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在片刻之间就消失了，如同一朵精致的花遭遇到一场暴风雨。这个无名城市中的房间，原木小屋，床，咖啡，丈夫——一切都在转瞬间无影无踪，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丹妮尔丝发觉自己在抽搐中醒来，在冬眠仓中从一边被甩到另一边，心中充满了警惕。刚刚恢复清醒，一阵颠簸就将她向上甩去。她猛地撞在清澈透明的曲形舱盖上。当她落回到仓中的时候，她的鼻子被撞得流血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可能会有脑震荡。在一阵晕眩中，她的训练取代了缺席的连贯思维。
右手的手指仍然处在冬眠骤然结束之后的半麻醉状态，却已经在高速敲击冬眠仓的内设键盘。梦境中的温暖，美味和爱被冰冷坚硬的白色冬眠仓所取代。丹妮尔丝能看到的只有从仓盖外照射进来的强烈灯光。连续几个月的冬眠以及突然被唤醒让她的身体非常虚弱，现在她必须努力搞清楚周围的状况，努力搞清楚现实。
另外一些冬眠仓已经打开了。其中有两个是空的。不过绝大多数冬眠仓中都还睡着人。她的同事们像她一样，都在努力恢复精神和肉体的平衡。但有七个人因为被突然唤醒而遭受到了比她更强的副作用影响。在呕吐，出汗和颤抖中，不止一个人连声骂着脏话。
理论上，从冬眠中被紧急唤醒不应该产生这样的后果，但丹妮尔丝告诉自己，理论上紧急唤醒本来就不应该发生。
她的周围墙壁上的一些仪表板在不停地闪着光，甚至爆出火花，有些简直像魔鬼风的电子嘉年华。丹妮尔丝还看到了烟雾，烟雾出现在太空船中是一个很不好的迹象。这时循环系统的清洗功能应该只能勉强维持，警报声不绝于耳。
她不应该这样从冬眠中醒来。现实世界中应该有咖啡，应该有食物。让情况更糟的是，刚才那些美妙梦境的残片依然滞留在她的意识中，直到……
有人抽了一下她的脸。这肯定不是梦的一部分。不过她对于这真实的一巴掌丝毫不以为忤，因为这能够帮助她清理头脑——这是那些过度的视觉和听觉警报无法做到的。
“丹妮尔丝——丹妮尔丝，我们——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是我，奥拉姆！克里斯多夫·奥拉姆！”他的声音紧张而严肃。看样子他已经完全苏醒了，尽管还穿着轻柔的白色睡衣，但奥拉姆的状态显然要好得多。他的身上只有不多一点汗水，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明显的衰弱症状了。奥拉姆身材纤瘦，但他的声音和臂力都很强壮。而且他现在肯定没有时间照顾丹妮尔丝和其他任何人。
“醒过来！丹妮尔丝！醒过来！我们没有时间了。我需要你——我需要每一个人——马上醒过来！我们遭受了严重的损伤，而且……”他抬起头，向一名刚刚苏醒，正踉跄着朝他们走过来的船员看去，“田纳西——来帮一把。我还要去看看其他人！”随后奥拉姆就匆匆向另一个冬眠仓跑去，把状况还不稳定的丹妮尔丝留给了新来的人。
“来吧，亲爱的。”田纳西是丹妮尔丝的老朋友和同事。他将丹妮尔丝从冬眠仓中扶出来，帮助她站稳，“雅各有麻烦了。”田纳西身材高大，很有力量，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和满脸的胡须，看上去他用来修面的似乎不是剃刀，而是斧刃。你绝对不会想到在走出酒吧的黑巷子里遇到这种人，但作为一名经过严格资质核查的殖民飞船驾驶员就不一样了。当然，如果受到特别的刺激或感到不安，他说起话来还是会很像一个藏在黑巷子里的坏家伙。现在还穿着睡衣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巨人，但突然又变成了一只激动的泰迪熊。他向丹妮尔丝俯下身，大声吼道：
“雅各需要我们。”
这是让丹妮尔丝完全清醒过来的最后一个刺激。她猛地拧转身子，向紧邻自己的冬眠仓望去。雅各就在那里。这时其他船员的冬眠仓都已经打开了，只有那个还关闭着。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仍然被牢牢攥在梦神的手心里。雅各在微笑，这表明情况一切正常。但蒸汽以漩涡的形态喷出，充满在他的冬眠仓盖下，遮住了睡在冬眠仓里的人。这肯定很不正常，更可怕的是，丹妮尔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随后又会发生什么……
“打开它！”
田纳西数次启动冬眠仓的外部控制程序，没有任何反应，便迅速转向了手动系统。他用力去扳，去拉，将自己的全部体重压在操纵杆上，操纵杆还是纹丝不动。奥拉姆看到他们的问题，又跑回来，竭尽全力想要让这个冬眠仓有一点反应。
什么作用都没有。冬眠仓中的蒸汽却变得越来越浓。突然间，冬眠仓底部和地面连接的地方如同下雨般喷出一片密集的火花，还伴随着一连串的爆裂声。
雅各的面容发生了一点抽搐，仿佛正要醒来。冬眠仓的程序也在挣扎着要对奥拉姆越来越急迫的输入指令做出反应。被困在灾难性的机械故障和极不充分的反应时间中，丹妮尔丝还无法动弹的丈夫对于自己的命运完全失去了控制。
“后退！让出一些地方来！”
洛佩中士来到了他们身边。这名中士身材消瘦，胡须已经开始变成灰色，看上去有些像一位和蔼的祖父，只不过这位祖父能够轻而易举地同时干掉三个敌人。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是这艘飞船军事部队的指挥官。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当然不像这些正拼命拯救雅各的人一样具备技术能力。所以他采取了更加原始但同样有效的手段。
他的手中抓着一只机械钳。这种钳子有一个老土的名字：“救生颚”。中士将钳子塞进失效的仓盖开启机关中，迅速而准确地使其就位。
“把你那一边也固定住！”他向田纳西高喊。
两个人齐心协力，终于成功地将救援装置固定在冬眠仓上。每一个栓钉都钉紧了，真空封闭也已完成。但这还远不是完全成功。在这个设备的压力下，舱盖应该能完全开启，或者完全打不开。
两个人俯下身子，对救生装置用尽了自己的全力。他们就算彻底破坏了这个冬眠仓也没什么。这艘飞船上有足够的备用仓。牙关紧咬，肌肉隆起，就连丹妮尔丝都在疯狂地狠推着救生颚。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仓室内发生了爆炸。与充斥在整个冬眠湾中的各种刺耳声音相比，爆炸声不算很大，但也让两个男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在一尘不染的冬眠仓盖另一面，蒸汽量突然增加，而且第一次出现了……火焰。歇斯底里的丹妮尔丝趴在冬眠仓上，绝望地抓住救援装置，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变成一阵哭嚎。
冬眠仓内，她的丈夫突然睁开眼，终于开始苏醒。在蒸汽和正在增强的火焰中，他们四目相对，凝视彼此。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像他的微笑一样，成为他最后的表情。
丹妮尔丝还在哭嚎着。冬眠仓内部已经完全被大火吞噬，就好像有人将火把扔到了一堆干草上。虽然冬眠仓的材质有抗火性能，但火焰终究还是在那里面释放出了巨大的热能。一切都被点燃了——床，管道，仪器……雅各。
灭火装置在整个冬眠湾内非常普及，但并没有安装在每一个冬眠仓的内部。因为冬眠仓本身被设计成能够轻松迅速打开，必要的时候会被失效保护装置激活弹开。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它们也能够被洛佩和田纳西使用的这种特殊救援装置强行开启。只是这一次救生颚完全没有能实现它的功能。
田纳西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将丹妮尔丝从正在熊熊燃烧的冬眠仓上拖开。可冬眠仓依然无法开启，将烈焰束缚在密封的仓室内。
田纳西没办法给丹妮尔丝任何安慰，只能抱住丹妮尔丝，支撑起她的身体，任由她在自己怀中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他们的努力失败了，奥拉姆和洛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旁观。奥拉姆的技术和中士的力量都不足以将这只顽固的冬眠仓打开。
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奥拉姆想……
时间。他们刚才的时间不足以拯救一个生命。而现在，他必须迅速采取行动，以确保其他人的生存。这里还有几千个人，他看到厚嘴唇上下留着大胡子的，身材壮硕的科尔和年纪很轻，身材细瘦的莱德沃德。他们两个是和洛佩一同被唤醒的列兵。于是奥拉姆指派他们两个处理雅各的尸体，随后就与洛佩中士一同向飞船的托儿所跑去。
