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在他们漫长的童年岁月中拍的每一张照片里，兰兹曼的手臂都搭在他妹妹肩膀上。最早妹妹的头只抵到他肚子，到了最后一张照片，他的上唇已有了黑黑的痕影，而他也仅比妹妹高出一寸或是两寸。刚开始看这些照片会觉得蛮可爱的，哥哥很照顾妹妹；看了七八张之后，你会注意到他保护者的姿态里有些威胁的意味。再看十来张，你就会心生忧虑了：虽然他俩紧紧靠在一起对着镜头勇敢微笑，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报纸领养专栏里的孩子。
“我们是孤儿了。”一天晚上娜奥米翻着旧相册说道。相册页是蜡面纸板，上覆一层起了褶皱的聚氨酯膜以固定照片。这层薄膜使得那些家庭照片看上去很有质感，像是封进袋里的证物。他们的母亲在与癌症进行了一番短暂而痛苦的搏斗后离开了人世，而娜奥米正好赶在她去世前从大学退学，更增添了她离去时的悲伤。
后来，每当兰兹曼看到这些照片，就不禁会想象自己在劝阻妹妹不要起飞，然后妹妹听了他的话，于是飞机没有撞山，妹妹没有身亡。
娜奥米从小就很强悍，身上有股兰兹曼无法企及的狠劲。兰兹曼只比她年长两岁，于是哥哥就成了她比较的对象，无论兰兹曼做了什么，都会成为她超越的目标；无论兰兹曼说了什么，她都会加以辩驳。她小时候像个男孩子，长大后像个男人，如果有醉鬼问她是不是同志，她会回答：“除了性取向外都是。”
是她早年的男友让她有了飞上天空的渴望，从此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兰兹曼从未问过她为何会如此迷恋飞行，为何会费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大的劲去取得飞行执照，然后一头栽进由一帮歧视同志的男性主宰的无人区飞行员世界。总之，他那位闯劲十足的妹妹可绝不是个光想不练的空想家。就兰兹曼的理解，机翼的宿命就是与气流的不断战斗，气流将它包围，试图打凹它，挡住它，折弯它，击退它，而它就像与浪潮搏击的鲑鱼，终究免不了一死。犹太复国分子一如鲑鱼，为了回到家园迎头搏击着惊涛骇浪，而娜奥米亦一如鲑鱼，在搏击中耗尽自己的精力与能量。
不过从她直率的言谈、自大的举止与嬉笑中，你不会看到一丝“搏击”的痕迹。她的招牌表情是埃罗尔·弗林
式的：开玩笑时板着个脸，倒霉时却像中了大奖似的咧嘴嬉笑。你甚至还可以给她粘上小胡子，再递给她一把剑，派她去驾驶三桅船。其实兰兹曼的妹妹个性并不复杂，不过在他熟识的异性中并没有她这型的。
“她他妈的就是个怪胎。”亚科维机场飞行服务站航空交通管制部主任说道。这个瘦得皮包骨、驼着背的家伙叫拉里·斯皮罗，是个从新泽西短丘市（Short Hills）来的犹太人，一个锡特卡犹太人口中的“墨西哥佬”。锡特卡犹太人管美国来的犹太人叫“墨西哥佬”，而“墨西哥佬”则管锡特卡人叫“冰人”或“上帝的冰冻选民”。他散光眼镜后面的双眼犹疑不定，脑袋上的灰发像是无数根金属丝，让人联想到漫画里代表愤怒的光束。他穿着一件口袋上绣有姓名首字母的白色牛津布衬衫，系一条红底金格纹领带。他缓缓地卷起袖口，等待着一小杯威士忌的到来。他的牙齿和衬衫领子是同一个颜色。
“天哪！”和在锡特卡工作的大多数“墨西哥佬”一样，这家伙牢牢握着美语不放。对斯皮罗这样的美国东海岸犹太人而言，锡特卡是放逐者的家园，是荒蛮的半亩之地，是阿拉斯加的孤儿，唯有说美语，才能确保自己活在真实之中，确保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可口可乐之国。他微笑着说道：“我从未见过惹出这么大麻烦的女人。”
