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异形博恩> 博恩如何拒绝我教授他知识

博恩如何拒绝我教授他知识

我十二岁时,父母带我去一家高级餐厅,以奖励我获得好成绩。那是在世界毁灭之前,我们居住在最后的避难地。在此之前,我们刚逃离一名疯狂的独裁者,他喜欢吃人,喜欢胡乱致人伤残。我们能从那片毫无法律约束的土地上逃出来,简直就像是奇迹。由于他们需要教师和医生,我们才得以穿越外围的防御工事,并在无休止的隔离审问中过关。那十八个月中,新家园给我们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稳定生活。母亲在一家诊所当护士,父亲凭借自身的技能为一名建筑商工作。
那家餐厅有着一尘不染的银器和雪白的餐巾,还有一名侍者,每句话都以“先生”或“夫人”开头。他们甚至有热毛巾和洗指钵,让你在上菜的间隙洗手。墙上投映出极其平和宁静的自然景色,翻滚的海浪与一片黑沙滩相邻,布满森林的山脉与谷地清新明净,几乎能让你感受到吹拂的风。宽边的窗框上展示着若干小小的生化动物,长得像毛茸茸的雏鸟,跟几只可爱的仓鼠一起,叽叽喳喳地跳跃嬉闹,透过窗户,在那些惹人喜爱的生化动物后面,是普通的夜景,包括路灯和平整的街道,甚至还有少数车辆。
母亲对这些生化动物非常喜爱,她想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如此先进的技术一定是来自有保安措施,且能提供食物与住宿的地方。她已形成一种信念,生化制品就像是一条线索——通往安全的所在。
当时,那座城市中也已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因此我们会关心安全问题。但大家都试图忽略眼前的形势,反而越来越关注生活中各种美好的细节。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有学上。我努力争取好成绩,陌生人对我的信任也不至于比正常水平更低。我尽量融入人群,免得因为鬈曲的头发和古怪的口音而遭到嘲笑。就算有人嘲笑我,也是带着善意的微笑,因为学校里有太多孩子来自别处。我对自己的努力感到很骄傲,也对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骄傲,因为我成功地将来此之前的恐怖经历抛在了脑后。
父母送了我一件礼物:一本关于生物学的书,里面有折叠的插画,展示出各种不同环境的详细截面图,色彩生动而真实。丛林中有纠结的藤蔓,有长着大眼睛的小猴子,有含毒的青蛙,还有色彩鲜艳的鸟。沙漠中到处是扭曲虬结的仙人掌,还有长满鳞片的怪物,舌头一伸一缩,而沙子底下的洞穴里居住着表情阴郁严肃的鼠类。书看上去很新,但我知道母亲已经藏了一年多,收在一只棕色纸袋里。我曾趁着父母睡着时短暂地偷看过几次。我不知道他们是给我准备的。
等到食物终于上来时,味道完美至极——肉像奶油一样在舌尖上融化,蔬菜煮得恰到好处,面包看起来很质朴,但焦脆美妙的外皮里面就如同丝绸一般柔滑。甜品比较饱人,高高地垒起,又香又甜,富有弹性,旁边还配有香草冰激凌。在上甜食的同时,那两只笨拙滑稽的生化动物从窗台上翻滚下来,一边围着我的甜品蹦蹦跳跳,一边唱着“恭喜!恭喜!”。我欣喜地看着它们,但如果是在一年前的荒野里,我们会抓住它们,然后煮熟吃掉。
等我们离开餐馆回到家,父母都带着愉快的醉意,大家坐在客厅里说笑,直到午夜。当时我还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们,并在一座无名的城市里当拾荒者。我也不知道,我会做溺水的梦,而且会成为家长,抚养一个笨拙滑稽的生化动物,而他还会顶嘴,用各种方法挑战我,胁迫我。
我常常希望,我们那天没有去餐馆而只是待在家里,因为那顿饭的记忆比后来晚间的记忆更深刻。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忆起我对父母说的话以及他们对我说的话,但我仍记得那冰激凌的味道。
“世界那么大,蕾秋,”在离开屋顶回观景崖的路上,博恩对我说道,“永远没有终点。”
“它还是会有终点的,它正变得越来越小。”我差点儿说出口,但是忍住了。
我不知道维克揭示的信息是否让我的世界变得更大。我仿佛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失信于博恩之后,焦急难耐地找了他一天,同时还得忍受维克轻快的脚步,他甚至时不时地吹着口哨,让我感到十分厌恶,对他健康状况的同情也打了折扣,因为我认为他的快乐源自于博恩的消失。