◇◇◇
奥拉姆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他知道，情况有可能会变得更糟。
一些冬眠仓从支架上掉落下来。尽管冬眠仓本身结构坚固，但还是有不止一个冬眠仓裂开，让里面没有能完成唤醒程序的冬眠者暴露在致命的环境中。还有一些冬眠仓的盖子由于被过早地打开，里面的冬眠者被甩出来，想必也是必死无疑了。火花不断四处喷溅，已经醒过来的船员正努力压制这些火花喷出的源头，为已经无用的冬眠仓关闭能量供给。
另外两名醒过来的列兵正在废墟中寻找损坏较轻的冬眠仓，希望睡在里面的人能够挺过这场劫难。奥拉姆认出了永远都充满热情的萝丝塔尔，她明媚动人的外表常常能掩饰她迟钝的专业素养；还有同样年轻，金发碧眼的安佳。洛佩离开奥拉姆，去查看两名部下的工作。
奥拉姆从面前的灾难中移开视线。他看见凯莉恩正在查看精心保存的胚胎。凯莉恩飞快地瞥了一眼，发现丈夫正向她走近，便直起身子，暗金色的头发贴在她深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不过她没有移动位置，依然在进行着她的工作。对她而言，确保这些胚胎的生命力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她的兴趣和责任心全都放在了这艘飞船的生物方面，并不在意它的技术。
她有她的工作。奥拉姆也有奥拉姆的工作。
在这个时候，奥拉姆知道他的妻子一点也不羡慕他。
◇◇◇
奥拉姆和凯莉恩将冬眠湾交给洛佩和他的队伍。他们两个一直跑到灯光明亮的舰桥入口前。
这不是奥拉姆想要的时刻。的确，他一直在接受相关训练，拥有处理此类情况的技能，但这些都不重要。他愿意付出很大代价，只要能继续睡在他的冬眠舱里，等待最终的一次更加安宁惬意的苏醒，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不管怎样，生命中的选择经常不会由我们自己做出来，却要作用于我们。雅各就是……
凯莉恩伸手按住他的手笔：“现在他们是你的船员，他们需要一位领袖。你别无选择，我们签字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一点了。”她用一个轻柔的微笑安慰丈夫，“你会做得很好，克里斯。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然后，凯莉恩就放开丈夫，走进了舰桥。她是一名船员，但对于奥拉姆来说，她肯定不只是一名船员。
凯莉恩当然是对的，她一直都是对的。不管奥拉姆现在怎样想，他已经签下了合同。奥拉姆又用了一点时间让自己做好准备，然后就跟上了凯莉恩。
舱室正中央的航行控制台显得有些落后于这个时代，排列在舰桥周边的控制台也都是如此。在一艘殖民星舰上，任何清醒有知觉的人都会立刻获取和传递联络信息。他们只需高声说话，让主母能够听见就可以。而这座舰桥似乎是故意要营造出一种复古的气氛，来表现那个人们只能面对面进行交流的时代。
实际上，那些进行研究设计并制造了这艘飞船的人们明白，旅程越是漫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越重要。通过掌上设备或无所不在的飞船系统进行交流快捷而有效，但这无法填补人类心灵的空虚。星际旅行永远都会伴随着非人类的巨大空虚，获得一抹微笑，嗅到一缕气味，接触一滴汗水，都会让人性变得真实鲜活。船员的心理健康就和这艘飞船的结构完整一样重要。
所以，这里被特意布置了一些控制台，还有固定在地面上的座椅。在工作中，每一个人都必须看到别人，听到别人，偶尔还会与他人发生身体接触。如果能知道坐在你身边的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飞船程序映射出来的全息图象，你的感受就会好很多。至少你不会怀疑自己正在冬眠的梦中。
奥拉姆坐了下去。大部分关键船员都已经到了。当然，他们都是成双成对到达的，只有沃尔特除外。结为夫妻的船员才能登上殖民船，婚姻关系能够确保人类的工作效能和对细节的注意，更不要说对心智的维护作用了。
奥拉姆还不是正式的船长。他曾经是首席生命科学官，不过他已经将这个职位交给了他的妻子。他被迫要在这场灾难中担起指挥官的责任，却发现自己在这个新的职位上很不舒服。如果没有凯莉恩的支持和引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抛弃这份责任，无论是否签有合同。
但凯莉恩就坐在他身边，显得安静而且自信，同时又是那样睿智而富有创造力。有时候，他的笨拙会被其他船员认为是傲慢，但他总是没有办法避免这种状况。这就是他——他也许会让其他人失望，但他绝不会让凯莉恩失望。
田纳西没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没有坐在其他任何地方，而是一直在舰桥上晃荡。奥拉姆很羡慕这个逍遥自在的大个子驾驶员放松自我的能力。其他人也许会觉得田纳西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但奥朗姆知道，这是一种特别的性格，在茫茫宇宙中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反而会格外的安闲自在。这是一种非常有用的个性，而且在眼前这个时刻尤其有用。无论环境如何，他都能指望这名驾驶员能够高效并毫无疑问地执行命令。
如果不是田纳西的友谊和感情的力量，可怜的丹妮尔丝很可能已经躺在医疗湾里了。
法瑞丝就像她的丈夫一样无忧无虑。她是一个乡村女孩，不过不太愿意别人把她当作乡下人，她是一名比田纳西更加优秀的驾驶员。至于谁的驾驶技术更优秀，这两口子经常发生争论，不过他们从不会为此生气。在船员们清醒的时候，他们生机勃勃，偶尔又有些色情意味的夫妻玩笑经常会为飞船上的生活增加不少活力。
在离开地球轨道之前，他们时不时的言语交锋甚至成为了飞船管理的一个问题。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这对夫妻之间偶尔的冷嘲热讽之中所包含的永远都是温情，而不是敌意。
乌浦沃丝和里克斯是最年轻的一对儿。他们要比大多数人都年轻很多，不过他们的高超技能丝毫没有受到年龄的影响，他们的职责是导航和通讯。乌浦沃丝如果听到一丝一毫的暗示说她不胜任自己的工作，立刻就会窜出火来。也许是因为她大大的双眼，丰满的嘴唇和娇小的身材，让她看上去甚至比实际年龄小。田纳西曾经称她为“伪装成丘比娃娃的高爆炸药”，当时她立刻就去飞船上的图书馆查询丘比娃娃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在需要解决某个问题的时候，哪怕已经有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并作为指令传达给她，她还是会即兴想出自己的解决办法。里克斯对于工作则更加专注，为人也更加安静和能干，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都更倾向于从书本中寻找应对之策。对于乌浦沃丝这个经常暴走的反应堆，里克斯正是能够让她稳定下来的碳棒。
在面对未知问题的时候，奥拉姆本人更倾向于先依照程序应对，再寻找其他办法解决问题。他妻子的看法往往和他一致，在这方面，他自觉和里克斯更有共同语言。尽管乌浦沃丝偶尔会有偏离轨道的行为，但奥拉姆还是很尊敬这样的新婚夫妇——为了签约前往殖民地，他们宁愿放弃在地球上的安定生活。
洛佩也更愿意站着而不是坐下。作为契约号的安保主管以及未来的殖民地保卫主管，他是一名老派的军人。他的搭档和合作军官哈利特下士比他年轻，肩章上比他少了一个楔形符号，也不像他那样有威严。
哈利特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他微微喘息着表示了歉意。
“抱歉，长官，我晚了。”他一边对奥拉姆说着，一边坐进了自己的位子。他手指上的伴侣戒指闪闪发亮，和中士手指上的那一枚正好是一对儿。
对于下士的道歉，奥拉姆只是摆了摆手，现在没有时间计较规矩。他清了两次喉咙，目光依次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最后才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现在的问题最好还是用口述来说明。我们承受了一场严重的灾难，损失了船员，也损失了殖民者。而我——将是你们的新船长。”他的声音绷紧了，“我从没想过会这样，但这就是现实情况。我会竭尽全力遵循雅各的榜样。”他知道，大家都在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只能努力寻找更多能说出口的话。对熟睡中的各种生命体进行生化扫描肯定要比和活人对话更容易——他闷闷不乐地想道。他想要找到一些华丽的辞藻，却只能找出一些陈词滥调。
