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如人意的天气一直都没有多少变化。下午就像上午一样——天色阴沉灰暗，偶尔会出现或轻或重的雾气，到处都看不见当地动物的影子。
凯莉恩还在进行着收集、打包和分类标记的工作。莱德沃德还在……
凯莉恩看到他站在远处，摇晃着身体，眼神涣散，仿佛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平衡。当凯莉恩叫他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应。
凯莉恩将手头的工作放在一旁，快步向他走去。
“莱德沃德，你看上去……不太好。”她一步步向这名列兵靠近，“不要动。”
凯莉恩没有合适的仪器，但只需要简单地进行一下医疗检查，她就足以判断莱德沃德是否生病了。他的眼睛没有了颜色，身上其他地方看上去也不太好——白蜡色的皮肤，毫无血色的嘴唇。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凯莉恩会认为莱德沃德在几分钟之内就患上了贫血症。不管怎样，他病情恶化的速度简直令人震惊。
凯莉恩也知道，有贫血或者其他遗传缺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殖民者的——更不可能进入殖民船的安保部队。
这时莱德沃德踉跄了一下，凯莉恩不由得向后退去。莱德沃德的呼吸已经变得沙哑而急促，“我必须……”他停住话头，又过了片刻才再一次张开口，仿佛只是说出几个简单的字对他也变成了很困难的事，“我要坐一下，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他几乎像垮掉一样重重地坐了下去，完全不在意自己屁股下面有什么。他显然很害怕，而且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凯莉恩也不知道莱德沃德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没有合适的设备能够对他进行诊断，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我不能……呼吸了。”这名列兵捶打着胸口，“不能呼吸……”
一小滴血从他的泪腺中涌了出来。凯莉恩竭力隐藏住心中的惊骇。如果让莱德沃德看到她的惊惶，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处。她不知道莱德沃德到底出了什么事，更想不出该如何救他。
她——他们需要救援，而且要快。
“坐下，”凯莉恩命令莱德沃德，“尽量呼吸，慢慢吸气——不要慌。你缓过气来以后，我们马上回登陆船去。我扶你回去，标本可以先放在这里。”她环顾了一下周围优美的风景，“它们不会有事的，我可以稍后再回来拿它们。”莱德沃德理解地点点头。凯莉恩走到一旁，悄悄拿出随身通讯器。
“奥拉姆队长，听我说，我们……”她停下来，仔细考虑了一下如果将莱德沃德的情况明确告知其他人，又会对他们造成怎样的影响。然后，她重新开了口，“我们要回登陆船去了。重复，列兵莱德沃德和我要返回登陆船，他遇到一些麻烦。”然后凯莉恩迅速转换频道，开始联络登陆船。
“法瑞丝，”她说道，“莱德沃德和我正赶回来，准备好医疗舱。”
◇◇◇
法瑞丝站在阴影密布的水中，现在水面已经快漫过她的靴子上沿了。听到凯莉恩的喊话，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好的，凯莉恩，”她回应道，“出了什么事？”
“照我说的去做！”那名科学家说道。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焦虑，不过听上去还不算恐慌。
登陆船驾驶员从船壳的凹痕处站起身，向远方的森林群山望去。天上下起了小雨，不过这丝毫无助于改善她的心情。现在她的心里也只剩下对同伴的担忧了——凯莉恩声音中的忧愁与急切到最后已经太过明显了。
◇◇◇
尽管凯莉恩很不愿意和病情越来越重的莱德沃德发生肢体接触，但她别无选择。没有她的帮助，莱德沃德恐怕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看他眼睛的恶化情况，凯莉恩甚至怀疑莱德沃德是否还能看清楚要向哪里走。不过莱德沃德总算还能蹒跚迈步，跨过他们路上的种种障碍。凯莉恩告诉自己，以后有的是时间搞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先缓解病情，然后调查病因。
莱德沃德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凯莉恩估计他会咳出血来，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莱德沃德没有吐出半滴血。凯莉恩脑子里想到的一切疾病都无法和这名列兵现在的状态相对应，她扶着莱德沃德一步步向前走，脑子还在不停地飞速转动，想要确定莱德沃德的病症。