博恩失踪那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者使用何种伪装。我不知道除了我自己承受的压力,除了作为人母的担忧,这件事究竟是否重要。我也不知道那是否是关键的一刻——片刻的分心使得一切都偏离了轨道。我只知道,他安全地回来了,然后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就好像只出去了一小时。
但我希望对博恩做出补偿,我想更正式地教授他一些知识,让他知道什么是恒星,什么是太阳——就像从前父母教我的那样,哪怕不能去上学,也不能到高级餐厅吃饭。因为我依然拥有他们教给我的一切——礼仪、价值观、知识——这是他们替我做的准备,让我的未来充满希望。
我来到城里时丢失了所有物品,但在搜索过程中,找到了另一本生物学书籍。它没有折叠的画页,插图也比较少,但其中有些图片让我想起曾经很喜爱的那本书。我想把它连同其他主题的书一起送给博恩。只不过其他书都是伪装,用以掩饰我的个人喜好。
博恩给他的新房间上了锁,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没有先敲门,而是直接去转门把手。也许是因为那里看上去没有生化防御手段。等到我真的敲了门,博恩并没立即回应。我还以为他不在,一时间,我惊恐地想到,他也许又去了城里。然后我听见沉闷的话音:“来了!马上就来。”接着,门打开了,他迅速用卷曲的触手把我拉进去。由于我对他太熟悉,因此并不介意被他卷住腰,用力拖拽进去。
于是,我来到了他给自己“布置”的房间里,手中还拿着那几本书。维克在两晚之前说的话令我的头脑中浮现出种种画面,我试图驱散这些念头。然而此处是个很大的单间,就好像博恩拆掉了隔墙,不过我看不到拆卸的痕迹。虽然不太可能,但我闻到新鲜的油漆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丝丁香花的气息,显然是他想要的效果。
“坐吧,”他说道,“坐吧。”
但他没有家具,只有开阔的空间和光秃秃的地面,角落里有个巨大的地球仪,就像从前图书馆里的那种,另一个角落里是个橱柜,底下露出一堆小小的儿童塑料唱片。他将纤毛当作唱针,一边转动唱片,一边播放。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显然他可以听到。
我坐的凳子是由他的身体构成的,我们之间的地毯也是,其触感就像是浴垫的背面……为了使我感到安心,博恩让塔状的本体正对着我,塔身上则展露出愉快的笑容,顶端还有一只可笑的蓝色大眼睛。
我虽然是来给他提供教育指导的,但也想要帮助他装饰房间,因为墙上就只有我们第一次外出时遇到的三个“死去的宇航员”,悬挂在吊钩上。
这一景象扰乱了我们的对话。透过碎裂的玻璃,我看到那几张骷髅的脸,不禁感到浑身发冷,仿佛博恩把某种危险致命的东西带进了我们的家。
“那玩意儿怎么会在这儿,博恩?”他们无力地悬垂着,脸望向地面。墙上挂着的是三具死尸、三副骷髅。
“噢,死去的宇航员吗?那狐狸说,我需要给这地方增添一点魅力。我得让这里更亮眼,更有风情。”
博恩的话里有太多成分让我无言以对。狐狸。死去的宇航员。尤其是魅力、亮眼、风情——除了在他读的书里,这三个词他根本不应该用得到。然而这还不是重点。
“他们并不是死去的宇航员。那狐狸究竟告诉了你什么?”
“没关系,”博恩说道,“这是个玩笑。我在开玩笑。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呢?你需要我帮助吗?”
你需要我帮助吗?
“那墙上是三副骷髅,博恩。”
“对,蕾秋。是我从路口挪过来的。我觉得他们在这儿看起来挺不错的。”
神情憔悴地张着大嘴,还有那破旧的隔离服,正好给我们一人一件。他什么时候把这些弄进来的?不知他触发了何种陷阱,又如何存活下来?
“这些是死人,博恩。”
“我知道。他们绝对已经没有一丝生气。这些宇航员死了,消失了,已经没什么可研究的。”他身上的大眼睛变小了,目光更加专注,悬在一根细长弯曲的触须末端,在我面前轻轻摇晃。如果我愿意,可以伸手轻拍博恩的眼球。
“这太诡异了。”我说道。
“诡异,”他琢磨着说道,但发音类似鬼衣。“你是说他们像鬼魂?就像是闹鬼?”
“不。”
“我保证,这里没有人,”博恩一边说,一边碰了碰隔离套装,使得它们微微晃动。“……我做错了什么吗,蕾秋?”