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会永远想念他，”奥拉姆继续说道，“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感谢你们不懈的努力。”
就这样吧。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满足了船员们此刻的情感需要。从周围的面孔上看，他的话语也许没能鼓舞起大家的士气，不过也足够了。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能够继续自己的工作了。
“我们遭受的撞击完全出乎意料，之前我们根本没有侦测到它的存在。考虑到这一点，我们现在的状况也许还不算太糟。飞船结构的完整度还有百分之九十三，不过我们还有相当数量的次要系统宕机。我们失去了四十七名殖民者和十六名第二代胚胎，还有一位船员——这一点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另外还有六十二具太空舱遭受了损坏，不过它们都还可以得到挽救。”
“挽救？”乌浦沃丝总是压抑不住她嘲讽的语气。
奥拉姆吮了一下嘴唇：“如果你愿意换一种说法，那么也可以称它们‘能够修理’。重点是，我们并没有损失更多的人。”奥拉姆知道，现在大家都很担心那些冬眠舱。冬眠舱或者正常，或者失效，无论是在技术层面上还是对于睡在其中的人，都没有中间余地。但奥拉姆也的确听说过一些谣传，在某种特别的案例中，情况并非如此简单，而结果也往往令人胆寒。成功地修复一具里面还有人熟睡的冬眠舱绝不亚于攀爬一座险峻的山峰。
在契约号上不会有“特别”。只要他还在管事，就不会有。
“那么，现在具体是什么样的状况？到底发生了什么？”田纳西聪明地转移了话题，“让我们猜猜。主母在管理一切，她在清理比特垃圾的时候分了神，结果我们就撞上了某个东西？”萝丝塔尔和科尔全都露出了微笑，但没有人笑出声。
奥拉姆很高兴他们的讨论回到了技术问题上。于是他让沃尔特做出解释。
“飞船侧舷遭受到了高强度的震荡波冲击。可我们的远程感应器被飞船附近的其他粒子和辐射物质所屏蔽，没有能及时侦测到震荡波的出现。”人造人说道，“突然出现的状况令我们猝不及防，集能器没有来得及收起，而且我们完全承受了冲击的能量，而如果我们能……”
一个令人气恼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奥拉姆的脑海中，他不由得打断了人造人的陈述。
“为什么你不对状况进行监管？难道监管主母不是你的职责之一吗？”
“这一点的确如此，”沃尔特承认，“另外我还负责监管许多其他事，我无法寻找借口，只能提供解释。所有监测系统都运转正常，而且效能都很高。像任何时候一样，我在全部时间之内进行着不间断的监测。但冲击我们的电荷粒子耀光被类似的能量场所屏蔽了。这种状况没有先例，也没有对其进行探测的常规手段。一直以来的理论推演都认为这种巧合发生的几率非常渺小，完全不需要予以关注。”人造人停顿了一下，“很显然，我们遇到了极小概率的事件。如果按照非技术性的说法来看，我们很不走运。”
“沃尔特是对的。”一向都善解人意的法瑞丝站在了人造人这一边，“这是坏运气导致的，就算是最优秀的驾驶员也会遇到坏运气。”她向沃尔特微微一笑，“或者是最好的人造人。”
奥拉姆则拒绝接受这样的解释。
“不，不。我不相信运气，无论是好运还是厄运。”他说道，“深层空间是最不能依靠‘运气’的地方。我希望我们能够准备得更充分，更有能力，而不只是仅仅指望‘运气’。”
他的妻子耸耸肩，将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的丈夫，“我相信，契约号的设计者们在装配和校正她的每一个系统时都考虑过运气这个问题。”
“现在讨论责任问题对我们没有任何益处。”像往常一样，田纳西总是能平息争执，将讨论带回到现实问题上。
看到继续提出警告也不会有什么用，奥拉姆决定接受这一解释——尽管这并不能让他满意。不过现在他们要做的是面对现实，解决问题。等到其他该做出的重要决定都被做出并被执行以后，他总会有时间和沃尔特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毕竟他们还要就这一事故准备一份报告送回地球。
“我们还需要经历八个充能循环才能到达奥利加-6，”奥拉姆说道，“所以，这是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被撕裂的集能器需要修复或替换，船上其他受损的部位也需要同样处理。在我们进行下一次跳跃之前，一切关键部位都需要完成修复。”
舰桥上随即陷入了一阵让人很不舒服的沉默。奥拉姆感觉到船员们再一次开始等待他说些别的事情。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但该说些什么？他的妻子凯莉恩试图用表情给他一些暗示，但他实在是不明白妻子暗示了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人造人沃尔特向奥拉姆说明了大家正期待他提到的事情。
“长官，我们是否应该安排一场葬礼？”他问道，“为了死者。”
大家想的就是这件事？奥拉姆能够理解……甚至也会对此感到同情，但现在控制他的是职务责任和工作意识。
“我们先要完成必需的修理，”他回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像你们一样尊敬逝者，但我更要关心还活着的人。”
殖民船的安保部队名义上由船长指挥，但它实际上拥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权。所以，洛佩在发言的时候从不会犹豫。此时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重庄严。
“我们刚刚失去了四十七位殖民者和我们的船长，我们需要铭记这一点。”
中士的反对让奥拉姆感到有些慌张。他转向自己的妻子。这一次，凯莉恩没有再尝试无声的交流了。
“他是对的，克里斯多夫。”
奥拉姆并没有被他们说服，“如果我们不尽快进行修理，我们就会失去所有殖民者。”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女士们，先生们，请顾全大局。我们必须为大多数人考虑，而不是在原地打转。”
这个笑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只是让奥拉姆感觉到更加不安了。
“我们至少应该为布兰森船长做些什么。”
这个提议很温和，但它来自于一向支持奥拉姆的田纳西，这反倒让奥拉姆更加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现在就需要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否则在余下的航程中，他的一切决定都只会成为船员们反复讨论的话题。也许在这个时刻，对这样一个问题独断专行并不合适，但从开始就是环境选择了他，这本来就不是他想要的。
“不，这不是可以争论的事情。决定已经做出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进行更多的讨论。”
他的妻子低头看着地面，为他感到困窘。凯莉恩当然明白，自己现在如果与其他船员保持一致，就是对丈夫权威最大的伤害。于是她只好保持沉默。
对丹妮尔丝而言，这或许不是她一生中开口说话时最难受的一刻，但也差不多了。没有人说一个字——甚至可以说，现在的情形比寂静无声还要更糟糕。但他们首先还是要完成工作，哀痛和慰藉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丹妮尔丝的目光逐一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她看上去显得憔悴又激动，她身边那把空着的椅子显得格外扎眼。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依然坚定有力。
“地球化设备模块依然稳定，”她说道，“不过，嗯，有一些连接支柱受到了损伤。具体状况必须在进行一次EVA探查之后才能确定。”
“我能遥控进行EVA探查，”沃尔特向丹妮尔丝保证，“如果发生严重问题，主母现在应该已经告诉我们了。”
丹妮尔丝点点头，“我还需要查看一下重型机械和车辆的固定是否完好。我并不担心那些小东西。如果它们被震落了，我们只需要将它们恢复原位就好。船舱监视器中没有显示出损坏的迹象，但我想亲自确认一下。毕竟我们受到的冲击相当严重。”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助你完成这项工作。”沃尔特对她说，“如果我需要注意别的问题，主母就会告知我。”
丹妮尔丝瞥向人造人，说了一声：“谢谢！”
