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成见
宇宙飞船上的机组成员必须得是朋友，他们平时就必须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才能在应对不时出现的紧急情况时，实现在瞬间相互协调工作。在太空中，通常一个失误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即使是最好的飞船也会发生事故，这是不证自明的公理，而普通飞船则根本无法幸存下来。
知道了这点，知道了这些，我们就能理解斯文船长此刻的感受了。离起飞只剩下四个小时，他却被告知无线电技师福布斯不肯跟新来的成员搭档工作。
福布斯还没见过这位新人，也压根儿不想见，听人说起他的事就够了。福布斯解释说，这并非针对个人，他之所以拒绝合作，纯粹是种族方面的原因。
“真有这样的事吗？”当总工程师带着这个消息来到舰桥时，斯文船长问道。
“完全属实，长官。”郝工程师说。他是位小个子广东人，扁平脸，黄皮肤。“我们本来想自行处理这件事的，但福布斯就是不让步。”
斯文船长一屁股坐在带有软垫的座椅上，深感震惊。他原先还以为种族仇恨早就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一个例子，他的诧异之情无异于亲眼见到渡渡鸟、恐鸟[. 曾经分布于新西兰的一种巨鸟，大约在19世纪50年代灭绝]或是蚊子。
“时至今日，居然还有种族歧视！”斯文说，“难以想象，这太荒谬了。这就跟告诉我有人在村庄里用火刑烧死异教徒，或者威胁要用钴弹发动战争差不多。”
“他之前从未有过什么种族主义的迹象。”郝工说，“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飞船上资历最老的船员了，”斯文说，“有没有跟他讲道理，劝他改变态度？”
“我都跟他聊了好几个小时了，”郝工说，“我跟他说，我们中国人恨了日本人几个世纪，反过来日本人也一样。既然为了‘大合作’，我们都能克服彼此的反感，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管用吗？”
“一点儿也不管用，他说这根本不是一码事。”
斯文恶狠狠地咬掉雪茄头，点起雪茄，吞云吐雾了一阵，“得，要是在我的船上发生这样的事，我可倒大霉了。我还是另找一个无线电技师吧！”
“这可不太容易，长官，”郝工说，“在这么个地方。”
斯文皱眉沉思。他们如今是在蒂斯卡娅II星上，这是位于南星河边远地带的一颗不大的前哨行星。他们刚刚卸完一船的机器零件，并在这里载上公司安排的替补船员，而他却无辜地成了祸端。蒂斯卡娅II星上倒是有许多训练有素的人员，但他们都是水力学、采矿和其他相关领域的专家。这个星球上唯一的无线电技师很是享受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在这娶妻生子了，还在风景优美的城郊买了栋房子，他是绝不会考虑离开此地的。
“荒唐，真是荒唐透顶。”斯文说，“我饶不了福布斯，我也不会丢下这个新人。这不公平，何况公司多半会为此把我给炒了。这么做没错，完全正确。一个船长就应该解决自己飞船上的问题。”
郝工郁闷地点了点头。
“这个福布斯是哪儿的人？”
“他来自美国南部山区一个偏僻村庄附近的一座农场。佐治亚州，长官。也许您听说过那地方？”
“是的。”斯文说，他在乌普萨拉曾经进修过一门“地区特色”课程，以便更好地胜任船长工作，“佐治亚州出产花生和猪肉。”
“还有人，”郝工补充道，“强壮又能干的人。您会发现，在每个前沿地带都有从佐治亚来的人，这与他们的实际人数有些不成比例。他们的声誉无人能及。”
“这些我都知道。”斯文嘟囔着，“福布斯是很优秀，可是这样的种族歧视——”
“福布斯算不上典型，”郝工说，“他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社群里长大的，远离美国主流社会。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社群，孕育并坚守着奇怪的风俗习惯。我还记得，在河南有个村子——”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斯文要是不打断郝工，他就要开始一段关于中国乡村生活的长篇大论了，“而且这根本算不上借口，随便什么地方的社群都还遗留着某类种族歧视情结。但每个人在进入地球上的主流社会生活的时候，都有责任摆脱这种情结。其他人都做到了，福布斯为什么不行？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自个儿的问题强加到我们头上？就没人教过他半点儿关于大合作的知识吗？”
