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殖民船内部的房间和走廊都非常宽大，远远超过了心理极限。对于殖民者来说，这当然无足轻重。他们都沉睡在冬眠仓舱里，对周围的环境毫不关心。只有在飞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才会醒来。
冬眠舱就如同一具带有透明顶盖的临时棺材。不必很昂贵，只需要一个空间足够大的空壳，能够让人舒服地躺在里面，并能在其中装配各种维持人体处于梦境的冬眠状态。只要技术允许，安置殖民者的空间可以尽量紧凑——事实上就是如此。
但需要在清醒中工作的船员就不一样了。他们必须在旅途中不止一次地离开冬眠状态，对飞船进行维护，检测，充能以及完成其他工作。对他们来说，拥有能够自由活动和放松的个人空间是非常重要的。尽管宇宙美丽非凡，但他们距离最近的可呼吸大气往往有数十甚至数百光年，这意味着汩汩流淌的溪水，清凉的雨滴和其他许多美好的东西对他们而言也全都远在天边。就算是经过严格训练，准备充分的宇航员也会在这种环境里不知不觉地陷入疯狂。
所以，丹妮尔丝的房间就像她同事的房间一样，在物料结构和经济允许的情况下被造得尽可能高大。因为同样的原因，这个房间内也囊括了一切有可能对生命体有安慰作用的功能。床头可调节的灯光让躺在床上的人能够轻松进行阅读。整个房间的照明模式和灯光色彩都能随意变化，只要房间里的人愿意。床靠在房间里面的墙壁旁，床的上方有一个六角形的窗口，其中能显示出外面的宇宙景观。
窗外的奇景，可调节的灯光，还有舒适得不可思议的床——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就像契约号上所有的船员舱室一样，这一间本来是为了满足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的需求而设计的。现在这种对于一个人的过度装饰丝毫不能安慰丹妮尔丝，只会提醒她，她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她的生命，就像她的婚姻一样，以一种最突兀，最出乎意料，也是最暴力的方式被删改了。
“哭出来，”这是奥拉姆对她说的。在她的意识中，这种建议就和去洗一个澡没什么差别。她已经过于麻木，甚至没有心情要抽奥拉姆一巴掌。当然，她不会做这种事——她这样告诉自己。她接受过良好的训练，不会让自己如此失控。也许她的训练太好了，好到让她无法哭出来——即使她真的想按奥拉姆的建议去做。在星际飞船上工作意味着绝不能让情绪影响到自己。
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因为奥拉姆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就怪罪奥拉姆。至少应该看到，他在为此而努力，丹妮尔丝这样对自己说。她觉得奥拉姆在努力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却又并非是一位天生的领导者。毕竟他根本不想成为船长，承担这样的责任只是因为环境使然。就像这艘船上的每一名船员一样，奥拉姆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极为精通。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离开自己熟悉的生命和生物科学领域，去对付一些更具有主动性的生命体。这些生命体和他所钟爱的那些标本完全不同。
丹妮尔丝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点微笑。接受奥拉姆的指挥不应该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况且凯莉恩也会一直为丈夫提供建议，纠正他的错误。
没有理会窗外的点点繁星，丹妮尔丝直接坐到了大床上。这是一张真正的床。因为奇迹一般的人造重力，它的床垫才让人感到如此安心惬意。飘浮在网中的时候，契约号的船员们根本无法睡觉。只是现在这张床已经无法为她带来安慰了。她没办法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床沿，到床的中央去。柔软的床在背后召唤她，但那个属于家的宽敞空间已经再也无法被填满了。
她回到自己的舱室中休息，睁大的一双眼睛里全无神采。一双男人的靴子被仔细地放在开放式的收纳区中，紧挨着的是她的靴子。左脚的靴子永远在左边，右脚的靴子永远在右边。一件整洁的男人衣服挂在靴子上方。他的衣服一直都在左边；她的就一直在右边。再旁边一点放着雅各精心收藏的古董黑胶唱盘，还有他们可爱的唱盘机。多年以来，这部唱盘机已经被修理过许多次，上面的很多零件都来自于另外几部类似的唱盘机。
坐在床沿上的丹妮尔丝一转头，又看到了另外一些被妥善保存的东西——他们的登山装备。他们带上了这些东西，本来是想要在一个新世界中继续这种古老的爱好。他们都不喜欢安顿在一个没有高山的世界中。
“气温，地形和其他事情都不重要，”雅各曾经不止一次对她说，“只要能建立殖民地的地方，总会有岩石可以让我们爬上去。”
“如果那是一个海洋世界呢？”她曾经开玩笑地反驳说，“或者，如果那里经过了太长时间的风雨侵蚀，山脉都消失了，大地完全变成了平原呢？”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我们会用盐或者碳酸钙建立起攀援墙壁。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会堆积起泥土，并让它硅酸盐化。”
雅各总是那样乐观，总是向世界显示出他欢快的一面。无论是作为一名船长还是一个丈夫，这都是一种非常优秀的品质。丹妮尔丝的目光落在一张打印出来的图纸上，那是他一直以来都在用心谋划的一件事。
那幢古典风格的原木小屋。
她丈夫的梦想。
曾经的丈夫，丹妮尔丝在心中纠正自己，已故的丈夫，已经化为灰烬的丈夫……
门铃突然发出优美的乐曲声，丝毫无意为了打断她的思绪而抱有歉意。
都这么晚了，有谁会跑过来？——这也曾经是雅各很喜欢的笑话之一。太空中永远都是夜晚，但丹妮尔丝从来没有觉得夜是这样漆黑。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是沃尔特。她看见人造人的手中有一只小盒子。
“晚上好。我有打扰到你吗？”
礼貌，考虑周到，令人愉悦。为什么他不能接替船长的职务？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造人无论具备多么高效的运行程序，他们被设计出来的目的只能是为人服务。服从，而不是统率。人造人绝不能指挥任何人类。
丹妮尔丝有些想让沃尔特离开，但很快又觉得，无论有谁能陪伴她，总好过一个人沉陷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
“没有。进来吧。很高兴见到你。”
沃尔特走进房间，等待屋门在他的身后滑动关闭，才捧起手中的盒子，“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
丹妮尔丝接过盒子，打开它。盒子里面是三支做工完美的4C——可燃的化学吸管，或者，如果按照来自于另一个时代的说法——提神草。丹妮尔丝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拥有人性化程序的沃尔特解释说：“水培区的大气环境对于培育烟草很理想。”
