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与清水相遇的第二天，史蒂夫从席子里取出地图，向穆卡尔营地的后方丘陵地带走去。几个小时的跋涉以后，他来到一处足以俯瞰周围地貌的峰峦。他根据太阳的位置校准地图方位，然后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各种地形，终于比较精确地查明了自己的所在位置。他原来的猜测基本正确，穆卡尔部落确实已经向西迁移，从原来在拉勒米山脉北方的老营出发，朝西北行进了两百多英里，来到风河山脉东麓。史蒂夫站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甜水河以及海狸河的上游源头。
南方是大分水岭盆地光秃秃的岩石和沙丘，这块贫瘠干旱的土地就像是直接从撒哈拉沙漠凭空而降一样，洛基山脉——风河山脉正是它的一部分——就耸立在沙漠之中。史蒂夫从地图上看到洛基山会向南穿越科罗拉多州。如果那个希望渺茫的假设能够成真，如果穆卡尔部落真的收藏了足够的材料，让他可以在卡迪拉克等人的帮助下建造一架滑翔机，那么最佳逃亡路线就是沿着洛基山脉，一直飞到最近的联邦站点控制领域，也就是阿肯色州南部阿肯色河附近的普韦布洛站。陡峭的山坡可以提供足够的上升气流和暖气流，如果他中途必须降落，从高地再度起飞也比较容易。
史蒂夫的飞行地图只包括怀俄明州和科罗拉多州，再加上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和南达科塔的一小部分，所以不清楚自己离大中央到底有多远，他连北美大陆的形状和面积都不知道。联邦的保密政策向来禁止寻道民接触必要常识以外的信息，就算是开拓兵也概莫能外。每次远征队得到的地图档案，都只涵盖此次行动所涉及的特定区域，绝不多给。实际上，他此刻所坐的位置再往东南方走一千两百英里就是大中央了。
下山时，史蒂夫仔细琢磨着下一步计划。他不禁埋怨自己，居然把格斗杖丢在清水帐篷后面的蕨草地里，万一被人发现，争取卡迪拉克帮助的计划就很可能要泡汤。他考虑着要不要回去找，但又觉得这样做过于冒险。要是运气好的话，也许没人会发现它。再度拜访蓝眸变种人女孩的计划必须暂时搁置，这是不容置疑的。
史蒂夫对清水的复杂感情丝毫未减，但失之毫厘的弩箭和树林中的那场追逐，使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在敌人手里。到目前为止，还没人问及此事，史蒂夫也没遇到过那天的追逐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变种人想问题的方式跟寻道民不同，谁知道这些呆瓜在搞什么鬼？一日三餐、和蔼可亲的倾谈，再加上不受拘束的现状，让他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更糟的是，一想到清水，他就任由自己沉溺在那种变种人们习以为常的幻想中，那些烟雾缭绕的白日梦……
可实际上，他的性命还悬在刀刃之下，而这把刀就握在两位字匠手里。如果他做得太过火，那么雪先生可能很难驾驭穆卡尔猎头者们的狂热冲动。这个老家伙拿出了史蒂夫在辟邪主保护之下的说辞，但他很容易就能安排辟邪主改变主意，或是宣布一些额外要求。闯进卡迪拉克和清水之间同样是危险的举动，更何况他现在正需要获得年轻字匠的协助。
史蒂夫决心已定，脚步也轻快起来。就算滑翔机最终无法升空，建造工作也可以转移他的思绪和精力，它同样也会占据卡迪拉克的心思，让他的脑筋别转到史蒂夫那趟林中漫步上去。只要两位字匠支持这个计划，在滑翔机完工之前，他的人身安全就有了保障。史蒂夫第一次提及这件事时，卡迪拉克没有作出任何正面回应，但他坚信年轻的字匠决不会放弃学习飞翔的机会。在史蒂夫头脑的阴暗角落里潜藏着一个想法：卡迪拉克也许——只是也许——会在飞行时摔断脖子，但他马上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失去卡迪拉克绝对是个悲剧，因为与此同时滑翔机也会坠毁，他的逃亡计划就全完了。但另一方面……
不。忘了它吧，布里克曼。这件事你可承受不起，穆卡尔部落不会饶过你的。
又过了三天，卡迪拉克始终没有现身。
这很正常，史蒂夫想道，画那些图案需要不少时间，清水必须把他周身上下都画遍，接着就轮到卡迪拉克为她画。然后……
史蒂夫发现自己不愿继续想下去了。“妒忌”是另一个从寻道民单词表中删除的词汇。当然，史蒂夫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这种感觉。回到家里，如果你想找个人做爱，只要跟她们说一声就行了。答不答应，全看她们当时的感觉，或是忙不忙，无论如何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过去跟谁做过，或是你接下来准备找谁都没关系。不存在任何约束，就算你决定和某个人结成对子递交结合申请也没事。这种结合主要是一种与监护人职责相关的行政要求，只要你和你的伴侣充分履行各自的职责，那你们俩跟谁搞都无所谓。正因如此，史蒂夫才会因为自己对卡迪拉克和清水产生的感觉而困惑不安。史蒂夫不愿想到他们在一起，不愿想到清水属于别人。而这个别人不但救过他的命，还攥着他的未来。
更让史蒂夫心绪烦乱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两位字匠，隐隐觉得对他们有几分真挚情谊，甚至体会到一种非常真实、也非常令人不安的亲密感。这些都是坏消息，这些感觉会腐蚀他加固在寻道民心智周围的装甲，会让他觉得软弱——史蒂夫可不喜欢这样。
史蒂夫现在需要的，是他过去想都没想过的东西：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过去信赖自己的戚妹，但尽管两人非常亲密，史蒂夫仍然能够抵御向她坦白真实想法和欲望的冲动。心底几经挣扎，史蒂夫决定去找雪先生。他最终发现老人盘腿坐在营地上方的一块岩脊上。
“我想和你谈谈。”
雪先生注视着史蒂夫的脸庞，“好啊，说吧。”
史蒂夫坐在老字匠身边，吞吞吐吐地向雪先生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如何刚巧撞见正在洗澡的两个人，并且发现他们都是正常人，当然，其中改编了很多情节。“真是不可思议，”他最后说，“他们就在我眼前，但我居然一直没看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不仅是正常的肤色，而是两个，呃，真正的人。”
雪先生以宽容的微笑回应着史蒂夫的忏悔，“常有的事。”
“她是谁？”史蒂夫装出懵懂无知的模样说。
“她叫清水，是阳舞三个女儿中的老大，她的父亲雷鸟是伟大的武士，牺牲在黑山之战中。”
“她和卡迪拉克是什么关系？”
雪先生拍拍史蒂夫的膝盖说：“让我给你点建议吧，这种问题对你没好处。”
史蒂夫假装没听懂，“为什么？你给我讲过很多平原人的故事，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和其他人分开住，这有什么不妥吗？他们交换过血吻了吗？”
“还没有，但婚配已经定下。”
“这是什么意思？”
老字匠叹了口气，“他们被召唤到长老会面前，在摩城的祝福下，部落希望卡迪拉克和清水生下和他们一样的孩子。”
“部落希望？”史蒂夫看到了一个潜在的破绽，“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没有谁能选择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雪先生平静地说，“被有些人称之为‘自由意志’的东西不过是个残酷的幻象。只要你认识到这个事实，就会得到幸福和满足。”
这次轮到史蒂夫宽容地微笑了，“是啊，对，我明白了。咱们大家都得随着摩城的鼓点前进。”
“想笑就笑吧，随你便。”雪先生说，“你不相信也无妨，也许你这趟旅途注定要遭受些挫折。”
史蒂夫收起微笑，换上认真的表情，这次他是真心的，“你想说什么？”
雪先生不屑地说：“对于一个什么都不想听的人，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在努力，”史蒂夫争辩道，“但你似乎还不明白。你有些关于世界如何运作的怪念头，呃，很难让人接受。”
老字匠盯着他说：“难不难的，我用不着你告诉我。我开始寻找答案时，你和你的护父只不过是你们总统司令那双眼睛中的一点色迷迷的光。”他换了个话题，“跟我说说，他真的会在联邦所有准母亲的肚子里播种吗？”