郝工无奈地耸了耸肩，“船长，您愿意跟他谈谈吗？”
“好。等一下，我要先跟安卡聊聊。”
总工程师离开了舰桥。斯文继续沉浸在思考中，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进来。”
安卡走了进来。他是货运班长，身材高大匀称，黝黑的肤色犹如熟李子一般。他是位来自加纳的纯种黑人，弹得一手好吉他。
“我想，”斯文说，“你知道所有的情况了吧？”
“真是不幸，长官。”安卡说。
“不幸？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在这种情况下让飞船升空的风险你也清楚。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我们该出发了。要是没有无线电技师，我们就没法飞行。可我们也需要那个新船员。”
安卡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
斯文弹掉雪茄上足有一寸长的白色烟灰，“听着，安卡，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来这儿。”
“我猜得到，长官。”安卡说着咧嘴一笑。
“你跟福布斯最要好不过了，就不能劝劝他吗？”
“我试过了，船长，老天有眼，我都试过了。但佐治亚人那副德性，您也知道。”
“恐怕我不知道。”
“人是好人，长官，可倔得跟驴一样。一旦他们下定了决心，那就谁也没辙。这事儿我都跟福布斯聊了两天了，昨晚我还把他给灌醉了……不过完全是工作需要，长官。”安卡匆忙补充道。
“没事，你接着说。”
“我就像对自己儿子一样和他谈心，提醒他，我们这帮船员之间处得有多好，在各个港口玩得有多开心，大合作的感觉有多好。我对他说，‘听着，吉米，你要是再这么下去，就会把这些全给葬送了。你不希望这样，对吧？’我这么问他。长官，而他却跟婴儿一样哭得一塌糊涂。”
“但他还是不肯改主意吗？”
“他说他没法改，而且叫我不要再劝他了。说在整个银河系中，有一个种族，而且也只有这一个种族，他是没有办法与他们一起工作的，讨论这个毫无意义。他说要不然的话，他老爹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他还有没有可能改变主意？”斯文问道。
“我会继续努力的，但我觉得没戏。”
他离开了。斯文船长坐在那里，一只大手撑着下巴。他又瞥了一眼飞船上的精密计时钟。离发射只有不到三个小时了！
他拿起对讲机，要求接通发射场的控制塔。与主管人员联系上的时候，他说：“我想请求准许我们再多逗留几天。”
“斯文船长，我倒是真希望我能答应。”主管说，“但我们需要发射井。我们这儿一次只能接待一艘星际飞船。从卡莱约星来的一艘矿石飞船将在五个小时后抵达，他们的燃料恐怕也剩得不多了。”
“他们总是这样。”斯文说。
“跟你说说我们能怎么做吧。如果你的飞船遇到了严重的机械故障，我们可以找几台起重机，把你们飞船降到水平高度，再把它拖出泊位。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准备再次发射。”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会准时升空的。”他挂断了对讲机。他可不能容许自己的飞船就这样给搁置起来——毫无疑问，公司会剥了他的皮的。
但他还有一招可以用。虽然会惹人不高兴，但也只能这么做了。他站起身，扔掉已经燃尽的雪茄，大步走出了舰桥。
他来到飞船上的医务室。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坐着，把脚搁在书桌上，正在看一本三个月前的德国医学期刊。
“欢迎光临，头儿。想来点儿医用的白兰地吗？”
“可以啊。”斯文说。
年轻的医生从一个标有“沼泽热培养皿”字样的瓶子里倒了两杯可以小酌的量。
“干吗贴这个标签？”斯文问道。
“为了防止人们偷喝嘛。这样他们只好去偷厨师的柠檬汁了。”医生名叫伊扎克·魏尔金，是个以色列人，毕业于贝尔谢巴的那家新医学院。
“福布斯那件麻烦事儿你听说吗？”斯文问道。
“每个人都知道。”
“我想问问你，身为这艘飞船上的医务官，你以前有没有在福布斯身上发现过任何种族仇恨的迹象？”
“一点也没有。”魏尔金立即回答。
“你确定？”
“作为一个以色列人，我对于这类事情是相当敏感的。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完全的意外。当然了，我知道以后，还跟福布斯长谈了好几回。”
