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是
承担“第一次接触”任务的飞船，必须得按规矩办事，可这些规矩制订时不顾一切，执行起来却让人心灰意冷，因为哪种行为对外星种族的心态会产生何种影响，又有哪条规矩能够预知呢？
扬·马尔滕驶入杜雷尔IV的大气层时，正闷闷不乐地这么想着。这位中年大汉一头稀疏的淡金色头发，一张圆脸面带忧虑。很久以前，他就得出了结论：随便什么规矩，都总比没规矩强。因此，他一丝不苟地遵循着自己的那一套，却又时时刻刻抱着一种不确定感，深知人类总爱出错。
而这些都是担任“第一次接触者”的理想特质。
他围着这颗星球绕圈，高度既足以观察地面的情形，又没低得太过分，以免吓到这里的居民。他发现了原始游牧文明的迹象，努力回想在《第一次接触所谓“原始游牧世界”的心理投射法》第四卷中学到的一切，那本书是由外星人心理学部出版的。然后，他把飞船降落在一片满地岩石、绿草茵茵的平原上，距离一座典型的中型村庄既不太远又不太近，用上了“沉默山姆”着陆技术。
“干得漂亮！”他的助手克罗斯韦尔说，他年纪还太轻了点，根本没把不确定感放在心上。
切德卡则一言未发，这位伊博利亚语言学家像往常一样，正在呼呼大睡。
马尔滕咕哝了句什么，便到飞船尾部进行测试去了。克罗斯韦尔则来到观察孔旁的工作岗位上。
“他们来了，”半小时后，克罗斯韦尔说，“有十来个，绝对是类人族类。”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杜雷尔星的土著们肌肉松垂，肤色白得像死人，脸上不带丝毫表情。克罗斯维尔略一犹豫，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长得可不怎么样啊。”
“他们在干吗？”马尔滕问道。
“光盯着我们瞅呢。”克罗斯韦尔说。他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一脸润泽的络腮胡，是在从地球一路到此的漫长旅途中长出来的。他抚摸着胡须，颇为自豪，能长出货真价实好胡子的男人大多如此。
克罗斯韦尔说：“他们现在离飞船大约20码[. 1码约合0.9144米；20码约合18米。]”
他身体前倾，鼻子凑到观察孔上挤成扁扁一片，样子很是滑稽，观察孔上安装的是单面透视玻璃。
克罗斯韦尔往外看没问题，但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这是去年外星人心理学部下令进行的改造，当时，部里的一艘飞船搞砸了与卡雷拉II的第一次接触。卡雷拉人往飞船里一瞧，不知被里面什么东西吓到，随后便逃走了。部里至今仍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他们给吓跑的，因为再也没机会成功进行第二次接触。
这种错误再也不会发生了。
“现在呢？”马尔滕叫道。
“有一个单独走过来了。要么是首领，要么是祭品。”
“他穿的什么衣服？”
“他穿的是——是一种——你能不能过来亲眼瞧一瞧啊？”马尔滕正待在仪器库里，他一直在忙着拼凑杜雷尔的粗略图像。这颗行星的大气可以呼吸，气候适宜，重力水平与地球相当。它蕴含着很有价值的放射性物质和稀有金属。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检测到有毒微生物或蒸气，这些物质会使接触者的生命急剧缩短。
杜雷尔将成为地球一颗珍贵的邻星，前提是当地人态度友好，而接触者技巧娴熟。
马尔滕走到观察孔前，仔细审视着那些土著，“他们穿的是浅色衣服。我们也该穿浅色。”
“记下了。”克罗斯维尔说。
“他们手无寸铁。我们也别带武器。”
“知道了。”
“他们穿的凉鞋。我们也要穿凉鞋。”
“遵命。”
“我发觉他们脸上没有毛发，”马尔滕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道，“对不起，艾德，可你那胡子……”
“别动我的胡子！”克罗斯韦尔大叫，飞快地把一只手放在胡须上护住。
“恐怕没办法。”
“扬，我可是花了整整六个月才蓄起来的！”
“必须得剃。明摆着的事儿。”
“我搞不懂为什么。”克罗斯韦尔气呼呼地说。
“因为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一旦形成了不利的第一印象，随后的接触就会变得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既然我们对这些人根本不了解，保持一致就是最保险的做法。我们要尽量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穿的衣服颜色要让他们看着舒服，或者至少可以接受，模仿他们的姿势，无论哪方面的互动，都要在他们可接受的范围内……”
“得了，得了，”克罗斯维尔说，“我回去的路上重新再蓄算了。”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两人都笑起来。克罗斯韦尔的胡子已经这么被咔嚓过三回了。
克罗斯韦尔刮胡子的时候，马尔滕把他们那位语言学家叫醒了。切德卡是来自伊博利亚IV的狐猴型类人，地球与为数不多的星球保持着睦邻友好，那颗行星就是其中之一。伊博利亚人是天生的语言学家，加上还拥有一种讨厌鬼身上特有的联想能力，经常在谈话时奚落对方一番——只有伊博利亚人永远是对的。在他们那个年代，伊博利亚人早已漫游过银河系内相当一部分区域，若不是每二十四小时需要睡上二十小时的话，他们可能早就在银河系中占据相当卓绝的地位了。