“也许第一任总统司令是这样，”史蒂夫答道，“但现在全靠人工授精，是在生命学院的培养皿中完成的。”
“听上去挺厉害的嘛。”
“我下次再给你解释，”史蒂夫说，“咱们接着说清水吧。”
“你是怎么了，布里克曼？耳屎太多了？我已经跟你说过，把她忘了吧。哦，对了……”雪先生探身向右，从几块岩石后面取出史蒂夫的格斗杖，双手拿着递给他，“清水给你送来了这个。”
史蒂夫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过来放到一边。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口问道：“卡迪拉克知道吗？”
“还不知道。你还跟谁说过？”
史蒂夫摇摇头，“我还能跟谁说呢？”
“也对。不过我还是要提前警告你，流言已经传了出来，有人看到你了。”
在雪先生的注视下，他只觉得脸色发红。这家伙怎么这么厉害？史蒂夫过去可以轻易隐瞒任何事。“你是说在树林里？”
雪先生没说话。
“哦，对……我忘了提，”史蒂夫毫无说服力地说，“我正往回走，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突然有人想用弩箭把我的脖子钉在树上。我没问是谁——干什么——在哪儿——为什么，拔腿就跑了。”
雪先生点点头，“在那种情况下，我八成也会这么做。我们的熊武士似乎觉得你想要避开他们。你还有什么没讲的吗？”
史蒂夫看着他。“简直跟站在审查员面前一样。”他苦笑一声说，“我还能说出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吗？”
“不多。”雪先生承认。
史蒂夫断定，无论清水跟雪先生说了什么，她肯定没提给他地图、应急食品和净水器的事。“好吧，也许逃跑是件蠢事，但你和卡迪拉克警告过我，不是所有穆卡尔人都很友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没有意做过任何你们不许我做的事。”
雪先生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我相信你没干，但你昨天那趟小远足确实让局面得很麻烦。”
“此话怎讲？”
雪先生捋了捋胡子，这才说：“有些人觉得当初就不该救你，而且，你现在知道的太多了。”
史蒂夫眉头一皱，“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清水和我不是只跟你……”
雪先生耸耸肩，“他们也会猜测。”
“其中之一是不是这样：我已经发现卡迪拉克和清水是我们所说的‘岁子’，也就是正常人？”
“对，可以说这是他们最在意的问题。他们想，呃，盘问你……”
“这还用说”
“我建议他们少安毋躁，等你先找我谈。”
史蒂夫低头看着地上的格斗杖，伸手抚过棒身，又抬起头看着雪先生说：“你早知道我会来……为什么？”
“没什么奇怪的。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天音们无所不知。”
史蒂夫努力忍住笑意，“这么说你肯定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一定。我说的是‘天音们无所不知’，不是我无所不知。”
史蒂夫暗自松了口气。“好吧，但那些白痴干吗要追我？‘脚下的道路早已注定’，你不是经常这么说吗？那我又有什么错？你总不能两头都占理吧。要是你们不希望事情如此发展，那干吗不跟辟邪主或是天音，或是别的什么管事的家伙讲个清楚呢？”
“有道理。”雪先生勉强认同道。
“还有个问题，”史蒂夫继续说，“谁都没必要为这件事大发雷霆，除非他们是故意找茬。要是我在别的日子撞见清水，根本就不会知道她和卡迪拉克是正常人。况且，就算我碰巧发现了真相，这又算什么大秘密？咱们几周前就说起过，南部变种人用正常人抵税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
“可还从来没出现过女性正常人。”
“对，”史蒂夫说，“这我倒忘了。”
这当然是句谎话。史蒂夫没忘，这件事他心里清楚得很。自从2464年大开闸后，联邦首次获悉变种人中存在着皮肤光滑身体正常的正常人，并找到了第一例珍贵样本。但几百年来，联邦从没发现过女性正常人，在部落充抵贡品的正常人中也没有女性。人们普遍认为，由于已经缺损的遗传进程中的某些基因畸变，女性正常人根本不存在。可现在穆卡尔部落不仅诞生了一个女性正常人，而且拥有一对身体健全、智力出众，可以生育后代的正常人配偶！这可是美铁联邦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得到的东西。这个情报肯定会为他在下一次评估中赢得好成绩——他坚信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
史蒂夫回想起前些日子雪先生说过的话，他说变种人的祖先是旧纪元中四肢平直的人类。在发现卡迪拉克和清水的真实肤色之前，史蒂夫一直认为这只是个怪诞的谎言。自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始终在向他灌输一个思想：寻道民是大劫难前人类的唯一后裔，而吞噬蓝天世界的地狱火，是由变种人点燃的。根据电脑档案记录，那时他们就已经是次等人类了。
但要是雪先生记忆中那个版本的历史包含有哪怕一丁点真实成分呢？如果卡迪拉克和清水成功生育出正常后代，会怎么样？要是其他平原人部落中存在着更多和他们一样的人，并且能够繁衍出下一代正常人呢？那变种人就不再是变种人了，数个世纪以来的基本冲突就会消失。克里斯托夫·哥伦布！要是没有敌人，联邦该如何运作啊？五百多年来，散布死亡已经成了寻道民世代相传的固有生活方式。联邦组织架构的每个方面，每个细节，都是为了适应与变种人的战争。他从五岁时起，就把全副身心投入到学习猎杀变种人上。像他这样的飞行员，要是没仗可打还能干什么呢？
事情越想越复杂，史蒂夫连忙止住这一连串令人担忧的念头，转头望向雪先生。他发现老字匠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你也忘了点小事，我是你的囚徒，你开玩笑说随我怎么逃都行，但咱们俩都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发现的这些事还能跟谁说去呢？”
雪先生耸耸肩，“谁知道？没准儿的事。”
史蒂夫不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懒得搞明白。老字匠喜欢把话说得神神秘秘。干吗不呢？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是他的工作之一。“想对付我的人里面，也有摩托头吧？”
“他不是带头的，但确实有他一份。还有，你猜对了。尽管我告诉他们，你在辟邪主的保护之下，但这些人还是想寻找借口除掉你。你……呃，我该怎么说呢？你对清水的兴趣，也许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谁说我有兴趣了？”
“得了吧，布里克曼，你脸上写得一清二楚。”
史蒂夫觉得面颊又是一阵发烧。
“别害臊，这种事谁都会有，没什么大不了的。”雪先生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史蒂夫，“我错了，沮丧到这种程度倒真的很少见。因为她是个变种人吗？”
“她不是个……”史蒂夫咬住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雪先生点点，“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吧。”
“听着，”史蒂夫说，“相信我，你根本没猜对。我现在知道卡迪拉克是个正常人，但这并未改变我对他的看法。清水……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可以理解部落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实话实说吧，她很……”
“……特别？”
史蒂夫的回答十分谨慎，“我不该知道这些。你们也清楚，她是个稀有样本。我只想说，一定要把她照顾好。”
雪先生咯咯轻笑，“她能照顾好自己。”
“没什么可笑的。”史蒂夫坚称，“篷车队会再度出现，而且数目很多，联邦迟早会踏平你们的领地，到那时，穆卡尔人也许愿意用清水来抵偿贡品。她是你们最大的财富，有她和卡迪拉克，你们就有机会谈条件了。”