“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他为人诚实、能干、直率，还有点头脑简单。他保留了一些陈旧意识，主要是古老的传统。你也知道，大山里的佐治亚人还保持着众多这样的习俗，萨摩亚和斐济的人类学家对他们进行了大量的研究。难道你没读过《在佐治亚长大成人》或者《佐治亚山区社会风俗》吗？”
“我没有时间读这些东西，”斯文说，“管理这艘飞船已经把我的时间都占满了，更甭提去细究全体船员的个人心理了。”
“我看也是，头儿，”医生说，“不过，船上的图书室里有这些书，如果你想翻一下的话。我不知道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再教育是需要时间的。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个医务官，不是心理医生。但事实明摆着的：有那么一个种族，福布斯不会与之共事，这个种族会激发出他内心深处源远流长的种族仇恨。不巧得很，你这位新伙计正好就是那个种族的人。”
“那我就把福布斯留下，”斯文突然说，“通信官可以学习操作无线电。福布斯可以搭下一艘飞船回佐治亚。”
“我不建议这么做。”
“为什么不行？”
“福布斯很受大家欢迎。虽然他们觉得，这家伙也忒不讲理了，可要是他不在，他们这一路上又该不开心了。”
“那就更不和谐了，”斯文若有所思地说，“危险，太危险了。可是去他的，我又不能把新船员撂下不管。我也不会这么干。这不公平这艘船上到底谁说了算，我，还是福布斯？”
“这个问题挺有意思。”魏尔金评论。气冲冲的船长把酒杯朝他丢过去，他连忙飞快地低头躲过。
斯文船长来到飞船上的图书室，在那里，他匆匆浏览了《在佐治亚长大成人》和《佐治亚山区社会风俗》，没看到多少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他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表。离升空只剩两小时了！他急忙奔向导航舱。
舱内是金鼠。金鼠是个金星人，他坐在一张凳子上，检查着辅助导航设备。他一边用三只手握着六分仪，一边用他身上最灵巧的器官——也就是脚——在擦拭镜子。当斯文踏进舱门时，这个金星人立刻变成橙棕色，以示对权威的尊敬，然后才变回平时的绿色。
“一切都还好吧？”斯文问道。
“还行。”金鼠说，“当然了，除了福布斯的事。”他用的是手动发音器，因为金星人没有声带。起初，这些发音器会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但金星人已经对其进行了改造，如今，典型的金星人“嗓音”是一种天鹅绒般醇厚柔和的低语。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福布斯的事。”斯文说，“你不是地球人。实际上，你也不是人类。我琢磨着，说不定你对这件事另有看法，譬如说一些我忽略了的事情。”
金鼠沉思着，然后变成了灰色，这个颜色代表着“不确定”，“恐怕我帮不上多少忙，斯文船长。我们金星上从来没出现过种族问题，尽管您可能会认为斯克拉达跟这个情况有些类似——”
“不一样，”斯文说，“那个更像是宗教问题。”
“那我就想不出什么主意了。您试过跟那人讲道理吗？”
“其他人都试过了。”
“您的运气兴许会好一点儿呢，船长。作为权威的象征，您或许可以取代他心目中父亲的符号。有了这个优势，您可以帮他找出产生这种情绪的真实根基。”
“种族仇恨哪来的根基？”
“也许在抽象逻辑上是没有。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您可能会找到一个答案或一把通往要害的钥匙。试着找出福布斯害怕的事物。如果您能让他与自身的动机和现实的世界更好地联系起来，说不定他就会改变主意呢。”
“我会牢牢铭记这些教诲的。”斯文说，带着一股子金星人听不出来的嘲讽。
对讲里传来对船长的呼叫，是大副的声音：“船长！主控塔想知道您是否按原定时间发射。”
“按原计划不变，”斯文说，“确保飞船状态。”他放下了电话。
金鼠变成了鲜红色，金星人出现这颜色就等于人类挑起了眉毛。
“甭管是不是，我都倒大霉了。”斯文说，“谢谢你的建议，我现在就去找福布斯谈谈。”
“顺便问一下，”金鼠说，“那人是什么种族呢？”
“什么人？”
“福布斯不肯跟他合作的那个新人啊。”
“我他妈怎么知道？”斯文咆哮道，他的火气猛然间爆发了，“你觉得我坐在舰桥上是为了调查一个人的种族背景吗？”
“这可能会有用。”
“会有什么用？福布斯不肯共事的兴许是蒙古人、巴基斯坦人、纽约人或者火星人。我为什么要关心他那颗贫瘠病态的脑子里究竟讨厌哪种人？”
斯文匆匆离去，金鼠说：“祝您好运，斯文船长。”