◇◇◇
丹妮尔丝和沃尔特是最后两个从飞船残骸中出来的人。众人在飞船外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和同伴身上的装备。确认过每一个人身上的装备都在正常工作，而且也没有人因为对这艘飞船的探索而受到不良影响之后，奥拉姆命令队伍下山，返回登陆船。
从上山改为下山，再加上想要离开这种潮湿清冷的空气，于是众人纷纷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丹妮尔丝走到船长身边。
“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奥拉姆摇摇头，显得又烦恼又担忧，“莱德沃德出了状况。具体情况我还不知道，凯莉恩说他的情况很不好。”
丹妮尔丝皱起眉头，“他不应该生病，我们离开契约号的时候，他还什么事都没有。船上不可能也没有过流行疾病。”她向周围指了指，“这里的空气中根本没有探测到病原体，沃尔特对此很确定。无论是细菌还是其他微生物都不存在，这里的大气就像无菌室一样干净。”
“也许莱德沃德已经生了病，只不过在我们降落的时候突然恶化了。那场降落足以把任何人的内脏掀翻过来，不管怎样，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又停顿了片刻，“凯莉恩从不会中断她的研究，除非出现了真正严重的问题。”
他们还没有走出多远，哈利特突然踉跄了一步。走在他身边的洛佩担忧地看着他。这时哈利特身上已经全是汗水了。
“汤姆……？”
哈利特给了洛佩一个虚弱的微笑。“抱歉，抱歉。我只是需要喘一口气。”他的面色很难看，“我觉得有一点恶心。”
洛佩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拿过哈利特的卡宾枪，挂在自己另一侧肩膀上。当他们追上其他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不管哈利特如何否认，他的状况非常不好。
◇◇◇
他们走进那片麦田的时候，凯莉恩已经明显地看出来，挣扎迈步的莱德沃德正迅速衰弱下去，这让她不由得心生警讯。现在莱德沃德就连走路都很困难，更不要说跑了。凯莉恩无视他虚弱的抗拒，拿过他的背包，又把他的一条手臂扛在肩头，架着他继续向前走。
◇◇◇
尽管和契约号的联络信号依然很微弱，法瑞丝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母舰上的人地面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让登陆船上的医疗舱做好了接受一名病人的准备，一回到驾驶台前，她就开启了地面和行星轨道之间的通讯。
“契约号，我是法瑞丝。凯莉恩正在提前返回登陆船，列兵莱德沃德发生了——某种状况。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凯莉恩没有告诉我细节。”
田纳西立刻做出了回应，这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试了几次，法瑞丝这才算听清楚田纳西的回话。
“什么样的……‘状况’？”
“不知道，”法瑞丝说，“凯莉恩只是说莱德沃德发生了些问题，要我准备好医疗舱。我照她的话做了。”
她丈夫的声音变得焦虑起来：“我们难道要启动检疫隔离吗？”
“重复，具体情况我还一无所知，和凯莉恩的第二次通讯让我知道了莱德沃德在流血。她没有说出血的位置和出血量，也没有说是为什么出血，只是让我准备好医疗舱。”
田纳西的声音稳定下来，似乎是想要安慰一下自己的妻子，但通讯信号却变得不稳定了。
“亲爱的，你能再重复一遍么？我听不到你。”
法瑞丝又试了一下，“田纳西，我只是……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凯莉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害怕。我曾经见过她忧虑和担心，却从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里有恐惧。一定是有什么事……”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听不到任何回应，设备也显示他们的信号中断了。
她尝试调整了一下设备，但依然没有好运气。
该死的风暴，她暗自骂了一句。
“能听到我吗？契约号？契约号？”
她朝前舷窗瞥了一眼，立刻放弃了尝试——凯莉恩和莱德沃德已经踉踉跄跄地向登陆船走了过来。雾气让法瑞丝很难看清楚他们两个的样子，但她能看出来，凯莉恩正扛着莱德沃德的背包，还搀扶着那名列兵。莱德沃德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即使从这么远的距离看，即使没有什么医学素养，法瑞丝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生病了。