奥拉姆向沃尔特问道，“距离我们下一次跳跃还有多久，沃尔特？”
“这个问题应该能在数个小时之内得到进一步确认。主母还在生成最终的损失报告。在充能完成以前，飞船只能留在这里。当然，如果能迅速修复受损的集能器，我们就可以更早离开。如果一些最严重的问题能够迅速得到解决，我可以说，只需几天时间，我们就能再次启程了。”
“只要全部关键性的修理工作完成，”沃尔特继续说道，“我们就应该尽快离开这一星域，以免这里又会爆发我们无法侦测到的耀光爆发，令我们再次遭受冲击。次要修理可以在旅途中完成。”
“我同意。”奥朗姆依次望向每一个人，“我们能够在下一次结束跳跃，进行充能。我们开始工作吧。”他们已经有了行动方案。奥拉姆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终于能够吞下一粒可以缓解便秘的药丸了，“散会。”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田纳西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仿佛是在无声地重复着：“散会？”他决定不理会这种反应，任由大家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开始工作。
丹妮尔丝站起身，跟在其他人身后。
“丹妮？”奥拉姆低声说道，“你走之前我还要和你说句话。”
丹妮尔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里。这时她的最后一名同事已经走出了舰桥。奥拉姆从桌子对面向她俯过身，压低声音，认真地开了口。尽管自觉笨拙，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中多带有一点安慰。
“我知道对于现在的状况，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但我真的很难过。他是一位天才的领袖和一个好人。你知道，雅各和我并非总是很合得来。但即使我们有时会在技术问题上产生分歧，我依然一直都尊重他的决定。他总是平易近人地辨析道理，讨论我们的不同观点。无论是对于谁，他最终都能让大家接受他的意见——这样做的时候，他从不会大喊大叫或者以职位压人。能在他的指挥下工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荣幸。”
丹妮尔丝耸耸肩，支撑起一丝微笑：“很感谢你这样说，克里斯。我知道雅各也会因为和你共事而感到荣幸的。”
随后，奥拉姆的语气一变，坚定地说：“你应该休息几天。”
“我宁可让自己忙一些。”刚刚浮现出的微笑立刻从丹妮尔丝的脸上消失了。
“这不是一个请求。”奥拉姆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以免自己现在的语气破坏刚才的关怀之意。
丹妮尔丝盯着奥拉姆。奥拉姆知道，换做平时，丹妮尔丝会用更掷地有声，更加具有挑衅性的话语来回应他。但在此刻，丹妮尔丝没有表露出这种情绪。注意到丹妮尔丝的表情，奥拉姆感觉有必要向她再作一些解释。
“现在我要为这个任务负责，”他提醒丹妮尔丝，“我要为船上每一个人的安全与福祉负责，无论是正在工作的船员还是熟睡中的殖民者。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放在这个位置上，所以我现在更需要每一个人的帮助。这意味着我需要船上的每一项功能都处于最佳状态，包括你。”他试着让自己露出微笑，“当我们不想休息的时候，却往往正是我们最需要休息的时候。休息两天，把心里的哀伤哭出来，好吗？”
丹妮尔丝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把心里的哀伤哭出来？’这也许是个办法，克里斯……船长，也许这真的会‘有用’。我该如何以我自己的方式哀悼我的丈夫？我可不认为我会违反船员通用手册上的任何一款条规……长官。”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出舰桥，去追她的船员同事们了。
奥拉姆看着丹妮尔丝离去，意识到自己没能把情况控制好。“新手……”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不久之前，他还只是船员中的一份子。随着雅各·布兰森的去世，他和同事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道深渊。对此他也无能为力，也许这就是指挥官要承担的责任。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凯莉恩的建议。
他从口袋中掏出两颗金属忘忧球，心不在焉地将它们攒在一只手掌中转动，听着它们清脆细微的撞击声。他不能让自己和丹妮尔丝的冲突影响他的新工作。从现在开始，这艘船上的一切都要依靠他集中精神来应对，他必须集中，集中，再集中。这意味着他必须保持冷静，深入分析全部局势——无论是任何人之间的交互作用还是来自于机器的报告。尽管他必须承担起自己新的职位和责任，他还是非常希望能够与自己的船员们保持朋友关系。
只有时间能证明他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
◇◇◇
田纳西和安佳从一个气密舱中离开飞船内部进入太空，沿着契约号巨大的弧形表面移动。在黑暗的星空下，他们穿着明亮的黄色EVA太空服，携带工作设备。巨大的重型头盔让他们感觉仿佛是两只大号的甲虫。
如果他们的太空服配备了普通天线，那他们一定会更有昆虫的样子。但作为安全措施，太空服上的一切设备——包括多重信息显示器都被内置在太空服或头盔内部。所以这种浑圆的太空服就算是撞上飞船或者其他坚硬物体时，也不必担心会有任何关键部件损坏。
田纳西的太空服上连着一根系索，能够带他前往一个集能器的顶端；安佳则向中心桅杆移动过去。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预定任务，除非发生意外，否则他们两个完全不需要有合作。他们也都很清楚自己的工作，分头行动能够让工作完成的速度加倍。
他们周围是没有尽头的苍穹，上面布满了繁星和星云，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华美光彩——都来源于它们所蕴含的浩瀚能量。对它们越是了解，你就越会感觉到深深的敬畏，而想要彻底看透它们是绝不可能的。壮丽的星空在任何一个方向上几乎都在无穷尽地延展着，就算是有一颗行星或月亮出现在附近，也不会对这恢弘无垠的美景有任何干扰。
不管眼前的景色有多么摄人心魄，这两名宇航员都知道，那是一片冰冷空虚的死亡世界，将他们和那个世界隔开的只有他们的宇航服。他们会在同一时刻感到惊叹和恐惧，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总是能够帮助他们放下这些强烈的情绪。不过田纳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他的心思：“该死的，你们真应该来看一看。”
乌浦沃丝清脆而又熟悉的声音从他的宇航服扬声器中传出来：“我们什么都看不见，除非你修好外部探测阵列。而且我们看到的东西肯定也和你看到的不一样，毕竟外面的景象投射进来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投射，显象——为什么你不直接朝该死的舷窗外看一眼，亲爱的？”说完这句话，田纳西又通过船外频道说，“安佳，我们赶快把动力恢复，让那些被关在船舱罐头里的可怜家伙能够看到外面的样子。我用嘴可形容不出这样的景色。”他停顿片刻，查看了一下头盔内部靠近下颌处的一个正在发光的读数，“你就位的时候马上告诉我。”
他的同事一直都很有效率，现在已经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我就位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混时间看风景吧。我们开始工作吧。”
田纳西笑了笑，用能量切割器裁掉一片受损的集能器面板，又将它拽开。尽管与穿着太空服的人类相比，这种极尽精细的材料可以扩展成极为巨大的一片，但它的质量却很小。田纳西只轻轻地拽了一下，这片破损的薄膜就从集能器和契约号上远远地飘开了。
田纳西又解开身后的缆索，启动太空服上的推进装置，迅速加速，向桅杆的远端飞去。他用了一段时间才飞过了集能器薄膜脱落以后形成的深渊。到达受损区域的另一端之后，他将缆索固定好，然后向安佳发出信号。
得到信号，安佳立刻开始抽紧修复的集能器。