在斯文走上舰桥时，詹姆斯·福布斯向他敬了个礼，尽管这在斯文的飞船上不算什么规矩。这位年轻的无线电技师笔挺地立正着，他身材高挑，发色浅黄，皮肤白皙，脸上长着雀斑，从头到脚都显出一种彬彬有礼、服从命令的气质，唯有深蓝色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坚毅的目光。
斯文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福布斯先开了口。
“长官，”他说，“我想让您知道，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极其羞愧。您一直是位好船长，长官，最棒的船长，咱们船上的气氛也一直很好。我觉得我这么做，简直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那你会重新考虑一下吗？”斯文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道。
“我也希望我能重新考虑，但是真的不行。您让我卸下来一只胳膊都行，船长，我身上的您随便要。”
“我不要你那只胳膊，我只想让你跟新来的船员一起工作。”
“就这一件事我没法答应。”福布斯伤心地说。
“你他妈到底为什么不行？”斯文咆哮起来，把运用心理战术的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福布斯说：“您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些佐治亚山区来的孩子。我老爸把我养大的时候就是这么教导我的，上帝保佑。我要是违背了老人那点小小的遗愿，那他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生的。”
斯文忍住没有骂出来，问道：“福布斯，你知道你这么搞，会把我置于什么处境吗？你说说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长官，安卡和我会离开飞船。长官，您缺人手总比船员不听话强。”
“安卡要跟你一起走？等一下！他又是对谁有意见啊？”
“不是针对谁，长官。但我们俩自打在‘斯特拉号’货运飞船上认识以来，已经做了差不多五年的船友了。我俩一向如影随形，不抛弃不放弃。”
斯文的控制面板上亮起了一盏红灯，表示飞船已经做好了发射准备。斯文置之不理。
“我不能让你们两个都离开飞船。”斯文说，“福布斯，你为什么不肯跟新人一起工作？”
“是种族原因，长官。”福布斯硬生生地说。
“听好了。你一直在我手底下工作，我是个瑞典人，这有什么让你觉得不痛快的地方吗？”
“一点儿也没有，长官。”
“医务官是个以色列人，领航员是个金星人，工程师是个中国人。咱们这些船员里头，俄罗斯人、纽约人、梅拉纳西亚人、非洲人，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所有种族、信仰和肤色的人，你跟他们都共事过。”
“那是当然。从孩提时代起，我们这些佐治亚人就希望能与各种不同的种族共事。我老爸教导我说，这是我们的传统。但我不会和布莱克一起干活。”
“布莱克是谁？”
“新来的那人，长官。”
“他是从哪儿来的？”斯文厌烦地问。
“佐治亚山区。”
这下，斯文还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他瞪着福布斯，福布斯也紧张地回瞪着他。
“从佐治亚州的山区来的？”
“是的，长官，我想应该离我出生的地方不算太远。”
“这个布莱克，他是白人吗？”
“当然了，长官，也是英格兰-苏格兰白人血统，跟我一样。”
斯文有种发现了新大陆的感觉，一个文明人从未涉足的新世界。他惊奇地发现，地球上的风俗习惯比银河系里的哪个地方都要古怪。
他对福布斯说：“跟我说说这个习俗吧。”
“我还以为人人都了解我们佐治亚山民呢，长官。在我生长的那片地方，我们一满十六岁，就会离开家，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去。我们的习俗教导我们，要跟所有的种族一起工作、一起生活……除了我们自己人以外。”
“哦。”斯文说。
“这个叫布莱克的新人也是个佐治亚山区来的白人。他本来应该仔细看一下飞船的花名册，就不应该来这艘飞船报到的。这都是他的错，真的，如果他选择无视这种习俗，那我也没办法。”
“可是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不跟本族人共事呢？”斯文问道。
“没人知道，长官。自从氢战以来，这种习俗就一直父子相传，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斯文紧紧盯着他，逐渐有了主意，“福布斯，你对黑人……有没有过什么感觉？”