“我用药丸同样能摄取烟草，”丹妮尔丝说。
“确实，但我相信这种摄取方式有它本身的美学意义，能够让整个经历过程更加丰富，并由此提升摄取的效果。你需要集中精神，用手指完成每一个步骤，这在摄取过程中能够为你提供额外的好处。”
“你想得真是周到。”
“这只是我的程序计算的结果。”
尽管沃尔特很谦逊，丹妮尔丝还是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
“我能否……”沃尔特迟疑了一下——丹妮尔丝知道，这样的停顿也是程序计算的结果之一，但她不在乎——这时沃尔特已经继续说道，“我明白，让自己保持忙碌是克服创伤的一种有效手段。那么，重新投身于工作会不会有用？”
“奥拉姆让我离开了岗位。”丹妮尔丝做了个鬼脸，“这是船长的命令。我只要大哭就好，不用工作。”
“我建议我们可以不必通知他。这是一艘很大的船，很多地方都有大量事情要做，却不会有什么人监管。”
丹妮尔丝还有些犹豫：“监控系统会看到我。”
“这取决于你在哪里工作。这艘船的安保监控覆盖面积很大，但并非无所不在。而且，监控系统是由安保部队掌管的。我怀疑洛佩中士不太会在乎你选择在哪里度过假期。至于说我们的新船长，他还有其他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打算去检查一下地球化设备储藏湾的重型装备？考虑到我们所承受的普遍损伤，我同意那一区域肯定需要我们亲自仔细检查。而且我还说过，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一起进行检查。”
丹妮尔丝的脸上充满了感激。
◇◇◇
地球化舱室非常巨大。这里储备了各种类型的车辆设备。它们的功能不仅仅是在地面上建立起殖民地，而是将大地本身建造成殖民地。现在这些设备全都被固定在储藏室中——至少丹妮尔丝希望如此。
当她和沃尔特走过这片湾区的时候，她高兴地看到，尽管飞船经受了猛烈冲击，甚至一度在耀光爆发中陷入混乱，但这里的一切似乎依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固定装置没有松脱的迹象，链条和缆索也没有一根脱落或断开。每一样东西都还在它们最初被装载进契约号的位置上。
丹妮尔丝不由得想到，有时候还是古老的技术最可靠。电子锁更加牢固，也更容易使用——但只要能量供给中断就会完全失去作用。她知道，一根绳子简单而且原始，但也很容易被人类驾驭，并且可以很有用处。她不由得笑了笑。人类最初的绳子是藤蔓，现在已经变成了机械卡锁，碳纤维和金属链条，但它们依然还是绳子。
他们两个走过一排大型机械。这些巨大的车辆和碎石设备的轮胎和履带就要比他们更高。检查过这一排机械之后，他们又反身往回走。作为地球化主管，丹妮尔丝清楚这里每一件设备的名字，用途和成本。她不需要在飞船电脑中进行检索就能背出每一部机器的操作手册。如果有必要，她能够操作这些舱室中的任何一台设备。绝佳的记忆力正是她被选中担任这一职位的原因，同时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局限。
不管怎样，我们全都只是电脑的备份。她对自己说。
她知道，检查每一台机器是否还固定在原位，是否出现了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遥控操作进行。但这无法让她感到满意。而且她也像沃尔特一样清楚，让自己的身体和头脑一同忙碌起来更有利于防止她想到……
“这甚至不是我的主意，”她对迈着轻松的步伐跟在她身边的人造人说道，“一开始，我还觉得这很傻，是在浪费我们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拥有的时间。毕竟作为船员，我们首先必须要帮助殖民者安居下来。但雅各一直梦想着在新世界为我们盖一座小屋。就像古代那些开拓地球的拓荒者一样。只不过我们现在还能改造气候，拥有各种设备和其他便利的条件。他告诉我，在每一片有树的大陆上都会有原木小屋。那是人类的第一种用石头和泥土以外的材料建造的房屋。他给我看过许多原木小屋的图画。无论是哪一种文明建造的原木小屋，看上去都很像。那是人类的一段真正的历史。”她弯下腰，又看了看一台小型车辆的车轮锁。这部车轮锁还固定着一台巨型利刃挖掘机，随后她又查看过锁在挖掘机另一边前轮下半部分的车轮锁。“正常。”
“正常。”沃尔特也迅速进行检查，予以确认。然后他们来到下一排大型车辆前，“我还不是完全明白。我们为船员和殖民者们携带了充足的预制房屋。而且我们还制定了进一步的修正和增加更多永久性建筑的计划。我们有充分的手段，只要找到合适的原料就可以建起它们。”这名人造人似乎真的感到很困惑，“雅各却想要盖一栋原木小屋？”
“是的，”丹妮尔丝回答，“一栋真正的小屋，用真正的木材建造，而且完全模仿历史中的先例。所以在你刚才提到的船上物资储备中，就在我们的私人集装箱里，有钢锯和斧头，还有金属钉。”
沃尔特若有所思地转过身。“金属‘钉’。那真是一种历史遗物了。但就我们所知，奥利加-6上并没有树木啊。”
丹妮尔丝“咯咯”地笑了两声：“雅各说，他曾经用塑料预变形器制造树木，还对它们进行了纹理涂覆，让它们看上去就像真正的木头。我一直都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如何去做。只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建造一栋小木屋。”
她停顿了一下，话音随即消失了。正在检查塑管机的沃尔特抬起头，将目光转向她，看到哀伤渗透进她的眼睛。丹妮尔丝的目光扫过这些即将被用来建造殖民地的巨大而沉寂的机械，然后她向他们面前的塑管机和其他机器微微一摆手。
“所有这些，都是地球能够提供的最好的设备，能够帮助我们营建我们的新生活。对于其他船员，这很有意义，当然对殖民者也很有意义。但对于我——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这又有什么用？”
“你别无选择。”
丹妮尔丝向沃尔特皱起眉：“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签下了一纸合同，成为了这艘船的船员？”
“不。因为你承诺要盖一栋湖边小屋。”
丹妮尔丝突然觉得喉咙一紧。“这是雅各的承诺。是雅各承诺要盖那栋小屋。”
沃尔特与她对视，表情开朗，声音中充满同情：“所有船员都是成双成对加入契约号的，所有人类船员。”他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声音中没有丝毫不平，“这艘飞船的船员都是结对发挥作用，就像一支支团队。如果一支团队的一半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那么另一半……”
“就要担起责任，代替他完成任务。”丹妮尔丝替人造人把话说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奥利加-6的湖边盖起一栋小房子，我很喜欢这个想法。谁知道呢？也许当我到了那里，有机会呼吸到非循环的空气，吃到脱水食物以外的东西，我会有时间自学建造小屋的艺术。也许——只是也许——我会完成这件事。”
“你会做好的。”
丹妮尔丝伸手拍了拍沃尔特的手臂。那感觉很像真正的人类身体——这正是对人造人的有意设计之一，“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沃尔特。如果你对我说：‘这是你的程序计算的结果’，那我可要抽你一巴掌。”
