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清水操控大石的表演让史蒂夫再次见证了变种人的魔法，他心中的疑虑被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迷惑和震惊。史蒂夫急于知道更多的情况，但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激动，所以便把这件事暂且放下，开始给卡迪拉克上第一节飞行课。仅仅过了一周，他就发现年轻的字匠驾驶起滑翔机来，与从飞行学院进修三年终于毕业的飞行员一样轻松自如。史蒂夫本该觉得高兴，但他不想欺骗自己。他知道，要说当教官的本事，自己连卡罗尔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但卡迪拉克却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掌握了飞行技巧，这太诡异了。当然，什么也不会比清水展现的力量更加离奇。
史蒂夫逐渐理解，为什么乔迪·喀珊那么避讳变种人魔法的话题。乔迪在地表飞行了十年之久，肯定偶然发现过他刚刚见证的真相。如果她都知道，那大中央肯定也知道——尽管在官方文件中，他们宣布变种人魔法是不存在的。他是不是凑巧发现了一个惊世大阴谋的蛛丝马迹？会不会正是这个大阴谋阻止了他获得学院的第一名？在第一家族不容置疑的智慧掩饰下，还有多少事被有意判定为不存在？联邦主机哥伦布都藏着什么秘密？他要升到多高的阶层才能看到内幕？到底有多少个接入级别？
学成出师后，卡迪拉克带着史蒂夫来到雪先生的帐篷，三人一起吸食彩虹草，以示庆祝。史蒂夫觉得此刻似乎正是大好时机，没准能打听清楚悬崖上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清水真能让石头飞起来，还是让他产生了幻觉？两位字匠的态度坦率友好，他们告诉史蒂夫，那件事没有半分虚假。但他问起方法和原因时，两人都没能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至少无法让联邦塑造出来的头脑相信。
史蒂夫掩饰住沮丧的心情，又提出那些不断困扰他的问题，也就是对最终真相的探求。真的有可能知晓世间万物的本来面目吗？他要爬到多高，才能发现雪先生所说的真理，大写加粗的“真理”？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爬到多高，”雪先生说，“到达山顶时，你可以遍览四周风景。人这一辈子可能会多次见到真理，但他通常对面不识，领悟的瞬间就这样溜走了，可能要到很多年以后，才能再度站上山巅。而那些运气不好的人，连第二次机会都没有。”长者把手一挥，指向卡迪拉克，“在你来到我们中间之前，我就跟这位有才能但却顽固任性的继承人讲过，你必须问对问题，还要学会敞开心灵，就像夜阑人静时的一池深水。只有这样，伟大的智慧白鸟才会落在水面上。在此之前，我建议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接受变种人可以行使魔法的事实，不要问为什么，省得整日心烦意乱。我所说的‘魔法’，是指操纵天地之力的能力，它来自辟邪主。”
史蒂夫耐心地聆听，“难以置信，你们真的相信这家伙存在？”
雪先生把右手一挥，“你以为炸碎摩托头石锤的还能是谁？是他的力量拯救了你，同样是这种力量从清水身上流过，赋予了她控制岩石的能力。”
史蒂夫看着两位字匠，一言不发。
“你怎么就是不能相信这件事呢？”卡迪拉克问。
史蒂夫耸耸肩说：“可能是因为我们寻道民很难相信，天地间竟然存在辟邪主这种看不见的人物。”
“他们很快就能看见了，这个世界很快就将见证三赐之人的伟业。”雪先生淡淡地说。
“三……赐？”
“这是辟邪主的另一个名字。也许在你的有生之年，就有机会见到他。”
“然后恨不得从来没见过。”卡迪拉克笑着说，“给他讲讲预言吧，长者。让他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惧怕铁蛇和联邦的怒火。”
“预言？哦，对，我忘了，”史蒂夫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些人早就把未来搞得一清二楚了。”
卡迪拉克眼中透出怒火，但这股冲动转瞬即逝，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压抑情感。
雪先生平静的口吻毫无变化，“你错了，布里克曼，我们相信的是自己的未来早已注定。我们有些人得到赐福，拥有可以聆听天音的心耳。我的部族兄弟们大都没这个福气，但他们和我们一样，坚信未来的图景早已绘就。宇宙之轮运转如常，带着我们在永恒之路上前行——无论我们想不想走上这条道路。尽管你耳聋目盲，但同样会扮演自己的角色，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们对预言笃信不移，因为只有它能拯救你。”
老字匠动了动盘起的双腿，史蒂夫换上一副顺从的表情。
“我希望你能敞开灵魂，倾听我下面要讲的这个预言。但是……”雪先生注视着他，“……你不会明白的。”
“我甚至不知道‘灵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仔细听，努力记。这首歌是六百五十年前，由一位叫做辛辛那提红的字匠首先接收到的，它被称作辟邪主预言。”雪先生以一种从未展现过的洪亮深沉的语调开始吟咏。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预言在史蒂夫心灵深处引起了共鸣。在火石跃动的光芒下，首次听到这段抑扬顿挫的诗句，是一种不可磨灭的体验，它所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他在发现清水遥控岩石的能力时的震憾。尽管史蒂夫不会这么形容，但诗歌字里行间蕴含的画面，确实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让他对被他视为次等人类、生性狡猾恶毒的变种人有了全新认识。最让他震惊的是雪先生所说的预言成文时间。这就意味着，在联邦设计出篷车队和天鹰的四百多年前，平原人就预言到了它们的出现！这似乎不可能，但万一它是真的，万一预言中的其他事件也会发生，那么联邦的未来将暗淡无光。
“请告诉我……清水……是召唤师吗？”
“对，”雪先生答道，“正如预言所说，三种辟邪主大能会被赐予某些平原人：第一是字匠之能；第二是召唤师之能；第三是天眼通之能——运用这种能力，可以从石头中读出过去未来。”
卡迪拉克挺起胸膛，“我拥有这种天赐。”
史蒂夫看着他，毫不掩饰怀疑的目光，“你是说，你能从石头里看到画面？”
“只有那些特殊的石头，”雪先生解释道，“长眼睛的石头。”他看到了史蒂夫的表情，“别笑。卡迪拉克曾读过一块被铁蛇碾过的石头，所以我们才知道你在它肚子里。”
史蒂夫的目光在两位字匠间游移，“所以你们才费这么大劲把我救活？”
“对。天音们曾告诉我，一位云武士即将到来，他的命运与辟邪主息息相关。卡迪拉克通过先知之能看到了你的面容，命运将你俩的人生之线拉在一起，从他弩弓上射出的箭把线头打成了死结。他在燃烧的农田中看到你时，认出了你就是石头向他展示的那个人。”
“……要是换作别的寻道民？”
“我们会把你留在田里，任你烧死。”卡迪拉克答道。
史蒂夫想了想，又说：“为什么有人管我叫死亡使者？那个无所畏惧的摩托头在他的梦里看到了什么？”
“他是个武士，也许他在梦里看到的是自己的死亡。”卡迪拉克说着望向雪先生，露出期待的眼神。
老字匠捋捋胡子，盯着史蒂夫。“有些梦会照出心中所想，有些梦会反映肉体欲望，还有些梦会在这个世界和天民的世界间架起一道桥梁。有些知识会从这种桥上降临，但是，唉，我不是天眼通，我不知道摩托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我只能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在辟邪主降世的伟业中注定要扮演的角色。”雪先生顿了顿，又高深莫测地说，“到时候，你不仅将发现自己要做什么，还将知道你是谁。”
史蒂夫默不作声，思量着长者的话，两位字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史蒂夫最终抬起头，望着他们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雪先生右手一摊：“等到大地显露征兆。”
“对，我知道预言是怎么说的，”史蒂夫有些烦躁地说，“但那是什么时候？你们已经等了六百五十年！也许平原人的救世主根本不会降临，他可能觉得待在现在的住处比较安全。”