“有啊，长官。”
“说来听听。”
“嗯，长官，我们佐治亚山民认为，黑人是白人天生的朋友。我的意思是，白人跟中国人、火星人之类的人也可以相处得很好，但黑人和白人之间有一些特别之处——”
“接着说。”斯文催促道。
“很难解释清楚，长官，就是说——唔，这两个种族的特质似乎很合得来，就跟配对的齿轮一样。黑人和白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
“那你知不知道，”斯文温和地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的祖先曾经觉得黑人是劣等人？他们曾经制定法律，阻止黑人与白人交往？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抛弃了偏见之后，他们依然长期保持这么做？事实上，直到氢战爆发，他们一直都这样做。”
“那是谎言，长官！”福布斯喊道，“对不起，我不是想说您是骗子，长官，可那不是真的。我们佐治亚人从来就——”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在历史书和人类学研究当中都有。你要是乐意看一看的话，我在飞船上的图书室里还有几本呢！”
“北方佬的书！”
“我也可以给你看南方人写的书。这是真事，福布斯，没什么好羞愧的。教育是个漫长而缓慢的过程。关于你的祖先，还是有很多值得骄傲的东西存在的。”
“就算这是真的，”福布斯犹豫不决地说，“那后来又是怎么回事呢？”
“《人类学》那本书里有写。你知道的，对吧，在战争中，一颗本来要轰炸诺福克的氢弹落在了佐治亚州。”
“是的，长官。”
“也许你不知道的是，那颗炸弹落到了所谓的‘黑人地带’中央，也有很多白人被炸死，但佐治亚州那片区域的黑人几乎全死光了。”
“这个我不知道。”
“现在，你必须相信我的话，在氢战之前就有种族骚乱，那时私刑泛滥，白人和黑人之间仇怨极深。忽然间，黑人都不见了——死了。这给白人心里造成了相当严重的负罪感，尤其在一些相对偏僻的社群当中。一些比较迷信的白人相信，他们在精神上对这种大规模灭绝负有责任。这对他们打击很大，因为他们对信仰非常虔诚。”
“如果他们恨黑人的话，那又为什么会内疚呢？”
“他们不恨黑人，关键就在这儿！他们虽然担心异族通婚、经济竞争和等级制度的改变，但他们并不憎恨黑人。恰恰相反。他们始终觉得真相就是，他们比‘自由派’的北方人更喜欢黑人，这很是自相矛盾。”
福布斯点点头，努力思索着。
“在你们那样一个与世隔绝的社群里，这就衍生出了离乡工作的习俗，人们跟其他所有种族共事，但除了本族人。罪恶感是这一切的根源。”
汗珠沿着福布斯长有雀斑的脸颊滚落下来。“我无法相信。”他说。
“福布斯，我跟你撒过谎没有？”
“没有，长官。”
“那么，如果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你相信我吗？”
“我……我试试看吧，斯文船长。”
“现在，你已经知道这种习俗产生的原因是什么了，那你可以跟布莱克一起工作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能试试看吗？”
福布斯咬着嘴唇，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船长，我试试看吧。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过我可以试一下。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您和大家伙儿，可不是因为您说的这些话。”
“试试看吧，”斯文说，“我要你做的只是试试。”
福布斯点点头，匆匆离开了舰桥。斯文立即通知主控塔，表示他正在为发射做准备。
在底下的船员宿舍里，福布斯被介绍给了新人布莱克。新来的人身材高大，黑色头发，显然很不自在。
“你好。”布莱克说。
“你好。”福布斯说。两人都试探地摆出了一副准备握手的姿势，但终究没能握到一起去。
“我来自庞培附近。”福布斯说。
“我来自阿尔米拉。”
福布斯闷闷不乐地说：“差不多就在隔壁啊。”
“对，恐怕是的。”布莱克说。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福布斯痛苦地蹦出一句：“我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他抬腿就要走开。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转过身，脱口问道：“你是纯种的白人吗？”