他俩坐在欧尼·斯卡格威烧烤酒吧大厅后面的火车座椅上，等服务员把牛排端来。这家店开在机场的航空站里，在许多人看来，从温哥华到安克雷奇，能做出像样牛排的餐饮店独此一家。为了保证做出最新鲜的牛排，老板欧尼每天成袋成袋地从加拿大进口血淋淋的冰冻牛肉。店里的装饰走极简路线，简单如快餐店。盘碟都是塑料的，餐巾和医生桌上的病历一样皱。客人先在柜台点餐，然后拿号牌找位子坐下。这家店的女服务员以高龄、坏脾气和有如拖挂卡车驾驶座一般的体形远近闻名，所以吧里的热烈气氛全拜售酒执照和各路怪客所赐，他们大都是飞行员、猎人、渔夫、亚科维的黑帮分子和黑店老板。旺季的周五晚上，店里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买得着，哪怕是麋鹿肉和K粉，而且你还能在这儿听到彻头彻尾的谎言。
现在是周一晚六点，酒吧里坐着一群机场工作人员和几位飞行员，其中有一位是美籍无人区飞行员，意第绪语还算流利，自称曾头脚颠倒飞了三百里却一直浑然不觉。只见店里的橡木吧台体积庞大，仿维多利亚风格，跟整体的极简风格很不协调，它是欧尼从锡特卡市一家倒闭的牛仔主题美国牛排连锁店里搬回来的。
“麻烦，”兰兹曼说，“从头到尾。”
斯皮罗皱了皱眉，娜奥米驾驶的飞机撞上敦克布鲁姆山时，他在机场值班，虽然他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但还是时常陷入痛苦的自责中。他拉开尼龙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一个蓝色文件夹，那里面装着一沓用夹子夹着的文件和几张零散的纸。
“我重看了下概要，”他的语气有些沉痛，“那天的天气很好，飞机晚保养了几天，最后的通话正常。”
“嗯。”兰兹曼说。
“你在寻找新线索？”斯皮罗语气里的怜悯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斯皮罗，也就试着找一找吧。”
兰兹曼接过文件夹，匆匆翻了下那沓文件，是美国联邦航空局的最终调查报告。接着他从那几张零散的纸中抽出一张。
“你要的飞行计划，这张是她在出事的前一天传出的。”斯皮罗说。
兰兹曼审视着手中的表格，它表明飞行员娜奥米·兰兹曼计划驾驶她的“风笛手超级幼兽”小型飞机从阿拉斯加的危险海峡（Peril Strait）飞往锡特卡特区的亚科维，机上载有一名乘客。
“她通过电话传给你的，是吗？”兰兹曼看了下印时戳后说，“那天凌晨五点三十分时。”
“是的，她用自动系统，大部分飞行员都用。”
“危险海峡在哪？”兰兹曼说，“邻着特纳基斯普林斯市（Tena-kee Springs），是吗？”
“在它南边。”
“所以，从那里飞过来需要两小时？”
“差不多吧。”
“我想她一定非常自信，”兰兹曼说，“她预计自己将于六点一刻抵达目的地，这距离她传出飞行计划仅过了四十五分钟。”
斯皮罗对异常情况向来是又爱又憎。他拿过那沓看在兰兹曼请他吃牛排的份上才去复印来的文件，调了个个儿，认真翻看起来。“她确实于六点一刻左右抵达亚科维机场，”他说，“美方记载的时间为六点十七分。”
“所以，要么她用不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就飞完了两小时的航线，”兰兹曼说，“要么……要么她正在飞往其他地方的途中，然后临时决定飞往亚科维。”
牛排端来了。女服务员收走号牌，留下两大块加拿大牛排。闻起来真香，看起来真棒，但斯皮罗视而不见，连酒也忘在一边，只是仔细查看文件。
“看这儿，这是之前一天美方的记录。她从锡特卡飞经危险海峡，机上载有三名乘客。她下午四点起飞，六点三十分按计划抵达。没错，她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于是她决定留下过夜，第二天上午……”斯皮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哈。”
“什么？”
“这个——我猜她原先的飞行计划是：第二天上午飞回锡特卡市。”
“她应该是先朝锡特卡市方向飞行了一段时间，途中，她突然转向，飞往亚科维。”
“看起来是这样。”