但——他是怎么生病的？又是从哪里感染的病菌？
凯莉恩腾出一只手，急切地向法瑞丝招手。其实她没有必要这样做，法瑞丝已经开始行动了。在打开登陆船的航标灯之后，她就跑向了气密舱。
***
精疲力竭的凯莉恩只能勉强支撑住莱德沃德，这名列兵的两条腿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凯莉恩身上，低垂着头，呻吟着往前移动，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正在靠近登陆船，船头的灯光切开迷雾，射向他们。而莱德沃德也终于倒了下去。
凯莉恩能撑起他，但已经没有力气再拖动他。不管怎样，登陆船亮起的灯光表明法瑞丝已经看见了他们，也许正在赶过来。凯莉恩知道，她们需要合力将这名失去行动的列兵抬到船上去。
不过，也许她还能让他挪过最后几米。凯莉恩丢下莱德沃德的背包和武器，俯下身试着让他重新站稳。莱德沃德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只有一片令人惊骇的空白——突然间，莱德沃德吐了她一身。
呕吐物中有部分消化的食物，但大部分都是血和胆汁。凯莉恩踉跄着向后退去，几乎栽倒在地。她完全被惊呆了，甚至忘记了擦一下脸。
就在这时，法瑞丝向她发出喊声。登陆船的驾驶员一边戴上外科手套，一边向她的同伴跑过来。最后，她又戴上了一副面具，不等凯莉恩吩咐便抓起了列兵的背包和武器。
与此同时，尽管深深感到厌恶和惊慌，凯莉恩还是发挥出超人的力量，扶着莱德沃德站了起来。莱德沃德不住地咳嗽，喘息，在她的牵扯下蹒跚前行。也许——凯莉恩充满希望地想到——莱德沃德已经吐出了让他感到恶心的东西。
“我们把他送到医疗舱里去，”法瑞丝迅速对莱德沃德的背包和武器进行了检测，“不要碰任何东西，跟着我。”
尽管对法瑞丝冷漠的官样态度感到不满，凯莉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可以等到以后再和法瑞丝谈这件事。现在，她已经太累了，只能照法瑞丝的命令去做。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将这名列兵送进医疗舱，让他接受彻底的治疗。任何违反条例的事情，无论是行为上的还是态度上的，都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也许是因为回到了登陆船上，也许是因为马上就能得到救治，无论是什么原因，莱德沃德似乎重新找回了一些力气。在凯莉恩的帮助下，他们终于上了踏板，进入到船舱里。他们的两只背包被毫不在意地扔进一个角落里。
“不要让他停下，快过来！”法瑞丝不再去看极度痛苦，却又双眼茫然的莱德沃德。这时凯莉恩脚下一个踉跄，她和列兵双双撞到了船舱壁上，“凯莉恩，什么都不要碰！”
“该死的，”首席科学官喊道，“我已经尽全力了，好吗？这个该死的家伙可不轻！他把身子都压在我身上了！”
他们来到医疗舱前，凯莉恩再一次只能拖着莱德沃德往前挪了。法瑞丝终于走过来帮她扶住了莱德沃德，这让体力已经极度透支的凯莉恩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法瑞丝打开了船舱中的全部灯光，在明亮的白光中，莱德沃德看上去比在外面的时候更吓人。
“你自己能站稳吗？”法瑞丝问莱德沃德。列兵没有回答，她只好用手势向凯莉恩说明她想做什么。凯莉恩很高兴地站到一旁，这名列兵在首席科学官面前站住了，但还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样子。
“这才像是个男孩。就这样站几分钟，好吗？我们马上就治好你。”她走到治疗台前，解开治疗台上的绑缚带，又快步走回来，“我们先把这些湿衣服脱下来，亲爱的。你现在已经生病了，肯定不想再着凉吧。”
她先脱下了莱德沃德的头盔和沉重的马甲背心，然后跪下去给他脱靴子。与此同时，凯莉恩开始脱下他的灰色野战服。片刻功夫，她们已经将他脱得只剩下内衣。这时法瑞丝注意到凯莉恩的上衣沾满了血，呕吐物和一些不知名的黏性物质，不由得冲她高声喝喊。
“看在上帝的份上，凯莉恩，戴上手套！”
凯莉恩继续脱掉列兵剩下的衣服，也几乎是吼着对法瑞丝说：“等一会儿再说吧。这些全都是他吐给我的！”
满身汗水的莱德沃德终于被脱光了衣服。他只是盯着远方，完全不在意正在焦灼忙碌的两位同事。虽然还保持着站立和呼吸，他看上去却完全像是个死人。不要胡思乱想，法瑞丝对自己说，死人不会打哆嗦。这名列兵的确在不住地颤抖。
两个女人一同将莱德沃德连拖带拽地送上了治疗台。治疗台周围和上方的灯光立刻亮了起来。法瑞丝摆好莱德沃德双腿的时候，凯莉恩已经开始在医药橱中翻找。她慌乱地翻出各种药品和器材，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只知道，她们必须对莱德沃德采取措施，而且要快。