事实证明沃尔特的程序设计得很好——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
剑桥上已经没有了别人，只剩下主母。主母是没有形体的，她就是舰桥。在契约号上，她从不出现，又无所不在，不见踪影，却又总能在第一时间执行命令和回答问题。
奥拉姆在布满了仪器设备的舱室中走动，尽管许多问题一直挂在嘴边，但他知道，这艘船上的电脑回答不了他的任何问题。当然，如果他提问，主母会尽力给出答案。有时候，他很想说出自己的担忧，哪怕只是看看那套电子思维系统会怎样回答他，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首先，这样做可能会造成一些后果，其次，这些后果可能与他的意图正相抵触。
他的肩头披着一条薄毯子，其实无论是在舰桥还是在他的私人舱室中，这都没有必要。尽管每一间舱室的温度和湿度都能够进行大幅度调节，不过主母会根据船员们的年龄，身体状况和预先设置的个人喜好为他们调节室温和湿度。绝大多数船员都很满意主母做出的调节。星际飞船上的生活没有多少个人隐私可言，而睡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主母很少以自己的建议干涉船员们选择如何入睡。
一条毯子或一条床褥在主母设置的宜人环境中都显得多余，但它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妨害，而且对船员的心理健康很有好处。所以如果有人觉得盖着毯子或者人造羊皮会睡得更香，更舒适，如果这样做被认为能够增强睡眠效率，有益于心智健康，那么公司也很愿意提供这样的物资。
奥拉姆将他的老式印刷版圣经夹在胳膊下面，这就像能干的主母一样让他感到安心。在他的另一只手里，金属忘忧球相互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他本可以求助药物以缓解焦虑，但他更喜欢用忘忧球。和药物不同，这两颗奇妙的金属球让他倍感熟悉，而且不那么具有侵略性，只不过他说不清它们是否和药物一样会让他上瘾。
他披着毯子，就像一名朝圣的香客，漫不经心地在舰桥各处踱步，偶尔瞥一眼显示器上的读数。现在全部人类船员都离开了，舰桥上显得格外平静，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运转着。他知道情况理应如此，否则主母立刻就会向他发出警报。不过在看到一个屏幕上的读数时他还是停住了脚步。那个读数变化表明在主废物处置湾中存有异常活动，于是他好奇地开启了相关的视频采集画面。
明亮的彩色图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静静地看着，面色逐渐阴沉下来。这不是因为他眼前看见的出乎意料的景象，而是那景象所代表的意义。
◇◇◇
丹妮尔丝和沃尔特并肩站在废物处置湾中，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台显示器上，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豆荚状的棺材被移入了飞船的抛物仓，准备被送入真空了。
湾中一片寂静。终于，沃尔特打破了这种死一样的沉寂：“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吗？我的程序中已经预设了多种宗教的葬礼主持模式，我还能根据对逝者的个人了解，即兴致辞，表达哀思。”
“不，谢谢。”丹妮尔丝喃喃地说道。随后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如果你不需要或者不想得到葬礼服务，”沃尔特继续说道，“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你还想要我陪着你？”
丹妮尔丝转过头看着人造人，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们在设备湾进行检查的时候你说过，船员都是成双成对。这正是问题所在。我觉得你也许了解一些孤独的滋味。其实，我没有预料到你会这样说。我……我不知道自己能预料到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做这件事。”
沃尔特以自己的方式思考着丹妮尔丝的话，感觉有些被触动。从一个人的立场来看，眼前的局势实在有些……复杂。
当舱门滑开，田纳西和法瑞丝走进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又有些高兴。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能否缓解丹妮尔丝的孤独感，但他知道，两位友人的到来肯定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同时他也很清楚，田纳西拿来的那瓶威士忌和四只小酒杯很有可能会进一步改善丹妮尔丝的情绪。
田纳西给了丹妮尔丝一个熊抱，同时又没有让手中的酒瓶和任何一只杯子掉落。
“嗨，亲爱的，”他轻声说道，“你还好吗？”他放开丹妮尔丝，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丹妮尔丝带着微笑抬头看他：“我想，应该不比预想中的差。谢谢你们过来。”
田纳西举起酒瓶，向威士忌投去欣赏的一瞥。“他的最爱！真是有品位的男人。”他展示出那样一名大汉所不应有的灵巧身手，像玩杂耍一样将酒倒进四只杯子里，“只有酒，‘没冰块，没添加，没假冒。’他总是这么说。”田纳西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人造人，“沃尔特？”
“入乡随俗，”人造人也伸出手，接过一只杯子。酒精不会对他的生理功能产生任何影响，但展现出与同事的情谊是很重要的。
“阿门，兄弟。”法瑞丝向沃尔特举了一下酒杯，“我相信你的程序很不错。”
他们礼貌性的抿了一口，以此来品评酒的好坏，放松心情，缓和气氛。随后，田纳西正式举杯祝酒。
“敬所有过早离去的好人，纪念他们。”
祝酒之后，丹妮尔丝迅速喝光了杯中的酒，又将目光转向沃尔特。沃尔特已经用眼睛说出了他能说的所有话语。他知道，任何多余的话都是不合适的，甚至更糟——可能完全是错误的。
终于，法瑞丝柔声问：“想要我来做么？”
“不，谢谢。”丹妮尔丝向前迈出一步，“这是我的位置。”她最后怜爱地看了一眼棺材，伸手按下一个按钮。拾音设备中传来空气急速流出抛物仓的呼啸声，棺材也随之向外飞去。
一个外部监视器显示出豆荚形的棺材从契约号中射出。和无尽的黑暗宇宙相比，它是那样渺小。几乎是一离开契约号，它就立刻被无与伦比的黑暗吞没了。丹妮尔丝和朋友们一起看着那个豆荚，连同曾经让她浮想联翩的灿烂未来，都尽数消失在虚空之中。
◇◇◇
奥拉姆在舰桥上一言不发地看完了这整个过程，看着他们由最初的肃穆到后来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振作起精神来。但奥拉姆一点也不高兴，他完全没想到大伙会邀请他参加这场短暂的葬礼，甚至没有告诉他一声。从技术上来说，他们没有破坏任何规矩，但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作为船长，他应该事先得到报告，并且征得他的许可，或者至少是他的赞同才算合理。