我试图适应墙上那几个死去的宇航员。博恩坚持称他们是死去的宇航员,也就是说,在他面前,我也必须如此称呼,因此,他们的历史已无可改变。虽然这并不重要,却直接导致了一个后果——我颇为恼火。由于博恩把死去的宇航员拿来装饰房间,那个路口下次就不太好认了。
“不,你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我知道有些人看到墙上挂着死人会感到不舒服。”就好像观景崖里有许多其他住户似的。
“我觉得他们很安宁,蕾秋。他们看上去很孤独。我觉得是有人故意把他们放到十字路口的,蕾秋。我觉得是有坏人把他们放在了路口。现在我救了他们。我觉得他们现在安全了。”
安全,但依然是死人。
“博恩,我也不想这么说,但你能答应我,至少把他们收进橱柜里吗?”
“橱柜已经满了。”然而当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还是同意把宇航员处理掉。他补充道:“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我没有问博恩“更好”是什么意思,他也一直没有移走死去的宇航员。
我不可能给予博恩哪怕是接近正规的教育,因为观景崖里能找到的书不多。谁敢浪费搜寻物资的机会,把书带回来呢?因此我给他看那本生物书。我骗他说,这是父母给我的,现在我要他收着,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看。
他的触须缩了回去,那只大眼睛再次悬浮在愉快的笑容上方。尽管博恩从没见过海洋,但他呈现出青绿的水色,有点像起伏的海水,仿佛身体表面泛起层层波浪。
“你太好了,蕾秋。”博恩说道,“我很感激——非常感激。但我已经读过观景崖里所有的书。读完之后,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我可没见到这里有图书馆。”这句话略带着一点刺痛,因为我又感到很意外。我已向自己保证,不要问他消失之后去了哪里,因为这样问有点危险。在我恢复期间,我和博恩曾在观景崖的过道里来回奔跑,然而如今,我俩之间似乎隔着一段距离,而维克就像是忽明忽暗的灯标,在我和博恩之间闪烁。
“哦,一堆一堆又一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用。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容易绊到。我全都记住了。我全都读过了。我读过所有的书。”
于是,我试图从博恩的角度思考:他是体积很大的无脊椎动物,并且仍在继续生长,他需要伸展肢体的空间。他跟我不同,连皮肤也能思考。虽然他拥有人格,但并非人类。他的需求与我们不同,所以他没有家具。我房间里的那许多物品会不会给他造成精神上的困扰?
“但你一定有不懂的问题。”
我是说“泛指”的问题,但博恩愉快地谈起了具体问题。
“哦,对,问题!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多久?他们有什么成就?我看不出来。你刚才提到鬼魂,你相信有鬼魂吗?你知道地球上是不是还有宇宙飞船?一定还有那么一两艘,或者两三艘。你有没有过被鬼魂纠缠的感觉?有没有觉得什么东西很‘吓人’?‘我们’是谁,‘他们’又是谁?人类有没有在其他星球建立殖民地?地球上还住着多少人?”
“这可是好多问题,博恩。”我说道。我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带来的书基本没用,不适合博恩的需求——或者说不符合他对我的要求。
“它们一直纠缠着我。”自从博恩不再是个“孩子”,他经常提起“纠缠”这个词。我后来才意识到,“纠缠”一词对他来说具有不同的含义。他所处的环境与我看到的大不相同,他的各种感官是我所难以想象的,也许就像大量信息的轮番轰炸。
“谁?”
博恩塔状的身体转向墙上的死人,给他们蒙上一层朦胧的洋红色光晕。“他们。但不是鬼魂……我能看得见,也能尝得到。各种污染,低强度辐射,储藏站的泄漏。所有地方都像是生了病——到处都有一种病态。据我估算,我每天要消耗十八只蜥蜴才能不受影响,才能让我每时每刻都明确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我本希望能与博恩展开成年人之间的对话,然而现在我放弃了。我甚至不太明白,这算是什么样的对话。我也不愿去想自己的身体每天在城中需要接受何种考验。
但我又试了两件事。首先,我拿出一张课程表,列出每天轮换的课题。基础数学、语言艺术、硬科学、软科学,甚至包括音乐和哲学。
博恩用短小的伪足握住那张纸;他甚至没有伸出整条触须,而是让我站起来把纸片递给他。
“嗯哼,”博恩说道,“嗯哼。”夸张的表演,嘲讽的怪声。他连看都不看那张纸,不过我知道他已经看过了。博恩这是故意表现得粗鲁无礼。
“怎么了?”