“把他稳住，”她喘息着说道，“该死的四号急救药在哪里？”
“凯莉恩！”法瑞丝离开已经躺好，但仍然抖动不止的列兵，气恼地向她的同事喊道，“什么都不要碰！让我来！”莱德沃德的颤抖似乎正在减弱。法瑞丝迅速脱掉了他浸透鲜血的贴身汗衫，让他只穿着一条内裤俯卧在治疗台上。
“过来，帮我按住他。”
“为什么？”凯莉恩不以为然地说，“他又不会去别的地方。”
“照我说的做！”法瑞丝准备固定好列兵腰上的第一根束缚带。现在莱德沃德显得很平静，但这并不意味着……
他猛然抽搐起来，身子挺起，剧烈抽动，又不断挺起，一连串的惊厥抽动变得越来越强烈，完全无法控制，他的身体扭曲翻腾，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治疗台。毫无保护的皮肉和骨骼撞击着金属治疗台，声音响彻了整个船舱。科学家和驾驶员惊骇地看着这原因不明的狂躁景象，全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鲜血开始从莱德沃德的毛孔中渗出来。在两名女子惊恐的注视下，一蓬蓬细小血滴形成的红雾从他脊背的正中央射出来，让他的脊背中间从上至下仿佛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红色管道。血滴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如同红色的雨点一样落在光洁无暇的地板上。
“耶稣啊……”凯莉恩竭力向后缩去。
“留在他身边！”法瑞丝向舱门口跑去，“如果抽搐停止，就尽量让他保持安静。我去联系船长。”
走出医疗舱，法瑞丝的神情变得愈发冷峻。她等到舱门在身后关闭，转过身，一拳打在门旁的按键板上，按键面板开始无声地亮起两个字：
闭锁
摘下防护面具，法瑞丝快步跑过走廊，尽可能让自己镇定下来，朝距离自己最近的话筒喊道：“奥拉姆船长。我们需要你们尽快返回，你们还有多远？”
◇◇◇
探索队离开森林，进入到轻柔摇曳的麦浪中。奥拉姆在此时皱起眉头回答道：“坚持住，我们已经很近了。法瑞丝，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需要你们马上回来。马上！你们全都回来，每一个人！我们要回契约号去。立刻！”她每说一个字，惊惶的情绪在她的声音中就变得更加明显。
◇◇◇
在契约号的舰桥上，田纳西拼命想要听清楚他的妻子在通讯频道中断断续续的喊声。但他往往只能听清一句话的开头，法瑞丝说到中间的时候，声音就已经变成了静电噪音，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让人忧心如焚了。
“法瑞丝，我们几乎听不到你在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不断受到电离层的干扰，他至少还能感觉到妻子声音中那股危险的意味。
“发生了什么？”法瑞丝的回答声很小，充满杂音，即使经过加强和清晰化，也只能勉强听懂，“我该死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莱德沃德出事了，凯莉恩费尽了力气把他扛回来。我们把他送进医疗舱。他们的确是出事了，但凯莉恩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看上去，莱德沃德就象是一个会呼吸的死人。他病得很重，然后全身开始流血。血直接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看不到伤口。他的后背……他的后背……”
“宝贝儿，镇定。”田纳西努力安慰着妻子，尽管他自己也完全无法镇定下来，“镇定，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从最开始说。”
法瑞丝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她大吼着回答道：“别跟我说什么该死的镇定！你根本没看见……我见到的一切。我该死的根本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他的背上喷出了血，喷得到处都是。我不知道凯莉恩是不是也被传染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被传染，还是……”
“你太慌张了，法瑞丝。”惶恐渐渐抓住了田纳西的心，“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向控制台的话筒俯下身，仿佛缩短这样一点距离能够让他更靠近自己的妻子，让他更靠近下方被风暴包裹的地面。
“求你，”妻子的声音几乎无法辨别，“救救我们……”