雪先生镇定平和的态度毫无改变。“他会降临的。也许我这辈子看不到了，但你肯定会见到——这也许会让你感到遗憾，因为你注定要成为沙穴人的领袖之一。”
“我也会认出辟邪主，”卡迪拉克显然不想在讨论这些重大事件时被冷落在一旁，“长者已经跟我说过了。”
尽管雪先生这番话正符合史蒂夫认为自己注定要成就大事的信念，但却无法纾解他心中的混乱。就连他最底层的求生本能都被撕成两半，一方面，它告诫史蒂夫赶紧回避这个话题；另一方面，它又催促他进一步了解自己可能要扮演的角色，与此同时却又对自己可能会发现的真相忧心忡忡。多年来的寻道民生活强调的都是毫无异议地服从、军事化纪律和严苛的实用哲学。所以，尽管内心深处对所见所闻产生了反应，但他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回避着变种人神秘的一面，这其中就包括他们的预知能力和操控魔法。变种人的世界如同一个大旋涡，随时等待着粗心大意的路人落入陷阱。这些蠢货跳进涡流，企图找到神秘现象的答案，他们会被慢慢吸进黑暗旋涡的中心，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会，而且还会……被他无法控制的虚幻力量所裹挟。史蒂夫发觉自己很难面对这个结论。 雪先生和卡迪拉克在三十个熊武士的护送下离开营地，之后的三天里，他们一路向东方跑去，越过部落领地标志，进入平原人的中原腹地。在这次旅途中，他们曾两次遇到其他部落的领地棒，一行人改变路线，绕过了这两个区域。有一次，他们躲在暗处，避过一支大型狩猎队。不是因为穆卡尔人惧怕冲突，而是没有这种必要。冲突会导致无谓的牺牲，铁蛇之战后，部落需要保存实力，准备下次与沙穴人的战斗。雪先生这次出来，是为了寻找天音们在最近一次传讯中告诉他的地方。一行人沿着发源自西部群山的大河跑了将近四百英里路，雪先生终于通过心耳得知，队伍已经接近目的地的大致方位，也就是大河和她来自西南方的姐妹河相遇的地方。在大劫难之前的地图上，这里属于内布拉斯加州，正是南北普拉特河的交汇处。
雪先生惬意地坐在一棵大树宽阔的枝桠下，随后派出卡迪拉克去寻找长眼睛的石头。摩托头是这支护卫队的头领，他让熊群两两结伴，到附近巡逻。卡迪拉克在北岸的搜寻徒劳无功，便越过河流来到一处狭长地带，两条大河在这里并驾齐驱，最终融为一体。卡迪拉克在这儿也是一无所获，一行人便又到南部大河的南岸开始寻找。
他们在此地找到一条远古公路遗迹，旧纪元中载人的巨大甲虫曾在路上奔驰。雪先生解释说，这些甲虫就跟蜗牛或是黑角虫似的，会在身后留下一条黑色黏液的痕迹，这样它们就能找到回程的路。无数甲虫首尾相触排成长队爬过此地，它们留下的黑路最终硬化，越变越厚。黑路一旦完成就会被长期使用，因为甲虫们知道这些道路通向哪里，而且在上面可以跑得更快。
雪先生说，旧纪元的人对速度非常着迷。他们建造过一张巨大弩弓，把装着人的箭射上月亮。他们还有其他长翅膀的箭，有着巨大的箭头，射过天空的速度比太阳都快。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但却永远学不会关爱彼此，而且他们忘记了武士之道，由于这些人的无知和仇恨，世界在千阳之战中死去。那些人数多过天上雨滴的部落都像泛黄季枯萎的叶片一样陨落，人们并非死在单挑的战斗中，而是被精技铸造出的机械吐露的奇异密语所杀。这些机器深藏地下，和云武士说过的哥伦布一样。威力无穷的尖铁，却在没有咬骨的人手中挥舞。
卡迪拉克一面寻找长眼睛的石头，一面思索着旧纪元这些深奥悲惨的秘密。当太阳落向西方天门时，他终于找到了一块。雪先生盘腿而坐，入神地看着学生跪在地上，闭上双眼，举起石块靠在额头，开始运用天眼通的大能，让石头中的记忆流入他的头脑。
“为我寻找铁蛇，”雪先生说，“然后在时空迷雾中往前走一点，给我寻找一场大战。”
铁蛇之战中，卡迪拉克在老师的要求下，第一次把自己的天赐付诸实践。后来他经过努力练习，终于能够记住很多与石头交流时看到的画面和听到的话语。他发现通过图像周围的光晕强度，可以判断记忆的远近。他的心眼也逐渐能够分辨哪些画面属于过去，哪些属于未来。
卡迪拉克紧紧握住石头，把它放到膝头。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双唇紧闭，嘴角往下撇着，仿佛在极力躲避心中的恐怖景象。“我的意识向前飞去，但我不知道走了多远。”他不住喘息，字句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找找清水，”雪先生向他建议，“找找云武士和你自己。用你全部的心力召唤这些图像，也许通过这种方式，他们的画面就可以浮现出来，而其余的仍会封印在石头里。”老字匠坐回身，耐心等待。在他身后，两条大河宽阔的水面缓缓东逝。几分钟过去了，卡迪拉克的脑袋开始左右摇晃，身体阵阵颤抖，最终变成剧烈的肌肉痉挛。雪先生没再向他作出提示。
卡迪拉克突然挺直腰杆。他抬起头，无神的双目面对天空，表情扭曲，充满苦痛。“铁蛇在我头顶！”他叫道，“哦，摩城！母神！它沾满我族的鲜血！”卡迪拉克发出一阵呻吟，这哀恸的声音逐渐变为刺耳的抽噎，年轻的字匠又是一阵抽搐。过了一会儿，颤抖逐渐退去，他被悲痛压垮，重重地扑倒在地。
雪先生静静地看着他。
卡迪拉克一动不动，几分钟后才慢慢坐直身，挺起胸膛，将泪痕淋漓的面孔转向雪先生，带着无尽的温情暖意注视老者。“这里只有痛苦和悲伤。”他说着把石头扔到一边。
“这个世界充满痛苦和悲伤，我的孩子，”雪先生平静地说，“这是武士的负担，是意图压垮灵魂的黑暗面。只有能够承受它们的强健心灵，才能到达光明的彼端，极乐的所在。”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您没把我带到这儿来。”
“为什么？”
“因为这儿是您的葬身之地，长者。”卡迪拉克的眼中噙着泪水，他抬起手愤怒地将它们抹去。
雪先生扮了个苦相，慢慢将手放到胡须上，“什么时候？”
“不到十二个月，接近泛黄季的时候。”
来年暮夏。老字匠低下头，静静品味这个消息，接着他抬眼环视四周，大河南岸草浪翻滚的原野上覆盖着红色野牛草；巨大的云朵从东天门缓缓驶来，犹如庄严华美的西班牙舰队在满帆而行——这个比喻来自旧纪元的珍贵词句；在南方，在灰蒙蒙的低压雨云衬托下，拥有洁白树干的落叶松林犹如一片亮丽的浮雕，橙色和黄色的叶片在斜阳下燃烧；在西方，他的右肩后方，那些蓝色的远山正是他们归家的方向。雪先生伸手向周围一挥，最终指向卡迪拉克。
“行了！收起你的悲伤，看看周围吧！这般美景，你怎么会如此难过？这是个谢世的好地方！”雪先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展开双臂，畅饮着午后的空气。 卡迪拉克从两河交汇处的石头上看到了很多事，有些太过痛苦，他甚至无法对雪先生开口。但在一行人西行回家的路上，他告诉老者云武士必须被释放，因为这是他预见到的那些事的直接诱因，它将让预言的实现更近一步。
“这可不好安排，”雪先生说，“尽管他已经咬过箭，但我们的部族兄弟中，仍有些人想将他置于死地，他们会竭尽全力阻止他逃跑。”
卡迪拉克耸耸肩，“只要他追随辟邪主划下的道路，就能克服这些困难。”
雪先生笑着说：“你说起话来，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字匠了。即便如此，云武士也必须得到箭头，这才有成功的可能。离开了他，你还能再造一架吗？”
卡迪拉克点点头，“如果您想要的话，当然可以。”
两位字匠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史蒂夫不可能找到更聪明的学生了，卡迪拉克不需要他“教”，指导的行为只为年轻字匠提供了一个在史蒂夫的记忆中安上插头的机会，然后他就可以从里面储存的资料中复制任何东西。卡迪拉克的飞行技能几近完美，那是因为他现在的大脑回路中储存着和史蒂夫完全一样的感觉数据，正是这些经验让史蒂夫在飞行学院中表现得出类拔萃。在向史蒂夫展示三架天鹰残骸时，穆卡尔人没有拿出他自己那架战机上的翼膜，尽管那两片面板有几处断裂，翼尖也被烧焦，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当完整的。他们还留下了一台完好无损的发动机和螺旋桨。借助卡迪拉克的知识，平原人现在已经拥有了建造类似蓝鸟这样的滑翔机的能力。
有些事，史蒂夫和他在联邦的主子们都无从知晓。雪先生曾和伯－利恒那些神秘的铁大师定下不为人知的协议，要帮他们完成一个任务。铁大师们想要一个云武士和一架未受损的箭，这两件东西他们都没能搞到，但卡迪拉克刚学会的飞行技能和一架重建的滑翔机也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作为回报，从不食言的铁大师们将为穆卡尔人制造强大的长尖铁……