但他们没有告诉他就自作主张。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隐瞒任何事。但眼前发生的这件事和他们的态度表明这明显是在有意回避他。
他刚刚成为船长不久，接下这个职位的原因也很偶然。如果其他船员这样不尊敬他，甚至连举行葬礼都不告诉他，那么他管理这艘船的工作一定会变得很困难。他开始思考有什么方法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却还没想到任何妙计。
他手中的忘忧球发出的“滴答”声加快了一些。
寂静的舰桥上，这两颗金属球的撞击声显得格外响亮，但还没有响亮到能够遮住从奥拉姆身后传来的说话声。那声音很熟悉，但听到它奥拉姆还是有些惊讶。
“该睡了，克里斯多夫。”是他的妻子在向他发出温和的劝告。凯莉恩穿着一件质料轻薄的长袍，这种衣服不适合工作，不过穿着它散散步会很方便。
“你在这里站多久了，凯莉恩？”
凯莉恩打了个哈欠，微笑着说：“够久了。”
奥拉姆没有回头去看妻子，而是向显示屏点点头，“那么你也看到那里发生什么了？你看到了他们是如何违背我的命令的？”
“你说的是她没有征求你的许可就为自己的丈夫举行葬礼？嗯，她这样的确不好。”奥拉姆仍然躲避着妻子的注视。凯莉恩直接走到他面前，逼丈夫看着自己的眼睛。
“但我们到达奥利加-6的时候，”她提醒丈夫，“这些人将不再是你的船员。一旦契约号退役，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参与殖民地开发，到时候他们和我们都将成为殖民者，就像现在冬眠舱里的每一个人一样。他们不会再接受你的指挥，他们将成为你的邻居。记住这一点，因为未来肯定会是这样。所以，你应该温和地对待他们。一旦殖民地建立，开始运作，你对他们的需要就会远远超过他们对你的需要。”凯莉恩审视着丈夫的脸，“所以，因为一些小毛病就惹怒他们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对不对？”
奥拉姆不情愿地耸耸肩——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像他的回答一样难以察觉：“对。”
当然，凯莉恩的话很有道理。他的妻子一直都很有道理。奥拉姆痛恨这一点，但他爱她。
凯莉恩亲昵地摸了摸丈夫的脸，然后掌心向上将手伸到奥拉姆面前。奥拉姆不需要问她想要什么——他们以前已经有过许多次这种经历了。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忘忧球递给凯莉恩。凯莉恩握住两颗金属球，向前倾过身，将一个吻印在奥拉姆的面颊上，然后转过了身。
“来吗？”她问道，“你需要好好睡一下，克里斯多夫。这会让你成为一位更加有活力的船长，你在好好睡过一觉之后总是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你先走吧，凯莉恩，我稍后就来。”
凯莉恩一直等到奥拉姆关闭了显示废物处置湾情况的监视器，才满意并赞许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奥拉姆等到妻子离开，让自己平静下来，跪倒在地，开始祈祷。
在这个充满了高科技设备的舰桥中，在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光和偶尔带有微弱响声的显示数据的环绕里，奥拉姆闭起眼睛，双手合十。如果是一个不那么严谨的旁观者也许会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在用什么姿势祈祷。
但奥拉姆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
◇◇◇
丹妮尔丝喝醉了。她知道这一点，但她不在乎，也没有因此感到兴奋或快乐。当然，她没有奢望过量的酒精能够让她忘却一切忧愁，她只需要一点麻醉。她努力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却还是没能成功。
她头晕目眩，但依然拥有感觉。
该死的，她在酒精的迷雾中想，为什么我还有意识？难道这个宇宙里就没有公平可言吗？
那个古老的唱盘机正播放着纳金科尔唱的《难以忘怀》，这是雅各最喜欢的歌。他们总是会在亲密静瑟的时候一起听这首歌。现在的确很安静，但再也没有亲密可言了。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能享受亲密。
两个人的探戈，两个人的旅行，两个人的……的……
丹妮尔丝想要睡过去，但她的意识却格外清醒。她已经将雅各的衣服从壁橱中移走了，还包括其他一切只属于雅各的东西——短袜，她为他做的一条粗糙的贝壳项链，衬衫，长裤，靴子。
小玩意儿，稻草人，给女孩一个惊喜……
她理所当然地拿走了田纳西带来的那瓶酒。暂时得到了酒精的支持以后，她才开始将那些衣服一捆一捆整齐地扎起来，处理完所有衣服，她才觉得自己可以去处置更加私人的物品了。
旧照片和更多同时代的视频载体一同被放在地板上，被铺成一个半环形。丹妮尔丝跪在它们中间，仔细端详这拼花玻璃一样的图案——这便是她曾经的人生。她偶尔会摸摸某个硬质包装盒，或者用指尖摩挲某一张图片。她用自己的视觉和触觉记录下这些情景，每一样东西，她都只会看一次，最后一次记下这每一样东西，然后将目光移到下一件物品上。
忽然一张特殊的投影照片回应着她的目光，她想要避开它，但它却躺在那里，只要求被放映出来。于是丹妮尔丝用大拇指按了一下放映机，向后坐下，看着放映出的影象——她早已熟记于心的影象。
犬牙交错的大提顿山脉一直切入碧蓝的天空，就像是雅各喜爱的那种古董木材锯。雅各站在那里，回头看着她，微笑着，一直微笑着。
“嗨，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我好想你！”他侧过身，指着身后突兀的尖峰，“看看这些山。我知道，我知道，我说过没有你，我不会去攀登它们，但——看啊，看看它们！只是在这里，我的手指就已经能感觉到那些花岗岩了。赶快来吧，否则我可没法保证……”
丹妮尔丝伸出手，停住了影象。只有雅各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的啜泣淹没了雅各的话语，但她的心知道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
当她无法再哭泣的时候，她的眼睛在一跳一跳地疼痛，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将一切物品都收拾好。照片，衣服，登山用具，一切的一切……都要收藏起来，连同她的梦想。剩下的只有放在梳妆台上的那个小记忆匣，那里面存放着一些小零碎，很傻的东西，全都是已经过去的生命的残片，一些只对她一个人有意义的东西。
打开那只匣子，她用手指温柔地拨弄着那一样一样的小物件：一枚毕业戒指，一串老式的立体照片，上面都是他们两个，一粒纽扣——那是她从他的一件荒谬绝伦的衣服上摘下来的，他曾经穿着那件衣服去参加一场模仿二十一世纪中叶的化装舞会，还有两根旧式金属钉，那是他在怀俄明州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从一栋倒塌的矿工小屋上取下来的，那时他是那样的高兴。
她将一根钉子取出来，又找出一根细绳——在一艘星际飞船上，即使是细绳也是有地方去找的。想了想，她将钉头一端用细绳系住，把这条临时做成的项链套在了脖子上。这一根古老的铁器给她的胸口带来了冰凉的触感。