“危险海峡，”兰兹曼说，“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鹿、熊、鱼，全是犹太人想杀的动物。”
“她去那干吗？”兰兹曼说，“她应该不是去杀生的，比如钓鱼。”
斯皮罗眉头一皱，起身走到吧台，贴到那个美籍飞行员身边，两人开始交谈。飞行员看起来很警惕，那是一种天生的警惕感。但他最后还是点点头，跟着斯皮罗走向火车座。
“这位是洛奇·基特卡，”斯皮罗说，“这位是兰兹曼警探。”说完后他便坐下，埋头对付起他的牛排。
基特卡下身穿一条黑色皮牛仔裤，上身只套了一件背心。只见他的上半身，从手腕、喉咙到腰间纹满了鲸鱼、海狸之类的原住民图腾，左臂二头肌上的一条蛇或是鳗鱼尤为扎眼，一股狡猾的目光从它的眼睛里透射出来。
“你是飞行员？”兰兹曼问。
“不，我是条子。”他笑着答道。笑声真挚兼具感染力，看起来他对自己的风趣相当自信。
“去过危险海峡么？”
基特卡摇摇头，但兰兹曼根本不信。
“对那地方知道多少？”
“只知道从空中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基特卡，”兰兹曼说，“原住民的名字。”
“我父亲是特林吉特人，我母亲身上有苏格兰、爱尔兰、德国和瑞典血统，就差没有犹太血统。”
“危险海峡有很多原住民？”
“那里除了原住民还是原住民。”基特卡的语气非常确定。一语刚落，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还说对危险海峡一无所知。他避开兰兹曼的目光，眼睛盯住牛排，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没有白人？”
“好像只有一两个，藏在洞里。”
“犹太人呢？”兰兹曼说。
基特卡目露凶光，一股带着自我保护的凶光：“我刚才说过，我只从空中俯瞰过那个地方。”
“我在调查一个案子，”兰兹曼说，“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某位锡特卡犹太人很感兴趣。”
“那儿是原住民的领地，是阿拉斯加州的地盘，”基特卡说，“恕我直言，一个犹太条子在那儿就是问上一天，也不会有人理睬。”
“好了，甜心，”兰兹曼用意第绪语说，“别光顾着看了，这牛排是你的了，我还没碰过。”
“你自己不吃？”
“我没胃口，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是纽约牛排，是吧？我爱纽约牛排。”
基特卡坐下，兰兹曼将盘子推到他面前，然后喝着咖啡，看两个男人消灭他们的晚餐。将盘中餐一扫而光后，基特卡看起来开心了许多，不再那么警惕，也不再担心被兰兹曼算计。
“妈的，这牛肉真嫩，”他端起红色塑料啤酒杯，长饮了一口冰水，接着瞟了斯皮罗一眼，再瞟了兰兹曼一眼，最后把视线移到杯子上。“吃人的嘴软啊，”他愤愤地咕哝了一句，接着说道，“我听说那儿有个勒戒中心，专门接收吸毒的犹太教徒。我想你们这些大胡子就是再虔诚，也还是可能会嗑药、酗酒或作奸犯科的吧。”
“有道理，看来有人不希望这些瘾君子在犹太人的地界丢人。”斯皮罗说。
“是么？”兰兹曼说，“锡特卡犹太人可很难在美国拿到做生意的许可权，哪怕你做的是正经生意。”
“我刚才说了，”基特卡说，“我只是听说，说不定是别人在胡扯。”
“真是怪了。”斯皮罗嘀咕了一声，说完又沉浸到文件的世界中。
“哪里怪了？”
“我都翻遍了，就是没见着她最后的飞行计划，从亚科维飞回锡特卡的那次死亡飞行的飞行计划。”说完他掏出手机，按了两个键，等待电话接通。“她明明把飞行计划传给我了，我亲眼看到的。贝拉？我是斯皮罗，你在忙吗？啊哈，好的。听着，能帮我查件事吗？我需要确认下自动系统里有某次飞行计划的记录，”他把娜奥米的名字和死亡飞行的日期时间告诉贝拉，“能帮我查下？对。”
“你认识我妹妹吗，基特卡先生？”兰兹曼问。
“算是吧，”基特卡说，“我被她暴揍过一次。”
“彼此彼此。”兰兹曼说。