信号减弱到零，再没有任何咒骂或者哀求被传回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凯莉恩还在进行着收集、打包和分类标记的工作。莱德沃德还在……
凯莉恩看到他站在远处，摇晃着身体，眼神涣散，仿佛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平衡。当凯莉恩叫他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应。
凯莉恩将手头的工作放在一旁，快步向他走去。
“莱德沃德，你看上去……不太好。”她一步步向这名列兵靠近，“不要动。”
凯莉恩没有合适的仪器，但只需要简单地进行一下医疗检查，她就足以判断莱德沃德是否生病了。他的眼睛没有了颜色，身上其他地方看上去也不太好——白蜡色的皮肤，毫无血色的嘴唇。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凯莉恩会认为莱德沃德在几分钟之内就患上了贫血症。不管怎样，他病情恶化的速度简直令人震惊。
凯莉恩也知道，有贫血或者其他遗传缺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殖民者的——更不可能进入殖民船的安保部队。
这时莱德沃德踉跄了一下，凯莉恩不由得向后退去。莱德沃德的呼吸已经变得沙哑而急促，“我必须……”他停住话头，又过了片刻才再一次张开口，仿佛只是说出几个简单的字对他也变成了很困难的事，“我要坐一下，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他几乎像垮掉一样重重地坐了下去，完全不在意自己屁股下面有什么。他显然很害怕，而且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凯莉恩也不知道莱德沃德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没有合适的设备能够对他进行诊断，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我不能……呼吸了。”这名列兵捶打着胸口，“不能呼吸……”
一小滴血从他的泪腺中涌了出来。凯莉恩竭力隐藏住心中的惊骇。如果让莱德沃德看到她的惊惶，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处。她不知道莱德沃德到底出了什么事，更想不出该如何救他。
她——他们需要救援，而且要快。
“坐下，”凯莉恩命令莱德沃德，“尽量呼吸，慢慢吸气——不要慌。你缓过气来以后，我们马上回登陆船去。我扶你回去，标本可以先放在这里。”她环顾了一下周围优美的风景，“它们不会有事的，我可以稍后再回来拿它们。”莱德沃德理解地点点头。凯莉恩走到一旁，悄悄拿出随身通讯器。
“奥拉姆队长，听我说，我们……”她停下来，仔细考虑了一下如果将莱德沃德的情况明确告知其他人，又会对他们造成怎样的影响。然后，她重新开了口，“我们要回登陆船去了。重复，列兵莱德沃德和我要返回登陆船，他遇到一些麻烦。”然后凯莉恩迅速转换频道，开始联络登陆船。
“法瑞丝，”她说道，“莱德沃德和我正赶回来，准备好医疗舱。”
◇◇◇
法瑞丝站在阴影密布的水中，现在水面已经快漫过她的靴子上沿了。听到凯莉恩的喊话，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好的，凯莉恩，”她回应道，“出了什么事？”
“照我说的去做！”那名科学家说道。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焦虑，不过听上去还不算恐慌。
登陆船驾驶员从船壳的凹痕处站起身，向远方的森林群山望去。天上下起了小雨，不过这丝毫无助于改善她的心情。现在她的心里也只剩下对同伴的担忧了——凯莉恩声音中的忧愁与急切到最后已经太过明显了。
◇◇◇
尽管凯莉恩很不愿意和病情越来越重的莱德沃德发生肢体接触，但她别无选择。没有她的帮助，莱德沃德恐怕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看他眼睛的恶化情况，凯莉恩甚至怀疑莱德沃德是否还能看清楚要向哪里走。不过莱德沃德总算还能蹒跚迈步，跨过他们路上的种种障碍。凯莉恩告诉自己，以后有的是时间搞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先缓解病情，然后调查病因。
莱德沃德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凯莉恩估计他会咳出血来，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莱德沃德没有吐出半滴血。凯莉恩脑子里想到的一切疾病都无法和这名列兵现在的状态相对应，她扶着莱德沃德一步步向前走，脑子还在不停地飞速转动，想要确定莱德沃德的病症。