她的一只手紧紧攥住这根钉子，阖上了眼睛。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冬眠舱就如同一具带有透明顶盖的临时棺材。不必很昂贵，只需要一个空间足够大的空壳，能够让人舒服地躺在里面，并能在其中装配各种维持人体处于梦境的冬眠状态。只要技术允许，安置殖民者的空间可以尽量紧凑——事实上就是如此。
但需要在清醒中工作的船员就不一样了。他们必须在旅途中不止一次地离开冬眠状态，对飞船进行维护，检测，充能以及完成其他工作。对他们来说，拥有能够自由活动和放松的个人空间是非常重要的。尽管宇宙美丽非凡，但他们距离最近的可呼吸大气往往有数十甚至数百光年，这意味着汩汩流淌的溪水，清凉的雨滴和其他许多美好的东西对他们而言也全都远在天边。就算是经过严格训练，准备充分的宇航员也会在这种环境里不知不觉地陷入疯狂。
所以，丹妮尔丝的房间就像她同事的房间一样，在物料结构和经济允许的情况下被造得尽可能高大。因为同样的原因，这个房间内也囊括了一切有可能对生命体有安慰作用的功能。床头可调节的灯光让躺在床上的人能够轻松进行阅读。整个房间的照明模式和灯光色彩都能随意变化，只要房间里的人愿意。床靠在房间里面的墙壁旁，床的上方有一个六角形的窗口，其中能显示出外面的宇宙景观。
窗外的奇景，可调节的灯光，还有舒适得不可思议的床——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就像契约号上所有的船员舱室一样，这一间本来是为了满足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的需求而设计的。现在这种对于一个人的过度装饰丝毫不能安慰丹妮尔丝，只会提醒她，她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她的生命，就像她的婚姻一样，以一种最突兀，最出乎意料，也是最暴力的方式被删改了。
“哭出来，”这是奥拉姆对她说的。在她的意识中，这种建议就和去洗一个澡没什么差别。她已经过于麻木，甚至没有心情要抽奥拉姆一巴掌。当然，她不会做这种事——她这样告诉自己。她接受过良好的训练，不会让自己如此失控。也许她的训练太好了，好到让她无法哭出来——即使她真的想按奥拉姆的建议去做。在星际飞船上工作意味着绝不能让情绪影响到自己。
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因为奥拉姆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就怪罪奥拉姆。至少应该看到，他在为此而努力，丹妮尔丝这样对自己说。她觉得奥拉姆在努力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却又并非是一位天生的领导者。毕竟他根本不想成为船长，承担这样的责任只是因为环境使然。就像这艘船上的每一名船员一样，奥拉姆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极为精通。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离开自己熟悉的生命和生物科学领域，去对付一些更具有主动性的生命体。这些生命体和他所钟爱的那些标本完全不同。
丹妮尔丝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点微笑。接受奥拉姆的指挥不应该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况且凯莉恩也会一直为丈夫提供建议，纠正他的错误。
没有理会窗外的点点繁星，丹妮尔丝直接坐到了大床上。这是一张真正的床。因为奇迹一般的人造重力，它的床垫才让人感到如此安心惬意。飘浮在网中的时候，契约号的船员们根本无法睡觉。只是现在这张床已经无法为她带来安慰了。她没办法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床沿，到床的中央去。柔软的床在背后召唤她，但那个属于家的宽敞空间已经再也无法被填满了。
她回到自己的舱室中休息，睁大的一双眼睛里全无神采。一双男人的靴子被仔细地放在开放式的收纳区中，紧挨着的是她的靴子。左脚的靴子永远在左边，右脚的靴子永远在右边。一件整洁的男人衣服挂在靴子上方。他的衣服一直都在左边；她的就一直在右边。再旁边一点放着雅各精心收藏的古董黑胶唱盘，还有他们可爱的唱盘机。多年以来，这部唱盘机已经被修理过许多次，上面的很多零件都来自于另外几部类似的唱盘机。
坐在床沿上的丹妮尔丝一转头，又看到了另外一些被妥善保存的东西——他们的登山装备。他们带上了这些东西，本来是想要在一个新世界中继续这种古老的爱好。他们都不喜欢安顿在一个没有高山的世界中。
“气温，地形和其他事情都不重要，”雅各曾经不止一次对她说，“只要能建立殖民地的地方，总会有岩石可以让我们爬上去。”
“如果那是一个海洋世界呢？”她曾经开玩笑地反驳说，“或者，如果那里经过了太长时间的风雨侵蚀，山脉都消失了，大地完全变成了平原呢？”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我们会用盐或者碳酸钙建立起攀援墙壁。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会堆积起泥土，并让它硅酸盐化。”
雅各总是那样乐观，总是向世界显示出他欢快的一面。无论是作为一名船长还是一个丈夫，这都是一种非常优秀的品质。丹妮尔丝的目光落在一张打印出来的图纸上，那是他一直以来都在用心谋划的一件事。
那幢古典风格的原木小屋。
她丈夫的梦想。
曾经的丈夫，丹妮尔丝在心中纠正自己，已故的丈夫，已经化为灰烬的丈夫……
门铃突然发出优美的乐曲声，丝毫无意为了打断她的思绪而抱有歉意。
都这么晚了，有谁会跑过来？——这也曾经是雅各很喜欢的笑话之一。太空中永远都是夜晚，但丹妮尔丝从来没有觉得夜是这样漆黑。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是沃尔特。她看见人造人的手中有一只小盒子。
“晚上好。我有打扰到你吗？”
礼貌，考虑周到，令人愉悦。为什么他不能接替船长的职务？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造人无论具备多么高效的运行程序，他们被设计出来的目的只能是为人服务。服从，而不是统率。人造人绝不能指挥任何人类。
丹妮尔丝有些想让沃尔特离开，但很快又觉得，无论有谁能陪伴她，总好过一个人沉陷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
“没有。进来吧。很高兴见到你。”
沃尔特走进房间，等待屋门在他的身后滑动关闭，才捧起手中的盒子，“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
丹妮尔丝接过盒子，打开它。盒子里面是三支做工完美的4C——可燃的化学吸管，或者，如果按照来自于另一个时代的说法——提神草。丹妮尔丝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拥有人性化程序的沃尔特解释说：“水培区的大气环境对于培育烟草很理想。”
“我用药丸同样能摄取烟草，”丹妮尔丝说。
“确实，但我相信这种摄取方式有它本身的美学意义，能够让整个经历过程更加丰富，并由此提升摄取的效果。你需要集中精神，用手指完成每一个步骤，这在摄取过程中能够为你提供额外的好处。”
