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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辽阔漆黑的冷杉山林间展开一片绿地,它像是一枚绿色胸针,别在山的锁骨上。绿地中央,几栋棕色屋顶的建筑绕着一座圆形喷泉向外散开,彼此以小径相连,被草坪和碎石隔开。绿地远端有个足球场,外围是椭圆形跑道。这地方感觉上像是寄宿学校,又像是那种专为纨绔子弟而建在深山老林里的学院。六名穿着套头衫和短裤的男子正绕着跑道慢跑,其他人在场地中央做着伸展操。他们或坐或躺,手腿和地面成各种角度,犹如一张绿纸上的二十多个字母,机翼掠过球场上空,套头衫的帽子全都像防空炮口般瞄向机身。尽管身在空中,兰兹曼很确定这帮露出白皙长腿,跑着跳着,伸胳膊撂腿的家伙都很健康。只见一个穿着深色连体工作服的男人目光追随着赛斯纳水上飞机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弯起右手臂,右手卷成半个喇叭筒凑到嘴边高声喊道:“有——访——客。”
基特卡使出浑身的劲操纵飞机,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嘴里发出呼噜声和呻吟声。突然间,飞机从天空掉了下来,接着它每次下降一点点,直到猛地撞上海面。也许发出呻吟声的是兰兹曼。
“我并不想说的,”等莱康明发动机挂入空挡,他们能听见自己脑袋的思考后,基特卡开口道,“但六百块好像并不太够。”
机舱里除了他,还有一大堆放了二十年的麋鹿腐肉,发出阵阵恶臭。兰兹曼很后悔自己违背了在娜奥米死后立下的誓言:再也不搭乘小型飞机。飞机驶离亚科维半小时后,兰兹曼决定通过呕吐为这次危险海峡之旅增添趣味。不过,考虑到兰兹曼这几天都没好好吃过东西,能在飞机上呕吐也算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抱歉,洛奇,”还没吐完的兰兹曼对着袜子大声说道,唯恐袜子隔掉一部分声音,“我想我还没准备好再坐飞机。”
兰兹曼上一次搭的是他妹妹的飞机,一点也没晕机。但那是因为飞机好,娜奥米驾驶技术高,天公又作美,再加上兰兹曼上机前就已喝得酩酊大醉。这次他可冒了天大的险,竟痛并清醒着登上了飞机。汽车旅馆那三杯烂咖啡不停戳着他的神经,育空河(Yukon River)吹来的凛冽飙风和基特卡糟糕的驾驶水准更是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基特卡这小子笨拙地掌控着托克尔地区航空公司托付给他的老赛斯纳二〇六,该小心的时候粗心,该谨慎的时候鲁莽,任由兰兹曼卡在帆布网里左右摇晃。飞机轰隆作响,抖个不停,摇摆不定,兰兹曼感觉骨头就快被摇散,脑袋就快被摇掉,手臂已经被摇断,眼球已经滚到了暖气片底下。当他们飞越摩尔山脉时,兰兹曼不禁又发了一次誓。
基特卡打开舱门,拉着系泊索跳上水上飞机码头。兰兹曼踉踉跄跄地走出机舱,踏上泛灰色雪松木板。他眨眨眼睛,只觉一阵晕眩。他深吸一口气,吸进去一肺的松针和海藻味。他把领带捋直,戴上帽子。
他的眼前是几艘船艇、一只燃油泵和一排颜色如生锈发动机、饱经风雨侵蚀的房子。房子以木桩支撑,犹如一个个长了竹竿腿的女人。一条肮脏的木板路从每栋房子门前经过,一直延伸到岸边。这些房子像是被一条系船索绑在一起,俯瞰着岸边纠结的钓丝和缠绕着浮物的碎裂围网。整个村子看上去除了浮木、铁丝和从远方漂来的浮货外一无所有。
水上飞机码头显然与木板路和村庄来自不同的世界。白色混凝土,灰漆钢梁,坚固、美观、新颖,足以满足多金的飞行爱好者的需求。岸边有道铁门,门内一条山道蜿蜒通往山顶那片绿地。山道旁有条垂直升降轨道,用来向上运送物品。门旁的栏杆上拴了一小块金属牌,上面用意第绪语和美语写着:贝斯·蒂昆勒戒中心,下面一行还用美语标注:私人领地。兰兹曼凝视着那些个意第绪语字母,它们出现在巴拉诺夫岛的荒远角落,虽显得格格不入,却让他感到了一丝家的温暖,犹如见到了一群身穿黑西装、头戴费多拉软呢帽(Fedora)的犹太警察。
基特卡走到一根柱子前,拧开安在柱上的水龙头,将自己的斯泰森毡帽装满水,开始一帽子接一帽子地泼进机舱。兰兹曼感到窘迫至极,但基特卡和呕吐物看起来像是熟识的老友,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清洗完毕后,他站到机舱门口,低头看着码头上的兰兹曼。海水拍打着赛斯纳水上飞机的浮筒和支撑房子的木桩,海风在兰兹曼耳边呼呼作响。村里传来女人训斥孩子或是丈夫的刺耳声音,随后是一阵狗吠,仿佛是在模仿女人的叫骂声。
“看来他们知道你来了,”基特卡说,“山顶上那些家伙。”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嘴巴几乎呱了起来。
“我这周突然造访过一个人,不是很成功,”兰兹曼说着掏出贝雷塔小手枪,卸下弹匣,检查了下子弹,“他们应该不会太意外。”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基特卡边说边打量着手枪。
“不知道,”兰兹曼说,“我不知道。你呢?”