克罗斯韦尔刮完了胡子，穿上淡绿色连体工作服和凉鞋。三个人都从消毒液中蹚过。马尔滕深吸一口气，默默地祈祷了一句，然后打开舱门。
杜雷尔人群中响起一阵低叹，尽管首领——或是祭品——并未作声。要是忽略掉他们惨白的肤色，以及绵羊般软绵绵、温吞吞的容貌，他们看着倒确实跟人类差不多，马尔滕在他们脸上没看到任何表情。
“注意面部不要有任何动作。”马尔滕警告克罗斯韦尔。
他们慢慢往前走，到离领头的杜雷尔人只有十英尺的地方停下。然后，马尔滕低声说：“我们为和平而来。”
切德卡翻译之后，倾听了对方的回答，他们的发音太软了，几乎无法辨认。
“首领说欢迎。”切德卡操着英语，惜字如金地说。
“好，好。”马尔滕说。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开始说话，不时停下来等待翻译。他怀着深切的信念，认真朗诵起了“BB-32初级演讲词”（针对的对象是类人、原始游牧文明和暂不具侵略性的外星人）。
即便是没怎么被他打动的克罗斯韦尔，也不得不承认此番演讲相当出色。马尔滕说，他们是来自远方的游子，自广阔的虚空而来，为的是与杜雷尔星上彬彬有礼的人们进行友好交流。他讲到了郁郁葱葱的遥远地球，与这颗行星如此相似，也讲到了地球上那些善良而谦虚的人，伸出双手向他们致以问候。他讲到了源自地球的和平与合作的伟大精神，讲到了宇宙大同的友谊，还讲到了许多其他美好事物。
等他终于讲完，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他都明白了吗？”马尔滕低声问切德卡。
伊博利亚人点了点头，等待着首领回答。马尔滕说了半天，累得直淌汗，克罗斯韦尔也忍不住抬起手指，紧张地抚摸着刚刚刮过胡须的上唇。
酋长张开嘴，喘息着，略微转过点儿身子，随即瘫倒在地。
真是令人尴尬的一刻，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意外状况。
首领没有再起身。很明显，他这一摔并不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事实上，他的呼吸似乎非常吃力，跟昏迷了的人差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联络小组只能撤回飞船，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半小时后，一名本地人走近飞船，与切德卡交谈了几句，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地球人，一说完马上就走了。
“他怎么说？”克罗斯韦尔问道。
切德卡告诉他们：“莫雷里酋长为刚才晕倒的事情道歉，他说这是无法原谅的失礼行为。”
“啊！”马尔滕嚷道，“说到底，他的晕倒可能反而对我们有利——因为他会急着要补救自己的‘失礼’。只要那是个意外，与我们无关……”
“不是。”切德卡说。
“不是什么？”
“不是和我们无关。”伊博利亚人说，蜷起身子就要睡去。
马尔滕把这位身材小巧的语言学家摇醒，“酋长还说了什么？他晕倒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切德卡打了老大一个哈欠，“酋长很不好意思。他尽量忍受着从你的嘴这边吹来的风，可那股外星人味儿……”
“是说我嘴里的味儿？”马尔滕问道，“是我的口气把他给熏晕的？”
切德卡点了点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咯咯笑起来，然后就睡着了。
夜幕降临，杜雷尔星上漫长的黄昏不知不觉化作了黑夜。村子里的灶火透过周围的森林闪动着，又渐次熄灭。但飞船里的灯光却彻夜未熄，一直亮到黎明时分。等到旭日初升之时，切德卡溜出飞船，进村执行任务去了。克罗斯韦尔一边喝着早餐咖啡，一边若有所思，而马尔滕则在飞船的药柜里四处翻找。
“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挫折而已，”克罗斯韦尔满怀希望地说，“像这种小插曲总是免不了的。还记得那一回，咱们在丁戈弗里阿巴VI上的时候……”
“正是所谓的小事，让一颗行星永远关上了大门。”马尔滕说。
“可谁又能料得到……”
“我本该预料到的！”马尔滕恼怒地大吼，“就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嘴里的气味谁也没冒犯过——在这儿呢！”
他得意扬扬地举起一瓶粉红色的药片，“绝对保证清除任何口气，即使是鬣狗。来几片吧。”
克罗斯韦尔接过药片，“现在怎么办？”
“现在我们就等着，等到——啊哈！他怎么说？”
切德卡从舱门口溜进来，一边揉着眼睛，“酋长为晕倒道歉。”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还说什么？”
“等你方便的时候，他欢迎你去兰尼特村。酋长认为，这一事件不应影响爱好和平的两个谦逊种族之间的友谊进程。”
马尔滕松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迟疑地问道：“你有没有跟他提到，接下来——那个，我们嘴里的气味会有所改善？”
“我向他保证过了，这一点会得到纠正，”切德卡说，“尽管这从来没对我构成过任何困扰。”