雪先生摇摇头，“平原人过去不向别人上贡，以后也不会。你说得没错，卡迪拉克和清水就像旧纪元中帝王宝冠上的明珠，但我们还拥有价值更高的东西。穆卡尔部落最大的财富，在于我们早已做好准备，接受宿命。这样做需要勇气，是你无法理解的。”
“没错，”史蒂夫说，“我确实不理解。”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这话与其说是保证，倒不如说是威胁。史蒂夫默默看了雪先生一眼，这才说：“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雪先生耸耸肩，“你的作为都已注定。生命延续，光阴流转。”
“就这些？”
“不。我冒昧地向长老们保证，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你都不会说，也不会做任何有损于清水，或是她和卡迪拉克关系的事。而且，除非接到邀请，并有旁人在场，你不会试图接近清水，或是跟她说话。明白吗？同意吗？”
史蒂夫大笑起来，“你们以为我会干什么？带她私奔？”看到老字匠严肃的表情，他连忙收敛笑容，“抱歉。当然，我同意。估计我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对吗？”
雪先生一挥手，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我还告诉他们，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会把清水和卡迪拉克的存在透露给外人。是不是有点蛮不讲理了？”
“一点也不。我刚才说过了，我只是个囚犯。但是，好吧，我同意。”
史蒂夫已经咬过箭，并取得了武士的地位。所以雪先生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让他按照传统发下血誓，以生命捍卫这个秘密？但老字匠觉得，对一个蔑视平原人习俗、毫无荣誉概念的人来说，这种誓言完全没有意义。这些沙穴人真怪，而且都是一流的说谎家！
史蒂夫扫了一眼雪先生身上的杂乱图样，“既然你们不希望任何人发现他们的秘密，那干吗不让卡迪拉克和清水把颜料留在皮肤上？褪色后重画一遍就好了啊。”
“颜料必须定期清除，以防他们的肤色发生永久变化。”雪先生答道。
“但……？”史蒂夫还是没明白。
雪先生笑着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也许会有一些特殊情况，需要他们以本来面目出现。”
“你是说……扮作寻道民？”
“不排除这种可能。”雪先生说，“作为辟邪主的仆人，他们可能需要许多伪装。”
史蒂夫点点头，“好吧，让我给你点建议，省得你想从我嘴里套出情报，偷偷潜入联邦。忘了这个计划吧，就算他们能想办法混进去，没有ID卡也是寸步难行。它是所有东西的钥匙，而且是不可转让的。”
雪先生露出深思的神情，思量着这条珍贵情报，“多谢提醒。” 几天后，卡迪拉克带着一身新图案回到营地。在史蒂夫看来，它和过去那些花纹全无二致。卡迪拉克甚至还用某种东西——可能是细沙摩擦过身体，达到了做旧的效果。史蒂夫小心行事，没有过分关注他的身体，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就好像卡迪拉克仅仅离开了几分钟，而不是几天，而且对他这段时间的失踪只字不提，连原因都没问上一句。
其后几天中，史蒂夫偶尔会看到清水在两位姐妹或是其他母狼的陪伴下在营地里走动。史蒂夫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可以表明穆卡尔人正有意把他们分开，但他也注意到他俩根本没有相遇的机会。就算碰面，两人也保持着一段距离。尽管渴望结识清水，但史蒂夫还是牢牢守住了向雪先生许下的诺言。只要能时不时见上她一面，史蒂夫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们的目光极少交汇，清水的神色通常也平淡如水。但史蒂夫发现她偶尔会抛来一个挑逗的眼神，要是两人再近一点，他八成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了。
史蒂夫掩饰着自己的心绪，不让这些挫折阻碍他与卡迪拉克之间逐渐成长的友谊。他将棍术传授给年轻字匠（在这方面，卡迪拉克同样显示出了超强的学习能力），还向对方提出了教他飞行的想法，字匠没有明确回答，但两天后，布里克曼刚从帐篷里钻出来，就看见三架解体的天鹰残骸在帐篷前整齐地码成几堆，一群变种人坐在旁边，围成一个半圆。
史蒂夫压抑住兴奋的心情，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仔细审视着摊在地上的各种碎片。有些支柱和翼梁扭曲严重，但他最需要的机身构架基本完整。座舱毁坏严重，似乎是修不好了。剩下的唯一一台引擎擎看起来大体完好，但是螺旋桨坏了。
卡迪拉克走到史蒂夫身边，“你觉得怎么样？”
“只能说有可能，”史蒂夫这话是真心的，“我不知道翼膜够不够。”他补充了一句，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居然撕下这些宝贵的材料来扎辫子，真是罪过，“但最大的问题是咱们没有金属工具。”
“你需要什么工具？”卡迪拉克随口一问。
史蒂夫惊得过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你们这儿有工具？”
“有一些，也许还能搞到其他的。”
“从哪儿搞来的？”
“从给我们制造弩弓的人手里换来的。铁大师们。”
“他们是谁，也是变种人？”
“不，他们的皮肤像你一样光滑。但在其他方面，他们与平原人相似。”
史蒂夫竭力用轻松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他们住在哪儿？”
“在东天门以外，伯－利恒的火坑中。”
“那是什么地方？”
卡迪拉克耸耸肩，“没人知道。据说东天门外有大片土地，但平原人从未涉足。铁大师们会驾驶他们的轮子船，沿大河而来，与我们交易。那些大河包括黄石河、米兹西比河，还有米兹苏里河。”
史蒂夫把这些名字牢牢记住，“他们什么时候来？”
“每年一两次，也有些年份他们根本不出现。”
“你们都拿什么交易？”
“面包杆种子、野牛肉、梦帽、男人和女人。”
“你们拿自己人做交易？”
看到史蒂夫的反应，卡迪拉克不禁笑出声来，“只有那些自愿离开的。他们即便留下来，也会因为部落缺乏尖铁而被外族杀死。难道说这样更好？”
“不，我不这么想。”史蒂夫承认道，“你还知道铁大师们的其他情况吗？”
“就这些了。”
“但他们干吗要用武器跟你们交易？”史蒂夫继续问道，“直接把你们和其他平原人打败不就好了？”
卡迪拉克一耸肩，说：“也许他们人数太少。”
“哦，要是这样的话，你们干吗不搞个突然袭击，把这些人抓起来，逼他们替你们干活？既然有机会把他们变成奴隶，何必要用宝贵的货物进行交易？”
卡迪拉克笑着说：“这是寻道民的想法。”
“得了吧，”史蒂夫反驳道，“你们不也杀其他变种人吗？”
“只是为了保卫我们的领地。”
“嗯，也对……”史蒂夫意识到继续争论这个问题只是在浪费时间，便拉住史蒂夫的胳膊说，“开始干吧。我们需要个改锥，再来个能钻孔的东西，还需要切割管子的锯子，一把挫刀，一……”
卡迪拉克眉头一皱，“改锥是什么？”
史蒂夫暗自叹了口气，“把你们现有的工具拿给我看看吧……” 史蒂夫主要的帮手是卡迪拉克、三度和另一个变种人工匠——他有个很适合这项工作的名字，叫做空气补给
，另外还有几十个自愿打杂的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史蒂夫开始建造可用的机身。重建过程中，卡迪拉克一直在他身边，帮他完成每一步工作。史蒂夫再次被年轻字匠的机敏头脑和过人的机械天赋所折服，卡迪拉克对航空技术和飞行理论几乎有一种本能的理解力。史蒂夫并不知道，字匠其实是依靠精神力从史蒂夫的头脑里抽取知识，并加以理解。
最让人头疼的是机翼薄膜。但经过两位字匠的动员，整个部落把当做战利品收集来的每一片可用薄膜都交了上来，好不容易拼凑出两幅翼膜。这些碎片经过手工缝制，接缝处用松木树脂粘合。两片薄膜装在翼梁上，以细密的针脚牢牢缝住。史蒂夫无法重建天鹰机翼的充气风板，但令人惊奇的是，太阳能电池薄膜居然还能工作。他用树脂液滴把多芯电缆做成的短绞线加以固定，将薄膜一片片连接起来。这项工作需要高度耐心和娴熟技巧，但最终还是完成了。