开端不错，田纳西告诉自己，现在要转个圈了，整个宇宙都要在你的脑子里旋转，尽量不要让自己头晕，然后重复刚才的工作。两名宇航员整齐划一，又有条不紊地向另一片受损的集能器移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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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尔丝发觉自己在抽搐中醒来，在冬眠仓中从一边被甩到另一边，心中充满了警惕。刚刚恢复清醒，一阵颠簸就将她向上甩去。她猛地撞在清澈透明的曲形舱盖上。当她落回到仓中的时候，她的鼻子被撞得流血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可能会有脑震荡。在一阵晕眩中，她的训练取代了缺席的连贯思维。
右手的手指仍然处在冬眠骤然结束之后的半麻醉状态，却已经在高速敲击冬眠仓的内设键盘。梦境中的温暖，美味和爱被冰冷坚硬的白色冬眠仓所取代。丹妮尔丝能看到的只有从仓盖外照射进来的强烈灯光。连续几个月的冬眠以及突然被唤醒让她的身体非常虚弱，现在她必须努力搞清楚周围的状况，努力搞清楚现实。
另外一些冬眠仓已经打开了。其中有两个是空的。不过绝大多数冬眠仓中都还睡着人。她的同事们像她一样，都在努力恢复精神和肉体的平衡。但有七个人因为被突然唤醒而遭受到了比她更强的副作用影响。在呕吐，出汗和颤抖中，不止一个人连声骂着脏话。
理论上，从冬眠中被紧急唤醒不应该产生这样的后果，但丹妮尔丝告诉自己，理论上紧急唤醒本来就不应该发生。
她的周围墙壁上的一些仪表板在不停地闪着光，甚至爆出火花，有些简直像魔鬼风的电子嘉年华。丹妮尔丝还看到了烟雾，烟雾出现在太空船中是一个很不好的迹象。这时循环系统的清洗功能应该只能勉强维持，警报声不绝于耳。
她不应该这样从冬眠中醒来。现实世界中应该有咖啡，应该有食物。让情况更糟的是，刚才那些美妙梦境的残片依然滞留在她的意识中，直到……
有人抽了一下她的脸。这肯定不是梦的一部分。不过她对于这真实的一巴掌丝毫不以为忤，因为这能够帮助她清理头脑——这是那些过度的视觉和听觉警报无法做到的。
“丹妮尔丝——丹妮尔丝，我们——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是我，奥拉姆！克里斯多夫·奥拉姆！”他的声音紧张而严肃。看样子他已经完全苏醒了，尽管还穿着轻柔的白色睡衣，但奥拉姆的状态显然要好得多。他的身上只有不多一点汗水，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明显的衰弱症状了。奥拉姆身材纤瘦，但他的声音和臂力都很强壮。而且他现在肯定没有时间照顾丹妮尔丝和其他任何人。
“醒过来！丹妮尔丝！醒过来！我们没有时间了。我需要你——我需要每一个人——马上醒过来！我们遭受了严重的损伤，而且……”他抬起头，向一名刚刚苏醒，正踉跄着朝他们走过来的船员看去，“田纳西——来帮一把。我还要去看看其他人！”随后奥拉姆就匆匆向另一个冬眠仓跑去，把状况还不稳定的丹妮尔丝留给了新来的人。
“来吧，亲爱的。”田纳西是丹妮尔丝的老朋友和同事。他将丹妮尔丝从冬眠仓中扶出来，帮助她站稳，“雅各有麻烦了。”田纳西身材高大，很有力量，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和满脸的胡须，看上去他用来修面的似乎不是剃刀，而是斧刃。你绝对不会想到在走出酒吧的黑巷子里遇到这种人，但作为一名经过严格资质核查的殖民飞船驾驶员就不一样了。当然，如果受到特别的刺激或感到不安，他说起话来还是会很像一个藏在黑巷子里的坏家伙。现在还穿着睡衣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巨人，但突然又变成了一只激动的泰迪熊。他向丹妮尔丝俯下身，大声吼道：
“雅各需要我们。”
这是让丹妮尔丝完全清醒过来的最后一个刺激。她猛地拧转身子，向紧邻自己的冬眠仓望去。雅各就在那里。这时其他船员的冬眠仓都已经打开了，只有那个还关闭着。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仍然被牢牢攥在梦神的手心里。雅各在微笑，这表明情况一切正常。但蒸汽以漩涡的形态喷出，充满在他的冬眠仓盖下，遮住了睡在冬眠仓里的人。这肯定很不正常，更可怕的是，丹妮尔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随后又会发生什么……
“打开它！”
田纳西数次启动冬眠仓的外部控制程序，没有任何反应，便迅速转向了手动系统。他用力去扳，去拉，将自己的全部体重压在操纵杆上，操纵杆还是纹丝不动。奥拉姆看到他们的问题，又跑回来，竭尽全力想要让这个冬眠仓有一点反应。
什么作用都没有。冬眠仓中的蒸汽却变得越来越浓。突然间，冬眠仓底部和地面连接的地方如同下雨般喷出一片密集的火花，还伴随着一连串的爆裂声。
雅各的面容发生了一点抽搐，仿佛正要醒来。冬眠仓的程序也在挣扎着要对奥拉姆越来越急迫的输入指令做出反应。被困在灾难性的机械故障和极不充分的反应时间中，丹妮尔丝还无法动弹的丈夫对于自己的命运完全失去了控制。
“后退！让出一些地方来！”
洛佩中士来到了他们身边。这名中士身材消瘦，胡须已经开始变成灰色，看上去有些像一位和蔼的祖父，只不过这位祖父能够轻而易举地同时干掉三个敌人。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是这艘飞船军事部队的指挥官。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当然不像这些正拼命拯救雅各的人一样具备技术能力。所以他采取了更加原始但同样有效的手段。
他的手中抓着一只机械钳。这种钳子有一个老土的名字：“救生颚”。中士将钳子塞进失效的仓盖开启机关中，迅速而准确地使其就位。
“把你那一边也固定住！”他向田纳西高喊。
两个人齐心协力，终于成功地将救援装置固定在冬眠仓上。每一个栓钉都钉紧了，真空封闭也已完成。但这还远不是完全成功。在这个设备的压力下，舱盖应该能完全开启，或者完全打不开。
两个人俯下身子，对救生装置用尽了自己的全力。他们就算彻底破坏了这个冬眠仓也没什么。这艘飞船上有足够的备用仓。牙关紧咬，肌肉隆起，就连丹妮尔丝都在疯狂地狠推着救生颚。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仓室内发生了爆炸。与充斥在整个冬眠湾中的各种刺耳声音相比，爆炸声不算很大，但也让两个男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在一尘不染的冬眠仓盖另一面，蒸汽量突然增加，而且第一次出现了……火焰。歇斯底里的丹妮尔丝趴在冬眠仓上，绝望地抓住救援装置，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变成一阵哭嚎。
冬眠仓内，她的丈夫突然睁开眼，终于开始苏醒。在蒸汽和正在增强的火焰中，他们四目相对，凝视彼此。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像他的微笑一样，成为他最后的表情。
丹妮尔丝还在哭嚎着。冬眠仓内部已经完全被大火吞噬，就好像有人将火把扔到了一堆干草上。虽然冬眠仓的材质有抗火性能，但火焰终究还是在那里面释放出了巨大的热能。一切都被点燃了——床，管道，仪器……雅各。
灭火装置在整个冬眠湾内非常普及，但并没有安装在每一个冬眠仓的内部。因为冬眠仓本身被设计成能够轻松迅速打开，必要的时候会被失效保护装置激活弹开。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它们也能够被洛佩和田纳西使用的这种特殊救援装置强行开启。只是这一次救生颚完全没有能实现它的功能。
田纳西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将丹妮尔丝从正在熊熊燃烧的冬眠仓上拖开。可冬眠仓依然无法开启，将烈焰束缚在密封的仓室内。
田纳西没办法给丹妮尔丝任何安慰，只能抱住丹妮尔丝，支撑起她的身体，任由她在自己怀中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他们的努力失败了，奥拉姆和洛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旁观。奥拉姆的技术和中士的力量都不足以将这只顽固的冬眠仓打开。
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奥拉姆想……
时间。他们刚才的时间不足以拯救一个生命。而现在，他必须迅速采取行动，以确保其他人的生存。这里还有几千个人，他看到厚嘴唇上下留着大胡子的，身材壮硕的科尔和年纪很轻，身材细瘦的莱德沃德。他们两个是和洛佩一同被唤醒的列兵。于是奥拉姆指派他们两个处理雅各的尸体，随后就与洛佩中士一同向飞船的托儿所跑去。
◇◇◇