“挺好，挺好。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村里。你是不是也该吃一片这药？”
“我的气味可半点问题也没有。”伊博利亚人沾沾自喜地说。
他们立刻动身前往兰尼特村。
与原始游牧族类打交道的时候，人们会运用简单却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手势，因为他们对此最容易理解。形象化的表述！清晰明确的类比！少说话，多比画！这些都是与原始游牧人打交道的规矩。
当马尔滕走近村子时，当地人举行了一场毫不做作的仪式，十分具有象征意味。土著们在村里等待着，村庄位于森林里的一片空地上。一条干涸的河床将森林与村庄隔开，一座小石桥横跨河床。
马尔滕走到桥中央停下，冲着杜雷拉人亲切地微笑着。看到其中有几个人颤抖着转过脸时，他想起了自己下达的禁止面部动作的禁令，急忙将脸上的表情抹掉。有好一会儿工夫，他站着没动。
“怎么了？”克罗斯韦尔问道，一面在桥前止步。
马尔滕大声高喊道：“就让这座桥象征着我们之间的纽带，如今已经永久缔结，将这颗美丽的星球，与……”克罗斯韦尔高喊一声，向他示警，但马尔滕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他盯着村民们，他们一动也没动。
“快下桥！”克罗斯韦尔喊道。但马尔滕还没来得及反应，整座桥身已然在他的脚下坍塌，他跌下干涸的河床，全身骨头都在晃悠。
“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克罗斯韦尔边说边把他扶起来，“你刚一提高嗓门，那块石头就开裂了。我猜是共振。”
这下马尔滕明白了，刚才那些杜雷尔人为什么在窃窃私语。他挣扎着站起来，呻吟了一声，又坐倒在地。
“怎么了？”克罗斯维尔问道。
“我好像把脚踝给崴了。”马尔滕可怜巴巴地说。
莫雷里酋长走上前来，身后跟着二十来个村民，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呈给马尔滕一根抛过光的雕花黑木手杖。
“谢谢。”马尔滕咕哝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倚在手杖上，“他刚才说什么？”他问切德卡。
切德卡翻译道：“酋长说，那座桥才刚建成一百年，一直维护得很好。他道歉说，祖先们该把桥再修扎实些。”
“嗯。”马尔滕说。
“首领说，很可能是你运气不好。”
马尔滕觉得，他的话兴许是对的。或许地球人就是个笨手笨脚的种族。尽管他们心怀善意，但一颗又一颗星球上的人们却都害怕他们、憎恨他们、嫉妒他们，这主要是由于第一印象不佳。
话虽如此，在这颗星球上，他们似乎还是有机会的。还有哪儿能出问题呢？
马尔滕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又飞快地抹去，跟在莫雷里酋长旁边，一瘸一拐地进了村。
就其技术而言，杜雷尔文明水平还相当低下。他们有限度地运用了车轮和杠杆，但机械优势的概念也就仅此而已了。有证据表明，他们对平面几何学具备基础概念，对天文学也有一定认识。
然而，杜雷尔人在艺术上却颇有造诣，手艺之精湛令人惊叹，尤其擅长木雕。即使是最简单的棚屋也装饰有浅浮雕板，构思精妙，雕工也漂亮。
“你说我能拍点照片吗？”克罗斯维尔问道。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马尔滕说。他的手指在一块巨大的嵌板上反复触摸，这块嵌板质地跟他的手杖相同，也是直纹黑木雕刻而成。他指尖过处，只觉触感犹如肌肤般光滑。
酋长批准了他的请求，克罗斯韦尔要么拍下要么临摹了杜雷尔人家中、市场和寺庙的装饰。
马尔滕四处闲逛，轻轻抚摸着复杂而精致的浮雕，通过切德卡与一些当地人进行交谈，笼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印象。
据马尔滕判断，杜雷尔人智力发达，潜能足以与智人相媲美。他们之所以缺乏特定的技术，更多是出于顺应自然的意愿，而不是由于构造上存在缺陷。他们似乎天生热爱和平，毫无侵略性——对地球而言，他们算是可贵的睦邻，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混乱之后，地球人正朝着类似的目标努力。
他将以此为基础，撰写提交“第二次接触”小组的交接报告。他还希望能够再加上一句：他们似乎已对地球留下了良好印象，估计不会遇到非同寻常的困难。
切德卡一直在与莫雷里酋长热切地交谈。此刻他看似比往常更清醒一些。他走过来，悄声与马尔滕商议了一阵。马尔滕点了点头，脸上仍旧努力克制着不露丝毫表情，然后向克罗斯韦尔走去，他正在拍最后几张照片。
“准备好演场大戏了吗？”马尔滕问道。
“什么大戏？”
马尔滕说：“今晚，莫雷里打算为我们办场盛宴，相当盛大，非常重要的宴会。善意的最终展示，诸如此类什么的。”尽管他的语气很随意，但眼中还是闪动着一种深深的满足感。
克罗斯韦尔的反应更直接：“这么说我们成功了！接触成功！”
在他身后，两个土著对他的大嗓门大摇其头，迈着软塌塌的步子蹒跚走开。
“如果能再小心点儿的话，”马尔滕压低了嗓子说，“我们早就成功了。这个种族非常善良，也很善解人意，但我们确实有点聒噪。”
到了晚上，克罗斯韦尔和马尔滕已经完成了对杜雷尔食品的化学检测，没有发现任何对人类有害的成分。他们又服了几片粉色药片，换了工作服和凉鞋，再在消毒液里沐浴了一遍，然后前去赴宴。