“博恩弹钢琴,博恩跳舞,博恩唱歌,博恩朗诵诗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我在干其他更重要的事,但也许可以分一点精力出来满足你的需求。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大概可以想想办法。”他的声音低沉而恼怒,显然他不仅仅是在学习我的语言,也试图掌握语调的变化。
“但这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可以学到东西。”不是为我。绝对不是。甚至不是为了从前的记忆:在一座遥远的城市中有个女学童,可以去修音乐课,可以去高级餐馆,可以在真正的操场上玩耍,可以梦想成为作家。
“我每天都在学习,蕾秋。”博恩恼怒地说,好像我连那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到。“我每天都阅读、取样、观察。这是我的日常。”
这是我的日常。
我指向地球仪,做最后的尝试:“那我至少能教你这个吗?”
他很感兴趣,将地球仪拽了过来,用粗壮的触手提着,仿佛那是一串纸风铃。这是我头一回感觉他不仅强壮,而且令人畏惧。
“这地方好像有许多岩石,我哪天想要去爬一爬山,另外,这底下有许多湖。你能想象吗,蕾秋?那么多湖。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湖。没有。我想要看湖,哪怕是像鹈鹕一样的湖。我也想看一看鹈鹕。”
他兴奋地提出许多具体问题,关于各个城市、国家和地区。然而那些地方大多已不存在,许多国家并入了别国的疆界,然后这些大国又崩溃瓦解,四分五裂,陷入缺乏法律约束的无政府状态。我记得有许多城市已被焚毁——我父母从来不曾告诉过我,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太痛苦。
看博恩的模样,仿佛是在尝试解决一个人们很久以前就已解决的难题。这件事我帮不了他,因为我不想重新回忆一遍。
最后,我停止了努力。我只能停止。我越努力尝试,博恩就变得越疏远、越冷淡,他总是固执地拒绝,让我很震惊,甚至感觉有点遭受侮辱。我是来给博恩提供教育的,但说实话,我想要继续与他保持亲近的关系。
然而我也想博恩“正常”一点,像个普通“男孩”一样融入环境。我的这种渴望非常迫切,尤其是经过前几天的事之后。同时,我也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没有跟上形势的发展。博恩的加速成长不仅体现在身体上,也包括他的头脑,而我还来不及适应,仍将他视作儿童。尤其是那只巨大的眼睛和那可笑的塔状身体。
最终,我不得不屈服。我的下一个问题是:“我究竟能为你做什么呢,博恩?我一定有什么可做的。”
塔状的身体消失了,博恩回复到原始形态,仿佛倒置的花瓶。他收缩身体,我坐的凳子离那圈眼睛越来越近。他的皮肤上就像黎明时分的闪电风暴,布满分叉的银色纹路,浓郁的墨绿色背景中时而现出黑色斑块,但偶尔也会闪过一抹令人惊异的蓝色,仿佛小船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此刻,他的气味是一种腻人的香甜,就像是白兰地、威化松饼、黄油和糖浆混合在一起。
“有一件事,蕾秋,”他说道,“有一件事你说过要做的。你答应过要做一件事。”他的语气中有种乞求的意味。
“是什么呢?”我追问道。
“你可以检查我身上失去知觉的部分。你可以告诉我那里是怎么了。”
我惊呆了,自己竟如此粗心大意。
于是我检查了博恩身上失去知觉的部分——放下书本,暂时搁置“教育”博恩的念头,因为他不需要。摩德的代理攻击他的那一晚,我曾经答应过他。我感觉糟透了。
这就是跟非人类打交道时的一个问题。你看不出他们受到了多严重的伤害,有多需要你的帮助,而在你询问之前,他们也往往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我给博恩检查时发现,他的身体呈现出各种特质——有些地方像砂纸一样粗糙,有些地方如同河中的鹅卵石一般光滑。博恩的身体结构可分为四等份,除了具有运动能力,也拥有丰富灵敏的触觉,而我通过触摸,开始理解其复杂性——他的圆形吸盘能产生很强的张力,短而结实的纤毛来回晃动,看似柔弱,其实却不然,他身上突起的硬脊坚不可摧,眼睛一旦成形,便立即蒙上一层透明而坚硬的膜。等到眼睛缩回皮肤里,那层膜也会迅速消失。
他浑身都是厚实的肌肉,没有一丝脂肪,但有些地方能延展成半透明的薄膜,类似蹼。我也发现了一些精致复杂的花纹,就像是没有实际用途的装饰,然而它们的确是有用的。
随着博恩的身体逐渐展开,他让我更接近他的内心。他没有说话,而是任由我自己寻找伤口。他也没有改变气味,我只能靠触觉探索,不过还有光——他将光线从头部射出,照亮头顶上的一圈天花板,让我能借着反光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是不是没有人或鲜少有人经历过?就像触摸蓝鲸或大象?除了用眼睛去观察和了解,还有独特而丰富的触感?这与通过照片获得认知是完全不同的奇妙体验。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伤口,但仍继续查找,以确保没有遗漏。最后,我发现三处硬化区域——僵硬而缺乏弹性,阻碍了博恩的正常机能,在周围起伏运动的身体组织间显得顽固而迟钝。当我指出这些地方之后,博恩也确认,那跟他失去知觉的部分相吻合。他将伤口周围的组织变成深酒红色,因此受伤的区域显得十分苍白,让人不忍心看:一截触手,“脸”部侧面的一部分,还有一处位于身体边缘,在我称之为裙边的地方。
摩德的代理用尖牙和利爪留下明显的痕迹,仿佛是摩德的烙印。不过其伤害的性质与种类我还不是很清楚。
“博恩,我现在需要你回答两个问题。首先,你是不是觉得受影响的肌肉已经死了?”我想说的意思是肌肉“坏疽”,但不知道他是否理解。“第二,你被咬之后,麻木感有没有扩散?”