奥拉姆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他知道，情况有可能会变得更糟。
一些冬眠仓从支架上掉落下来。尽管冬眠仓本身结构坚固，但还是有不止一个冬眠仓裂开，让里面没有能完成唤醒程序的冬眠者暴露在致命的环境中。还有一些冬眠仓的盖子由于被过早地打开，里面的冬眠者被甩出来，想必也是必死无疑了。火花不断四处喷溅，已经醒过来的船员正努力压制这些火花喷出的源头，为已经无用的冬眠仓关闭能量供给。
另外两名醒过来的列兵正在废墟中寻找损坏较轻的冬眠仓，希望睡在里面的人能够挺过这场劫难。奥拉姆认出了永远都充满热情的萝丝塔尔，她明媚动人的外表常常能掩饰她迟钝的专业素养；还有同样年轻，金发碧眼的安佳。洛佩离开奥拉姆，去查看两名部下的工作。
奥拉姆从面前的灾难中移开视线。他看见凯莉恩正在查看精心保存的胚胎。凯莉恩飞快地瞥了一眼，发现丈夫正向她走近，便直起身子，暗金色的头发贴在她深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不过她没有移动位置，依然在进行着她的工作。对她而言，确保这些胚胎的生命力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她的兴趣和责任心全都放在了这艘飞船的生物方面，并不在意它的技术。
她有她的工作。奥拉姆也有奥拉姆的工作。
在这个时候，奥拉姆知道他的妻子一点也不羡慕他。
◇◇◇
奥拉姆和凯莉恩将冬眠湾交给洛佩和他的队伍。他们两个一直跑到灯光明亮的舰桥入口前。
这不是奥拉姆想要的时刻。的确，他一直在接受相关训练，拥有处理此类情况的技能，但这些都不重要。他愿意付出很大代价，只要能继续睡在他的冬眠舱里，等待最终的一次更加安宁惬意的苏醒，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不管怎样，生命中的选择经常不会由我们自己做出来，却要作用于我们。雅各就是……
凯莉恩伸手按住他的手笔：“现在他们是你的船员，他们需要一位领袖。你别无选择，我们签字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一点了。”她用一个轻柔的微笑安慰丈夫，“你会做得很好，克里斯。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然后，凯莉恩就放开丈夫，走进了舰桥。她是一名船员，但对于奥拉姆来说，她肯定不只是一名船员。
凯莉恩当然是对的，她一直都是对的。不管奥拉姆现在怎样想，他已经签下了合同。奥拉姆又用了一点时间让自己做好准备，然后就跟上了凯莉恩。
舱室正中央的航行控制台显得有些落后于这个时代，排列在舰桥周边的控制台也都是如此。在一艘殖民星舰上，任何清醒有知觉的人都会立刻获取和传递联络信息。他们只需高声说话，让主母能够听见就可以。而这座舰桥似乎是故意要营造出一种复古的气氛，来表现那个人们只能面对面进行交流的时代。
实际上，那些进行研究设计并制造了这艘飞船的人们明白，旅程越是漫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越重要。通过掌上设备或无所不在的飞船系统进行交流快捷而有效，但这无法填补人类心灵的空虚。星际旅行永远都会伴随着非人类的巨大空虚，获得一抹微笑，嗅到一缕气味，接触一滴汗水，都会让人性变得真实鲜活。船员的心理健康就和这艘飞船的结构完整一样重要。
所以，这里被特意布置了一些控制台，还有固定在地面上的座椅。在工作中，每一个人都必须看到别人，听到别人，偶尔还会与他人发生身体接触。如果能知道坐在你身边的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飞船程序映射出来的全息图象，你的感受就会好很多。至少你不会怀疑自己正在冬眠的梦中。
奥拉姆坐了下去。大部分关键船员都已经到了。当然，他们都是成双成对到达的，只有沃尔特除外。结为夫妻的船员才能登上殖民船，婚姻关系能够确保人类的工作效能和对细节的注意，更不要说对心智的维护作用了。
奥拉姆还不是正式的船长。他曾经是首席生命科学官，不过他已经将这个职位交给了他的妻子。他被迫要在这场灾难中担起指挥官的责任，却发现自己在这个新的职位上很不舒服。如果没有凯莉恩的支持和引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抛弃这份责任，无论是否签有合同。
但凯莉恩就坐在他身边，显得安静而且自信，同时又是那样睿智而富有创造力。有时候，他的笨拙会被其他船员认为是傲慢，但他总是没有办法避免这种状况。这就是他——他也许会让其他人失望，但他绝不会让凯莉恩失望。
田纳西没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没有坐在其他任何地方，而是一直在舰桥上晃荡。奥拉姆很羡慕这个逍遥自在的大个子驾驶员放松自我的能力。其他人也许会觉得田纳西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但奥朗姆知道，这是一种特别的性格，在茫茫宇宙中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反而会格外的安闲自在。这是一种非常有用的个性，而且在眼前这个时刻尤其有用。无论环境如何，他都能指望这名驾驶员能够高效并毫无疑问地执行命令。
如果不是田纳西的友谊和感情的力量，可怜的丹妮尔丝很可能已经躺在医疗湾里了。
法瑞丝就像她的丈夫一样无忧无虑。她是一个乡村女孩，不过不太愿意别人把她当作乡下人，她是一名比田纳西更加优秀的驾驶员。至于谁的驾驶技术更优秀，这两口子经常发生争论，不过他们从不会为此生气。在船员们清醒的时候，他们生机勃勃，偶尔又有些色情意味的夫妻玩笑经常会为飞船上的生活增加不少活力。
在离开地球轨道之前，他们时不时的言语交锋甚至成为了飞船管理的一个问题。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这对夫妻之间偶尔的冷嘲热讽之中所包含的永远都是温情，而不是敌意。
乌浦沃丝和里克斯是最年轻的一对儿。他们要比大多数人都年轻很多，不过他们的高超技能丝毫没有受到年龄的影响，他们的职责是导航和通讯。乌浦沃丝如果听到一丝一毫的暗示说她不胜任自己的工作，立刻就会窜出火来。也许是因为她大大的双眼，丰满的嘴唇和娇小的身材，让她看上去甚至比实际年龄小。田纳西曾经称她为“伪装成丘比娃娃的高爆炸药”，当时她立刻就去飞船上的图书馆查询丘比娃娃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在需要解决某个问题的时候，哪怕已经有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并作为指令传达给她，她还是会即兴想出自己的解决办法。里克斯对于工作则更加专注，为人也更加安静和能干，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都更倾向于从书本中寻找应对之策。对于乌浦沃丝这个经常暴走的反应堆，里克斯正是能够让她稳定下来的碳棒。
在面对未知问题的时候，奥拉姆本人更倾向于先依照程序应对，再寻找其他办法解决问题。他妻子的看法往往和他一致，在这方面，他自觉和里克斯更有共同语言。尽管乌浦沃丝偶尔会有偏离轨道的行为，但奥拉姆还是很尊敬这样的新婚夫妇——为了签约前往殖民地，他们宁愿放弃在地球上的安定生活。
洛佩也更愿意站着而不是坐下。作为契约号的安保主管以及未来的殖民地保卫主管，他是一名老派的军人。他的搭档和合作军官哈利特下士比他年轻，肩章上比他少了一个楔形符号，也不像他那样有威严。
哈利特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他微微喘息着表示了歉意。
“抱歉，长官，我晚了。”他一边对奥拉姆说着，一边坐进了自己的位子。他手指上的伴侣戒指闪闪发亮，和中士手指上的那一枚正好是一对儿。
对于下士的道歉，奥拉姆只是摆了摆手，现在没有时间计较规矩。他清了两次喉咙，目光依次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最后才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现在的问题最好还是用口述来说明。我们承受了一场严重的灾难，损失了船员，也损失了殖民者。而我——将是你们的新船长。”他的声音绷紧了，“我从没想过会这样，但这就是现实情况。我会竭尽全力遵循雅各的榜样。”他知道，大家都在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只能努力寻找更多能说出口的话。对熟睡中的各种生命体进行生化扫描肯定要比和活人对话更容易——他闷闷不乐地想道。他想要找到一些华丽的辞藻，却只能找出一些陈词滥调。