“不可能吧，”斯皮罗的语气绷得紧紧的，“能再查一次吗？”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兰兹曼和基特卡看着斯皮罗听电话另一头的贝拉说话。
“有些不大对劲，贝拉，”斯皮罗终于开口了，“我马上过来。”
“怎么了？”兰兹曼说，“怎么回事？”
“她找不到那次飞行计划，这不可能，因为美方的最终调查报告里提到过该次飞行计划的编号。”
说完他又开始翻看那沓文件。
“有人动过这份文件，”他的口吻起初有点勉强，但随着心里对自己的结论越来越肯定，他逐渐放松起来，“分量很重的人。”
“分量很重，”兰兹曼说，“你说的分量很重，比如重到足以拿到许可，在原住民事务局（BIA ）管辖的地区建犹太人勒戒中心之类？”
“总之我无法承受，”斯皮罗说完啪一声将文件合上，夹在腋下，“我得走了，兰兹曼，谢谢你的牛排。”
斯皮罗走后，兰兹曼掏出手机拨了个阿拉斯加州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兰兹曼对她说：“我找威尔弗雷德·迪克。”
“天哪，”基特卡说，“小心点。”
女人喊来了一位警佐。
“迪克警长不在，”警佐说，“有事吗？”
“也许你听说过，危险海峡有个勒戒中心？”兰兹曼说，“医生全是大胡子？”
“贝斯·蒂昆？”他仿佛是在说一个姓氏跟“小妞”（Chicken）押韵的美国女孩，“我知道。”
从他回答的语气来看，知道那地方完全没让他感到得意。
“我想小拜访那里一次，”兰兹曼说，“明天，可以么？”
这问题如此简单，却让警佐难以招架。“明天。”他总算吭出一声。
“是的，我会搭飞机过去，去看看贝斯·蒂昆勒戒中心。”
“呵呵。”
“怎么了，警佐？贝斯·蒂昆的生意红火么？”
“迪克警长不让我们管这些事。我会告诉他您打来过电话。”
“你有飞机的吧，洛奇？”兰兹曼用中指关掉手机说。
“没了，”基特卡说，“打扑克输掉了，所以才为犹太老板打工。”
“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没事。”基特卡说。
“我想去危险海峡那个勒戒中心一游。”
“事实上，我明天要载一个客户飞淡水湾，”基特卡说，“不过中途可以向右拐一小段。但别指望我免费载你，”他咧嘴一笑，让兰兹曼想到了海狸，“飞这遭可比一顿牛排要他妈贵太多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们是孤儿了。”一天晚上娜奥米翻着旧相册说道。相册页是蜡面纸板，上覆一层起了褶皱的聚氨酯膜以固定照片。这层薄膜使得那些家庭照片看上去很有质感，像是封进袋里的证物。他们的母亲在与癌症进行了一番短暂而痛苦的搏斗后离开了人世，而娜奥米正好赶在她去世前从大学退学，更增添了她离去时的悲伤。
后来，每当兰兹曼看到这些照片，就不禁会想象自己在劝阻妹妹不要起飞，然后妹妹听了他的话，于是飞机没有撞山，妹妹没有身亡。
娜奥米从小就很强悍，身上有股兰兹曼无法企及的狠劲。兰兹曼只比她年长两岁，于是哥哥就成了她比较的对象，无论兰兹曼做了什么，都会成为她超越的目标；无论兰兹曼说了什么，她都会加以辩驳。她小时候像个男孩子，长大后像个男人，如果有醉鬼问她是不是同志，她会回答：“除了性取向外都是。”
是她早年的男友让她有了飞上天空的渴望，从此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兰兹曼从未问过她为何会如此迷恋飞行，为何会费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大的劲去取得飞行执照，然后一头栽进由一帮歧视同志的男性主宰的无人区飞行员世界。总之，他那位闯劲十足的妹妹可绝不是个光想不练的空想家。就兰兹曼的理解，机翼的宿命就是与气流的不断战斗，气流将它包围，试图打凹它，挡住它，折弯它，击退它，而它就像与浪潮搏击的鲑鱼，终究免不了一死。犹太复国分子一如鲑鱼，为了回到家园迎头搏击着惊涛骇浪，而娜奥米亦一如鲑鱼，在搏击中耗尽自己的精力与能量。
不过从她直率的言谈、自大的举止与嬉笑中，你不会看到一丝“搏击”的痕迹。她的招牌表情是埃罗尔·弗林