“说正经的,老兄,”基特卡说,“虽然你把我的飞机吐得污秽不堪,但如果我知道,绝对不会对你隐瞒。”
“管他们是谁,”兰兹曼将弹匣推回原位,说,“我想他们可能杀了我妹妹。”
基特卡仔细揣摩着这句话,仿佛是在挑它的语病和漏洞。“我十点前得赶回淡水湾。”他不无遗憾地说。
“没事,”兰兹曼说,“我理解。”
“不然的话,老兄,我会全力挺你。”
“嘿,好了,干吗这么说?这又不关你的事。”
“没错,但我这么说是因为娜奥米,这女人真他妈是个厉害角色。”
“说说看。”
“实际上,她一直不怎么待见我。”
“她这人忽冷忽热的。”兰兹曼说着把枪放回西装口袋。
“好吧,”基特卡抬脚一踢,牛仔靴溅起的水花从机舱里飞了出去,“嘿,听着,你小心点。”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小心点。”兰兹曼坦陈。
“你和她,”基特卡说,“果然兄妹俩。”
兰兹曼噔噔走下码头,不抱希望地拧了拧铁门的把手。接着他把小背包扔了进去,开始攀爬起来。爬到顶端时,他的一只脚被铁条卡住,先是鞋子掉了下来,然后只听“砰”的一声,他重重摔到了里边,更糟糕的是,他的牙齿咬到了舌头,一股带着咸味的鲜血从嘴里喷溅了出来。他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瞥了码头一眼,确定这一幕被基特卡目击了。兰兹曼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基特卡也朝他挥挥手,接着关上舱门。发动机猛地惊醒,螺旋桨迅速旋转,化为一个黑色光圈。
兰兹曼踏着长长的阶梯,缓缓走向山顶。他此刻的身体状况比上周五征服第聂伯大楼的楼梯时还要糟糕。昨夜,躺在汽车旅馆坚硬床垫上的他辗转难眠;两天前,倒在雪地里的他被人痛殴,还吃了枪子。他浑身生疼,尤其是肋骨和左膝。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到半路不得不停下来抽了支烟,权当是奖励自己。他回头望向赛斯纳,那嗡嗡作响的大家伙正扶摇直上钻进上午低矮的云层中,它抛下了兰兹曼,任由他独自品尝孤独与寂寞。
兰兹曼凭栏俯瞰,荒芜的海滩与村庄尽收眼底。歪歪扭扭的木板路上站了几个人,都是刚从屋里跑出来看他爬坡的。他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亲切地招手回应。兰兹曼将烟扔到地上,一脚踩熄,接着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上走。刚才还伴随着他的波涛声和远处乌鸦的窃笑都已渐渐远去,他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鞋底踩踏金属阶梯的噔噔声和背包肩带的嘎吱作响。
山顶上,两面旗帜迎风飘扬。一面是美国国旗,另一面是普通的白底两蓝带及蓝色大卫之星旗。白旗杆立在水泥停机坪中央,周围围了一圈白洗石,旗杆底座镶有一块小金属板,上面写着:本旗杆由加利福尼亚州比佛利山巴里与朗达·格林鲍姆夫妇慷慨捐赠。一条水泥走道从停机坪出发,通往兰兹曼刚才在空中看到的建筑中最大的一座。其他建筑都像是饼干盒,但这一栋颇有风格,屋顶铺有沥青,用钢条加固,漆成深绿色;窗子装有过梁和竖框,三侧都有宽大的走廊,房柱用的是没有去皮的冷杉树树干,走廊中央的宽台阶通往水泥走道。
台阶上站了两个男人,注视着兰兹曼朝他们走来。两人留着大胡子,但没有侧边发辫,也没戴黑帽子。左边的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个子很高,下颌突出,额头像是混凝土碉堡。他的黑色大胡子乱蓬蓬的,打着卷,几乎把双颊填满,只留下两块螺纹状的空白。他的大手晃来晃去,像是一对头足动物。他身着黑色垫肩式西服,系黑色棱纹平布领带。兰兹曼看着他微微抽动的手指,读出了他从背心里拔枪的渴望。随着兰兹曼越走越近,高个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峻。
另一个家伙拄着光滑乌木做的弯拐杖,无论年纪、身高和体型都和兰兹曼相仿。他的炭色大胡子缀有几缕灰色,修剪得很整齐,给人以温文尔雅之感。他身着三件套苏格兰粗花呢西装,嘴里叼着烟斗,一副沉思的神态。看到兰兹曼走了过来,他似乎很开心,同时带着点好奇,像是期待从病人的陈述中找出问题的医生。他脚上蹬着一双饰有皮条的鹿皮便鞋。
兰兹曼走到台阶前站定,把小背包朝上拽了拽。世界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啄木鸟发出的咯咯声,就是松针的沙沙声。阿拉斯加东南部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人,但兰兹曼能感觉到有好几双眼睛正透过窗帘缝、瞄准镜、潜望镜和窥视孔看着他,还能感觉到这里的生活、早操和漱洗被他打断了。他闻到了奶油煎蛋和烤面包的焦味。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长着一脸凌乱胡须的高个子开口道。他的这句话说得含混得不行,像是在胸膛里来回弹了很久,然后沿着勺子慢慢流到嘴边,“但那架飞机没等你就离开了。”
“我得去别的地方吗?”兰兹曼说。
“你不能待在这儿,我的朋友。”身着粗花呢西装的男人说。他刚说完“朋友”这个词,举止中的友善便消失殆尽。
“但我预约了啊,”兰兹曼看着高个子晃个不停的双手说,“我显老。”
“好吧,我不是小孩,也没有预约,但我确实嗑药,”兰兹曼说,“我可以站在这里了吧?”