由于缺乏测量设备，史蒂夫只好想了个土办法。他看到导线末端有些火花，便让几个变种人小孩到最近的河里给他抓条活鱼。他们用皮水袋装回一条大鲑鱼，然后好奇地看着史蒂夫把电线伸进水里。鲑鱼的身子猛地一扭，像要咬自己的尾巴，随后扑腾了几下，便浮到水面翻了肚。有了可供使用的适度电量，史蒂夫便开始修理安装电动机。三度还用黄桑木刻出了新的螺旋桨，这东西让他很是自豪。
三周时间转眼即逝，翼展四十英尺的悬挂式滑翔机出现在一人高的脚手架上，穆卡尔人叫它蓝鸟。史蒂夫接通电缆，让机翼面板上的电流通入引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太阳从一片看似无边无际的灰沉浓云中露出头来。经过漫长的守候，蓝鸟机翼投下的模糊影子逐渐变黑，显出清晰的箭头形状。太阳跃入一片蓝天，把温暖的光线投在他们扬起的面庞上。史蒂夫拨动开关，什么也没发生。他转了下螺旋桨，没动静，感觉就像棍子搅动泥浆似的，搅不起丝毫变化。人群中升起一阵失望的叹息，史蒂夫暗自咒骂，猛地一拍发动机外壳，螺旋桨居然听话地转了起来，最终变成一个金光闪闪的圆盘。
“嘿呀！”人们高声呼喝。
史蒂夫冲天空来了个双手飞吻，欢呼道：“哦，母神万岁！”
“有足够的动力起飞吗？”卡迪拉克问。
史蒂夫紧了紧右翼上的一根缆索，摇摇说：“如果电路保持通畅，蓝鸟可以在空中滑频，但仅此而已了。”这就够了，他心中一阵狂喜。只要下坠率为零，我随时都可以跟这群呆瓜说再见……
蓝鸟被穆卡尔人郑重其事地抬到一处缓坡顶上，史蒂夫试着飞了几次，也就是以几英尺的高度滑下坡去。一群变种人儿童在他身边欢呼雀跃，异常兴奋。他们早就忘记了玉米地上空的箭头带来的恐惧和痛苦。蓝鸟性能之好，连史蒂夫都始料未及。它的稳定性颇佳，对操纵杆和驾驶员身体的反应也十分理想。
第一次真正的试飞被安排在一处陡峭山崖，试飞结果可称完美。史蒂夫套在挽具中，借着上升冷气流在天空翱翔，再度享受到御风而行那无与伦比的快感，就像重新体验他的首次单飞：心跳加速，感官比平时敏锐得多，获得的是全新的体验。他转回悬崖，在观众们的头顶上做了一连串“8”字形回转。在他上方是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散布其间，在他身下，引擎的嗡鸣声平稳舒缓。
电流线路之简陋，只能称之为石器时代，所以太阳能薄膜的输送电流上下波动。从声音判断，史蒂夫估计引擎现在的马力只有正常功率的百分之三十到五十。虽然不够继续爬升，但只要他能赶上热气流，或是像风筝一样随风而上，达到理想的海拔高度，引擎提供的动力就足以让蓝鸟保持巡航高度。史蒂夫向下看去，变种人都变得小如蝼蚁，他意识到现在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第一次测试滑翔时，他的双脚刚一离开地面，逃跑的念头就冒了出来，在脑海深处萦绕不去。这次起飞前他已经把地图藏进制服，求生包和净水器始终没找到机会取出来，但这也无妨，他肯定能挺过飞回联邦的这几天路程。史蒂夫几个月来一直在喝受污染的水，吃野生果实，呼吸的是含有辐射的空气，还和变种人进行过肌肤接触，再熬一个礼拜也没多大区别。自打从半药物催眠的昏迷中醒来后，史蒂夫就渐渐忘却了始终笼罩在地表的无形死神，偶尔想起这个恒久长存的威胁时，他总是一阵心寒。但他已经在地表生活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任何明显的辐射病迹象，这又令他感到迷惑不解。史蒂夫知道病征早晚会出现，没有幸免的可能，他会步上杰克老爹的后尘。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真是太奇怪了！他想，也许是因为重返蓝天的缘故吧。
史蒂夫上升到大约三千英尺的高度，已经完全超出了变种人弩箭的射程，要是他想开溜，现在就可以上路了。史蒂夫心中天人交战，矛盾重重。他知道，如果此刻飞走，就是背叛卡迪拉克和雪先生的信任，何况还有清水。尽管史蒂夫已经对雪先生和自己立下了誓言，但这决心正一点点崩溃。他想再次接近清水，单独和她交谈。终于，史蒂夫决定还是留下来，他要把自由之旅推迟到再和清水见上一面之后。只见一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太疯狂了。史蒂夫知道逃跑是他的责任，也知道如果他不走，早晚要病死在这儿，但是……
有什么事不对劲，他觉得自己发生了某种变化。史蒂夫很清楚那是什么：就跟第一次地表单飞返程进入坡道大门时心中涌起的感觉一样。一想到要回归地底，回归那过去看似正常——事实上是唯一可行的生存模式，他就感到恐惧莫名。
史蒂夫关闭引擎，开始下降。他贴着悬崖后方高耸入云的山峰立面，做了一连串惊险的飞扑动作，降落前，还在围观的人群上空做了几个低空飞掠。他意外发现清水也在崖顶，就站在卡迪拉克身边。史蒂夫飞过去时，两人都在挥手致意，史蒂夫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情况，虽然他已经见过清水，也和雪先生谈过，但还从未在卡迪拉克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年轻的字匠知道多少？要不要假装不认识清水？机灵点，布里克曼……
史蒂夫让蓝鸟减速，来了个流畅漂亮的降落，不出五步就稳稳停住。他迅速解开挽具，看到卡迪拉克朝这边招手，便分开围在蓝鸟旁边的兴高采烈的人群，走了过去。看到清水后，史蒂夫极力保持表情平静，卡迪拉克没有替他们作介绍，但也没装出“这儿没这个人”的样子，他对史蒂夫顺利完成试飞表示祝贺，接着转过头去交代小变种人们，不要乱动滑翔机。
趁此机会，史蒂夫望向清水的蓝眸。
清水也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闪出一丝火花，又马上掩去。“我嫉妒你，”她说，“像鸟儿一样飞翔是什么感觉？”
“好极了。你会有种美妙的体验……没法用语言形容。每次我飞上天，都不想再降落下来。其实我在山峰上盘旋时，差点就下决心回家了。”
“很高兴你没走。”清水慎重地回答说，眼中又闪过一道光芒。
“哦，真的？”史蒂夫尽量保持语气平和，这时卡迪拉克也转回头来。
“是的。”卡迪拉克说，“你看，如果你试图逃跑，就会像块石头一样从天上掉下来。”
史蒂夫看着他们两人，觉得这话简直太可笑了，不觉大笑起来。
卡迪拉克拍拍清水的肩膀，“让他看看。让我们的朋友看看辟邪主的力量，沙穴人终将被这伟力赶回他们的洞窟，永世埋葬其中。”
“朋友”这个词有种隐隐的强调的意味，让史蒂夫心里很不踏实。卡迪拉克肯定知道点什么，也许是什么都知道。史蒂夫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但却一无所获。
清水闭上眼睛，显然在集中精神。卡迪拉克向周围看了看，随即捡起一块篮球大小的石头。岩石显然不轻，他脖子和胸脯上的肌肉都鼓了起，“准备好了吗？”
清水闭着眼点点头。
史蒂夫突然发现蓝鸟周围的人群静了下来，都在往这边看。卡迪拉克绷紧胳膊和腹部的肌肉，一使劲把石头扔过头顶。清水猛然睁开双目，右臂一探，食指和中指对准岩石，一种奇异的啼叫声从她喉间冒出，让史蒂夫一时觉得全身发冷。他惊奇地发现，石头竟然没有下落！它在空中悬停片刻，然后随着清水渐渐抬高的右臂飞上天空。当它到达两百英尺的高度时，清水吟唱的那种诡异颤音突然间停止了。石头仍在空中，停在她所指的方向。史蒂夫和其他人聚精会神地看着，清水的手指在头顶画了个圈，岩石开始移动，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悬着，缓缓绕了一个大圆。清水放下胳膊，和卡迪拉克一起转头面对史蒂夫，石头仍旧悬在空中，史蒂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它继续在天上环绕。
“让它下来吧。”卡迪拉克轻声说道。
清水右手攥拳，猛地往下一挥，砸进左掌。石头直坠而下，在悬崖下的岩石立面上砸了个粉碎。
“嘿——呀！”旁观的穆卡尔人欢呼起来，“嘿呀！嘿呀！嘿呀！”
“现在你知道联邦为什么永远不可能征服我们了吧？”卡迪拉克问。
史蒂夫的目光在清水和卡迪拉克之间游移，几次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清水看着史蒂夫，目光中透着一丝哀伤，“他看到了，却还是不相信。”
卡迪拉克点点头。“他的心灵被地下的黑暗束缚。这一幕不符合他那个世界的法则，所以他无法理解。”字匠笑了笑，“这事儿可没法用电脑计算。”