队伍夜间休息时，卡迪拉克先自睡去，雪先生凝视着闪耀的篝火余烬，思索着怎么才能让云武士逃走。近一个月来，史蒂夫始终拥有逃走的手段和机会，但到现在为止却什么都没发生。把整个问题通盘考虑了一遍后，雪先生向天音们寻求指引。在他们的帮助下，长者终于明白史蒂夫的退缩并非出于对清水召唤师之能的恐惧，而是由于对她产生了无法满足的欲望，他渴望在清水手中承受另一种甜蜜的死亡。允许他们走到一起，也许是促成他逃走的最佳途径，真是个荒诞的矛盾。这将是对卡迪拉克的小小背叛，也完全违背了部落长老们的想法，但如果这是辟邪主的意愿，那也只能如此了。
雪先生没有打扰其他熟睡的熊群，只是唤醒了一个名叫死欲的年轻武士，让他立刻跑回营地去。以变种人不间断的跑法计算，三百英里路也就是一天半的时间。雪先生命他带上十二只手的熊群，去蒂万部落领地的东部边界与自己会合。死欲同时还有个机密任务，就是要把一件礼物带给清水。长者打并挂在腰间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袋交给武士，袋口处用细线绕在一节指骨上系了个死扣。袋子里装着一条标准式样的脖链，还有刻着史蒂夫的名字和身份号码的识别牌，以及十几根梦帽。当然，这些事他没有告诉快腿的信使。
第二天早上，卡迪拉克发现死欲不见了，雪先生说派他回营地去找些援兵，好掩护他们通过蒂万领地。卡迪拉克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多问什么。他并不知道雪先生的秘密计划，但已然从石头中得知史蒂夫对清水的渴望。他早就觉得这两个人在互相吸引，但并没有向他们提及此事，让他们否认。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完全是雪先生的手笔。在史蒂夫向他“告解”之后，老字匠就用自己强大的能力干扰着卡迪拉克的心智，就像在穆卡尔人对篷车发动攻击前，他用精神力混淆曼指挥官的思维一样。
不幸的是，卡迪拉克在石头中寻求记忆时，雪先生无法制造同样的隐秘静噪。因此年轻的字匠看到了史蒂夫和清水在一起的画面，他被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深深震撼了。通过过去对云武士所做的精神窥探，卡迪拉克知道他对自己的友情是真诚的，也发现这种情感和史蒂夫狡诈的黑暗面在不断冲突。直至今日，卡迪拉克仍旧怀着怜悯的心情，审视着史蒂夫心中的矛盾。但突然发现了他与清水日后的种种羁绊，对年轻的字匠来说，这是个极大的刺激。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终于摆脱了早先精神上的倦怠。尽管雪先生重又开始制造人为干扰，但卡迪拉克的意识仍旧清晰敏锐。
在此之前，卡迪拉克一直对预言坚信不移，也毫无保留地接受着辟邪主的意志。但此刻，骄傲、嫉妒、愤怒和被背叛的感觉，让他丧失了理智。他有种强烈的反抗冲动，想要做点什么；想要去控制；想要通过某些简单但又是决定性的行动，以自己的意愿改变未来；想要扭转时光之河，让他预见到的毁灭与死亡不再发生。他很清楚，试图篡改命运的走向，无异于将自己等同于看护平原人的诸神；他知道这么做不对，但这并未阻碍他渐渐增长的决心。在他之前，有无数年轻人——还有更加年长的人，都产生过这种可以原谅的念头。
死欲是在黎明前几个小时出发的。当天傍晚，卡迪拉克在一次休息中找到摩托头，大块头武士正蹲在一条小溪里，清洗着自己的脸庞、胸膛和双臂，他的老伙计黑顶和钢眼躺在岸边，吃着一种被变种人称之为黄拳的大个野生苹果。
卡迪拉克盘腿坐在河边，摩托头用手捧起溪水，往他身上泼去。“你的脸又阴又沉，沙虫，有什么心事吗？”
“对，我想跟我的武士兄弟讲讲在石头里看到的事。”
摩托头走出小溪，示意黑顶和钢眼到身边来，三个武士面对卡迪拉克坐好。摩托头打了个响指，指了指卡迪拉克，黑顶扔给他一颗黄拳，钢眼则把另一颗果子放到头领手里。摩托头咬了一大口，这才说：“你想说些什么？”
“死亡使者的事。”
摩托头一口吐出嘴里的果子，又将手里的那块扔到一边。他跪在地上探过身来，黑玉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卡迪拉克的脸。两只大手随便地垂在一边，但牙齿咬得很紧，脖子上的肌肉也绷上了劲。一听到云武士的话题，他的杀手本能就冒了出来。
“他计划抢走翅膀，”卡迪拉克说，“回到沙漠下的黑城去，还想把清水一起带走。”
摩托头扫了一眼身边的同伴，又眯起眼睛看着卡迪拉克说：“大概什么时候？”
“很快，也就是两三次月升之内。”
“长者知道这事儿吗？”
“他没跟我提过，”卡迪拉克说，“我也没告诉他。”
摩托头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明白了字匠的意思。“你想让我们怎么做，剪掉他的翅膀？”
“对。但不要毁坏箭头。”
摩托头跟黑顶、钢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两人的默许后，他又转头对卡迪拉克说：“等其他人在摩城的星披下安睡时，我们会跑回家去。这不容易，有一天多的路程，我们可能无法及时赶到。”卡迪拉克把手里的黄拳递给摩托头，“如果有人能做到，那就是你。”
摩托头骄傲地点点头，“没错。”他两手抓住膝盖，显示着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如此说来，这只背信弃义的乌鸦弄脏了喂食者的地面。要我把他杀了吗？”
卡迪拉克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延迟云武士的离去，这是个可以更正的行为；判处他死刑，则是无法改变的决断，可能会导致比自己想要避免的祸事更可怕的灾难，还会让雪先生对他的评价一落千丈。“不，”卡迪拉克说，“别杀也别割，只要……把他留在地上就好。”
摩托头把嘴一撇，“你真让我失望，沙虫。你的心中有毒液，舌头上却没有鳌针。接替雪先生的人，灵魂中该有尖铁。如果他不能说狠话，也不能做难事，部落终将衰微。”
卡迪拉克扪心自问，找出了恰当的答案，“肩负向部落提供忠告的人，必须知道何时应该取走别人的性命，何时又该将它宽恕。武士之道不是浸泡在鲜血之中的，杀人的力量和勇气，只是悟道之路上的第一步。”
摩托头对此嗤之以鼻。“我不会和你争辩，小兄弟。你的脑袋里有未来的秘密，我的手中则有尖铁，但我们生来都是为了以辟邪主之名守护平原人。”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卡迪拉克手中的果子比了比，“吃吧！在你思索世界之道时，用黄拳润润舌头，把云武士交给我们处理。” 黑暗降临，雪先生的队伍停下来休息。在一小堆篝火旁草草吃过晚饭后，哨兵们被部署出去，其他人则裹着草织的毯子开始睡觉。卡迪拉克难以入梦，他辗转反侧，被矛盾和负疚折磨，最终再也无法忍受，只有去找老字匠。
雪先生睡得正香，被卡迪拉克叫醒时心情也不大好。“母神啊，怎么了？”他咕哝着坐起身，打了个哆嗦，“辟邪主！真冷！啊啊啊！我已经太老了，不适合睡在室外。”老人拉过一条草毯，围在肩膀上，“还有可以生火的木柴吗？”
卡迪拉克在黑暗中环顾四周，找到了几根。他拨了拨将熄的余烬，不断朝上面吹气，直到木头开始燃烧。
雪先生暖了暖手，“好多了，”他嘟囔两句，借着跃动的黄色光芒看了看卡迪拉克的脸，“你这表情，看起来好像天塌了似的。”
“我让您蒙羞了，长者。”
雪先生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说：“让我来判断吧。你从头开始讲，尽量简短一点。”他把目光从卡迪拉克脸上移开，重又望向篝火。
年轻的字匠吐露自己的苦恼，说了从石头中看到的事情是多么让他心烦意乱，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告诉雪先生自己已经派摩托头、黑顶和钢眼去惩罚云武士。说完这些，卡迪拉克紧张地坐回身，等待老师爆发出怒火。
雪先生什么也没说，直勾勾地盯着火光，卡迪拉克觉得这短暂的光阴变得无比漫长。长者终于抬起头，面容衰老疲倦。“他们何时上路的？”他问。
“我们吃过东西后不久。”
雪先生倦怠地长叹一声，使劲搓了搓脸，“我们最好马上出发……”
“回营地？”卡迪拉克被雪先生低调的反应搞糊涂了。
“还能去哪儿？”
“您不生气吗，长者？”
雪先生又打了个哈欠。“生气？你这个蠢货！白痴！你这样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以为我们之中有谁能扭转辟邪主的意志吗？你只是这意志下的一件工具！！”
卡迪拉克跪在地上，深深低下头，“请原谅我，长者，我居然对您的话充耳不闻。”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雪先生不耐烦地嘟囔着，“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站起来卷起自己的席子。