第一道菜是一种橙绿色的蔬菜，吃起来像南瓜。然后，莫雷里酋长就跨文化关系的重要性做了简短的发言。接下来给他们上的一道菜有点像是兔子，大家又让克罗斯韦尔发表讲话。
马尔滕低声说：“记住了，小点儿声！”
克罗斯韦尔站了起来，开始说话。他压低嗓音，面无表情，开始列举地球和杜雷尔之间的众多相似之处，主要靠手势来传情达意。
切德卡翻译了一遍。马尔滕点点头，表示赞同。酋长也点了点头。赴宴的人们纷纷点了点头。
克罗斯韦尔赢得了最后几分好感，坐下来。马尔滕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好，艾德。你很有天分，非常适合……怎么回事？”
克罗斯韦尔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模样：“看！”
马尔滕转过身。酋长和赴宴的人们瞪大眼盯着，头还在点个没完。
“切德卡！”马尔滕低声说，“快跟他们说话！”
伊博利亚人问了酋长一个问题，却没反应。酋长继续有节奏地点着头。
“你那些手势！”马尔滕说，“你肯定是把他们给催眠了！”他挠了挠头，然后大声咳嗽了一下。杜雷尔人不再点头，眨了眨眼睛，开始紧张地彼此迅速交谈起来。
“他们说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切德卡随便翻译了几句，“他们说外星人很奇怪，怀疑你们是否值得信任。”
“酋长怎么说？”马尔滕问道。
“酋长相信你没什么问题。他正在跟他们说，你没有恶意。”
“很好。那咱们见好就收。”
他站了起来，克罗斯韦尔和切德卡也跟着站起。
“我们要走了，”他低声对酋长耳语道，“请允许我们其他族人前来拜访。也请原谅我们犯下的错误，那完全是因为不懂你们的规矩。”
切德卡翻译了一遍，马尔滕继续对酋长耳语，脸上没有表情，双手贴在身侧。他谈到了银河系大同、合作之乐、和平、商品贸易与艺术交流，以及所有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团结。
莫雷里虽然受到刚才催眠的影响，仍旧有点儿茫然，但他还是回答说，地球人会永远受欢迎。
克罗斯韦尔激动地伸出手。酋长十分迷惑地瞧了会儿他的手，然后握住，显然搞不懂该怎么处理这只手，以及为什么要握手。
酋长痛苦地大叫起来，把手抽回。他们看到他皮肤上烙下深深的红斑。
“是什么——”
“汗水！”马尔滕说，“属于酸性物质。肯定只要一沾上，立刻就会对他们的特殊构造产生影响。咱们快走。”
土著们团团乱转，纷纷捡起石块和木头。酋长虽然还身陷痛苦，却在和他们争论，可地球人并没等他们争论出一个结果，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往飞船方向撤退——也就是说，以马尔滕拄着手杖一瘸一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身后的森林一片黑暗，充满了各种可疑的动静。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飞船跟前。克罗斯韦尔冲在最前面，被一堆杂草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脑袋轰的一下撞到舱门上，发出响亮的当啷声。
“见了鬼了！”他痛得大吼。
地面在他们脚下隆隆作响，开始抖动着往下崩塌。
“快上飞船！”马尔滕下令。
他们终于抢在地面完全塌陷之前飞了起来。
“肯定又是共振。”过了几小时，飞船进入太空以后，克罗斯韦尔说，“可咱们停哪儿不好，偏偏降落在地质断层上了！”
马尔滕叹口气，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回去跟他们解释解释，可是……”
克罗斯韦尔说：“我们已经不再受欢迎了。”
“明摆着嘛。捅了篓子，咱们只不过是捅了篓子罢了。一开始就出岔了，后面不管怎么做，情况都是越来越糟。”
“不是因为你们做了什么，”切德卡替他俩辩解道，此刻他的声音在二人听来，头一次那么的友善亲切，“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马尔滕思索了一会儿他的话，“对，你说得没错。我们的声音震碎了他们的土地，我们的表情让他们厌恶，我们的手势让他们催眠，我们嘴里的气味让他们窒息，我们的汗水灼伤了他们。噢，上帝啊！”
“上帝，上帝。”克罗斯韦尔闷闷不乐地表示同意，“我们就是活生生的化工厂，排出的除了毒气和腐蚀性物质，什么也没有。”
切德卡说：“这可并不是你们所是的全部啊。看。”
他举起了马尔滕的手杖。手杖上端，马尔滕的手碰过的地方，沉睡已久的花蕾绽放出了粉红、雪白的花朵，芳香充满了机舱。
“看见没？”切德卡说，“这也一样是你啊。”
“那根木杖原本已经枯萎了，”克罗斯韦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是因为我们的皮肤上有些油脂。”
马尔滕一阵战栗，“你是说，我们碰过的所有那些雕刻、那些棚屋、那些庙宇……”
“我觉得应该是。”克罗斯韦尔答道。
马尔滕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凋敝已久的枯木上，突然绽开了怒放的繁花。