式的：开玩笑时板着个脸，倒霉时却像中了大奖似的咧嘴嬉笑。你甚至还可以给她粘上小胡子，再递给她一把剑，派她去驾驶三桅船。其实兰兹曼的妹妹个性并不复杂，不过在他熟识的异性中并没有她这型的。“她他妈的就是个怪胎。”亚科维机场飞行服务站航空交通管制部主任说道。这个瘦得皮包骨、驼着背的家伙叫拉里·斯皮罗，是个从新泽西短丘市（Short Hills）来的犹太人，一个锡特卡犹太人口中的“墨西哥佬”。锡特卡犹太人管美国来的犹太人叫“墨西哥佬”，而“墨西哥佬”则管锡特卡人叫“冰人”或“上帝的冰冻选民”。他散光眼镜后面的双眼犹疑不定，脑袋上的灰发像是无数根金属丝，让人联想到漫画里代表愤怒的光束。他穿着一件口袋上绣有姓名首字母的白色牛津布衬衫，系一条红底金格纹领带。他缓缓地卷起袖口，等待着一小杯威士忌的到来。他的牙齿和衬衫领子是同一个颜色。
“天哪！”和在锡特卡工作的大多数“墨西哥佬”一样，这家伙牢牢握着美语不放。对斯皮罗这样的美国东海岸犹太人而言，锡特卡是放逐者的家园，是荒蛮的半亩之地，是阿拉斯加的孤儿，唯有说美语，才能确保自己活在真实之中，确保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可口可乐之国。他微笑着说道：“我从未见过惹出这么大麻烦的女人。”
他俩坐在欧尼·斯卡格威烧烤酒吧大厅后面的火车座椅上，等服务员把牛排端来。这家店开在机场的航空站里，在许多人看来，从温哥华到安克雷奇
，能做出像样牛排的餐饮店独此一家。为了保证做出最新鲜的牛排，老板欧尼每天成袋成袋地从加拿大进口血淋淋的冰冻牛肉。店里的装饰走极简路线，简单如快餐店。盘碟都是塑料的，餐巾和医生桌上的病历一样皱。客人先在柜台点餐，然后拿号牌找位子坐下。这家店的女服务员以高龄、坏脾气和有如拖挂卡车驾驶座一般的体形远近闻名，所以吧里的热烈气氛全拜售酒执照和各路怪客所赐，他们大都是飞行员、猎人、渔夫、亚科维的黑帮分子和黑店老板。旺季的周五晚上，店里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买得着，哪怕是麋鹿肉和K粉，而且你还能在这儿听到彻头彻尾的谎言。现在是周一晚六点，酒吧里坐着一群机场工作人员和几位飞行员，其中有一位是美籍无人区飞行员，意第绪语还算流利，自称曾头脚颠倒飞了三百里却一直浑然不觉。只见店里的橡木吧台体积庞大，仿维多利亚风格，跟整体的极简风格很不协调，它是欧尼从锡特卡市一家倒闭的牛仔主题美国牛排连锁店里搬回来的。
“麻烦，”兰兹曼说，“从头到尾。”
斯皮罗皱了皱眉，娜奥米驾驶的飞机撞上敦克布鲁姆山时，他在机场值班，虽然他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但还是时常陷入痛苦的自责中。他拉开尼龙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一个蓝色文件夹，那里面装着一沓用夹子夹着的文件和几张零散的纸。
“我重看了下概要，”他的语气有些沉痛，“那天的天气很好，飞机晚保养了几天，最后的通话正常。”
“嗯。”兰兹曼说。
“你在寻找新线索？”斯皮罗语气里的怜悯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斯皮罗，也就试着找一找吧。”
兰兹曼接过文件夹，匆匆翻了下那沓文件，是美国联邦航空局的最终调查报告。接着他从那几张零散的纸中抽出一张。
“你要的飞行计划
，这张是她在出事的前一天传出的。”斯皮罗说。兰兹曼审视着手中的表格，它表明飞行员娜奥米·兰兹曼计划驾驶她的“风笛手超级幼兽”小型飞机从阿拉斯加的危险海峡（Peril Strait）飞往锡特卡特区的亚科维，机上载有一名乘客。
“她通过电话传给你的，是吗？”兰兹曼看了下印时戳后说，“那天凌晨五点三十分时。”
“是的，她用自动系统，大部分飞行员都用。”
“危险海峡在哪？”兰兹曼说，“邻着特纳基斯普林斯市（Tena-kee Springs），是吗？”
