里做可怕的冷冻晚餐;运动鞋看起来像弗兰肯斯坦的鞋子;从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听起来像乌鸦在高压锅里被活活蒸熟;还有——
好吧,还有一切。
我想要回我的生活,我想回到原来的样子,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是个可悲的、偷窃的浑蛋,萨姆,我还能这么叫你吗?——我为你感到难过……但是难过也到此为止,因为这里用的词是偷窃。你看,我对这个问题的最初看法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仍然不相信有创造的能力就意味着有偷窃的权利。
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这个窃贼?在你创造的精致早餐馆吃饭?和漂亮的女孩睡觉,睡在漂亮的宝贝旁边,胸部完美不下垂,而她正在谋划一场谋杀?开车去马里布尽情狂欢?或者只是坐在办公室的旧椅子上,享受你的无痛、无臭、无屎的生活?你在做什么?
我一直在自学写作,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现在我找到了入门的方法,我想我会很快好起来的。我已经快看见你了。
明天早上,克莱德和皮奥里亚要去金发女郎店,那里已经重新开业了。这次皮奥里亚要请克莱德吃早餐了。这是第二步。
是的,我几乎能看见你,萨姆,很快我就能看见你了。但我想你不会看到我的。除非我从办公室门后走出来,用手掐住你的喉咙。
这次没有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