“我觉得他们会明白的，”他竭尽全力想要说服自己，“这是一种美好的象征，他们又是这么善解人意的种族。我想他们会认可……好吧，至少，会认可我们所是的一部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扬·马尔滕驶入杜雷尔IV的大气层时，正闷闷不乐地这么想着。这位中年大汉一头稀疏的淡金色头发，一张圆脸面带忧虑。很久以前，他就得出了结论：随便什么规矩，都总比没规矩强。因此，他一丝不苟地遵循着自己的那一套，却又时时刻刻抱着一种不确定感，深知人类总爱出错。
而这些都是担任“第一次接触者”的理想特质。
他围着这颗星球绕圈，高度既足以观察地面的情形，又没低得太过分，以免吓到这里的居民。他发现了原始游牧文明的迹象，努力回想在《第一次接触所谓“原始游牧世界”的心理投射法》第四卷中学到的一切，那本书是由外星人心理学部出版的。然后，他把飞船降落在一片满地岩石、绿草茵茵的平原上，距离一座典型的中型村庄既不太远又不太近，用上了“沉默山姆”着陆技术。
“干得漂亮！”他的助手克罗斯韦尔说，他年纪还太轻了点，根本没把不确定感放在心上。
切德卡则一言未发，这位伊博利亚语言学家像往常一样，正在呼呼大睡。
马尔滕咕哝了句什么，便到飞船尾部进行测试去了。克罗斯韦尔则来到观察孔旁的工作岗位上。
“他们来了，”半小时后，克罗斯韦尔说，“有十来个，绝对是类人族类。”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杜雷尔星的土著们肌肉松垂，肤色白得像死人，脸上不带丝毫表情。克罗斯维尔略一犹豫，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长得可不怎么样啊。”
“他们在干吗？”马尔滕问道。
“光盯着我们瞅呢。”克罗斯韦尔说。他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一脸润泽的络腮胡，是在从地球一路到此的漫长旅途中长出来的。他抚摸着胡须，颇为自豪，能长出货真价实好胡子的男人大多如此。
克罗斯韦尔说：“他们现在离飞船大约20码[. 1码约合0.9144米；20码约合18米。]”
他身体前倾，鼻子凑到观察孔上挤成扁扁一片，样子很是滑稽，观察孔上安装的是单面透视玻璃。
克罗斯韦尔往外看没问题，但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这是去年外星人心理学部下令进行的改造，当时，部里的一艘飞船搞砸了与卡雷拉II的第一次接触。卡雷拉人往飞船里一瞧，不知被里面什么东西吓到，随后便逃走了。部里至今仍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他们给吓跑的，因为再也没机会成功进行第二次接触。
这种错误再也不会发生了。
“现在呢？”马尔滕叫道。
“有一个单独走过来了。要么是首领，要么是祭品。”
“他穿的什么衣服？”
“他穿的是——是一种——你能不能过来亲眼瞧一瞧啊？”马尔滕正待在仪器库里，他一直在忙着拼凑杜雷尔的粗略图像。这颗行星的大气可以呼吸，气候适宜，重力水平与地球相当。它蕴含着很有价值的放射性物质和稀有金属。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检测到有毒微生物或蒸气，这些物质会使接触者的生命急剧缩短。
杜雷尔将成为地球一颗珍贵的邻星，前提是当地人态度友好，而接触者技巧娴熟。
马尔滕走到观察孔前，仔细审视着那些土著，“他们穿的是浅色衣服。我们也该穿浅色。”
“记下了。”克罗斯维尔说。
“他们手无寸铁。我们也别带武器。”
“知道了。”
“他们穿的凉鞋。我们也要穿凉鞋。”
“遵命。”
“我发觉他们脸上没有毛发，”马尔滕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道，“对不起，艾德，可你那胡子……”
“别动我的胡子！”克罗斯韦尔大叫，飞快地把一只手放在胡须上护住。
“恐怕没办法。”
“扬，我可是花了整整六个月才蓄起来的！”
“必须得剃。明摆着的事儿。”
“我搞不懂为什么。”克罗斯韦尔气呼呼地说。
“因为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一旦形成了不利的第一印象，随后的接触就会变得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既然我们对这些人根本不了解，保持一致就是最保险的做法。我们要尽量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穿的衣服颜色要让他们看着舒服，或者至少可以接受，模仿他们的姿势，无论哪方面的互动，都要在他们可接受的范围内……”
“得了，得了，”克罗斯维尔说，“我回去的路上重新再蓄算了。”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两人都笑起来。克罗斯韦尔的胡子已经这么被咔嚓过三回了。
克罗斯韦尔刮胡子的时候，马尔滕把他们那位语言学家叫醒了。切德卡是来自伊博利亚IV的狐猴型类人，地球与为数不多的星球保持着睦邻友好，那颗行星就是其中之一。伊博利亚人是天生的语言学家，加上还拥有一种讨厌鬼身上特有的联想能力，经常在谈话时奚落对方一番——只有伊博利亚人永远是对的。在他们那个年代，伊博利亚人早已漫游过银河系内相当一部分区域，若不是每二十四小时需要睡上二十小时的话，他们可能早就在银河系中占据相当卓绝的地位了。