“在它南边。”
“所以，从那里飞过来需要两小时？”
“差不多吧。”
“我想她一定非常自信，”兰兹曼说，“她预计自己将于六点一刻抵达目的地，这距离她传出飞行计划仅过了四十五分钟。”
斯皮罗对异常情况向来是又爱又憎。他拿过那沓看在兰兹曼请他吃牛排的份上才去复印来的文件，调了个个儿，认真翻看起来。“她确实于六点一刻左右抵达亚科维机场，”他说，“美方记载的时间为六点十七分。”
“所以，要么她用不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就飞完了两小时的航线，”兰兹曼说，“要么……要么她正在飞往其他地方的途中，然后临时决定飞往亚科维。”
牛排端来了。女服务员收走号牌，留下两大块加拿大牛排。闻起来真香，看起来真棒，但斯皮罗视而不见，连酒也忘在一边，只是仔细查看文件。
“看这儿，这是之前一天美方的记录。她从锡特卡飞经危险海峡，机上载有三名乘客。她下午四点起飞，六点三十分按计划抵达。没错，她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于是她决定留下过夜，第二天上午……”斯皮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哈。”
“什么？”
“这个——我猜她原先的飞行计划是：第二天上午飞回锡特卡市。”
“她应该是先朝锡特卡市方向飞行了一段时间，途中，她突然转向，飞往亚科维。”
“看起来是这样。”
“危险海峡，”兰兹曼说，“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鹿、熊、鱼，全是犹太人想杀的动物。”
“她去那干吗？”兰兹曼说，“她应该不是去杀生的，比如钓鱼。”
斯皮罗眉头一皱，起身走到吧台，贴到那个美籍飞行员身边，两人开始交谈。飞行员看起来很警惕，那是一种天生的警惕感。但他最后还是点点头，跟着斯皮罗走向火车座。
“这位是洛奇·基特卡，”斯皮罗说，“这位是兰兹曼警探。”说完后他便坐下，埋头对付起他的牛排。
基特卡下身穿一条黑色皮牛仔裤，上身只套了一件背心。只见他的上半身，从手腕、喉咙到腰间纹满了鲸鱼、海狸之类的原住民图腾，左臂二头肌上的一条蛇或是鳗鱼尤为扎眼，一股狡猾的目光从它的眼睛里透射出来。
“你是飞行员？”兰兹曼问。
“不，我是条子。”他笑着答道。笑声真挚兼具感染力，看起来他对自己的风趣相当自信。
“去过危险海峡么？”
基特卡摇摇头，但兰兹曼根本不信。
“对那地方知道多少？”
“只知道从空中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基特卡，”兰兹曼说，“原住民的名字。”
“我父亲是特林吉特人，我母亲身上有苏格兰、爱尔兰、德国和瑞典血统，就差没有犹太血统。”
“危险海峡有很多原住民？”
“那里除了原住民还是原住民。”基特卡的语气非常确定。一语刚落，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还说对危险海峡一无所知。他避开兰兹曼的目光，眼睛盯住牛排，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没有白人？”
“好像只有一两个，藏在洞里。”
“犹太人呢？”兰兹曼说。
基特卡目露凶光，一股带着自我保护的凶光：“我刚才说过，我只从空中俯瞰过那个地方。”
“我在调查一个案子，”兰兹曼说，“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某位锡特卡犹太人很感兴趣。”
“那儿是原住民的领地，是阿拉斯加州的地盘，”基特卡说，“恕我直言，一个犹太条子在那儿就是问上一天，也不会有人理睬。”
“好了，甜心，”兰兹曼用意第绪语说，“别光顾着看了，这牛排是你的了，我还没碰过。”
“你自己不吃？”