“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布莱克回答，“我有八分之一的切诺基血统，从我母亲一方继承来的。”
“切诺基啊？”
“没错。”
“哎呀，哥们儿，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认识一个来自阿尔塔哈奇的切诺基人，名叫小坐熊汤姆。你不会和他是亲戚吧？”
“不认识，”布莱克说，“我可从来都不认识任何切诺基人。”
“好吧，不用放在心上。他们打一开始就该告诉我你是个切诺基人的。来，我带你去找你的铺位吧。”
飞船升空几小时后，这个情况才报告给斯文船长，他彻底懵了。怎么可能？他问自己，八分之一的切诺基血统怎么会让人变成切诺基人呢？另外那八分之七难道不更说明问题吗？
他最后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美国南方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即使是最好的飞船也会发生事故，这是不证自明的公理，而普通飞船则根本无法幸存下来。
知道了这点，知道了这些，我们就能理解斯文船长此刻的感受了。离起飞只剩下四个小时，他却被告知无线电技师福布斯不肯跟新来的成员搭档工作。
福布斯还没见过这位新人，也压根儿不想见，听人说起他的事就够了。福布斯解释说，这并非针对个人，他之所以拒绝合作，纯粹是种族方面的原因。
“真有这样的事吗？”当总工程师带着这个消息来到舰桥时，斯文船长问道。
“完全属实，长官。”郝工程师说。他是位小个子广东人，扁平脸，黄皮肤。“我们本来想自行处理这件事的，但福布斯就是不让步。”
斯文船长一屁股坐在带有软垫的座椅上，深感震惊。他原先还以为种族仇恨早就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一个例子，他的诧异之情无异于亲眼见到渡渡鸟、恐鸟[. 曾经分布于新西兰的一种巨鸟，大约在19世纪50年代灭绝]或是蚊子。
“时至今日，居然还有种族歧视！”斯文说，“难以想象，这太荒谬了。这就跟告诉我有人在村庄里用火刑烧死异教徒，或者威胁要用钴弹发动战争差不多。”
“他之前从未有过什么种族主义的迹象。”郝工说，“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飞船上资历最老的船员了，”斯文说，“有没有跟他讲道理，劝他改变态度？”
“我都跟他聊了好几个小时了，”郝工说，“我跟他说，我们中国人恨了日本人几个世纪，反过来日本人也一样。既然为了‘大合作’，我们都能克服彼此的反感，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管用吗？”
“一点儿也不管用，他说这根本不是一码事。”
斯文恶狠狠地咬掉雪茄头，点起雪茄，吞云吐雾了一阵，“得，要是在我的船上发生这样的事，我可倒大霉了。我还是另找一个无线电技师吧！”
“这可不太容易，长官，”郝工说，“在这么个地方。”
斯文皱眉沉思。他们如今是在蒂斯卡娅II星上，这是位于南星河边远地带的一颗不大的前哨行星。他们刚刚卸完一船的机器零件，并在这里载上公司安排的替补船员，而他却无辜地成了祸端。蒂斯卡娅II星上倒是有许多训练有素的人员，但他们都是水力学、采矿和其他相关领域的专家。这个星球上唯一的无线电技师很是享受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在这娶妻生子了，还在风景优美的城郊买了栋房子，他是绝不会考虑离开此地的。
“荒唐，真是荒唐透顶。”斯文说，“我饶不了福布斯，我也不会丢下这个新人。这不公平，何况公司多半会为此把我给炒了。这么做没错，完全正确。一个船长就应该解决自己飞船上的问题。”
郝工郁闷地点了点头。
“这个福布斯是哪儿的人？”
“他来自美国南部山区一个偏僻村庄附近的一座农场。佐治亚州，长官。也许您听说过那地方？”
“是的。”斯文说，他在乌普萨拉曾经进修过一门“地区特色”课程，以便更好地胜任船长工作，“佐治亚州出产花生和猪肉。”
“还有人，”郝工补充道，“强壮又能干的人。您会发现，在每个前沿地带都有从佐治亚来的人，这与他们的实际人数有些不成比例。他们的声誉无人能及。”
“这些我都知道。”斯文嘟囔着，“福布斯是很优秀，可是这样的种族歧视——”