“你想得真是周到。”
“这只是我的程序计算的结果。”
尽管沃尔特很谦逊，丹妮尔丝还是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
“我能否……”沃尔特迟疑了一下——丹妮尔丝知道，这样的停顿也是程序计算的结果之一，但她不在乎——这时沃尔特已经继续说道，“我明白，让自己保持忙碌是克服创伤的一种有效手段。那么，重新投身于工作会不会有用？”
“奥拉姆让我离开了岗位。”丹妮尔丝做了个鬼脸，“这是船长的命令。我只要大哭就好，不用工作。”
“我建议我们可以不必通知他。这是一艘很大的船，很多地方都有大量事情要做，却不会有什么人监管。”
丹妮尔丝还有些犹豫：“监控系统会看到我。”
“这取决于你在哪里工作。这艘船的安保监控覆盖面积很大，但并非无所不在。而且，监控系统是由安保部队掌管的。我怀疑洛佩中士不太会在乎你选择在哪里度过假期。至于说我们的新船长，他还有其他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打算去检查一下地球化设备储藏湾的重型装备？考虑到我们所承受的普遍损伤，我同意那一区域肯定需要我们亲自仔细检查。而且我还说过，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一起进行检查。”
丹妮尔丝的脸上充满了感激。
◇◇◇
地球化舱室非常巨大。这里储备了各种类型的车辆设备。它们的功能不仅仅是在地面上建立起殖民地，而是将大地本身建造成殖民地。现在这些设备全都被固定在储藏室中——至少丹妮尔丝希望如此。
当她和沃尔特走过这片湾区的时候，她高兴地看到，尽管飞船经受了猛烈冲击，甚至一度在耀光爆发中陷入混乱，但这里的一切似乎依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固定装置没有松脱的迹象，链条和缆索也没有一根脱落或断开。每一样东西都还在它们最初被装载进契约号的位置上。
丹妮尔丝不由得想到，有时候还是古老的技术最可靠。电子锁更加牢固，也更容易使用——但只要能量供给中断就会完全失去作用。她知道，一根绳子简单而且原始，但也很容易被人类驾驭，并且可以很有用处。她不由得笑了笑。人类最初的绳子是藤蔓，现在已经变成了机械卡锁，碳纤维和金属链条，但它们依然还是绳子。
他们两个走过一排大型机械。这些巨大的车辆和碎石设备的轮胎和履带就要比他们更高。检查过这一排机械之后，他们又反身往回走。作为地球化主管，丹妮尔丝清楚这里每一件设备的名字，用途和成本。她不需要在飞船电脑中进行检索就能背出每一部机器的操作手册。如果有必要，她能够操作这些舱室中的任何一台设备。绝佳的记忆力正是她被选中担任这一职位的原因，同时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局限。
不管怎样，我们全都只是电脑的备份。她对自己说。
她知道，检查每一台机器是否还固定在原位，是否出现了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遥控操作进行。但这无法让她感到满意。而且她也像沃尔特一样清楚，让自己的身体和头脑一同忙碌起来更有利于防止她想到……
“这甚至不是我的主意，”她对迈着轻松的步伐跟在她身边的人造人说道，“一开始，我还觉得这很傻，是在浪费我们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拥有的时间。毕竟作为船员，我们首先必须要帮助殖民者安居下来。但雅各一直梦想着在新世界为我们盖一座小屋。就像古代那些开拓地球的拓荒者一样。只不过我们现在还能改造气候，拥有各种设备和其他便利的条件。他告诉我，在每一片有树的大陆上都会有原木小屋。那是人类的第一种用石头和泥土以外的材料建造的房屋。他给我看过许多原木小屋的图画。无论是哪一种文明建造的原木小屋，看上去都很像。那是人类的一段真正的历史。”她弯下腰，又看了看一台小型车辆的车轮锁。这部车轮锁还固定着一台巨型利刃挖掘机，随后她又查看过锁在挖掘机另一边前轮下半部分的车轮锁。“正常。”
“正常。”沃尔特也迅速进行检查，予以确认。然后他们来到下一排大型车辆前，“我还不是完全明白。我们为船员和殖民者们携带了充足的预制房屋。而且我们还制定了进一步的修正和增加更多永久性建筑的计划。我们有充分的手段，只要找到合适的原料就可以建起它们。”这名人造人似乎真的感到很困惑，“雅各却想要盖一栋原木小屋？”
“是的，”丹妮尔丝回答，“一栋真正的小屋，用真正的木材建造，而且完全模仿历史中的先例。所以在你刚才提到的船上物资储备中，就在我们的私人集装箱里，有钢锯和斧头，还有金属钉。”
沃尔特若有所思地转过身。“金属‘钉’。那真是一种历史遗物了。但就我们所知，奥利加-6上并没有树木啊。”
丹妮尔丝“咯咯”地笑了两声：“雅各说，他曾经用塑料预变形器制造树木，还对它们进行了纹理涂覆，让它们看上去就像真正的木头。我一直都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如何去做。只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建造一栋小木屋。”
她停顿了一下，话音随即消失了。正在检查塑管机的沃尔特抬起头，将目光转向她，看到哀伤渗透进她的眼睛。丹妮尔丝的目光扫过这些即将被用来建造殖民地的巨大而沉寂的机械，然后她向他们面前的塑管机和其他机器微微一摆手。
“所有这些，都是地球能够提供的最好的设备，能够帮助我们营建我们的新生活。对于其他船员，这很有意义，当然对殖民者也很有意义。但对于我——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这又有什么用？”
“你别无选择。”
丹妮尔丝向沃尔特皱起眉：“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签下了一纸合同，成为了这艘船的船员？”
“不。因为你承诺要盖一栋湖边小屋。”
丹妮尔丝突然觉得喉咙一紧。“这是雅各的承诺。是雅各承诺要盖那栋小屋。”
沃尔特与她对视，表情开朗，声音中充满同情：“所有船员都是成双成对加入契约号的，所有人类船员。”他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声音中没有丝毫不平，“这艘飞船的船员都是结对发挥作用，就像一支支团队。如果一支团队的一半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那么另一半……”
“就要担起责任，代替他完成任务。”丹妮尔丝替人造人把话说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奥利加-6的湖边盖起一栋小房子，我很喜欢这个想法。谁知道呢？也许当我到了那里，有机会呼吸到非循环的空气，吃到脱水食物以外的东西，我会有时间自学建造小屋的艺术。也许——只是也许——我会完成这件事。”
“你会做好的。”
丹妮尔丝伸手拍了拍沃尔特的手臂。那感觉很像真正的人类身体——这正是对人造人的有意设计之一，“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沃尔特。如果你对我说：‘这是你的程序计算的结果’，那我可要抽你一巴掌。”
事实证明沃尔特的程序设计得很好——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