克罗斯韦尔刮完了胡子，穿上淡绿色连体工作服和凉鞋。三个人都从消毒液中蹚过。马尔滕深吸一口气，默默地祈祷了一句，然后打开舱门。
杜雷尔人群中响起一阵低叹，尽管首领——或是祭品——并未作声。要是忽略掉他们惨白的肤色，以及绵羊般软绵绵、温吞吞的容貌，他们看着倒确实跟人类差不多，马尔滕在他们脸上没看到任何表情。
“注意面部不要有任何动作。”马尔滕警告克罗斯韦尔。
他们慢慢往前走，到离领头的杜雷尔人只有十英尺的地方停下。然后，马尔滕低声说：“我们为和平而来。”
切德卡翻译之后，倾听了对方的回答，他们的发音太软了，几乎无法辨认。
“首领说欢迎。”切德卡操着英语，惜字如金地说。
“好，好。”马尔滕说。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开始说话，不时停下来等待翻译。他怀着深切的信念，认真朗诵起了“BB-32初级演讲词”（针对的对象是类人、原始游牧文明和暂不具侵略性的外星人）。
即便是没怎么被他打动的克罗斯韦尔，也不得不承认此番演讲相当出色。马尔滕说，他们是来自远方的游子，自广阔的虚空而来，为的是与杜雷尔星上彬彬有礼的人们进行友好交流。他讲到了郁郁葱葱的遥远地球，与这颗行星如此相似，也讲到了地球上那些善良而谦虚的人，伸出双手向他们致以问候。他讲到了源自地球的和平与合作的伟大精神，讲到了宇宙大同的友谊，还讲到了许多其他美好事物。
等他终于讲完，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他都明白了吗？”马尔滕低声问切德卡。
伊博利亚人点了点头，等待着首领回答。马尔滕说了半天，累得直淌汗，克罗斯韦尔也忍不住抬起手指，紧张地抚摸着刚刚刮过胡须的上唇。
酋长张开嘴，喘息着，略微转过点儿身子，随即瘫倒在地。
真是令人尴尬的一刻，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意外状况。
首领没有再起身。很明显，他这一摔并不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事实上，他的呼吸似乎非常吃力，跟昏迷了的人差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联络小组只能撤回飞船，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半小时后，一名本地人走近飞船，与切德卡交谈了几句，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地球人，一说完马上就走了。
“他怎么说？”克罗斯韦尔问道。
切德卡告诉他们：“莫雷里酋长为刚才晕倒的事情道歉，他说这是无法原谅的失礼行为。”
“啊！”马尔滕嚷道，“说到底，他的晕倒可能反而对我们有利——因为他会急着要补救自己的‘失礼’。只要那是个意外，与我们无关……”
“不是。”切德卡说。
“不是什么？”
“不是和我们无关。”伊博利亚人说，蜷起身子就要睡去。
马尔滕把这位身材小巧的语言学家摇醒，“酋长还说了什么？他晕倒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切德卡打了老大一个哈欠，“酋长很不好意思。他尽量忍受着从你的嘴这边吹来的风，可那股外星人味儿……”
“是说我嘴里的味儿？”马尔滕问道，“是我的口气把他给熏晕的？”
切德卡点了点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咯咯笑起来，然后就睡着了。
夜幕降临，杜雷尔星上漫长的黄昏不知不觉化作了黑夜。村子里的灶火透过周围的森林闪动着，又渐次熄灭。但飞船里的灯光却彻夜未熄，一直亮到黎明时分。等到旭日初升之时，切德卡溜出飞船，进村执行任务去了。克罗斯韦尔一边喝着早餐咖啡，一边若有所思，而马尔滕则在飞船的药柜里四处翻找。
“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挫折而已，”克罗斯韦尔满怀希望地说，“像这种小插曲总是免不了的。还记得那一回，咱们在丁戈弗里阿巴VI上的时候……”
“正是所谓的小事，让一颗行星永远关上了大门。”马尔滕说。
“可谁又能料得到……”
“我本该预料到的！”马尔滕恼怒地大吼，“就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嘴里的气味谁也没冒犯过——在这儿呢！”
他得意扬扬地举起一瓶粉红色的药片，“绝对保证清除任何口气，即使是鬣狗。来几片吧。”
克罗斯韦尔接过药片，“现在怎么办？”
“现在我们就等着，等到——啊哈！他怎么说？”
切德卡从舱门口溜进来，一边揉着眼睛，“酋长为晕倒道歉。”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还说什么？”
“等你方便的时候，他欢迎你去兰尼特村。酋长认为，这一事件不应影响爱好和平的两个谦逊种族之间的友谊进程。”
马尔滕松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迟疑地问道：“你有没有跟他提到，接下来——那个，我们嘴里的气味会有所改善？”
“我向他保证过了，这一点会得到纠正，”切德卡说，“尽管这从来没对我构成过任何困扰。”
“挺好，挺好。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村里。你是不是也该吃一片这药？”