“福布斯算不上典型，”郝工说，“他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社群里长大的，远离美国主流社会。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社群，孕育并坚守着奇怪的风俗习惯。我还记得，在河南有个村子——”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斯文要是不打断郝工，他就要开始一段关于中国乡村生活的长篇大论了，“而且这根本算不上借口，随便什么地方的社群都还遗留着某类种族歧视情结。但每个人在进入地球上的主流社会生活的时候，都有责任摆脱这种情结。其他人都做到了，福布斯为什么不行？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自个儿的问题强加到我们头上？就没人教过他半点儿关于大合作的知识吗？”
郝工无奈地耸了耸肩，“船长，您愿意跟他谈谈吗？”
“好。等一下，我要先跟安卡聊聊。”
总工程师离开了舰桥。斯文继续沉浸在思考中，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进来。”
安卡走了进来。他是货运班长，身材高大匀称，黝黑的肤色犹如熟李子一般。他是位来自加纳的纯种黑人，弹得一手好吉他。
“我想，”斯文说，“你知道所有的情况了吧？”
“真是不幸，长官。”安卡说。
“不幸？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在这种情况下让飞船升空的风险你也清楚。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我们该出发了。要是没有无线电技师，我们就没法飞行。可我们也需要那个新船员。”
安卡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
斯文弹掉雪茄上足有一寸长的白色烟灰，“听着，安卡，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来这儿。”
“我猜得到，长官。”安卡说着咧嘴一笑。
“你跟福布斯最要好不过了，就不能劝劝他吗？”
“我试过了，船长，老天有眼，我都试过了。但佐治亚人那副德性，您也知道。”
“恐怕我不知道。”
“人是好人，长官，可倔得跟驴一样。一旦他们下定了决心，那就谁也没辙。这事儿我都跟福布斯聊了两天了，昨晚我还把他给灌醉了……不过完全是工作需要，长官。”安卡匆忙补充道。
“没事，你接着说。”
“我就像对自己儿子一样和他谈心，提醒他，我们这帮船员之间处得有多好，在各个港口玩得有多开心，大合作的感觉有多好。我对他说，‘听着，吉米，你要是再这么下去，就会把这些全给葬送了。你不希望这样，对吧？’我这么问他。长官，而他却跟婴儿一样哭得一塌糊涂。”
“但他还是不肯改主意吗？”
“他说他没法改，而且叫我不要再劝他了。说在整个银河系中，有一个种族，而且也只有这一个种族，他是没有办法与他们一起工作的，讨论这个毫无意义。他说要不然的话，他老爹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他还有没有可能改变主意？”斯文问道。
“我会继续努力的，但我觉得没戏。”
他离开了。斯文船长坐在那里，一只大手撑着下巴。他又瞥了一眼飞船上的精密计时钟。离发射只有不到三个小时了！
他拿起对讲机，要求接通发射场的控制塔。与主管人员联系上的时候，他说：“我想请求准许我们再多逗留几天。”
“斯文船长，我倒是真希望我能答应。”主管说，“但我们需要发射井。我们这儿一次只能接待一艘星际飞船。从卡莱约星来的一艘矿石飞船将在五个小时后抵达，他们的燃料恐怕也剩得不多了。”
“他们总是这样。”斯文说。
“跟你说说我们能怎么做吧。如果你的飞船遇到了严重的机械故障，我们可以找几台起重机，把你们飞船降到水平高度，再把它拖出泊位。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准备再次发射。”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会准时升空的。”他挂断了对讲机。他可不能容许自己的飞船就这样给搁置起来——毫无疑问，公司会剥了他的皮的。
但他还有一招可以用。虽然会惹人不高兴，但也只能这么做了。他站起身，扔掉已经燃尽的雪茄，大步走出了舰桥。
他来到飞船上的医务室。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坐着，把脚搁在书桌上，正在看一本三个月前的德国医学期刊。
“欢迎光临，头儿。想来点儿医用的白兰地吗？”
“可以啊。”斯文说。
年轻的医生从一个标有“沼泽热培养皿”字样的瓶子里倒了两杯可以小酌的量。
“干吗贴这个标签？”斯文问道。
“为了防止人们偷喝嘛。这样他们只好去偷厨师的柠檬汁了。”医生名叫伊扎克·魏尔金，是个以色列人，毕业于贝尔谢巴的那家新医学院。
“福布斯那件麻烦事儿你听说吗？”斯文问道。