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会永远想念他，”奥拉姆继续说道，“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感谢你们不懈的努力。”
就这样吧。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满足了船员们此刻的情感需要。从周围的面孔上看，他的话语也许没能鼓舞起大家的士气，不过也足够了。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能够继续自己的工作了。
“我们遭受的撞击完全出乎意料，之前我们根本没有侦测到它的存在。考虑到这一点，我们现在的状况也许还不算太糟。飞船结构的完整度还有百分之九十三，不过我们还有相当数量的次要系统宕机。我们失去了四十七名殖民者和十六名第二代胚胎，还有一位船员——这一点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另外还有六十二具太空舱遭受了损坏，不过它们都还可以得到挽救。”
“挽救？”乌浦沃丝总是压抑不住她嘲讽的语气。
奥拉姆吮了一下嘴唇：“如果你愿意换一种说法，那么也可以称它们‘能够修理’。重点是，我们并没有损失更多的人。”奥拉姆知道，现在大家都很担心那些冬眠舱。冬眠舱或者正常，或者失效，无论是在技术层面上还是对于睡在其中的人，都没有中间余地。但奥拉姆也的确听说过一些谣传，在某种特别的案例中，情况并非如此简单，而结果也往往令人胆寒。成功地修复一具里面还有人熟睡的冬眠舱绝不亚于攀爬一座险峻的山峰。
在契约号上不会有“特别”。只要他还在管事，就不会有。
“那么，现在具体是什么样的状况？到底发生了什么？”田纳西聪明地转移了话题，“让我们猜猜。主母在管理一切，她在清理比特垃圾的时候分了神，结果我们就撞上了某个东西？”萝丝塔尔和科尔全都露出了微笑，但没有人笑出声。
奥拉姆很高兴他们的讨论回到了技术问题上。于是他让沃尔特做出解释。
“飞船侧舷遭受到了高强度的震荡波冲击。可我们的远程感应器被飞船附近的其他粒子和辐射物质所屏蔽，没有能及时侦测到震荡波的出现。”人造人说道，“突然出现的状况令我们猝不及防，集能器没有来得及收起，而且我们完全承受了冲击的能量，而如果我们能……”
一个令人气恼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奥拉姆的脑海中，他不由得打断了人造人的陈述。
“为什么你不对状况进行监管？难道监管主母不是你的职责之一吗？”
“这一点的确如此，”沃尔特承认，“另外我还负责监管许多其他事，我无法寻找借口，只能提供解释。所有监测系统都运转正常，而且效能都很高。像任何时候一样，我在全部时间之内进行着不间断的监测。但冲击我们的电荷粒子耀光被类似的能量场所屏蔽了。这种状况没有先例，也没有对其进行探测的常规手段。一直以来的理论推演都认为这种巧合发生的几率非常渺小，完全不需要予以关注。”人造人停顿了一下，“很显然，我们遇到了极小概率的事件。如果按照非技术性的说法来看，我们很不走运。”
“沃尔特是对的。”一向都善解人意的法瑞丝站在了人造人这一边，“这是坏运气导致的，就算是最优秀的驾驶员也会遇到坏运气。”她向沃尔特微微一笑，“或者是最好的人造人。”
奥拉姆则拒绝接受这样的解释。
“不，不。我不相信运气，无论是好运还是厄运。”他说道，“深层空间是最不能依靠‘运气’的地方。我希望我们能够准备得更充分，更有能力，而不只是仅仅指望‘运气’。”
他的妻子耸耸肩，将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的丈夫，“我相信，契约号的设计者们在装配和校正她的每一个系统时都考虑过运气这个问题。”
“现在讨论责任问题对我们没有任何益处。”像往常一样，田纳西总是能平息争执，将讨论带回到现实问题上。
看到继续提出警告也不会有什么用，奥拉姆决定接受这一解释——尽管这并不能让他满意。不过现在他们要做的是面对现实，解决问题。等到其他该做出的重要决定都被做出并被执行以后，他总会有时间和沃尔特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毕竟他们还要就这一事故准备一份报告送回地球。
“我们还需要经历八个充能循环才能到达奥利加-6，”奥拉姆说道，“所以，这是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被撕裂的集能器需要修复或替换，船上其他受损的部位也需要同样处理。在我们进行下一次跳跃之前，一切关键部位都需要完成修复。”
舰桥上随即陷入了一阵让人很不舒服的沉默。奥拉姆感觉到船员们再一次开始等待他说些别的事情。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但该说些什么？他的妻子凯莉恩试图用表情给他一些暗示，但他实在是不明白妻子暗示了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人造人沃尔特向奥拉姆说明了大家正期待他提到的事情。
“长官，我们是否应该安排一场葬礼？”他问道，“为了死者。”
大家想的就是这件事？奥拉姆能够理解……甚至也会对此感到同情，但现在控制他的是职务责任和工作意识。
“我们先要完成必需的修理，”他回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像你们一样尊敬逝者，但我更要关心还活着的人。”
殖民船的安保部队名义上由船长指挥，但它实际上拥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权。所以，洛佩在发言的时候从不会犹豫。此时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重庄严。
“我们刚刚失去了四十七位殖民者和我们的船长，我们需要铭记这一点。”
中士的反对让奥拉姆感到有些慌张。他转向自己的妻子。这一次，凯莉恩没有再尝试无声的交流了。
“他是对的，克里斯多夫。”
奥拉姆并没有被他们说服，“如果我们不尽快进行修理，我们就会失去所有殖民者。”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女士们，先生们，请顾全大局。我们必须为大多数人考虑，而不是在原地打转。”
这个笑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只是让奥拉姆感觉到更加不安了。
“我们至少应该为布兰森船长做些什么。”
这个提议很温和，但它来自于一向支持奥拉姆的田纳西，这反倒让奥拉姆更加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现在就需要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否则在余下的航程中，他的一切决定都只会成为船员们反复讨论的话题。也许在这个时刻，对这样一个问题独断专行并不合适，但从开始就是环境选择了他，这本来就不是他想要的。
“不，这不是可以争论的事情。决定已经做出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进行更多的讨论。”
他的妻子低头看着地面，为他感到困窘。凯莉恩当然明白，自己现在如果与其他船员保持一致，就是对丈夫权威最大的伤害。于是她只好保持沉默。
对丹妮尔丝而言，这或许不是她一生中开口说话时最难受的一刻，但也差不多了。没有人说一个字——甚至可以说，现在的情形比寂静无声还要更糟糕。但他们首先还是要完成工作，哀痛和慰藉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丹妮尔丝的目光逐一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她看上去显得憔悴又激动，她身边那把空着的椅子显得格外扎眼。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依然坚定有力。
“地球化设备模块依然稳定，”她说道，“不过，嗯，有一些连接支柱受到了损伤。具体状况必须在进行一次EVA探查之后才能确定。”
“我能遥控进行EVA探查，”沃尔特向丹妮尔丝保证，“如果发生严重问题，主母现在应该已经告诉我们了。”
丹妮尔丝点点头，“我还需要查看一下重型机械和车辆的固定是否完好。我并不担心那些小东西。如果它们被震落了，我们只需要将它们恢复原位就好。船舱监视器中没有显示出损坏的迹象，但我想亲自确认一下。毕竟我们受到的冲击相当严重。”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助你完成这项工作。”沃尔特对她说，“如果我需要注意别的问题，主母就会告知我。”
丹妮尔丝瞥向人造人，说了一声：“谢谢！”
奥拉姆向沃尔特问道，“距离我们下一次跳跃还有多久，沃尔特？”