“我的气味可半点问题也没有。”伊博利亚人沾沾自喜地说。
他们立刻动身前往兰尼特村。
与原始游牧族类打交道的时候，人们会运用简单却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手势，因为他们对此最容易理解。形象化的表述！清晰明确的类比！少说话，多比画！这些都是与原始游牧人打交道的规矩。
当马尔滕走近村子时，当地人举行了一场毫不做作的仪式，十分具有象征意味。土著们在村里等待着，村庄位于森林里的一片空地上。一条干涸的河床将森林与村庄隔开，一座小石桥横跨河床。
马尔滕走到桥中央停下，冲着杜雷拉人亲切地微笑着。看到其中有几个人颤抖着转过脸时，他想起了自己下达的禁止面部动作的禁令，急忙将脸上的表情抹掉。有好一会儿工夫，他站着没动。
“怎么了？”克罗斯韦尔问道，一面在桥前止步。
马尔滕大声高喊道：“就让这座桥象征着我们之间的纽带，如今已经永久缔结，将这颗美丽的星球，与……”克罗斯韦尔高喊一声，向他示警，但马尔滕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他盯着村民们，他们一动也没动。
“快下桥！”克罗斯韦尔喊道。但马尔滕还没来得及反应，整座桥身已然在他的脚下坍塌，他跌下干涸的河床，全身骨头都在晃悠。
“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克罗斯韦尔边说边把他扶起来，“你刚一提高嗓门，那块石头就开裂了。我猜是共振。”
这下马尔滕明白了，刚才那些杜雷尔人为什么在窃窃私语。他挣扎着站起来，呻吟了一声，又坐倒在地。
“怎么了？”克罗斯维尔问道。
“我好像把脚踝给崴了。”马尔滕可怜巴巴地说。
莫雷里酋长走上前来，身后跟着二十来个村民，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呈给马尔滕一根抛过光的雕花黑木手杖。
“谢谢。”马尔滕咕哝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倚在手杖上，“他刚才说什么？”他问切德卡。
切德卡翻译道：“酋长说，那座桥才刚建成一百年，一直维护得很好。他道歉说，祖先们该把桥再修扎实些。”
“嗯。”马尔滕说。
“首领说，很可能是你运气不好。”
马尔滕觉得，他的话兴许是对的。或许地球人就是个笨手笨脚的种族。尽管他们心怀善意，但一颗又一颗星球上的人们却都害怕他们、憎恨他们、嫉妒他们，这主要是由于第一印象不佳。
话虽如此，在这颗星球上，他们似乎还是有机会的。还有哪儿能出问题呢？
马尔滕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又飞快地抹去，跟在莫雷里酋长旁边，一瘸一拐地进了村。
就其技术而言，杜雷尔文明水平还相当低下。他们有限度地运用了车轮和杠杆，但机械优势的概念也就仅此而已了。有证据表明，他们对平面几何学具备基础概念，对天文学也有一定认识。
然而，杜雷尔人在艺术上却颇有造诣，手艺之精湛令人惊叹，尤其擅长木雕。即使是最简单的棚屋也装饰有浅浮雕板，构思精妙，雕工也漂亮。
“你说我能拍点照片吗？”克罗斯维尔问道。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马尔滕说。他的手指在一块巨大的嵌板上反复触摸，这块嵌板质地跟他的手杖相同，也是直纹黑木雕刻而成。他指尖过处，只觉触感犹如肌肤般光滑。
酋长批准了他的请求，克罗斯韦尔要么拍下要么临摹了杜雷尔人家中、市场和寺庙的装饰。
马尔滕四处闲逛，轻轻抚摸着复杂而精致的浮雕，通过切德卡与一些当地人进行交谈，笼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印象。
据马尔滕判断，杜雷尔人智力发达，潜能足以与智人相媲美。他们之所以缺乏特定的技术，更多是出于顺应自然的意愿，而不是由于构造上存在缺陷。他们似乎天生热爱和平，毫无侵略性——对地球而言，他们算是可贵的睦邻，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混乱之后，地球人正朝着类似的目标努力。
他将以此为基础，撰写提交“第二次接触”小组的交接报告。他还希望能够再加上一句：他们似乎已对地球留下了良好印象，估计不会遇到非同寻常的困难。
切德卡一直在与莫雷里酋长热切地交谈。此刻他看似比往常更清醒一些。他走过来，悄声与马尔滕商议了一阵。马尔滕点了点头，脸上仍旧努力克制着不露丝毫表情，然后向克罗斯韦尔走去，他正在拍最后几张照片。
“准备好演场大戏了吗？”马尔滕问道。
“什么大戏？”
马尔滕说：“今晚，莫雷里打算为我们办场盛宴，相当盛大，非常重要的宴会。善意的最终展示，诸如此类什么的。”尽管他的语气很随意，但眼中还是闪动着一种深深的满足感。
克罗斯韦尔的反应更直接：“这么说我们成功了！接触成功！”
在他身后，两个土著对他的大嗓门大摇其头，迈着软塌塌的步子蹒跚走开。
“如果能再小心点儿的话，”马尔滕压低了嗓子说，“我们早就成功了。这个种族非常善良，也很善解人意，但我们确实有点聒噪。”
到了晚上，克罗斯韦尔和马尔滕已经完成了对杜雷尔食品的化学检测，没有发现任何对人类有害的成分。他们又服了几片粉色药片，换了工作服和凉鞋，再在消毒液里沐浴了一遍，然后前去赴宴。
第一道菜是一种橙绿色的蔬菜，吃起来像南瓜。然后，莫雷里酋长就跨文化关系的重要性做了简短的发言。接下来给他们上的一道菜有点像是兔子，大家又让克罗斯韦尔发表讲话。