史蒂夫默默注视他们，随后坐到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卡迪拉克同情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接着便在部众们的护送下，同清水一起走向营地。他们用被称作口乐的演唱方式哼唱起一首平原人的曲调。声音就像他们的乐器，充满复杂的对位和声。史蒂夫孤零零地坐在被遗置不管的蓝鸟旁。曲子里没有明确的词句，但他知道，这是一首凯旋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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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是大分水岭盆地光秃秃的岩石和沙丘，这块贫瘠干旱的土地就像是直接从撒哈拉沙漠凭空而降一样，洛基山脉——风河山脉正是它的一部分——就耸立在沙漠之中。史蒂夫从地图上看到洛基山会向南穿越科罗拉多州。如果那个希望渺茫的假设能够成真，如果穆卡尔部落真的收藏了足够的材料，让他可以在卡迪拉克等人的帮助下建造一架滑翔机，那么最佳逃亡路线就是沿着洛基山脉，一直飞到最近的联邦站点控制领域，也就是阿肯色州南部阿肯色河附近的普韦布洛站。陡峭的山坡可以提供足够的上升气流和暖气流，如果他中途必须降落，从高地再度起飞也比较容易。
史蒂夫的飞行地图只包括怀俄明州和科罗拉多州，再加上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和南达科塔的一小部分，所以不清楚自己离大中央到底有多远，他连北美大陆的形状和面积都不知道。联邦的保密政策向来禁止寻道民接触必要常识以外的信息，就算是开拓兵也概莫能外。每次远征队得到的地图档案，都只涵盖此次行动所涉及的特定区域，绝不多给。实际上，他此刻所坐的位置再往东南方走一千两百英里就是大中央了。
下山时，史蒂夫仔细琢磨着下一步计划。他不禁埋怨自己，居然把格斗杖丢在清水帐篷后面的蕨草地里，万一被人发现，争取卡迪拉克帮助的计划就很可能要泡汤。他考虑着要不要回去找，但又觉得这样做过于冒险。要是运气好的话，也许没人会发现它。再度拜访蓝眸变种人女孩的计划必须暂时搁置，这是不容置疑的。
史蒂夫对清水的复杂感情丝毫未减，但失之毫厘的弩箭和树林中的那场追逐，使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在敌人手里。到目前为止，还没人问及此事，史蒂夫也没遇到过那天的追逐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变种人想问题的方式跟寻道民不同，谁知道这些呆瓜在搞什么鬼？一日三餐、和蔼可亲的倾谈，再加上不受拘束的现状，让他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更糟的是，一想到清水，他就任由自己沉溺在那种变种人们习以为常的幻想中，那些烟雾缭绕的白日梦……
可实际上，他的性命还悬在刀刃之下，而这把刀就握在两位字匠手里。如果他做得太过火，那么雪先生可能很难驾驭穆卡尔猎头者们的狂热冲动。这个老家伙拿出了史蒂夫在辟邪主保护之下的说辞，但他很容易就能安排辟邪主改变主意，或是宣布一些额外要求。闯进卡迪拉克和清水之间同样是危险的举动，更何况他现在正需要获得年轻字匠的协助。
史蒂夫决心已定，脚步也轻快起来。就算滑翔机最终无法升空，建造工作也可以转移他的思绪和精力，它同样也会占据卡迪拉克的心思，让他的脑筋别转到史蒂夫那趟林中漫步上去。只要两位字匠支持这个计划，在滑翔机完工之前，他的人身安全就有了保障。史蒂夫第一次提及这件事时，卡迪拉克没有作出任何正面回应，但他坚信年轻的字匠决不会放弃学习飞翔的机会。在史蒂夫头脑的阴暗角落里潜藏着一个想法：卡迪拉克也许——只是也许——会在飞行时摔断脖子，但他马上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失去卡迪拉克绝对是个悲剧，因为与此同时滑翔机也会坠毁，他的逃亡计划就全完了。但另一方面……
不。忘了它吧，布里克曼。这件事你可承受不起，穆卡尔部落不会饶过你的。
又过了三天，卡迪拉克始终没有现身。
这很正常，史蒂夫想道，画那些图案需要不少时间，清水必须把他周身上下都画遍，接着就轮到卡迪拉克为她画。然后……
史蒂夫发现自己不愿继续想下去了。“妒忌”是另一个从寻道民单词表中删除的词汇。当然，史蒂夫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这种感觉。回到家里，如果你想找个人做爱，只要跟她们说一声就行了。答不答应，全看她们当时的感觉，或是忙不忙，无论如何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过去跟谁做过，或是你接下来准备找谁都没关系。不存在任何约束，就算你决定和某个人结成对子递交结合申请也没事。这种结合主要是一种与监护人职责相关的行政要求，只要你和你的伴侣充分履行各自的职责，那你们俩跟谁搞都无所谓。正因如此，史蒂夫才会因为自己对卡迪拉克和清水产生的感觉而困惑不安。史蒂夫不愿想到他们在一起，不愿想到清水属于别人。而这个别人不但救过他的命，还攥着他的未来。
更让史蒂夫心绪烦乱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两位字匠，隐隐觉得对他们有几分真挚情谊，甚至体会到一种非常真实、也非常令人不安的亲密感。这些都是坏消息，这些感觉会腐蚀他加固在寻道民心智周围的装甲，会让他觉得软弱——史蒂夫可不喜欢这样。
史蒂夫现在需要的，是他过去想都没想过的东西：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过去信赖自己的戚妹，但尽管两人非常亲密，史蒂夫仍然能够抵御向她坦白真实想法和欲望的冲动。心底几经挣扎，史蒂夫决定去找雪先生。他最终发现老人盘腿坐在营地上方的一块岩脊上。
“我想和你谈谈。”
雪先生注视着史蒂夫的脸庞，“好啊，说吧。”
史蒂夫坐在老字匠身边，吞吞吐吐地向雪先生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如何刚巧撞见正在洗澡的两个人，并且发现他们都是正常人，当然，其中改编了很多情节。“真是不可思议，”他最后说，“他们就在我眼前，但我居然一直没看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不仅是正常的肤色，而是两个，呃，真正的人。”
雪先生以宽容的微笑回应着史蒂夫的忏悔，“常有的事。”
“她是谁？”史蒂夫装出懵懂无知的模样说。
“她叫清水，是阳舞三个女儿中的老大，她的父亲雷鸟是伟大的武士，牺牲在黑山之战中。”
“她和卡迪拉克是什么关系？”
雪先生拍拍史蒂夫的膝盖说：“让我给你点建议吧，这种问题对你没好处。”
史蒂夫假装没听懂，“为什么？你给我讲过很多平原人的故事，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和其他人分开住，这有什么不妥吗？他们交换过血吻了吗？”
“还没有，但婚配已经定下。”
“这是什么意思？”
老字匠叹了口气，“他们被召唤到长老会面前，在摩城的祝福下，部落希望卡迪拉克和清水生下和他们一样的孩子。”
“部落希望？”史蒂夫看到了一个潜在的破绽，“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没有谁能选择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雪先生平静地说，“被有些人称之为‘自由意志’的东西不过是个残酷的幻象。只要你认识到这个事实，就会得到幸福和满足。”
这次轮到史蒂夫宽容地微笑了，“是啊，对，我明白了。咱们大家都得随着摩城的鼓点前进。”
“想笑就笑吧，随你便。”雪先生说，“你不相信也无妨，也许你这趟旅途注定要遭受些挫折。”
史蒂夫收起微笑，换上认真的表情，这次他是真心的，“你想说什么？”
雪先生不屑地说：“对于一个什么都不想听的人，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在努力，”史蒂夫争辩道，“但你似乎还不明白。你有些关于世界如何运作的怪念头，呃，很难让人接受。”
老字匠盯着他说：“难不难的，我用不着你告诉我。我开始寻找答案时，你和你的护父只不过是你们总统司令那双眼睛中的一点色迷迷的光。”他换了个话题，“跟我说说，他真的会在联邦所有准母亲的肚子里播种吗？”