◇◇◇
丹妮尔丝和沃尔特是最后两个从飞船残骸中出来的人。众人在飞船外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和同伴身上的装备。确认过每一个人身上的装备都在正常工作，而且也没有人因为对这艘飞船的探索而受到不良影响之后，奥拉姆命令队伍下山，返回登陆船。
从上山改为下山，再加上想要离开这种潮湿清冷的空气，于是众人纷纷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丹妮尔丝走到船长身边。
“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奥拉姆摇摇头，显得又烦恼又担忧，“莱德沃德出了状况。具体情况我还不知道，凯莉恩说他的情况很不好。”
丹妮尔丝皱起眉头，“他不应该生病，我们离开契约号的时候，他还什么事都没有。船上不可能也没有过流行疾病。”她向周围指了指，“这里的空气中根本没有探测到病原体，沃尔特对此很确定。无论是细菌还是其他微生物都不存在，这里的大气就像无菌室一样干净。”
“也许莱德沃德已经生了病，只不过在我们降落的时候突然恶化了。那场降落足以把任何人的内脏掀翻过来，不管怎样，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又停顿了片刻，“凯莉恩从不会中断她的研究，除非出现了真正严重的问题。”
他们还没有走出多远，哈利特突然踉跄了一步。走在他身边的洛佩担忧地看着他。这时哈利特身上已经全是汗水了。
“汤姆……？”
哈利特给了洛佩一个虚弱的微笑。“抱歉，抱歉。我只是需要喘一口气。”他的面色很难看，“我觉得有一点恶心。”
洛佩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拿过哈利特的卡宾枪，挂在自己另一侧肩膀上。当他们追上其他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不管哈利特如何否认，他的状况非常不好。
◇◇◇
他们走进那片麦田的时候，凯莉恩已经明显地看出来，挣扎迈步的莱德沃德正迅速衰弱下去，这让她不由得心生警讯。现在莱德沃德就连走路都很困难，更不要说跑了。凯莉恩无视他虚弱的抗拒，拿过他的背包，又把他的一条手臂扛在肩头，架着他继续向前走。
◇◇◇
尽管和契约号的联络信号依然很微弱，法瑞丝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母舰上的人地面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让登陆船上的医疗舱做好了接受一名病人的准备，一回到驾驶台前，她就开启了地面和行星轨道之间的通讯。
“契约号，我是法瑞丝。凯莉恩正在提前返回登陆船，列兵莱德沃德发生了——某种状况。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凯莉恩没有告诉我细节。”
田纳西立刻做出了回应，这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试了几次，法瑞丝这才算听清楚田纳西的回话。
“什么样的……‘状况’？”
“不知道，”法瑞丝说，“凯莉恩只是说莱德沃德发生了些问题，要我准备好医疗舱。我照她的话做了。”
她丈夫的声音变得焦虑起来：“我们难道要启动检疫隔离吗？”
“重复，具体情况我还一无所知，和凯莉恩的第二次通讯让我知道了莱德沃德在流血。她没有说出血的位置和出血量，也没有说是为什么出血，只是让我准备好医疗舱。”
田纳西的声音稳定下来，似乎是想要安慰一下自己的妻子，但通讯信号却变得不稳定了。
“亲爱的，你能再重复一遍么？我听不到你。”
法瑞丝又试了一下，“田纳西，我只是……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凯莉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害怕。我曾经见过她忧虑和担心，却从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里有恐惧。一定是有什么事……”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听不到任何回应，设备也显示他们的信号中断了。
她尝试调整了一下设备，但依然没有好运气。
该死的风暴，她暗自骂了一句。
“能听到我吗？契约号？契约号？”
她朝前舷窗瞥了一眼，立刻放弃了尝试——凯莉恩和莱德沃德已经踉踉跄跄地向登陆船走了过来。雾气让法瑞丝很难看清楚他们两个的样子，但她能看出来，凯莉恩正扛着莱德沃德的背包，还搀扶着那名列兵。莱德沃德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即使从这么远的距离看，即使没有什么医学素养，法瑞丝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生病了。