卡迪拉克也跟着站起身，“难道说我们只能忍受耻辱，什么也不做？”
“当然不是！”雪先生喝道，“你要尽你所能！但首先，你必须试着理解！来吧，帮我把其他人叫醒。”
“但是，长者，现在去还有什么意义？既然我们什么都不能改变……”
雪先生现出一丝恶作剧似的目光。他笑着伸出手，指着卡迪拉克的鼻子说：“我们要给你个教训，只希望它别被浪费。从这儿一路跑回去，八成会要了我的老命。” 死欲追着清水的两个姐妹绕过黄叶帘幕，跑进石头池塘追逐玩闹去了。清水发现了帐篷外的坐席上放着的红叶叠成的小方包裹。她把它拿进帐篷，打开后看到了那个口袋。她用自己的猎刀割断绳节，朝袋里看了一眼，一股霉味说明里面放着梦帽。清水拿出项链，端详着刻有沙穴人无声话语标记的识别牌，认出这是史蒂夫的东西。她把识别牌靠在额头，立刻明白了是谁把它送来的，也知道那人要求她做什么。想到即将去见云武士，清水心中充满喜悦，但一想到若是他们在一起时被别人发现将有多么可怕的后果，她心中又不觉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知道若不是迫不得已，雪先生不会让她冒着生命危险，背负不名誉的后果去做这件事。她也知道，只要自己履行了这个任务，只要不被部众们察觉，云武士就会离开，留下她一个人面对卡迪拉克。年轻的字匠肯定知道她背叛了自己，心情必然阴郁恶劣，清水觉得这简直像死掉一样难受。但她是平原人的后裔，穆卡尔部落的子民，支－加哥的血脉。正如雪先生对史蒂夫讲过的那样，穆卡尔人有接受命运安排的勇气。
死欲离开她们，回部落主营去了，清水开始为自己和姐妹们准备晚饭。两个母狼都没发觉她们的饭食中含有剂量不小的梦帽，它起到了极强的镇定作用，不到一小时，两人就轻轻滑入深沉的梦乡。
清水知道，明日的太阳爬上中天时，两人才会醒来。她走到石池，就是刚才她的姐妹们和死欲嬉戏玩闹，为他洗浴、与他交欢的地方。她仔细清洗自己刚刚画好图纹的身体，随后走回帐篷前，跪在坐席上唱起歌谣，同时把鲜花编进头发，将香油涂在双臂、胸乳、小腹和大腿上。她唱的这首歌讲述了这样的故事：一个母狼和年轻的武士爱人同榻共眠，度过了整个新土季，但刚到夏初之时，他便倒在敌对部落劫掠队的刀下。这首哀痛忧伤的挽歌让她眼中噙满泪水。
在卡迪拉克和雪先生返回营地的前夜，史蒂夫睡意蒙眬地翻了个身，忽然发现清水躺在他的狼皮下，偎在他身边。史蒂夫猛地睁开眼睛，女孩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然后将他拥住。清水吻上他的嘴唇，身子靠着他缠绕摩擦。史蒂夫只觉得一股电流窜了上来，几乎掀开了他的天灵盖。这真是难以置信，绝对超凡脱俗。史蒂夫也许不知道爱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亲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这让他心跳加速，让他觉得几乎要在极致的欢愉中窒息。美梦成真，它发生了：清水就在这儿，柔软、热情、性感、生气勃勃、如饥似渴。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这一点也不真实。
他们躺在黑暗中，温柔地拥在一起。他们的欢爱有种梦幻般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他之前的经历。没有光照过多的褐色肌肤，没有汗流浃背的肢体碰撞，也没有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和谐感。他们被一股情感的波涛高高卷起，送进一个超越物理实体的永恒空间。
这不是真的，史蒂夫想，我的想象力正在超额工作。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在黎明的第一缕灰光中醒来，发现清水正依偎在他身边安睡，双腿还缠在他的腿上。过了几秒钟，史蒂夫才回过神来，现实的处境像一把大锤，砸在他的脑门上。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他低声私语道。他们昨晚的行为简直愚蠢到了极点，一旦被发现，他精心构建的人际关系网就会彻底崩溃。他这样做无疑是对穆卡尔人社会价值取向的最大蔑视，终将为他们两人招来杀身之祸。
清水同样悔恨万分。但并非由于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她对史蒂夫的渴望已经把他置于险境。清水用双手捧住史蒂夫的脸，告诉他只有一个办法能逃脱他们自己跳入的这个泥潭——他必须驾驶箭头逃离这里。
史蒂夫把她拥在怀中，“除非你答应和我一起走，否则我不会离开。”
清水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别说疯话，箭头上没有我的位置！”
史蒂夫知道她说得没错，蓝鸟不可能带上他们两个人。受他收集到的薄膜大小所限，蓝鸟的机翼面积无法产生足够的上升力。还有另一个选择，这无异于自杀，但史蒂夫把所有失败的念头抛到一边，牢牢抓住清水的胳膊。“好吧，那么……我们步行。”
清水难过地摇摇头，眼睛里满是泪水，“哦，金子般的人啊，用你的脑袋思考，不要用心。这是无稽之谈！我们往哪儿跑？看着我！我是个变种人！”
史蒂夫伸手抚过她小臂上棕黑相间的锯齿条纹，“你不是！你和他们不一样！”
“对，我知道。在这图案下，我的皮肤和你一样，但你的同胞不会接纳我。而且，即使他们同意，我也不能生活在沙漠下的黑暗中。”
“一点也不黑！”史蒂夫嘶声说道，“那里没有黑夜！就算在最深的地方，也有足以媲美太阳爬上中天时的光芒！那里没有白死季，没有雨。我们有数以千计的人民，一辈子都生活在地壳中。很快活……”他最后补充了一句，但显然信心不足。
“在你们明亮的洞穴中，我连一天都活不了。”清水低声说，“你想这样对我吗？把我带到地下去死？”
“不，不！”史蒂夫嘟囔道。他绝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更加实际的解决方案，更有说服力的意见。
清水爱抚着他的面颊，“就算我同意和你一起走，这场逃亡也注定失败。你是跑不过熊群的，他们可以昼夜不停地追捕我们，睡觉时也不会歇息。”
史蒂夫知道她指的是变种人持续奔跑的能力。用特有的大步跑法，变种人可以连续奔跑二十四小时，甚至更久。他们可以边跑边睡，就像鸟儿在空中入睡一样。他努力思考，突然想起一个好主意，“你的魔法怎么样？你不是能让石头飞起来吗？你可以用它保护我们！”
清水又摇摇头，“不，这太危险了，我没法和雪先生相比。”
史蒂夫眉头一皱，惊讶地看着清水。
女孩也很惊讶，“他给你讲辟邪主预言时，没告诉你他也是个召唤师吗？”
“没有，”史蒂夫说，“他大概忘了提。”
“伟力宏环共有九道。”清水解释说，“我刚刚学会了前两环，而雪先生已经彻底掌握七环。”
“剩下那两环呢？”
“只有辟邪主才有能力运用第九环，”清水答道，“平原人中谁也不如雪先生强大。第七环被称作风暴使者，他曾用浓雾蒙蔽铁蛇，然后又唤来闪电、惊雷和洪水，加诸于它。你当时不就在铁蛇里吗？”
“你是说那个老头……”史蒂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干的？雪先生……引发了洪水？几乎摧毁篷车队的洪水？”
“对！”
史蒂夫竭力理解这个惊人的发现。这是个惊世骇俗的说法，但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怀疑。他想到石头从天上坠落的画面，又想到戳在林中帐篷外的两颗头颅——法兹蒂和内勒。“你做了什么？”
清水看透他的双眸，在史蒂夫发问前就读出了他心中所想。“我做了该做的事，把你从摩托头的石锤下救出来的也是我。”她闭上嘴，没等史蒂夫答话，握住他的双手，深情地吻了吻，又把它们贴在脸上，“你必须上路了！我求你，现在就走！别等卡迪拉克和雪先生回来！”
掉头逃跑有悖于史蒂夫的天性，但他知道，只有这样做才是正确选择。昨晚的事让他无从逃避，尤其逃不过雪先生的眼睛。在联邦时，他一直靠层层诡诈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得很严，但那位长者却轻而易举地看透了这些伪装。他必须走，不止是为了保护清水和他自己，也是为了联邦。他必须逃回去，把辟邪主预言告诉他们。联邦人知道字匠，但并不清楚召唤师和天眼通的存在。变种人魔法也并非失败者的托词，而是铁一般的事实，这绝对不容忽视。把没人愿意听的坏消息帯回去，这似乎是件棘手的差事，但如果他处理得够巧妙，也许可以一步十级飞黄腾达；如果处理得不好，就会因为散布恐慌和丧失斗志的罪行被枪决，公共服务频道将全程转播。