“也许第一任总统司令是这样，”史蒂夫答道，“但现在全靠人工授精，是在生命学院的培养皿中完成的。”
“听上去挺厉害的嘛。”
“我下次再给你解释，”史蒂夫说，“咱们接着说清水吧。”
“你是怎么了，布里克曼？耳屎太多了？我已经跟你说过，把她忘了吧。哦，对了……”雪先生探身向右，从几块岩石后面取出史蒂夫的格斗杖，双手拿着递给他，“清水给你送来了这个。”
史蒂夫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过来放到一边。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口问道：“卡迪拉克知道吗？”
“还不知道。你还跟谁说过？”
史蒂夫摇摇头，“我还能跟谁说呢？”
“也对。不过我还是要提前警告你，流言已经传了出来，有人看到你了。”
在雪先生的注视下，他只觉得脸色发红。这家伙怎么这么厉害？史蒂夫过去可以轻易隐瞒任何事。“你是说在树林里？”
雪先生没说话。
“哦，对……我忘了提，”史蒂夫毫无说服力地说，“我正往回走，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突然有人想用弩箭把我的脖子钉在树上。我没问是谁——干什么——在哪儿——为什么，拔腿就跑了。”
雪先生点点头，“在那种情况下，我八成也会这么做。我们的熊武士似乎觉得你想要避开他们。你还有什么没讲的吗？”
史蒂夫看着他。“简直跟站在审查员面前一样。”他苦笑一声说，“我还能说出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吗？”
“不多。”雪先生承认。
史蒂夫断定，无论清水跟雪先生说了什么，她肯定没提给他地图、应急食品和净水器的事。“好吧，也许逃跑是件蠢事，但你和卡迪拉克警告过我，不是所有穆卡尔人都很友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没有意做过任何你们不许我做的事。”
雪先生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我相信你没干，但你昨天那趟小远足确实让局面得很麻烦。”
“此话怎讲？”
雪先生捋了捋胡子，这才说：“有些人觉得当初就不该救你，而且，你现在知道的太多了。”
史蒂夫眉头一皱，“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清水和我不是只跟你……”
雪先生耸耸肩，“他们也会猜测。”
“其中之一是不是这样：我已经发现卡迪拉克和清水是我们所说的‘岁子’，也就是正常人？”
“对，可以说这是他们最在意的问题。他们想，呃，盘问你……”
“这还用说”
“我建议他们少安毋躁，等你先找我谈。”
史蒂夫低头看着地上的格斗杖，伸手抚过棒身，又抬起头看着雪先生说：“你早知道我会来……为什么？”
“没什么奇怪的。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天音们无所不知。”
史蒂夫努力忍住笑意，“这么说你肯定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一定。我说的是‘天音们无所不知’，不是我无所不知。”
史蒂夫暗自松了口气。“好吧，但那些白痴干吗要追我？‘脚下的道路早已注定’，你不是经常这么说吗？那我又有什么错？你总不能两头都占理吧。要是你们不希望事情如此发展，那干吗不跟辟邪主或是天音，或是别的什么管事的家伙讲个清楚呢？”
“有道理。”雪先生勉强认同道。
“还有个问题，”史蒂夫继续说，“谁都没必要为这件事大发雷霆，除非他们是故意找茬。要是我在别的日子撞见清水，根本就不会知道她和卡迪拉克是正常人。况且，就算我碰巧发现了真相，这又算什么大秘密？咱们几周前就说起过，南部变种人用正常人抵税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
“可还从来没出现过女性正常人。”
“对，”史蒂夫说，“这我倒忘了。”
这当然是句谎话。史蒂夫没忘，这件事他心里清楚得很。自从2464年大开闸后，联邦首次获悉变种人中存在着皮肤光滑身体正常的正常人，并找到了第一例珍贵样本。但几百年来，联邦从没发现过女性正常人，在部落充抵贡品的正常人中也没有女性。人们普遍认为，由于已经缺损的遗传进程中的某些基因畸变，女性正常人根本不存在。可现在穆卡尔部落不仅诞生了一个女性正常人，而且拥有一对身体健全、智力出众，可以生育后代的正常人配偶！这可是美铁联邦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得到的东西。这个情报肯定会为他在下一次评估中赢得好成绩——他坚信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
史蒂夫回想起前些日子雪先生说过的话，他说变种人的祖先是旧纪元中四肢平直的人类。在发现卡迪拉克和清水的真实肤色之前，史蒂夫一直认为这只是个怪诞的谎言。自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始终在向他灌输一个思想：寻道民是大劫难前人类的唯一后裔，而吞噬蓝天世界的地狱火，是由变种人点燃的。根据电脑档案记录，那时他们就已经是次等人类了。
但要是雪先生记忆中那个版本的历史包含有哪怕一丁点真实成分呢？如果卡迪拉克和清水成功生育出正常后代，会怎么样？要是其他平原人部落中存在着更多和他们一样的人，并且能够繁衍出下一代正常人呢？那变种人就不再是变种人了，数个世纪以来的基本冲突就会消失。克里斯托夫·哥伦布！要是没有敌人，联邦该如何运作啊？五百多年来，散布死亡已经成了寻道民世代相传的固有生活方式。联邦组织架构的每个方面，每个细节，都是为了适应与变种人的战争。他从五岁时起，就把全副身心投入到学习猎杀变种人上。像他这样的飞行员，要是没仗可打还能干什么呢？
事情越想越复杂，史蒂夫连忙止住这一连串令人担忧的念头，转头望向雪先生。他发现老字匠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你也忘了点小事，我是你的囚徒，你开玩笑说随我怎么逃都行，但咱们俩都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发现的这些事还能跟谁说去呢？”
雪先生耸耸肩，“谁知道？没准儿的事。”
史蒂夫不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懒得搞明白。老字匠喜欢把话说得神神秘秘。干吗不呢？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是他的工作之一。“想对付我的人里面，也有摩托头吧？”
“他不是带头的，但确实有他一份。还有，你猜对了。尽管我告诉他们，你在辟邪主的保护之下，但这些人还是想寻找借口除掉你。你……呃，我该怎么说呢？你对清水的兴趣，也许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谁说我有兴趣了？”
“得了吧，布里克曼，你脸上写得一清二楚。”
史蒂夫觉得面颊又是一阵发烧。
“别害臊，这种事谁都会有，没什么大不了的。”雪先生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史蒂夫，“我错了，沮丧到这种程度倒真的很少见。因为她是个变种人吗？”
“她不是个……”史蒂夫咬住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雪先生点点，“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吧。”
“听着，”史蒂夫说，“相信我，你根本没猜对。我现在知道卡迪拉克是个正常人，但这并未改变我对他的看法。清水……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可以理解部落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实话实说吧，她很……”
“……特别？”
史蒂夫的回答十分谨慎，“我不该知道这些。你们也清楚，她是个稀有样本。我只想说，一定要把她照顾好。”
雪先生咯咯轻笑，“她能照顾好自己。”
“没什么可笑的。”史蒂夫坚称，“篷车队会再度出现，而且数目很多，联邦迟早会踏平你们的领地，到那时，穆卡尔人也许愿意用清水来抵偿贡品。她是你们最大的财富，有她和卡迪拉克，你们就有机会谈条件了。”