马尔滕低声说：“记住了，小点儿声！”
克罗斯韦尔站了起来，开始说话。他压低嗓音，面无表情，开始列举地球和杜雷尔之间的众多相似之处，主要靠手势来传情达意。
切德卡翻译了一遍。马尔滕点点头，表示赞同。酋长也点了点头。赴宴的人们纷纷点了点头。
克罗斯韦尔赢得了最后几分好感，坐下来。马尔滕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好，艾德。你很有天分，非常适合……怎么回事？”
克罗斯韦尔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模样：“看！”
马尔滕转过身。酋长和赴宴的人们瞪大眼盯着，头还在点个没完。
“切德卡！”马尔滕低声说，“快跟他们说话！”
伊博利亚人问了酋长一个问题，却没反应。酋长继续有节奏地点着头。
“你那些手势！”马尔滕说，“你肯定是把他们给催眠了！”他挠了挠头，然后大声咳嗽了一下。杜雷尔人不再点头，眨了眨眼睛，开始紧张地彼此迅速交谈起来。
“他们说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切德卡随便翻译了几句，“他们说外星人很奇怪，怀疑你们是否值得信任。”
“酋长怎么说？”马尔滕问道。
“酋长相信你没什么问题。他正在跟他们说，你没有恶意。”
“很好。那咱们见好就收。”
他站了起来，克罗斯韦尔和切德卡也跟着站起。
“我们要走了，”他低声对酋长耳语道，“请允许我们其他族人前来拜访。也请原谅我们犯下的错误，那完全是因为不懂你们的规矩。”
切德卡翻译了一遍，马尔滕继续对酋长耳语，脸上没有表情，双手贴在身侧。他谈到了银河系大同、合作之乐、和平、商品贸易与艺术交流，以及所有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团结。
莫雷里虽然受到刚才催眠的影响，仍旧有点儿茫然，但他还是回答说，地球人会永远受欢迎。
克罗斯韦尔激动地伸出手。酋长十分迷惑地瞧了会儿他的手，然后握住，显然搞不懂该怎么处理这只手，以及为什么要握手。
酋长痛苦地大叫起来，把手抽回。他们看到他皮肤上烙下深深的红斑。
“是什么——”
“汗水！”马尔滕说，“属于酸性物质。肯定只要一沾上，立刻就会对他们的特殊构造产生影响。咱们快走。”
土著们团团乱转，纷纷捡起石块和木头。酋长虽然还身陷痛苦，却在和他们争论，可地球人并没等他们争论出一个结果，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往飞船方向撤退——也就是说，以马尔滕拄着手杖一瘸一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身后的森林一片黑暗，充满了各种可疑的动静。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飞船跟前。克罗斯韦尔冲在最前面，被一堆杂草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脑袋轰的一下撞到舱门上，发出响亮的当啷声。
“见了鬼了！”他痛得大吼。
地面在他们脚下隆隆作响，开始抖动着往下崩塌。
“快上飞船！”马尔滕下令。
他们终于抢在地面完全塌陷之前飞了起来。
“肯定又是共振。”过了几小时，飞船进入太空以后，克罗斯韦尔说，“可咱们停哪儿不好，偏偏降落在地质断层上了！”
马尔滕叹口气，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回去跟他们解释解释，可是……”
克罗斯韦尔说：“我们已经不再受欢迎了。”
“明摆着嘛。捅了篓子，咱们只不过是捅了篓子罢了。一开始就出岔了，后面不管怎么做，情况都是越来越糟。”
“不是因为你们做了什么，”切德卡替他俩辩解道，此刻他的声音在二人听来，头一次那么的友善亲切，“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马尔滕思索了一会儿他的话，“对，你说得没错。我们的声音震碎了他们的土地，我们的表情让他们厌恶，我们的手势让他们催眠，我们嘴里的气味让他们窒息，我们的汗水灼伤了他们。噢，上帝啊！”
“上帝，上帝。”克罗斯韦尔闷闷不乐地表示同意，“我们就是活生生的化工厂，排出的除了毒气和腐蚀性物质，什么也没有。”
切德卡说：“这可并不是你们所是的全部啊。看。”
他举起了马尔滕的手杖。手杖上端，马尔滕的手碰过的地方，沉睡已久的花蕾绽放出了粉红、雪白的花朵，芳香充满了机舱。
“看见没？”切德卡说，“这也一样是你啊。”
“那根木杖原本已经枯萎了，”克罗斯韦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是因为我们的皮肤上有些油脂。”
马尔滕一阵战栗，“你是说，我们碰过的所有那些雕刻、那些棚屋、那些庙宇……”
“我觉得应该是。”克罗斯韦尔答道。
马尔滕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凋敝已久的枯木上，突然绽开了怒放的繁花。
“我觉得他们会明白的，”他竭尽全力想要说服自己，“这是一种美好的象征，他们又是这么善解人意的种族。我想他们会认可……好吧，至少，会认可我们所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