博恩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光线下,触手和裙边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中间是柱状的躯干,还有其他形状各异的肉块堆叠到一起,最底下则是蠕动的纤毛。然而,出于某些我无法解释的原因,此刻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像人类。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我才对他最熟悉,最了解。
“那儿的肉死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麻木感一开始有扩散,但我把死肉封闭起来。我没发现有其他污染。”
“博恩,你明白‘毒’的概念吗,知道什么叫中毒吗?”
“知道,蕾秋!”
“你知道这种物质、这种污染,是在摩德代理咬你的时候进入身体的吗?
“对——就是那时候,不可能是其他时间。我对环境中的污染物很警惕,一直把它们挡在体外。但我以为被咬就只是丢失或者死掉一些细胞而已。”
“你中毒了。我猜摩德代理的牙齿和爪子上带有某种毒质。”
事实上,我说的没错。我又发现一件与外界打交道时需要注意的危险事项:摩德的代理就像蛇一样毒。这种毒能帮助摩德的代理跟魔术师的巡逻队对抗,加速消灭那些由魔术师改造或培育的流浪儿。
“我该怎么办,蕾秋?我有麻烦吗?我会死吗?”
“不,你不会死,但暂时可能不太舒服。如果你跟其他动物一样,它会变成疤痕组织,然后自动消失。不过也有可能发生感染,所以你得注意观察,如果那些地方有变化,就告诉我。”
“感染?变化?”
“变得红肿。”
“红肿?”
“你看——就像这个血痂。”我伸出前臂。困在工厂屋顶的那一晚,我爬楼梯时有点磕磕碰碰,弄出一些小伤口。“看,这里是红的,还有脓水。”
“脓水。血痂。脓水——血——痂。”多么令人不快的词语。
“有一点脓水没问题,但太多了就不行。如果伤口里有脓水,你得把它擦干净,因为那意味着伤口有感染。不过你不会死,留意观察就好。”
“不能有太多脓水。”博恩说道。接着,那三处伤口附近各伸出了一根细小的眼柄,顶端有个小眼睛,就像是在留意观察。根据以往经验,这是博恩的玩笑。
“差不多就这样。”
“谢谢,蕾秋。谢谢你。”
“不客气,博恩,随时欢迎找我帮忙。”
我开始替他担心。我担心他的安全,因为我已失去控制权,不过就算我能控制,也无法保证他更安全。我也担心他太天真,太容易轻信。我还担心他缺乏知识。我“忘记”把那些书带回来,因为我相信他仍有太多要学。
我离开前,博恩说:“我停不下来,蕾秋。”
“什么停不下来?”
“研究、学习、变化。所以我不需要你的书,蕾秋。我已经学得太多太快,感觉都要满出来了,但我停不下来。所以当你要我再多学一点,我就……我就……”
“压力很大?”
“对!就是压力很大。这是一种压力。”
对于自己正在干的事,魔术师停不下来,我停不下来,维克停不下来,现在博恩告诉我,他也停不下来。
“没关系。”我说道。再次获得博恩的友好对待,让我大大松了口气,但也因此而疏忽,没有细想他说的话。“没关系。我不强迫你学。但把死去的宇航员处理掉吧。”
“他们在挖洞,不过我们没有危险。”博恩答道。
“什么?”
“摩德的代理。我能听见。”
我什么都没听见。那天,观景崖没有受到攻击,第二天也没有,接下去的一周也没有。但那并不意味着博恩没听到。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