“这个问题应该能在数个小时之内得到进一步确认。主母还在生成最终的损失报告。在充能完成以前，飞船只能留在这里。当然，如果能迅速修复受损的集能器，我们就可以更早离开。如果一些最严重的问题能够迅速得到解决，我可以说，只需几天时间，我们就能再次启程了。”
“只要全部关键性的修理工作完成，”沃尔特继续说道，“我们就应该尽快离开这一星域，以免这里又会爆发我们无法侦测到的耀光爆发，令我们再次遭受冲击。次要修理可以在旅途中完成。”
“我同意。”奥朗姆依次望向每一个人，“我们能够在下一次结束跳跃，进行充能。我们开始工作吧。”他们已经有了行动方案。奥拉姆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终于能够吞下一粒可以缓解便秘的药丸了，“散会。”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田纳西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仿佛是在无声地重复着：“散会？”他决定不理会这种反应，任由大家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开始工作。
丹妮尔丝站起身，跟在其他人身后。
“丹妮？”奥拉姆低声说道，“你走之前我还要和你说句话。”
丹妮尔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里。这时她的最后一名同事已经走出了舰桥。奥拉姆从桌子对面向她俯过身，压低声音，认真地开了口。尽管自觉笨拙，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中多带有一点安慰。
“我知道对于现在的状况，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但我真的很难过。他是一位天才的领袖和一个好人。你知道，雅各和我并非总是很合得来。但即使我们有时会在技术问题上产生分歧，我依然一直都尊重他的决定。他总是平易近人地辨析道理，讨论我们的不同观点。无论是对于谁，他最终都能让大家接受他的意见——这样做的时候，他从不会大喊大叫或者以职位压人。能在他的指挥下工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荣幸。”
丹妮尔丝耸耸肩，支撑起一丝微笑：“很感谢你这样说，克里斯。我知道雅各也会因为和你共事而感到荣幸的。”
随后，奥拉姆的语气一变，坚定地说：“你应该休息几天。”
“我宁可让自己忙一些。”刚刚浮现出的微笑立刻从丹妮尔丝的脸上消失了。
“这不是一个请求。”奥拉姆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以免自己现在的语气破坏刚才的关怀之意。
丹妮尔丝盯着奥拉姆。奥拉姆知道，换做平时，丹妮尔丝会用更掷地有声，更加具有挑衅性的话语来回应他。但在此刻，丹妮尔丝没有表露出这种情绪。注意到丹妮尔丝的表情，奥拉姆感觉有必要向她再作一些解释。
“现在我要为这个任务负责，”他提醒丹妮尔丝，“我要为船上每一个人的安全与福祉负责，无论是正在工作的船员还是熟睡中的殖民者。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放在这个位置上，所以我现在更需要每一个人的帮助。这意味着我需要船上的每一项功能都处于最佳状态，包括你。”他试着让自己露出微笑，“当我们不想休息的时候，却往往正是我们最需要休息的时候。休息两天，把心里的哀伤哭出来，好吗？”
丹妮尔丝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把心里的哀伤哭出来？’这也许是个办法，克里斯……船长，也许这真的会‘有用’。我该如何以我自己的方式哀悼我的丈夫？我可不认为我会违反船员通用手册上的任何一款条规……长官。”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出舰桥，去追她的船员同事们了。
奥拉姆看着丹妮尔丝离去，意识到自己没能把情况控制好。“新手……”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不久之前，他还只是船员中的一份子。随着雅各·布兰森的去世，他和同事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道深渊。对此他也无能为力，也许这就是指挥官要承担的责任。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凯莉恩的建议。
他从口袋中掏出两颗金属忘忧球，心不在焉地将它们攒在一只手掌中转动，听着它们清脆细微的撞击声。他不能让自己和丹妮尔丝的冲突影响他的新工作。从现在开始，这艘船上的一切都要依靠他集中精神来应对，他必须集中，集中，再集中。这意味着他必须保持冷静，深入分析全部局势——无论是任何人之间的交互作用还是来自于机器的报告。尽管他必须承担起自己新的职位和责任，他还是非常希望能够与自己的船员们保持朋友关系。
只有时间能证明他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
◇◇◇
田纳西和安佳从一个气密舱中离开飞船内部进入太空，沿着契约号巨大的弧形表面移动。在黑暗的星空下，他们穿着明亮的黄色EVA太空服，携带工作设备。巨大的重型头盔让他们感觉仿佛是两只大号的甲虫。
如果他们的太空服配备了普通天线，那他们一定会更有昆虫的样子。但作为安全措施，太空服上的一切设备——包括多重信息显示器都被内置在太空服或头盔内部。所以这种浑圆的太空服就算是撞上飞船或者其他坚硬物体时，也不必担心会有任何关键部件损坏。
田纳西的太空服上连着一根系索，能够带他前往一个集能器的顶端；安佳则向中心桅杆移动过去。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预定任务，除非发生意外，否则他们两个完全不需要有合作。他们也都很清楚自己的工作，分头行动能够让工作完成的速度加倍。
他们周围是没有尽头的苍穹，上面布满了繁星和星云，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华美光彩——都来源于它们所蕴含的浩瀚能量。对它们越是了解，你就越会感觉到深深的敬畏，而想要彻底看透它们是绝不可能的。壮丽的星空在任何一个方向上几乎都在无穷尽地延展着，就算是有一颗行星或月亮出现在附近，也不会对这恢弘无垠的美景有任何干扰。
不管眼前的景色有多么摄人心魄，这两名宇航员都知道，那是一片冰冷空虚的死亡世界，将他们和那个世界隔开的只有他们的宇航服。他们会在同一时刻感到惊叹和恐惧，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总是能够帮助他们放下这些强烈的情绪。不过田纳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他的心思：“该死的，你们真应该来看一看。”
乌浦沃丝清脆而又熟悉的声音从他的宇航服扬声器中传出来：“我们什么都看不见，除非你修好外部探测阵列。而且我们看到的东西肯定也和你看到的不一样，毕竟外面的景象投射进来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投射，显象——为什么你不直接朝该死的舷窗外看一眼，亲爱的？”说完这句话，田纳西又通过船外频道说，“安佳，我们赶快把动力恢复，让那些被关在船舱罐头里的可怜家伙能够看到外面的样子。我用嘴可形容不出这样的景色。”他停顿片刻，查看了一下头盔内部靠近下颌处的一个正在发光的读数，“你就位的时候马上告诉我。”
他的同事一直都很有效率，现在已经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我就位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混时间看风景吧。我们开始工作吧。”
田纳西笑了笑，用能量切割器裁掉一片受损的集能器面板，又将它拽开。尽管与穿着太空服的人类相比，这种极尽精细的材料可以扩展成极为巨大的一片，但它的质量却很小。田纳西只轻轻地拽了一下，这片破损的薄膜就从集能器和契约号上远远地飘开了。
田纳西又解开身后的缆索，启动太空服上的推进装置，迅速加速，向桅杆的远端飞去。他用了一段时间才飞过了集能器薄膜脱落以后形成的深渊。到达受损区域的另一端之后，他将缆索固定好，然后向安佳发出信号。
得到信号，安佳立刻开始抽紧修复的集能器。
开端不错，田纳西告诉自己，现在要转个圈了，整个宇宙都要在你的脑子里旋转，尽量不要让自己头晕，然后重复刚才的工作。两名宇航员整齐划一，又有条不紊地向另一片受损的集能器移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