当然，还有那件小事，也就是报复那些搞小动作，把他从百年典礼的头名宝座上挤下来的家伙——鲁德奎斯特、格斯·怀特，还有其他人。对……
“天快亮了，你必须上路。”清水低声说。
“你也是……”怀着绝望的心情，他们最后拥抱了一下，接着史蒂夫三两下便穿好衣服，这可是三年学院生涯中锻炼出来的本事。
“那个箭头，你自己能准备好吗？”
“可以，别担心。”他低声说道。清水把他的头揽在肩膀上，史蒂夫再次欣赏着那涂油的肌肤散发出的醉人芬芳，还有秀发的柔软触感和身体的暖意。但美梦终究无法持续，他抽出身，拉开清水环在他脖子上的双手，飞快地从她唇上偷了一个香吻，随即把她推开。“走吧，快走。”
清水摇摇头。“不，你先走更安全些，等你离开以后，没人会看到我。”
史蒂夫很想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此刻没时间问这些细枝末节了。他把门帘掀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静得就像第一家族演说日当天的新政广场。他回头看了眼清水，发现她正在毛皮衣的口袋里翻找着什么。
“有人给了我一个属于你的东西……”她把挂着身份识别牌的项链拿了出来，“我能留下它吗？”
“当然。来，让我给你戴上。”他拿过识别牌，展示给她看，“看到这些印记了吗？这个是我的名字——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
“太好了，”清水说，“这意味着你的一部分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她把长发拢过一侧肩膀，以类似仪式礼节的动作低下头。
史蒂夫把项链戴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调了调位置，让刻有名字的识别牌靠在清水胸前，然后将长发放回她背后，又捧起她的面庞。“我会回来的。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也不知会以什么方式，但我一定想办法回来，我发誓！”这是他的真心话，“要记得我。”
“永远不会忘。”清水轻声说道。她觉得自己似乎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无法忍受让他离开的痛苦，而更加理性的另一半则不相信自己能再见到他，也清楚最好是忘记这一切，将他从记忆中抹去。但这不可能……
“后会有期。”史蒂夫说出了这个表示“再见”的变种人词语。好了，布里克曼，他催促自己。走！上路！他钻出门帘，转身去捡放在帐篷外的格斗杖，眼角余光忽然发现左手边的头柱旁靠着什么东西。史蒂夫盯着它，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生怕它会突然消失。这是他的三管气步枪！就是卡迪拉克从天鹰上扯下来的那支！史蒂夫一把抓过来，兴奋地抚摸着枪身，享受着枪管坚硬冰冷的触感，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稀薄水雾，然后利索地检查了一下弹夹，只够三次三发齐射。该死……但总比没有强。他看了眼气压计，足够了。哦，母神保佑！他脑中闪过向清水道谢的念头，但又觉得多余。如果她想听这些，肯定会把枪拿进帐篷。史蒂夫站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蹲下来，拉过一张草席，用它裹住步枪。卷好后，这才满意地站起来，把席子夹在胳膊下面，木棒甩过肩头，大步走向断崖，一路没有回头。
帐篷里，清水跪坐在地上，咬着嘴唇，强忍住模糊视线的苦涩泪水。她用手指抚摸着识别牌，回想着她在云武士怀中度过的短暂时光。她叹了口气，拉过自己的行路毛皮。女孩走出帐篷，看到东方天门刚刚透出暗淡微光，心里松了口气。史蒂夫很快就会插上翅膀，朝黎明的方向飞去。
清水走过沉睡的营地，来到雪先生的帐篷，把随身带来的坐席放在地上，用睡皮将自己暖暖和和地裹起来，坐下等待两位字匠的归来。她努力去想卡迪拉克，但召唤师本能的力量让她的心眼飞向断崖，像只羽翼宽大的死亡之鸟一般，在悬崖上空盘旋。她可以看到箭头就停在下方的支架上，更远处，她心爱的云武士正朝这边跑来。
等等！那是什么？
清水闭着眼睛，仰起头，抖落身上的毛皮。她的鼻孔不断开阖，犹如嗅到危险气息的快步。 来到营地上方的山坡顶端后，史蒂夫看到蓝鸟还停在距离断崖五十英尺左右的地方，绑在支撑索架上，心里不觉松了口气。这里没人看守。出于某种史蒂夫始终没搞明白的原因，变种人从来不在夜里袭击别人的营地，或是出去找麻烦，太阳一落，他们就会放下屠刀。部落领地周围的哨兵还留在岗位上，但通常都会一觉睡到黎明，只留下最小限度的守卫力量，防御狼群、山狮之类的四足猛兽。雪先生的队伍出发后，部落安排两名变种人武士守卫蓝鸟，但也只在白天站岗。显然他们谁也不曾想过，史蒂夫可能会在半夜溜走。
他走近滑翔机，发现有人给他留下了一件礼物——黄白相间的飞行员头盔。它正吊在一条索带上，轻轻摇摆。真奇怪，史蒂夫暗想。他借着黎明灰蒙蒙的光线环视四周，但什么也没看到。可能是悬崖下面吹上来的一股阵风。他看了看头盔上的名字，这头盔属于法兹蒂，他在苍鹰中队的同学。
运气不好啊，卢。真可惜你没挺过来……
史蒂夫把木棍和裹着步枪的草席卷放到一边，戴上头盔，抬起面罩，绑好颈带，把它牢牢扣在头上，然后解开一人高的索架上绑住后掠翼的绳子，移走后置引擎下的支撑物。史蒂夫抽出战术刀，把一根绳子割成两段，扔在草席卷上。他准备用绳子插住草席两头，然后系在三角形控制杆底部。但刚才促使他用草席藏住步枪的那阵冲动又冒了出来，他决定把这个工作留到最后。最好把枪放在趁手的地方，没准儿会有人发现他要逃跑……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检查一遍机翼薄膜，确保没有裂口和开线的地方，再看看电缆的张力和结合点，还有可供身体水平悬挂的网带的设备状况，以及将电流从机翼传向引擎的导线。飞前检查结束后，他只要用索具把身体扣好，向前冲刺，小心不要让螺旋桨碰到地面，然后跃出悬崖。就这么简单。
史蒂夫知道现在一秒钟都不能浪费，但他发现自己正陷入一种尴尬的两难境地。在此之前，他的飞行任务都是在白天执行的。虽然当时接近年末，但天气仍旧温暖，阳光也很充足，太阳能电池可以提供足够的能源，从机翼传入引擎。尽管太阳能输出不太稳定，但却提供了重要的后备能源。可现如今，天还没放亮，周围的空气寒冷潮湿，就算他能搞到一套充电设备，也会因为过于沉重而不能安装。但没有阳光意味着没有能源，也就意味着四到六小时内，引擎只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过载物。要是天气不好怎么办？他应该冒险带着引擎就这么出发吗？还是把它从机身上拆下来？他有工具，只需要处理十几个螺丝、螺母和导线。但这就让他费了很长时间辛辛苦苦完成的电路修复测试工作付之东流——管它呢……
史蒂夫绕着蓝鸟走了几圈，权衡利弊，准备大干一场。他静静地向上天祈求指引，最终决定拆下引擎。打定主意后，他迅速断开导线，然后着手拧下螺丝。一……二……三……四……还差两个，引擎两侧一边一个。这真是讽刺，卸下引擎提高了滑翔机的负荷潜力，要是他早想到这个方法，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对索具做出调整，只要清水肯走，就能把她一起带上。
史蒂夫把后支架推过来，好在他拆掉最后两枚螺丝时支撑引擎的重量。他拿着粗制扳手，正要去拧螺母，突然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冷。他回过头去，惊得几乎犯了心脏病。摩托头就站在他身后，随随便便地靠在格斗杖上。
“啊！吓我一跳！”史蒂夫喊道，“你这么个大块头，脚底下还真轻。”
摩托头咧开嘴，冷冷一笑。
史蒂夫觉得自己有麻烦了，“雪先生和卡迪拉克呢，在营地里？”
“不，他们还没到，”摩托头说，“我们提前回来了。”
“哦……”史蒂夫向周围瞥了一眼，看到两个黑影出现在蓝鸟和悬崖之间。情况不妙，冷静点，布里克曼。
摩托头看了看蓝鸟，“要出去？”
“我？哦，不，我只是……修理点东西。我睡不着，所以……呃，起来弄一下引擎。”
“黑灯瞎火地弄？”
史蒂夫耸耸肩，“我刚到，再说马上天就亮了。”
“对……那么，干吗要戴头盔？”
“为了焐焐耳朵。”史蒂夫说。
“明白了，”大个变种人从史蒂夫肩头指过去，“那东西就是你说的‘引擎’？”
史蒂夫支支吾吾地说：“对……也叫摩托……”
摩托头把木棒的绳套背在肩头，伸手推开史蒂夫，岔开腿站在手制螺旋桨对面。他把手指放在中心桨柄上，摸了摸刃片。“为何它有我的名字？”
这个蠢货！史蒂夫想道。但最好还是哄他开心，“啊，那是因为和你一样，它也强大有力，”史蒂夫说，“它可以让箭头像苍鹰一样翱翔。”