但——他是怎么生病的？又是从哪里感染的病菌？
凯莉恩腾出一只手，急切地向法瑞丝招手。其实她没有必要这样做，法瑞丝已经开始行动了。在打开登陆船的航标灯之后，她就跑向了气密舱。
***
精疲力竭的凯莉恩只能勉强支撑住莱德沃德，这名列兵的两条腿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凯莉恩身上，低垂着头，呻吟着往前移动，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正在靠近登陆船，船头的灯光切开迷雾，射向他们。而莱德沃德也终于倒了下去。
凯莉恩能撑起他，但已经没有力气再拖动他。不管怎样，登陆船亮起的灯光表明法瑞丝已经看见了他们，也许正在赶过来。凯莉恩知道，她们需要合力将这名失去行动的列兵抬到船上去。
不过，也许她还能让他挪过最后几米。凯莉恩丢下莱德沃德的背包和武器，俯下身试着让他重新站稳。莱德沃德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只有一片令人惊骇的空白——突然间，莱德沃德吐了她一身。
呕吐物中有部分消化的食物，但大部分都是血和胆汁。凯莉恩踉跄着向后退去，几乎栽倒在地。她完全被惊呆了，甚至忘记了擦一下脸。
就在这时，法瑞丝向她发出喊声。登陆船的驾驶员一边戴上外科手套，一边向她的同伴跑过来。最后，她又戴上了一副面具，不等凯莉恩吩咐便抓起了列兵的背包和武器。
与此同时，尽管深深感到厌恶和惊慌，凯莉恩还是发挥出超人的力量，扶着莱德沃德站了起来。莱德沃德不住地咳嗽，喘息，在她的牵扯下蹒跚前行。也许——凯莉恩充满希望地想到——莱德沃德已经吐出了让他感到恶心的东西。
“我们把他送到医疗舱里去，”法瑞丝迅速对莱德沃德的背包和武器进行了检测，“不要碰任何东西，跟着我。”
尽管对法瑞丝冷漠的官样态度感到不满，凯莉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可以等到以后再和法瑞丝谈这件事。现在，她已经太累了，只能照法瑞丝的命令去做。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将这名列兵送进医疗舱，让他接受彻底的治疗。任何违反条例的事情，无论是行为上的还是态度上的，都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也许是因为回到了登陆船上，也许是因为马上就能得到救治，无论是什么原因，莱德沃德似乎重新找回了一些力气。在凯莉恩的帮助下，他们终于上了踏板，进入到船舱里。他们的两只背包被毫不在意地扔进一个角落里。
“不要让他停下，快过来！”法瑞丝不再去看极度痛苦，却又双眼茫然的莱德沃德。这时凯莉恩脚下一个踉跄，她和列兵双双撞到了船舱壁上，“凯莉恩，什么都不要碰！”
“该死的，”首席科学官喊道，“我已经尽全力了，好吗？这个该死的家伙可不轻！他把身子都压在我身上了！”
他们来到医疗舱前，凯莉恩再一次只能拖着莱德沃德往前挪了。法瑞丝终于走过来帮她扶住了莱德沃德，这让体力已经极度透支的凯莉恩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法瑞丝打开了船舱中的全部灯光，在明亮的白光中，莱德沃德看上去比在外面的时候更吓人。
“你自己能站稳吗？”法瑞丝问莱德沃德。列兵没有回答，她只好用手势向凯莉恩说明她想做什么。凯莉恩很高兴地站到一旁，这名列兵在首席科学官面前站住了，但还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样子。
“这才像是个男孩。就这样站几分钟，好吗？我们马上就治好你。”她走到治疗台前，解开治疗台上的绑缚带，又快步走回来，“我们先把这些湿衣服脱下来，亲爱的。你现在已经生病了，肯定不想再着凉吧。”
她先脱下了莱德沃德的头盔和沉重的马甲背心，然后跪下去给他脱靴子。与此同时，凯莉恩开始脱下他的灰色野战服。片刻功夫，她们已经将他脱得只剩下内衣。这时法瑞丝注意到凯莉恩的上衣沾满了血，呕吐物和一些不知名的黏性物质，不由得冲她高声喝喊。
“看在上帝的份上，凯莉恩，戴上手套！”
凯莉恩继续脱掉列兵剩下的衣服，也几乎是吼着对法瑞丝说：“等一会儿再说吧。这些全都是他吐给我的！”
满身汗水的莱德沃德终于被脱光了衣服。他只是盯着远方，完全不在意正在焦灼忙碌的两位同事。虽然还保持着站立和呼吸，他看上去却完全像是个死人。不要胡思乱想，法瑞丝对自己说，死人不会打哆嗦。这名列兵的确在不住地颤抖。
两个女人一同将莱德沃德连拖带拽地送上了治疗台。治疗台周围和上方的灯光立刻亮了起来。法瑞丝摆好莱德沃德双腿的时候，凯莉恩已经开始在医药橱中翻找。她慌乱地翻出各种药品和器材，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只知道，她们必须对莱德沃德采取措施，而且要快。