剑桥上已经没有了别人，只剩下主母。主母是没有形体的，她就是舰桥。在契约号上，她从不出现，又无所不在，不见踪影，却又总能在第一时间执行命令和回答问题。
奥拉姆在布满了仪器设备的舱室中走动，尽管许多问题一直挂在嘴边，但他知道，这艘船上的电脑回答不了他的任何问题。当然，如果他提问，主母会尽力给出答案。有时候，他很想说出自己的担忧，哪怕只是看看那套电子思维系统会怎样回答他，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首先，这样做可能会造成一些后果，其次，这些后果可能与他的意图正相抵触。
他的肩头披着一条薄毯子，其实无论是在舰桥还是在他的私人舱室中，这都没有必要。尽管每一间舱室的温度和湿度都能够进行大幅度调节，不过主母会根据船员们的年龄，身体状况和预先设置的个人喜好为他们调节室温和湿度。绝大多数船员都很满意主母做出的调节。星际飞船上的生活没有多少个人隐私可言，而睡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主母很少以自己的建议干涉船员们选择如何入睡。
一条毯子或一条床褥在主母设置的宜人环境中都显得多余，但它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妨害，而且对船员的心理健康很有好处。所以如果有人觉得盖着毯子或者人造羊皮会睡得更香，更舒适，如果这样做被认为能够增强睡眠效率，有益于心智健康，那么公司也很愿意提供这样的物资。
奥拉姆将他的老式印刷版圣经夹在胳膊下面，这就像能干的主母一样让他感到安心。在他的另一只手里，金属忘忧球相互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他本可以求助药物以缓解焦虑，但他更喜欢用忘忧球。和药物不同，这两颗奇妙的金属球让他倍感熟悉，而且不那么具有侵略性，只不过他说不清它们是否和药物一样会让他上瘾。
他披着毯子，就像一名朝圣的香客，漫不经心地在舰桥各处踱步，偶尔瞥一眼显示器上的读数。现在全部人类船员都离开了，舰桥上显得格外平静，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运转着。他知道情况理应如此，否则主母立刻就会向他发出警报。不过在看到一个屏幕上的读数时他还是停住了脚步。那个读数变化表明在主废物处置湾中存有异常活动，于是他好奇地开启了相关的视频采集画面。
明亮的彩色图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静静地看着，面色逐渐阴沉下来。这不是因为他眼前看见的出乎意料的景象，而是那景象所代表的意义。
◇◇◇
丹妮尔丝和沃尔特并肩站在废物处置湾中，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台显示器上，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豆荚状的棺材被移入了飞船的抛物仓，准备被送入真空了。
湾中一片寂静。终于，沃尔特打破了这种死一样的沉寂：“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吗？我的程序中已经预设了多种宗教的葬礼主持模式，我还能根据对逝者的个人了解，即兴致辞，表达哀思。”
“不，谢谢。”丹妮尔丝喃喃地说道。随后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如果你不需要或者不想得到葬礼服务，”沃尔特继续说道，“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你还想要我陪着你？”
丹妮尔丝转过头看着人造人，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们在设备湾进行检查的时候你说过，船员都是成双成对。这正是问题所在。我觉得你也许了解一些孤独的滋味。其实，我没有预料到你会这样说。我……我不知道自己能预料到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做这件事。”
沃尔特以自己的方式思考着丹妮尔丝的话，感觉有些被触动。从一个人的立场来看，眼前的局势实在有些……复杂。
当舱门滑开，田纳西和法瑞丝走进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又有些高兴。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能否缓解丹妮尔丝的孤独感，但他知道，两位友人的到来肯定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同时他也很清楚，田纳西拿来的那瓶威士忌和四只小酒杯很有可能会进一步改善丹妮尔丝的情绪。
田纳西给了丹妮尔丝一个熊抱，同时又没有让手中的酒瓶和任何一只杯子掉落。
“嗨，亲爱的，”他轻声说道，“你还好吗？”他放开丹妮尔丝，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丹妮尔丝带着微笑抬头看他：“我想，应该不比预想中的差。谢谢你们过来。”
田纳西举起酒瓶，向威士忌投去欣赏的一瞥。“他的最爱！真是有品位的男人。”他展示出那样一名大汉所不应有的灵巧身手，像玩杂耍一样将酒倒进四只杯子里，“只有酒，‘没冰块，没添加，没假冒。’他总是这么说。”田纳西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人造人，“沃尔特？”
“入乡随俗，”人造人也伸出手，接过一只杯子。酒精不会对他的生理功能产生任何影响，但展现出与同事的情谊是很重要的。
“阿门，兄弟。”法瑞丝向沃尔特举了一下酒杯，“我相信你的程序很不错。”
他们礼貌性的抿了一口，以此来品评酒的好坏，放松心情，缓和气氛。随后，田纳西正式举杯祝酒。
“敬所有过早离去的好人，纪念他们。”
祝酒之后，丹妮尔丝迅速喝光了杯中的酒，又将目光转向沃尔特。沃尔特已经用眼睛说出了他能说的所有话语。他知道，任何多余的话都是不合适的，甚至更糟——可能完全是错误的。
终于，法瑞丝柔声问：“想要我来做么？”
“不，谢谢。”丹妮尔丝向前迈出一步，“这是我的位置。”她最后怜爱地看了一眼棺材，伸手按下一个按钮。拾音设备中传来空气急速流出抛物仓的呼啸声，棺材也随之向外飞去。
一个外部监视器显示出豆荚形的棺材从契约号中射出。和无尽的黑暗宇宙相比，它是那样渺小。几乎是一离开契约号，它就立刻被无与伦比的黑暗吞没了。丹妮尔丝和朋友们一起看着那个豆荚，连同曾经让她浮想联翩的灿烂未来，都尽数消失在虚空之中。
◇◇◇
奥拉姆在舰桥上一言不发地看完了这整个过程，看着他们由最初的肃穆到后来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振作起精神来。但奥拉姆一点也不高兴，他完全没想到大伙会邀请他参加这场短暂的葬礼，甚至没有告诉他一声。从技术上来说，他们没有破坏任何规矩，但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作为船长，他应该事先得到报告，并且征得他的许可，或者至少是他的赞同才算合理。
但他们没有告诉他就自作主张。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隐瞒任何事。但眼前发生的这件事和他们的态度表明这明显是在有意回避他。