摩托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啊……有意思……”
变种人的大手捏着螺旋桨的尖端，突然一使劲，把桨片全都掰了下来，他看了一眼两片桨叶，随手把它们扔在史蒂夫脚下。“现在，它飞得就像一坨乌鸦屎。”
史蒂夫看着折断的木片，知道自己不可能避免这场冲突了。他有个不错的机会，如果摩托头不知道草席里卷着什么，他就可以抄起步枪，把这三个人撂倒。史蒂夫抬起头，面对变种人武士挑衅的目光。“对，这种事你肯定清楚，你肚子里不都是这玩意儿吗？”
摩托头冷笑着，露出尖利的犬齿。他答应过卡迪拉克不会把这只乌鸦开膛破肚，现在真是后悔死了！武士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你有根木棒，用它把屎从我身上揍出来啊！”
这主意不错，史蒂夫想道。“我正要这么做。”他平静地说。史蒂夫后退两步，在机翼底下侧身朝木棒移动，草席卷就放在棒子旁边。
摩托头把自己的格斗杖从背带上抽出，飞快地挥舞几圈，耍了个漂亮的花招。
这就对了。来吧，蠢货。
史蒂夫又朝步枪走了两步。他向悬崖看去，认出那两个人影是黑顶和钢眼，黑顶手里拿着一张上了箭的弩弓。史蒂夫揣摩着，在黑顶用箭钉死他之前，抄起步枪撂倒三个人的机会有多大？不妙，实在不妙。
而且很快就变得更糟了。摩托头就像读出了他的念头似的，把自己的格斗杖扔给史蒂夫，“用我的，你的小胳膊需要根大棒子。”
史蒂夫接过木棒横在胸前，意识到自己活着脱险的机会每分每秒都在减少。摩托头的黑眼珠死盯着他，然后弯腰抄起史蒂夫的格斗杖。到目前为止，一切都不对劲。他心惊胆战，担心摩托头多半要打开草席卷，但大个子变种人没碰它。
史蒂夫知道，只要搏斗限制在棍术范围之内，他就有赢的希望。他已经连续七次击败摩托头，绑着缎带的七根辫子可以证明这一点。摩托头要是用刀，可以轻易把他打发掉，但他的武士声望会因此受损。他必须用史蒂夫选择的武器，重新获得首席武士的地位。史蒂夫意识到，对摩托头来说，交换木棒象征着把他的部分“力量”据为己有。如果他能长时间抵挡住摩托头的攻势，变种人对胜利的渴求就会让他怒火中烧。史蒂夫过去一直都在采用这个战术。
摩托头一旦失去控制，就注定难逃败局。问题是史蒂夫没时间在这里耗，他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把这个大笨瓜撂倒。
想到一劳永逸的快速解决方案就躺在不远处，史蒂夫只觉得心烦意乱。但他和步枪之间这六英尺的距离就像六英里一样遥远。忘了它吧，布里克曼，他心中暗想，你必须实打实地解决掉这个家伙。克里斯托夫啊，真是烦死人了！
史蒂夫双手紧握木棒，从蓝鸟旁退开，给自己留出格斗空间。一个模糊的战术计划开始成型，这次必须要赢，他不能倒下，要保证身体状况良好以便飞行，还不能离步枪太远。也许他可以把大个子骗到悬崖边，让他摔下去……
摩托头把史蒂夫那根格斗杖上的背带扔到一边，挥了两下试试手感，然后恢复到双脚分立、门户大开的站姿。史蒂夫面对变种人，棍尖朝前指向对手。黑顶和钢眼各自退后几码，面对面蹲在蓝鸟翼尖和悬崖边缘之间。
六英尺长的格斗杖，有时也被称作剑杖，它的历史要追溯到联邦历三世纪，一位叫做小龙·李·杰斐逊的第一家族成员，将它作为训练武器引入联邦。它的格斗技法有两个渊源：一是用竹剑作为武器的被称作剑道的日本武术，二是像罗宾汉这种中世纪绿林好汉们惯用的六到九英尺长的橡木铁头棒。在东方，年轻的武士们以此学习剑术；在西方，骑士们以此练习双手剑。
在联邦，练习者会穿戴剑道式样的头盔和护手，目标攻击区域覆盖厚垫，以保护肩、胯、背和大腿。格斗杖的两头均可使用。这项武艺要求练习者拥有稳若磐石的精神、快似闪电的反应和极佳的耐力，以及对木棒的操控技巧。以格挡作为跳板进攻得分，这种战术的灵活运用，足以区分真正的行家和有天赋的新手。
根据正式比赛规则，只有击打脑袋顶部及两侧、肋侧、左右前臂和咽喉直刺才算得分。但现在不是正规比赛，也不存在任何规则。
两人相对而立，史蒂夫觉得这会削弱他的优势。大块头动作敏捷，但仍不如他灵活。他必须放低站姿，迅速移动，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节省时间，也是因为除了头盔和飞行制服，他没有任何防护装备，而摩托头却穿着平时那套用骨头和石子装饰的皮质盔甲。史蒂夫的头部还能挨几下子，但身体其他部分，比如手腕、肋骨和锁骨，要是挨上摩托头的全力一击，多半要落个骨断筋折。就算他侥幸获胜，然后设法除掉黑顶和钢眼，如此严重的伤势也会使驾驶蓝鸟的任务变得非常困难，极度痛苦。所以说，史蒂夫必须挡住摩托头的每次攻击，或者至少在木棒击中身体前卸掉一部分力道。他用杖尖指着摩托头，慢慢向左绕去。变种人则岔开双腿，以相同的步伐绕向右方。 在下方营地中，清水坐在雪先生帐篷外的坐席上，看到云武士陷入危机，同时感到一股力量正从大地深处的秘密源泉涌进她的身体。它流过清水的血脉，像数以千计的红热细针穿透肌肉，将能量送入骨髓。她周身上下每根肌肉都绷了起来，开始一阵阵抽搐。清水双眼紧闭，向后一仰，身体弯成反弓形，双腿挺直。能量以惊人的强度迅速积聚，在她体内形成爆炸性压力，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中翻滚的岩浆。此刻她的意识正迅速消退，但还没有完全丧失。清水意识到自己将要为三位部族兄弟带来死亡，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但清水知道，为了实现自己的意志，辟邪主什么事都可以做。能量强度以倍数增加，然后交于清水手中。她试图抗拒，试图控制住无可抑制的拯救云武士的渴望。她一手握在脖子上，一手捂住嘴巴，手指紧紧扣进皮肤，拼命压抑即将在喉咙里形成的死亡嚎叫。 悬崖上，史蒂夫和摩托头猛然出手，格斗杖疾挥劲舞，撞在一处。截、挡、挥、挡，截、挡、挥、挡，击头，击肋，击臂，击腿。继续绕，布里克曼！这个呆瓜看来确实练过，他可真快！只有一个方法能行……让他打你一下，希望这能够延缓他的速度……
机会来了。摩托头暴喝一声，抬起木棒，劈头盖脸朝史蒂夫右肩砸来，要是换成日本刀，这下足可以从他的脖子劈到肚脐。史蒂夫前踏一步，用自己的木棒一卸力，让它砸向头盔。若是这下结结实实打中，肯定要压扁他的脊骨，没准还会打折脖子。史蒂夫准备让它从头盔左侧滑过，然后扭动肩膀，躲开木棒反弹下挥的路线，但这个陷阱只成功了一半。史蒂夫挨了这下，身子一晃，膝盖也是一弯。这一刹那中，摩托头略微放松了杀手本能，脸上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手底下也稍稍放缓。这正是史蒂夫需要的空隙，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中，史蒂夫矮身避开摩托头的守势，在他双腿的膝盖和脚踝上猛击两下，只听得骨头噼啪作响，随即又用杖头戳在变种人的骨盆上。
摩托头被打得弯下了腰，他踉跄几步，试图压下腰间、膝头和脚踝的剧痛。史蒂夫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抡棒砸在摩托头宽阔的后背上，一下，两下，第三下则拍向他的后颈。这几棍打得变种人跪倒在地，但他皮甲和宽边面具吸收了大部分伤害。
史蒂夫用余光看到黑顶和钢眼正从斜刺里跑来。他迅速挥棍，又在摩托头脑袋上来了一下，意图在他们赶过来之前，让这个大块头完全退出战斗。要是换作旁人，这一棍足以砸开脑壳，但此刻，它似乎只是在摩托头脑袋上弹了一下。大个武士跪在地上，伸直胳膊撑着身体，格斗杖仍握在手中。他猛地摇了摇头，甩掉疼痛，就像一条狗晃干耳朵里的水珠，随即抬起左膝，一只脚踩在地上。
克里斯托夫！史蒂夫想道，这家伙要站起来了！他本以为胜利近在眼前，但此时喜悦之情迅速消退，几乎变成恐慌。黑顶和钢眼只有几步远了。史蒂夫横着抡起木棍，拍向摩托头皮肩甲之下的右臂。棍子敲在变种人铁一般的二头肌上，发出啪的一声钝响。躺下，你这个臭狗屎呆瓜！他心中疯狂叫道，躺下！史蒂夫反手握棒，以相同的动作砸向摩托头的左臂，全身力道都贯入这双手一击中。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摩托头抬起左臂向外一探，手掌接住木棍，随后六指一握攥紧粗杆。史蒂夫咒骂几声，试图抽出格斗杖，却发现它被牢牢钳在摩托头的大手中。
“抓到你了！”变种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裂开一丝狠毒的微笑，“往后站，兄弟们。这小子是我的……”
摩托头说着抬起右臂，朝黑顶和钢眼挥了挥，让他们躲开。他身后的两位变种人武士退向悬崖边缘，黑顶手里抱着那张上了箭的弩弓，钢眼的手扶在刀柄上。史蒂夫使劲拉扯着木棒，但摩托头就是不放手。虽然他起身时觉得很疼，但还是拖着身子站了起来，右手使劲攥住史蒂夫的棍子。摩城！真疼啊！