“这位先生——”身着粗花呢西装的男人说着向下走了一级台阶,兰兹曼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粗烟丝味。
“听着,”兰兹曼说,“我是听别人说的,说你们在做救助瘾君子的好事。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是戒不掉毒瘾,我知道随随便便就来很是疯狂,但我已经走投无路,无处可去了。”
他回头看了高个子一眼,他俩似乎并不知道兰兹曼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过去几天的有趣经验,尤其是从亚科维过来这一路上的颠沛,似乎磨掉了些许兰兹曼身上的警察味。他既希望,又害怕自己看起来像个窝囊废,一只手拽着背包,里面装着霉运。
“我需要帮助,”兰兹曼的眼眶不由得盈满了热泪,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我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他哽咽起来,“我承认。”
“你叫什么名字?”高个子缓缓问道,他的眼神温暖,却并不友善。他们同情兰兹曼,但并没把他放在眼里。
“费恩波杰,”兰兹曼说了个他早年逮捕过的嫌犯的名字,“列弗·费恩波杰。”
“有人知道你来这儿吗,费恩波杰先生?”
“就我妻子知道,当然还有刚才那位飞行员。”
兰兹曼看得出这两人很有默契,光用眼睛就能对话。两人正在用眼神激烈争执。
“我是罗伯伊大夫。”高个子终于开口了。他伸出一只手,如起重机的吊钩般朝兰兹曼甩来。兰兹曼虽想躲开,但还是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大手。“费恩波杰先生,里边请。”
兰兹曼跟着他俩走过铺着冷杉木板的走廊。他注意到梁椽上有一个黄蜂窝,便想看看里面有没有生命的迹象,但它看起来就和山顶上的房子一样空荡荡的。
兰兹曼跟着他俩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大厅。只见里面摆有米黄色泡沫家具,铺着浅褐色短毛绒地毯,看上去像是足科医生的诊所。墙上挂着锡特卡老照片,上面是捕鲑船、犹太神学院的学生、莫纳斯蒂尔街的咖啡馆社交界,还有纳森·卡鲁西纳式的犹太爵士乐手。兰兹曼再度惴惴不安,开始怀疑大厅里的一切都是上午才布置好的。烟灰缸里不见一点烟灰,架上的宣传手册整齐划一:《毒品,不再依赖!》和《要不要做你自己的主人?》。墙上的自动调温器百无聊赖地叹着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地毯和刚熄灭不久的烟斗的味道。通向走廊的门边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大厅家具内饰由佛罗里达州博卡拉顿市邦妮与罗纳德·雷德勒慷慨捐赠。
“请坐,”罗伯伊的声音如黑糖浆一般浓稠,“弗利格勒?”
身着粗花尼西装的男人走回落地双扇玻璃门前,推开左边一扇,检查了上下门栓,接着把门关上锁好,将钥匙放进口袋,转身走回屋里。他经过兰兹曼身边时,粗花呢垫肩触到了兰兹曼。
“弗利格勒,”兰兹曼轻轻拉住他的手臂,“你也是医生?”
弗利格勒甩开兰兹曼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当然。”他的语气中既听不到真诚也听不到肯定。他用右手手指从火柴盒里捻出一根火柴,刮燃后轻触了下斗钵壁,动作一气呵成。他的右手耍着小绝活愉悦兰兹曼,左手则迅速伸进兰兹曼的西装口袋,把他的点二二手枪拔了出来。
“原来你的问题在这里,”他把枪亮了出来,“我们现在就治你。”
兰兹曼尽责地看着弗利格勒把枪举高,以医生的锐利眼光仔细地审视手枪。忽然间,他只觉脑袋里有扇门砰然关上,接下来的半秒钟,仿佛有上千只黄蜂从他左耳飞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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