雪先生摇摇头，“平原人过去不向别人上贡，以后也不会。你说得没错，卡迪拉克和清水就像旧纪元中帝王宝冠上的明珠，但我们还拥有价值更高的东西。穆卡尔部落最大的财富，在于我们早已做好准备，接受宿命。这样做需要勇气，是你无法理解的。”
“没错，”史蒂夫说，“我确实不理解。”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这话与其说是保证，倒不如说是威胁。史蒂夫默默看了雪先生一眼，这才说：“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雪先生耸耸肩，“你的作为都已注定。生命延续，光阴流转。”
“就这些？”
“不。我冒昧地向长老们保证，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你都不会说，也不会做任何有损于清水，或是她和卡迪拉克关系的事。而且，除非接到邀请，并有旁人在场，你不会试图接近清水，或是跟她说话。明白吗？同意吗？”
史蒂夫大笑起来，“你们以为我会干什么？带她私奔？”看到老字匠严肃的表情，他连忙收敛笑容，“抱歉。当然，我同意。估计我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对吗？”
雪先生一挥手，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我还告诉他们，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会把清水和卡迪拉克的存在透露给外人。是不是有点蛮不讲理了？”
“一点也不。我刚才说过了，我只是个囚犯。但是，好吧，我同意。”
史蒂夫已经咬过箭，并取得了武士的地位。所以雪先生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让他按照传统发下血誓，以生命捍卫这个秘密？但老字匠觉得，对一个蔑视平原人习俗、毫无荣誉概念的人来说，这种誓言完全没有意义。这些沙穴人真怪，而且都是一流的说谎家！
史蒂夫扫了一眼雪先生身上的杂乱图样，“既然你们不希望任何人发现他们的秘密，那干吗不让卡迪拉克和清水把颜料留在皮肤上？褪色后重画一遍就好了啊。”
“颜料必须定期清除，以防他们的肤色发生永久变化。”雪先生答道。
“但……？”史蒂夫还是没明白。
雪先生笑着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也许会有一些特殊情况，需要他们以本来面目出现。”
“你是说……扮作寻道民？”
“不排除这种可能。”雪先生说，“作为辟邪主的仆人，他们可能需要许多伪装。”
史蒂夫点点头，“好吧，让我给你点建议，省得你想从我嘴里套出情报，偷偷潜入联邦。忘了这个计划吧，就算他们能想办法混进去，没有ID卡也是寸步难行。它是所有东西的钥匙，而且是不可转让的。”
雪先生露出深思的神情，思量着这条珍贵情报，“多谢提醒。”
其后几天中，史蒂夫偶尔会看到清水在两位姐妹或是其他母狼的陪伴下在营地里走动。史蒂夫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可以表明穆卡尔人正有意把他们分开，但他也注意到他俩根本没有相遇的机会。就算碰面，两人也保持着一段距离。尽管渴望结识清水，但史蒂夫还是牢牢守住了向雪先生许下的诺言。只要能时不时见上她一面，史蒂夫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们的目光极少交汇，清水的神色通常也平淡如水。但史蒂夫发现她偶尔会抛来一个挑逗的眼神，要是两人再近一点，他八成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了。
史蒂夫掩饰着自己的心绪，不让这些挫折阻碍他与卡迪拉克之间逐渐成长的友谊。他将棍术传授给年轻字匠（在这方面，卡迪拉克同样显示出了超强的学习能力），还向对方提出了教他飞行的想法，字匠没有明确回答，但两天后，布里克曼刚从帐篷里钻出来，就看见三架解体的天鹰残骸在帐篷前整齐地码成几堆，一群变种人坐在旁边，围成一个半圆。
史蒂夫压抑住兴奋的心情，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仔细审视着摊在地上的各种碎片。有些支柱和翼梁扭曲严重，但他最需要的机身构架基本完整。座舱毁坏严重，似乎是修不好了。剩下的唯一一台引擎擎看起来大体完好，但是螺旋桨坏了。
卡迪拉克走到史蒂夫身边，“你觉得怎么样？”
“只能说有可能，”史蒂夫这话是真心的，“我不知道翼膜够不够。”他补充了一句，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居然撕下这些宝贵的材料来扎辫子，真是罪过，“但最大的问题是咱们没有金属工具。”
“你需要什么工具？”卡迪拉克随口一问。
史蒂夫惊得过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你们这儿有工具？”
“有一些，也许还能搞到其他的。”
“从哪儿搞来的？”
“从给我们制造弩弓的人手里换来的。铁大师们。”
“他们是谁，也是变种人？”
“不，他们的皮肤像你一样光滑。但在其他方面，他们与平原人相似。”
史蒂夫竭力用轻松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他们住在哪儿？”
“在东天门以外，伯－利恒的火坑中。”
“那是什么地方？”
卡迪拉克耸耸肩，“没人知道。据说东天门外有大片土地，但平原人从未涉足。铁大师们会驾驶他们的轮子船，沿大河而来，与我们交易。那些大河包括黄石河、米兹西比河，还有米兹苏里河。”
史蒂夫把这些名字牢牢记住，“他们什么时候来？”
“每年一两次，也有些年份他们根本不出现。”
“你们都拿什么交易？”
“面包杆种子、野牛肉、梦帽、男人和女人。”
“你们拿自己人做交易？”
看到史蒂夫的反应，卡迪拉克不禁笑出声来，“只有那些自愿离开的。他们即便留下来，也会因为部落缺乏尖铁而被外族杀死。难道说这样更好？”
“不，我不这么想。”史蒂夫承认道，“你还知道铁大师们的其他情况吗？”
“就这些了。”
“但他们干吗要用武器跟你们交易？”史蒂夫继续问道，“直接把你们和其他平原人打败不就好了？”
卡迪拉克一耸肩，说：“也许他们人数太少。”
“哦，要是这样的话，你们干吗不搞个突然袭击，把这些人抓起来，逼他们替你们干活？既然有机会把他们变成奴隶，何必要用宝贵的货物进行交易？”
卡迪拉克笑着说：“这是寻道民的想法。”
“得了吧，”史蒂夫反驳道，“你们不也杀其他变种人吗？”
“只是为了保卫我们的领地。”
“嗯，也对……”史蒂夫意识到继续争论这个问题只是在浪费时间，便拉住史蒂夫的胳膊说，“开始干吧。我们需要个改锥，再来个能钻孔的东西，还需要切割管子的锯子，一把挫刀，一……”
卡迪拉克眉头一皱，“改锥是什么？”
史蒂夫暗自叹了口气，“把你们现有的工具拿给我看看吧……”
，另外还有几十个自愿打杂的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史蒂夫开始建造可用的机身。重建过程中，卡迪拉克一直在他身边，帮他完成每一步工作。史蒂夫再次被年轻字匠的机敏头脑和过人的机械天赋所折服，卡迪拉克对航空技术和飞行理论几乎有一种本能的理解力。史蒂夫并不知道，字匠其实是依靠精神力从史蒂夫的头脑里抽取知识，并加以理解。最让人头疼的是机翼薄膜。但经过两位字匠的动员，整个部落把当做战利品收集来的每一片可用薄膜都交了上来，好不容易拼凑出两幅翼膜。这些碎片经过手工缝制，接缝处用松木树脂粘合。两片薄膜装在翼梁上，以细密的针脚牢牢缝住。史蒂夫无法重建天鹰机翼的充气风板，但令人惊奇的是，太阳能电池薄膜居然还能工作。他用树脂液滴把多芯电缆做成的短绞线加以固定，将薄膜一片片连接起来。这项工作需要高度耐心和娴熟技巧，但最终还是完成了。
由于缺乏测量设备，史蒂夫只好想了个土办法。他看到导线末端有些火花，便让几个变种人小孩到最近的河里给他抓条活鱼。他们用皮水袋装回一条大鲑鱼，然后好奇地看着史蒂夫把电线伸进水里。鲑鱼的身子猛地一扭，像要咬自己的尾巴，随后扑腾了几下，便浮到水面翻了肚。有了可供使用的适度电量，史蒂夫便开始修理安装电动机。三度还用黄桑木刻出了新的螺旋桨，这东西让他很是自豪。