“把他稳住，”她喘息着说道，“该死的四号急救药在哪里？”
“凯莉恩！”法瑞丝离开已经躺好，但仍然抖动不止的列兵，气恼地向她的同事喊道，“什么都不要碰！让我来！”莱德沃德的颤抖似乎正在减弱。法瑞丝迅速脱掉了他浸透鲜血的贴身汗衫，让他只穿着一条内裤俯卧在治疗台上。
“过来，帮我按住他。”
“为什么？”凯莉恩不以为然地说，“他又不会去别的地方。”
“照我说的做！”法瑞丝准备固定好列兵腰上的第一根束缚带。现在莱德沃德显得很平静，但这并不意味着……
他猛然抽搐起来，身子挺起，剧烈抽动，又不断挺起，一连串的惊厥抽动变得越来越强烈，完全无法控制，他的身体扭曲翻腾，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治疗台。毫无保护的皮肉和骨骼撞击着金属治疗台，声音响彻了整个船舱。科学家和驾驶员惊骇地看着这原因不明的狂躁景象，全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鲜血开始从莱德沃德的毛孔中渗出来。在两名女子惊恐的注视下，一蓬蓬细小血滴形成的红雾从他脊背的正中央射出来，让他的脊背中间从上至下仿佛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红色管道。血滴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如同红色的雨点一样落在光洁无暇的地板上。
“耶稣啊……”凯莉恩竭力向后缩去。
“留在他身边！”法瑞丝向舱门口跑去，“如果抽搐停止，就尽量让他保持安静。我去联系船长。”
走出医疗舱，法瑞丝的神情变得愈发冷峻。她等到舱门在身后关闭，转过身，一拳打在门旁的按键板上，按键面板开始无声地亮起两个字：
闭锁
摘下防护面具，法瑞丝快步跑过走廊，尽可能让自己镇定下来，朝距离自己最近的话筒喊道：“奥拉姆船长。我们需要你们尽快返回，你们还有多远？”
◇◇◇
探索队离开森林，进入到轻柔摇曳的麦浪中。奥拉姆在此时皱起眉头回答道：“坚持住，我们已经很近了。法瑞丝，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需要你们马上回来。马上！你们全都回来，每一个人！我们要回契约号去。立刻！”她每说一个字，惊惶的情绪在她的声音中就变得更加明显。
◇◇◇
在契约号的舰桥上，田纳西拼命想要听清楚他的妻子在通讯频道中断断续续的喊声。但他往往只能听清一句话的开头，法瑞丝说到中间的时候，声音就已经变成了静电噪音，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让人忧心如焚了。
“法瑞丝，我们几乎听不到你在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不断受到电离层的干扰，他至少还能感觉到妻子声音中那股危险的意味。
“发生了什么？”法瑞丝的回答声很小，充满杂音，即使经过加强和清晰化，也只能勉强听懂，“我该死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莱德沃德出事了，凯莉恩费尽了力气把他扛回来。我们把他送进医疗舱。他们的确是出事了，但凯莉恩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看上去，莱德沃德就象是一个会呼吸的死人。他病得很重，然后全身开始流血。血直接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看不到伤口。他的后背……他的后背……”
“宝贝儿，镇定。”田纳西努力安慰着妻子，尽管他自己也完全无法镇定下来，“镇定，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从最开始说。”
法瑞丝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她大吼着回答道：“别跟我说什么该死的镇定！你根本没看见……我见到的一切。我该死的根本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他的背上喷出了血，喷得到处都是。我不知道凯莉恩是不是也被传染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被传染，还是……”
“你太慌张了，法瑞丝。”惶恐渐渐抓住了田纳西的心，“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向控制台的话筒俯下身，仿佛缩短这样一点距离能够让他更靠近自己的妻子，让他更靠近下方被风暴包裹的地面。
“求你，”妻子的声音几乎无法辨别，“救救我们……”
信号减弱到零，再没有任何咒骂或者哀求被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