史蒂夫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但却不知该做什么。他原本用的是摩托头的格斗杖，但现在变种人把两根棍子都攥在手里。史蒂夫知道，要想夺回木杖，必须用上双手去抢，这就意味着他要待在自己那根棍子的攻击范围以内，变种人可正作势欲打呢。史蒂夫也可以像摩托头那样伸手去接棍，但即便他抓住了，也无法和变种人的力量匹敌，摩托头三两下就能把两根木棒都抢在手里。
摩托头动了动攥住史蒂夫那根木棍的右手，好握得更舒服些，然后嘲弄似的戳了一下史蒂夫的肋骨，接着猛地抡向他的脑袋。史蒂夫一只手放开摩托头的棍子，试图格挡这一击。电光火石之间，变种人左手沿着棒子向前一探，接着往后一拉，把对手又朝自己揪近了一英尺。史蒂夫暗叫不好，他试图双手握住木棍，但为时已晚。摩托头粗声大笑起来，一棍猛砸在他的大腿外侧。如果是双手挥棒，这下绝对要打碎他的骨头，即便是单手，史蒂夫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后半辈子恐怕都走不动路了。
操他妈的！他心中暗想。这我可挨不了几下！史蒂夫知道摩托头只是在耍他，现在必须做点什么。他被摩托头拉得更近了，几乎不可能躲开变种人右手挥来的木棒。快想个办法，布里克曼！如果能逃过这一劫，什么都挡不住你！摩托头又用左手随便揪了一下。正当此时，主意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好吧，就这样，布里克曼！上吧！
摩托头戏耍似的一棒挥来，史蒂夫探出左手，趁棍子落下时抓住棒尖。强大的冲击波一路传到他的左脚，史蒂夫只觉得手掌要裂开了似的，疼得直咬牙。他使劲往下猛拉两根棍子，摩托头也在往自己怀里拽。顷刻之间，两根格斗杖好似平行的双杠横在空中。就在摩托头马上要赢得这场拔河比赛、将棍子拉过去时，史蒂夫猛地跃起，就像体操运动员似的双臂伸直撑起身体，两只战斗靴的后跟使劲踹在变种人脸上。
“嘿呀！！”
摩托头被打翻在地，就像一棵倒下的大树。史蒂夫探身一跃，落到还在发愣的黑顶面前。两个武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史蒂夫已经把弩弓从黑顶手里揪了过来，用弓柄敲在武士的头侧。黑顶倒下时，史蒂夫一旋身发现钢眼正攥着尖铁冲过来。史蒂夫一时间找不到扳机在哪儿，便抡起半击发状态的铁弓，砸在钢眼持刀的手臂上，随即向后一跃，以左踝为轴转动身体，右腿伸直抬到半人高，一记旋踢，踹在钢眼的太阳穴上。武士应声倒下，犹如一根断裂的水管。
一时间，史蒂夫着魔般地愣在原地，像片树叶似的打着哆嗦。刚才摩托头敲在他脑袋上的那一棍现在还很疼，而且他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刺痛得厉害。步枪！趁这几个家伙还没站起来，赶快拿步枪干掉他们。史蒂夫转身朝蓝鸟跑去，却绊在摩托头的胳膊上，笨拙地摔倒在地，弩弓也失手掉了出去。史蒂夫只觉得一只大手攥在自己的脚踝上，他使劲踢脱，随即扑向弩弓，把它拽过来，挣扎着跪起身。他扣住扳机，扭身面对倒下的三个变种人，却发现他们都站了起来，心中顿时一凉。
黑顶的脸肿得老高；钢眼半弯着腰，几乎喘不过气；摩托头受伤的鼻子和嘴巴里往外汩汩冒血。大个子武士空着手，另外两人拿着变种人的弯头长刃匕首。
三人都向他迈了一步。史蒂夫站起来，退向草席卷里的步枪。他举起弩弓瞄准摩托头的胸膛，“别动！”
摩托头原地站定，歪着满是血污的脸，露出狰狩的微笑。“你掉了点东西。”他说着举起一支弩箭。
史蒂夫目瞪口呆地盯着它，随即飞快瞥了一眼弩弓：钢弦还拉在击发位，但弹槽上已经没有箭了！克里斯托夫！肯定是用它去砸黑顶和钢眼时弄掉了！该死！
黑顶和钢眼分立两旁，摩托头分别在两条大腿上掰折了两根木棒，随手扔到一边。
“游戏结束了，吃腐肉的乌鸦！”他又朝史蒂夫走了一步，抬起那双六指巨掌，“好好看看这双手！它们要抠出你的眼睛，把你爱撒谎的舌头从脑袋上揪下来，然后压扁你这张小尖脸，就像捏碎一颗腐烂的黄拳！”
史蒂夫倒退着一步步蹭向步枪。没戏了，他疲倦地想道，努力了这么久……我还是做不到！哦，克里斯托夫啊！ 摩托头走向史蒂夫。与此同时，清水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们从她的脖子和嘴上挣开，拉着她的胳膊撑在地上。清水猛地睁开眼，令人胆寒的召唤师呼啸从喉间涌出，大地做出响应，把它的隐秘之力奉献出来。伟力三环的强大能量流入清水体内，听她差遣……
悬崖下，在离营地东方一英里左右的地方，雪先生和卡迪拉克正在连绵起伏的平原上往家奔跑。长者没听见清水的吼叫，但他与自然协调的感官听到了大地的应答。雪先生示意武士们停下，熊群蹲下身，留神搜寻着任何足以预警的声音。他们终于听到了，那是一阵低沉遥远的雷鸣，但它并非来自天空，而是大地！无形的力道从营地方向传来，犹如闪电在他们身下曲折穿插。随行的熊群呻吟着扑倒在地，无法移动，被影响所有变种人的本初恐惧所摄住：这种遥远的种族记忆可以追溯到遥古的千阳之战，那时大地隆起，天空爆发出灼人眼目的纯白火雨，足以把人的肌肤从骨头上烧掉，将青草从大地上抹去，令世界化作尘埃。
但字匠应当拥有更为坚定的身心。卡迪拉克跪在地上，胡乱念叨着向摩城祷告，祈求她庇护众人不受五角大佬的怒火所伤。雪先生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不用这么做！快来，让那些腿跑起来！我们得赶快回去。”雪先生说着向前奔去，把卡迪拉克推在身前，“快走！跑！跑！”
在他们上方的营地中，几乎是同一时刻，地底的雷鸣越来越响。清水脚下的大地剧烈晃动，猛地升起一块丘陵。雪先生的帐篷随之倾覆，突然间扁了下来，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清水周围支离破碎。整个高地上，吓坏了的穆卡尔人慌忙爬出各自的帐篷，扑倒在地。男女老少挤在一起，抱着大地，祈求摩城拯救。
一个大裂缝以惊人的速度从清水伏卧的身躯下，呈之字形伸向营地中心的帐篷群，灾害的威力还没来得及显现，裂缝就猛向左转，窜上悬崖。
也是与此同时，史蒂夫决定孤注一掷。他扣动扳机，释放弓弦，然后把弩弓掷向摩托头的胸膛，利用这个机会去拿步枪。弩弓还在空中飞舞，史蒂夫正转过身跑向蓝鸟，大地的雷鸣就扑了上来。它摇撼山脊，把三个变种人定在原地。史蒂夫的手刚碰到草席卷、摸到枪托，只听得一阵令人心悸的干涩噼啪声，裂缝已经伸展到山坡上，地面仿佛被一把无形巨刃割成两半。还没容人喘口气的工夫，一条细长的锯齿裂缝突然出现在高地上，把他和三个吓傻了的变种人隔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雷鸣，大地剧烈摇动，史蒂夫也仰面摔倒。他一翻身趴在地上，正好看见前面的崖脊从高地上断裂。摩托头和两个部族兄弟所站的那一大片土地，就这么滑落下去，砸在陡峭的山坡上，一股砂石泥土形成的洪流把三个变种人带了下去。
史蒂夫不住颤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抓住步枪。好悬！要是地震再往前延伸几码，他和蓝鸟也要跟变种人一道上路了。他抬起头盔面罩，迅速检查了一遍滑翔机，机翼下的支架和毫无用处的引擎已经倒下，但机体本身没有受损。史蒂夫把三个支架放回原位，迅速拧下仍旧固定着引擎的两颗螺丝。他发现双手抖得很厉害，不得不停下来稳一稳神，这才解开索具绳，欣慰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上路了。天空亮了许多，东方地平线上抹着大片大片紫、红、橙、黄的光带，营地方向飘来阵阵微弱嘈杂的呼号。 雪先生和卡迪拉克刚到营地，恐慌不安的穆卡尔人就围上来寻求安慰。长者喘了几口气后，果断地应对着众人的问询，告诉他们这并非世界末日——有些人显然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会提前作出预言。如果他们愿意听他的意见，就别再像没头火鸡似的四处乱跑，赶快恢复日常生活。说完这话，雪先生没再理会更多的问题，分开人群挤了出去，又将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人轰走。
清水直挺挺地坐在席子上，黑褐条纹掩不住她面若死灰的神情。她双眼睁得老大，牙齿咬在嘴唇上，防止它们颤抖。
雪先生看了看遭难的帐篷，他的东西撒了一地，又深又细的裂缝直通悬崖。“这是你干的？”
清水默然点头，这才聚起一丝说话的力气。“我不想这么做，但却无法违背辟邪主的意志。”她向卡迪拉克张开双手，年轻的字匠用一条胳膊抱着她，把她扶了起来，清水稍微晃了两下，重新控制住双腿，靠自己的力量站直身体。