三周时间转眼即逝，翼展四十英尺的悬挂式滑翔机出现在一人高的脚手架上，穆卡尔人叫它蓝鸟。史蒂夫接通电缆，让机翼面板上的电流通入引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太阳从一片看似无边无际的灰沉浓云中露出头来。经过漫长的守候，蓝鸟机翼投下的模糊影子逐渐变黑，显出清晰的箭头形状。太阳跃入一片蓝天，把温暖的光线投在他们扬起的面庞上。史蒂夫拨动开关，什么也没发生。他转了下螺旋桨，没动静，感觉就像棍子搅动泥浆似的，搅不起丝毫变化。人群中升起一阵失望的叹息，史蒂夫暗自咒骂，猛地一拍发动机外壳，螺旋桨居然听话地转了起来，最终变成一个金光闪闪的圆盘。
“嘿呀！”人们高声呼喝。
史蒂夫冲天空来了个双手飞吻，欢呼道：“哦，母神万岁！”
“有足够的动力起飞吗？”卡迪拉克问。
史蒂夫紧了紧右翼上的一根缆索，摇摇说：“如果电路保持通畅，蓝鸟可以在空中滑频，但仅此而已了。”这就够了，他心中一阵狂喜。只要下坠率为零，我随时都可以跟这群呆瓜说再见……
蓝鸟被穆卡尔人郑重其事地抬到一处缓坡顶上，史蒂夫试着飞了几次，也就是以几英尺的高度滑下坡去。一群变种人儿童在他身边欢呼雀跃，异常兴奋。他们早就忘记了玉米地上空的箭头带来的恐惧和痛苦。蓝鸟性能之好，连史蒂夫都始料未及。它的稳定性颇佳，对操纵杆和驾驶员身体的反应也十分理想。
第一次真正的试飞被安排在一处陡峭山崖，试飞结果可称完美。史蒂夫套在挽具中，借着上升冷气流在天空翱翔，再度享受到御风而行那无与伦比的快感，就像重新体验他的首次单飞：心跳加速，感官比平时敏锐得多，获得的是全新的体验。他转回悬崖，在观众们的头顶上做了一连串“8”字形回转。在他上方是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散布其间，在他身下，引擎的嗡鸣声平稳舒缓。
电流线路之简陋，只能称之为石器时代，所以太阳能薄膜的输送电流上下波动。从声音判断，史蒂夫估计引擎现在的马力只有正常功率的百分之三十到五十。虽然不够继续爬升，但只要他能赶上热气流，或是像风筝一样随风而上，达到理想的海拔高度，引擎提供的动力就足以让蓝鸟保持巡航高度。史蒂夫向下看去，变种人都变得小如蝼蚁，他意识到现在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第一次测试滑翔时，他的双脚刚一离开地面，逃跑的念头就冒了出来，在脑海深处萦绕不去。这次起飞前他已经把地图藏进制服，求生包和净水器始终没找到机会取出来，但这也无妨，他肯定能挺过飞回联邦的这几天路程。史蒂夫几个月来一直在喝受污染的水，吃野生果实，呼吸的是含有辐射的空气，还和变种人进行过肌肤接触，再熬一个礼拜也没多大区别。自打从半药物催眠的昏迷中醒来后，史蒂夫就渐渐忘却了始终笼罩在地表的无形死神，偶尔想起这个恒久长存的威胁时，他总是一阵心寒。但他已经在地表生活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任何明显的辐射病迹象，这又令他感到迷惑不解。史蒂夫知道病征早晚会出现，没有幸免的可能，他会步上杰克老爹的后尘。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真是太奇怪了！他想，也许是因为重返蓝天的缘故吧。
史蒂夫上升到大约三千英尺的高度，已经完全超出了变种人弩箭的射程，要是他想开溜，现在就可以上路了。史蒂夫心中天人交战，矛盾重重。他知道，如果此刻飞走，就是背叛卡迪拉克和雪先生的信任，何况还有清水。尽管史蒂夫已经对雪先生和自己立下了誓言，但这决心正一点点崩溃。他想再次接近清水，单独和她交谈。终于，史蒂夫决定还是留下来，他要把自由之旅推迟到再和清水见上一面之后。只见一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太疯狂了。史蒂夫知道逃跑是他的责任，也知道如果他不走，早晚要病死在这儿，但是……
有什么事不对劲，他觉得自己发生了某种变化。史蒂夫很清楚那是什么：就跟第一次地表单飞返程进入坡道大门时心中涌起的感觉一样。一想到要回归地底，回归那过去看似正常——事实上是唯一可行的生存模式，他就感到恐惧莫名。
史蒂夫关闭引擎，开始下降。他贴着悬崖后方高耸入云的山峰立面，做了一连串惊险的飞扑动作，降落前，还在围观的人群上空做了几个低空飞掠。他意外发现清水也在崖顶，就站在卡迪拉克身边。史蒂夫飞过去时，两人都在挥手致意，史蒂夫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情况，虽然他已经见过清水，也和雪先生谈过，但还从未在卡迪拉克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年轻的字匠知道多少？要不要假装不认识清水？机灵点，布里克曼……
史蒂夫让蓝鸟减速，来了个流畅漂亮的降落，不出五步就稳稳停住。他迅速解开挽具，看到卡迪拉克朝这边招手，便分开围在蓝鸟旁边的兴高采烈的人群，走了过去。看到清水后，史蒂夫极力保持表情平静，卡迪拉克没有替他们作介绍，但也没装出“这儿没这个人”的样子，他对史蒂夫顺利完成试飞表示祝贺，接着转过头去交代小变种人们，不要乱动滑翔机。
趁此机会，史蒂夫望向清水的蓝眸。
清水也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闪出一丝火花，又马上掩去。“我嫉妒你，”她说，“像鸟儿一样飞翔是什么感觉？”
“好极了。你会有种美妙的体验……没法用语言形容。每次我飞上天，都不想再降落下来。其实我在山峰上盘旋时，差点就下决心回家了。”
“很高兴你没走。”清水慎重地回答说，眼中又闪过一道光芒。
“哦，真的？”史蒂夫尽量保持语气平和，这时卡迪拉克也转回头来。
“是的。”卡迪拉克说，“你看，如果你试图逃跑，就会像块石头一样从天上掉下来。”
史蒂夫看着他们两人，觉得这话简直太可笑了，不觉大笑起来。
卡迪拉克拍拍清水的肩膀，“让他看看。让我们的朋友看看辟邪主的力量，沙穴人终将被这伟力赶回他们的洞窟，永世埋葬其中。”
“朋友”这个词有种隐隐的强调的意味，让史蒂夫心里很不踏实。卡迪拉克肯定知道点什么，也许是什么都知道。史蒂夫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但却一无所获。
清水闭上眼睛，显然在集中精神。卡迪拉克向周围看了看，随即捡起一块篮球大小的石头。岩石显然不轻，他脖子和胸脯上的肌肉都鼓了起，“准备好了吗？”
清水闭着眼点点头。
史蒂夫突然发现蓝鸟周围的人群静了下来，都在往这边看。卡迪拉克绷紧胳膊和腹部的肌肉，一使劲把石头扔过头顶。清水猛然睁开双目，右臂一探，食指和中指对准岩石，一种奇异的啼叫声从她喉间冒出，让史蒂夫一时觉得全身发冷。他惊奇地发现，石头竟然没有下落！它在空中悬停片刻，然后随着清水渐渐抬高的右臂飞上天空。当它到达两百英尺的高度时，清水吟唱的那种诡异颤音突然间停止了。石头仍在空中，停在她所指的方向。史蒂夫和其他人聚精会神地看着，清水的手指在头顶画了个圈，岩石开始移动，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悬着，缓缓绕了一个大圆。清水放下胳膊，和卡迪拉克一起转头面对史蒂夫，石头仍旧悬在空中，史蒂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它继续在天上环绕。
“让它下来吧。”卡迪拉克轻声说道。
清水右手攥拳，猛地往下一挥，砸进左掌。石头直坠而下，在悬崖下的岩石立面上砸了个粉碎。
“嘿——呀！”旁观的穆卡尔人欢呼起来，“嘿呀！嘿呀！嘿呀！”
“现在你知道联邦为什么永远不可能征服我们了吧？”卡迪拉克问。
史蒂夫的目光在清水和卡迪拉克之间游移，几次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清水看着史蒂夫，目光中透着一丝哀伤，“他看到了，却还是不相信。”
卡迪拉克点点头。“他的心灵被地下的黑暗束缚。这一幕不符合他那个世界的法则，所以他无法理解。”字匠笑了笑，“这事儿可没法用电脑计算。”
史蒂夫默默注视他们，随后坐到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卡迪拉克同情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接着便在部众们的护送下，同清水一起走向营地。他们用被称作口乐的演唱方式哼唱起一首平原人的曲调。声音就像他们的乐器，充满复杂的对位和声。史蒂夫孤零零地坐在被遗置不管的蓝鸟旁。曲子里没有明确的词句，但他知道，这是一首凯旋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