“我没胃口，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是纽约牛排，是吧？我爱纽约牛排。”
基特卡坐下，兰兹曼将盘子推到他面前，然后喝着咖啡，看两个男人消灭他们的晚餐。将盘中餐一扫而光后，基特卡看起来开心了许多，不再那么警惕，也不再担心被兰兹曼算计。
“妈的，这牛肉真嫩，”他端起红色塑料啤酒杯，长饮了一口冰水，接着瞟了斯皮罗一眼，再瞟了兰兹曼一眼，最后把视线移到杯子上。“吃人的嘴软啊，”他愤愤地咕哝了一句，接着说道，“我听说那儿有个勒戒中心，专门接收吸毒的犹太教徒。我想你们这些大胡子就是再虔诚，也还是可能会嗑药、酗酒或作奸犯科的吧。”
“有道理，看来有人不希望这些瘾君子在犹太人的地界丢人。”斯皮罗说。
“是么？”兰兹曼说，“锡特卡犹太人可很难在美国拿到做生意的许可权，哪怕你做的是正经生意。”
“我刚才说了，”基特卡说，“我只是听说，说不定是别人在胡扯。”
“真是怪了。”斯皮罗嘀咕了一声，说完又沉浸到文件的世界中。
“哪里怪了？”
“我都翻遍了，就是没见着她最后的飞行计划，从亚科维飞回锡特卡的那次死亡飞行的飞行计划。”说完他掏出手机，按了两个键，等待电话接通。“她明明把飞行计划传给我了，我亲眼看到的。贝拉？我是斯皮罗，你在忙吗？啊哈，好的。听着，能帮我查件事吗？我需要确认下自动系统里有某次飞行计划的记录，”他把娜奥米的名字和死亡飞行的日期时间告诉贝拉，“能帮我查下？对。”
“你认识我妹妹吗，基特卡先生？”兰兹曼问。
“算是吧，”基特卡说，“我被她暴揍过一次。”
“彼此彼此。”兰兹曼说。
“不可能吧，”斯皮罗的语气绷得紧紧的，“能再查一次吗？”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兰兹曼和基特卡看着斯皮罗听电话另一头的贝拉说话。
“有些不大对劲，贝拉，”斯皮罗终于开口了，“我马上过来。”
“怎么了？”兰兹曼说，“怎么回事？”
“她找不到那次飞行计划，这不可能，因为美方的最终调查报告里提到过该次飞行计划的编号。”
说完他又开始翻看那沓文件。
“有人动过这份文件，”他的口吻起初有点勉强，但随着心里对自己的结论越来越肯定，他逐渐放松起来，“分量很重的人。”
“分量很重，”兰兹曼说，“你说的分量很重，比如重到足以拿到许可，在原住民事务局（BIA ）管辖的地区建犹太人勒戒中心之类？”
“总之我无法承受，”斯皮罗说完啪一声将文件合上，夹在腋下，“我得走了，兰兹曼，谢谢你的牛排。”
斯皮罗走后，兰兹曼掏出手机拨了个阿拉斯加州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兰兹曼对她说：“我找威尔弗雷德·迪克。”
“天哪，”基特卡说，“小心点。”
女人喊来了一位警佐。
“迪克警长不在，”警佐说，“有事吗？”
“也许你听说过，危险海峡有个勒戒中心？”兰兹曼说，“医生全是大胡子？”
“贝斯·蒂昆？”他仿佛是在说一个姓氏跟“小妞”（Chicken）押韵的美国女孩，“我知道。”
从他回答的语气来看，知道那地方完全没让他感到得意。
“我想小拜访那里一次，”兰兹曼说，“明天，可以么？”
这问题如此简单，却让警佐难以招架。“明天。”他总算吭出一声。
“是的，我会搭飞机过去，去看看贝斯·蒂昆勒戒中心。”
“呵呵。”
“怎么了，警佐？贝斯·蒂昆的生意红火么？”
“迪克警长不让我们管这些事。我会告诉他您打来过电话。”
“你有飞机的吧，洛奇？”兰兹曼用中指关掉手机说。
“没了，”基特卡说，“打扑克输掉了，所以才为犹太老板打工。”
“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没事。”基特卡说。
“我想去危险海峡那个勒戒中心一游。”
“事实上，我明天要载一个客户飞淡水湾，”基特卡说，“不过中途可以向右拐一小段。但别指望我免费载你，”他咧嘴一笑，让兰兹曼想到了海狸，“飞这遭可比一顿牛排要他妈贵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