雪先生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他伸出双手，扶在清水的肩头。“你有伟大的力量，会成为沙穴人的大敌。”他搀住女孩的胳膊肘，指着悬崖说，“来……跟我们一起去。”
史蒂夫拿着步枪，走到刚刚形成的新悬崖前，他要确定一下摩托头的死活，待会儿飞向自由时，可别来个最后惊喜。史蒂夫发现一阵稳定的小风正从平原刮来，不觉松了口气。他啐了两口，吐出嘴里的灰土，正好看见山坡下二三十码的地方躺着两个人，史蒂夫四处搜索第三具躯体，但却没能发现。他明知这么做很不明智，但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往斜坡下蹭去，心中希望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摩托头。
史蒂夫用靴子拨开碎石浮土，发现那是黑顶和钢眼。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死了。没关系，无论死没死，他们哪儿都去不了了。他爬到一堆岩石上，搜索着下方的山坡。现在还不排除余震的危险，他这么做简直是发疯。其实在这儿多留一秒钟都是发疯，但史蒂夫一定要知道自己赢了。如果他还想回来把清水接走，那最好现在就把摩托头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史蒂夫什么也没找到，他无暇多看，转身往山坡上爬，刚走了没几码，第六感就拉响了警报。他扣住扳机，回头看到一个变种人正从坡底的一大堆泥土中探出身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一百五十码，他看不清变种人的脸，但这肯定是摩托头。那人仰头看见史蒂夫，随即向他冲来。
史蒂夫抄起步枪顶在肩头，却发现身体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瞄准变种人宽阔的胸膛中央，扣动扳机来了个三发齐射。咔——嗖——咔——嗖——咔——嗖！
摩托头仍在前进。
克里斯托夫！史蒂夫暗自惊呼。陡坡上覆盖着一层滑动的碎石，史蒂夫稳住身体，再次瞄准，朝摩托头的肚子打出第二次齐射。
变种人停住了，他摔倒在地，随即又爬起来，开始跌跌撞撞地奔跑，强健的大腿带着他一步步冲上岩石密布的陡坡。
狗娘养的白痴！史蒂夫心中暗骂，这家伙根本挡不住！他手忙脚乱地爬上崖顶，接着转过身单膝跪倒，以更加稳定的射击姿势瞄准摩托头的咽喉要害。步枪在颤抖的双手里来回摇晃，史蒂夫使劲抓住枪身，射出最后的三发子弹。
冲击力让摩托头打了个趔趄，但并未阻断他的步伐，变种人继续前进，像一辆高速跑车似的冲上斜坡。
你有麻烦了，布里克曼……快走！快走！快走！史蒂夫扔下打光子弹的步枪，跑到蓝鸟跟前，踢掉后支架，把自己绑在索具里。要是这个大块头速度不减……哦，布里克曼，你这个笨蛋！你麻烦大了！史蒂夫一边笨手笨脚地系着皮带，一边暗骂自己真是蠢到家了。他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必须趁摩托头还没冲上崖顶就跑起来，让蓝鸟飞入空中。
史蒂夫抓着三角形控制架的两根侧杆，从支架上举起蓝鸟，向前跑去。冷风溢过崖顶，拍打着机翼，把薄膜层吹成绷紧的弧线。来到距离悬崖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史蒂夫站定脚步，俯身迎向小风，准备向前几步跃入天空。他已经在断壁上进行过数十次成功起飞，但这种事终归需要点运气。这回必须成功……
检查皮带……深呼吸……好了，布里克曼，上路！史蒂夫攥紧支撑机翼重量的控制架侧杆，冲向悬崖。刚跃出断壁时，突然看到摩托头从前面跳了出来，像杀人鲸直直窜出水面一样。变种人一把拽住控制杆，跟蓝鸟一起飞入空中。
史蒂夫试图控制住滑翔机，但有摩托头挂在他双手抓着的控制杆中间，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蓝鸟猛烈摇动，接着向右俯冲，紧贴崖面惊险地飞掠下去，最后撞上一股强风才得以上升。虽然他们正在爬升，但史蒂夫知道坠机只是个时间问题。他朝双臂之间望去，正好看见摩托头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脸上露出的疯狂恶意。变种人的四肢在岩石斜坡上受了很多擦伤和割伤，几处枪眼也在流血。史蒂夫没有脱靶，是强大的意志力和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让摩托头继续前进，临死前做出最后一搏，试图阻止他逃跑。变种人就快死了，但他要把史蒂夫一起带进地狱。
史蒂夫试图用一只手掰开摩托头的手指，但是没有用，他连一根指头都撬不动。蓝鸟开始向左滑，史蒂夫把它拉正，但很快又失去控制。滑翔机以大角度俯冲下去，他现在已经飞到平原上，高度大约八百英尺，在继续丧失高度之前，必须把这变种人踢下去。史蒂夫准备用刀把他的手指切掉……他用右手向后探去，试图把战术刀从裤腿上的刀鞘里抽出，但现在这种姿势下，他很难握正刀柄。
用不着了。变种人正发疯似的挣扎，好继续挂在杆上，根本无暇他顾。
摩托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力气已经不足以吊在蓝鸟上了，不禁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为了杀掉云武士，临死前爆发出的最后一丝精力正在消退，这就是他经常梦到的那个恐怖时刻，这无以言表的恐惧让他睡不安寝，在月黑之夜突然惊醒，汗流浃背，颤抖不已。坠落，从尖翼大鸟爪子里坠落。鸟身上骑着一个金发武士，面庞如光滑卵石。摩托头的手指慢慢从控制杆上滑落，他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他单手吊在蓝鸟上，另一只手抓向史蒂夫的咽喉，但是没能成功。魁伟的穆卡尔人发出绝望的惨叫，双臂大张，从天空坠落。
摩城！喝吧，母神……
史蒂夫像一只出笼的飞鸟，向上爬升。 卡迪拉克、清水和雪先生来到崖边，正好看到一个人影从箭头上掉落。他摔到地面时，三个人只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卡迪拉克也凄声高呼起来。
“摩城，原谅我！我杀了自己的兄弟！”
“这不怪你，”雪先生平静地回答，“云武士曾问你为什么摩托头叫他死亡使者，你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
“记得。我说也许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自己的死亡。”
“对。你还不明白吗？你把他派回来，什么事也没改变。你试图扭转自己的命运，但所做的一切只是让摩托头的命运得以实现。”
“我会为他难过的，智者。”卡迪拉克说。
“我们都会，”雪先生说道，“他的名字将与最伟大的穆卡尔人们相提并论。”老字匠走到悬崖边缘，站在两个年轻人中间。他岔开双脚稳稳站定，手臂抱在胸前，身子挺得笔直。
远方地平线上，太阳挤开了东方天门，空中泛起黄色和玫瑰粉色的条带，云武士乘着晨风翱翔离去。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注视着史蒂夫越飞越高，最终向南部旱土水平飞去。
卡迪拉克知道，自己不会告诉清水，他已经从石头里看到了她对沙穴人的渴望。没必要责备，也没必要埋怨，大道已经铸就，宇宙之轮运转如常。真正的武士会勇敢面对自己的命运，卡迪拉克不允许自己因为这些不必要的情感背离大道。初升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成巨人，三颗黑色的脑袋消失在身后的山峦中。
直等到箭头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小点，清水这才打破沉默。“他会回来吗？”女孩问道。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的，在新土季，”卡迪拉克回答，“我从石头里看到了。他会披着朋友的伪装，影子中却暗藏死亡。他会带着你从一条血河上离开。”
清水望着悬崖下面如海洋般绵延起伏的平原，一直看到环绕在南方地平线丘陵山地上的滚滚流云。头顶逐渐泛黄的天宇已经空无一物，史蒂夫消失了。“我会死在他们那个世界的黑暗中吗？我还能再见到太阳吗？”
“你会活下去的。”雪先生平静地说。他伸出双手，扶在两个年轻人的肩膀上，把他们拉近，“你们都会。你们将是辟邪主的剑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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