他刚刚成为船长不久，接下这个职位的原因也很偶然。如果其他船员这样不尊敬他，甚至连举行葬礼都不告诉他，那么他管理这艘船的工作一定会变得很困难。他开始思考有什么方法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却还没想到任何妙计。
他手中的忘忧球发出的“滴答”声加快了一些。
寂静的舰桥上，这两颗金属球的撞击声显得格外响亮，但还没有响亮到能够遮住从奥拉姆身后传来的说话声。那声音很熟悉，但听到它奥拉姆还是有些惊讶。
“该睡了，克里斯多夫。”是他的妻子在向他发出温和的劝告。凯莉恩穿着一件质料轻薄的长袍，这种衣服不适合工作，不过穿着它散散步会很方便。
“你在这里站多久了，凯莉恩？”
凯莉恩打了个哈欠，微笑着说：“够久了。”
奥拉姆没有回头去看妻子，而是向显示屏点点头，“那么你也看到那里发生什么了？你看到了他们是如何违背我的命令的？”
“你说的是她没有征求你的许可就为自己的丈夫举行葬礼？嗯，她这样的确不好。”奥拉姆仍然躲避着妻子的注视。凯莉恩直接走到他面前，逼丈夫看着自己的眼睛。
“但我们到达奥利加-6的时候，”她提醒丈夫，“这些人将不再是你的船员。一旦契约号退役，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参与殖民地开发，到时候他们和我们都将成为殖民者，就像现在冬眠舱里的每一个人一样。他们不会再接受你的指挥，他们将成为你的邻居。记住这一点，因为未来肯定会是这样。所以，你应该温和地对待他们。一旦殖民地建立，开始运作，你对他们的需要就会远远超过他们对你的需要。”凯莉恩审视着丈夫的脸，“所以，因为一些小毛病就惹怒他们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对不对？”
奥拉姆不情愿地耸耸肩——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像他的回答一样难以察觉：“对。”
当然，凯莉恩的话很有道理。他的妻子一直都很有道理。奥拉姆痛恨这一点，但他爱她。
凯莉恩亲昵地摸了摸丈夫的脸，然后掌心向上将手伸到奥拉姆面前。奥拉姆不需要问她想要什么——他们以前已经有过许多次这种经历了。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忘忧球递给凯莉恩。凯莉恩握住两颗金属球，向前倾过身，将一个吻印在奥拉姆的面颊上，然后转过了身。
“来吗？”她问道，“你需要好好睡一下，克里斯多夫。这会让你成为一位更加有活力的船长，你在好好睡过一觉之后总是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你先走吧，凯莉恩，我稍后就来。”
凯莉恩一直等到奥拉姆关闭了显示废物处置湾情况的监视器，才满意并赞许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奥拉姆等到妻子离开，让自己平静下来，跪倒在地，开始祈祷。
在这个充满了高科技设备的舰桥中，在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光和偶尔带有微弱响声的显示数据的环绕里，奥拉姆闭起眼睛，双手合十。如果是一个不那么严谨的旁观者也许会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在用什么姿势祈祷。
但奥拉姆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
◇◇◇
丹妮尔丝喝醉了。她知道这一点，但她不在乎，也没有因此感到兴奋或快乐。当然，她没有奢望过量的酒精能够让她忘却一切忧愁，她只需要一点麻醉。她努力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却还是没能成功。
她头晕目眩，但依然拥有感觉。
该死的，她在酒精的迷雾中想，为什么我还有意识？难道这个宇宙里就没有公平可言吗？
那个古老的唱盘机正播放着纳金科尔唱的《难以忘怀》，这是雅各最喜欢的歌。他们总是会在亲密静瑟的时候一起听这首歌。现在的确很安静，但再也没有亲密可言了。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能享受亲密。
两个人的探戈，两个人的旅行，两个人的……的……
丹妮尔丝想要睡过去，但她的意识却格外清醒。她已经将雅各的衣服从壁橱中移走了，还包括其他一切只属于雅各的东西——短袜，她为他做的一条粗糙的贝壳项链，衬衫，长裤，靴子。
小玩意儿，稻草人，给女孩一个惊喜……
她理所当然地拿走了田纳西带来的那瓶酒。暂时得到了酒精的支持以后，她才开始将那些衣服一捆一捆整齐地扎起来，处理完所有衣服，她才觉得自己可以去处置更加私人的物品了。
旧照片和更多同时代的视频载体一同被放在地板上，被铺成一个半环形。丹妮尔丝跪在它们中间，仔细端详这拼花玻璃一样的图案——这便是她曾经的人生。她偶尔会摸摸某个硬质包装盒，或者用指尖摩挲某一张图片。她用自己的视觉和触觉记录下这些情景，每一样东西，她都只会看一次，最后一次记下这每一样东西，然后将目光移到下一件物品上。
忽然一张特殊的投影照片回应着她的目光，她想要避开它，但它却躺在那里，只要求被放映出来。于是丹妮尔丝用大拇指按了一下放映机，向后坐下，看着放映出的影象——她早已熟记于心的影象。
犬牙交错的大提顿山脉一直切入碧蓝的天空，就像是雅各喜爱的那种古董木材锯。雅各站在那里，回头看着她，微笑着，一直微笑着。
“嗨，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我好想你！”他侧过身，指着身后突兀的尖峰，“看看这些山。我知道，我知道，我说过没有你，我不会去攀登它们，但——看啊，看看它们！只是在这里，我的手指就已经能感觉到那些花岗岩了。赶快来吧，否则我可没法保证……”
丹妮尔丝伸出手，停住了影象。只有雅各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的啜泣淹没了雅各的话语，但她的心知道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
当她无法再哭泣的时候，她的眼睛在一跳一跳地疼痛，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将一切物品都收拾好。照片，衣服，登山用具，一切的一切……都要收藏起来，连同她的梦想。剩下的只有放在梳妆台上的那个小记忆匣，那里面存放着一些小零碎，很傻的东西，全都是已经过去的生命的残片，一些只对她一个人有意义的东西。
打开那只匣子，她用手指温柔地拨弄着那一样一样的小物件：一枚毕业戒指，一串老式的立体照片，上面都是他们两个，一粒纽扣——那是她从他的一件荒谬绝伦的衣服上摘下来的，他曾经穿着那件衣服去参加一场模仿二十一世纪中叶的化装舞会，还有两根旧式金属钉，那是他在怀俄明州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从一栋倒塌的矿工小屋上取下来的，那时他是那样的高兴。
她将一根钉子取出来，又找出一根细绳——在一艘星际飞船上，即使是细绳也是有地方去找的。想了想，她将钉头一端用细绳系住，把这条临时做成的项链套在了脖子上。这一根古老的铁器给她的胸口带来了冰凉的触感。
她的一只手紧紧攥住这根钉子，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