“每个人都知道。”
“我想问问你，身为这艘飞船上的医务官，你以前有没有在福布斯身上发现过任何种族仇恨的迹象？”
“一点也没有。”魏尔金立即回答。
“你确定？”
“作为一个以色列人，我对于这类事情是相当敏感的。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完全的意外。当然了，我知道以后，还跟福布斯长谈了好几回。”
“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他为人诚实、能干、直率，还有点头脑简单。他保留了一些陈旧意识，主要是古老的传统。你也知道，大山里的佐治亚人还保持着众多这样的习俗，萨摩亚和斐济的人类学家对他们进行了大量的研究。难道你没读过《在佐治亚长大成人》或者《佐治亚山区社会风俗》吗？”
“我没有时间读这些东西，”斯文说，“管理这艘飞船已经把我的时间都占满了，更甭提去细究全体船员的个人心理了。”
“我看也是，头儿，”医生说，“不过，船上的图书室里有这些书，如果你想翻一下的话。我不知道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再教育是需要时间的。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个医务官，不是心理医生。但事实明摆着的：有那么一个种族，福布斯不会与之共事，这个种族会激发出他内心深处源远流长的种族仇恨。不巧得很，你这位新伙计正好就是那个种族的人。”
“那我就把福布斯留下，”斯文突然说，“通信官可以学习操作无线电。福布斯可以搭下一艘飞船回佐治亚。”
“我不建议这么做。”
“为什么不行？”
“福布斯很受大家欢迎。虽然他们觉得，这家伙也忒不讲理了，可要是他不在，他们这一路上又该不开心了。”
“那就更不和谐了，”斯文若有所思地说，“危险，太危险了。可是去他的，我又不能把新船员撂下不管。我也不会这么干。这不公平这艘船上到底谁说了算，我，还是福布斯？”
“这个问题挺有意思。”魏尔金评论。气冲冲的船长把酒杯朝他丢过去，他连忙飞快地低头躲过。
斯文船长来到飞船上的图书室，在那里，他匆匆浏览了《在佐治亚长大成人》和《佐治亚山区社会风俗》，没看到多少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他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表。离升空只剩两小时了！他急忙奔向导航舱。
舱内是金鼠。金鼠是个金星人，他坐在一张凳子上，检查着辅助导航设备。他一边用三只手握着六分仪，一边用他身上最灵巧的器官——也就是脚——在擦拭镜子。当斯文踏进舱门时，这个金星人立刻变成橙棕色，以示对权威的尊敬，然后才变回平时的绿色。
“一切都还好吧？”斯文问道。
“还行。”金鼠说，“当然了，除了福布斯的事。”他用的是手动发音器，因为金星人没有声带。起初，这些发音器会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但金星人已经对其进行了改造，如今，典型的金星人“嗓音”是一种天鹅绒般醇厚柔和的低语。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福布斯的事。”斯文说，“你不是地球人。实际上，你也不是人类。我琢磨着，说不定你对这件事另有看法，譬如说一些我忽略了的事情。”
金鼠沉思着，然后变成了灰色，这个颜色代表着“不确定”，“恐怕我帮不上多少忙，斯文船长。我们金星上从来没出现过种族问题，尽管您可能会认为斯克拉达跟这个情况有些类似——”
“不一样，”斯文说，“那个更像是宗教问题。”
“那我就想不出什么主意了。您试过跟那人讲道理吗？”
“其他人都试过了。”
“您的运气兴许会好一点儿呢，船长。作为权威的象征，您或许可以取代他心目中父亲的符号。有了这个优势，您可以帮他找出产生这种情绪的真实根基。”
“种族仇恨哪来的根基？”
“也许在抽象逻辑上是没有。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您可能会找到一个答案或一把通往要害的钥匙。试着找出福布斯害怕的事物。如果您能让他与自身的动机和现实的世界更好地联系起来，说不定他就会改变主意呢。”
“我会牢牢铭记这些教诲的。”斯文说，带着一股子金星人听不出来的嘲讽。
对讲里传来对船长的呼叫，是大副的声音：“船长！主控塔想知道您是否按原定时间发射。”
“按原计划不变，”斯文说，“确保飞船状态。”他放下了电话。
金鼠变成了鲜红色，金星人出现这颜色就等于人类挑起了眉毛。
“甭管是不是，我都倒大霉了。”斯文说，“谢谢你的建议，我现在就去找福布斯谈谈。”
“顺便问一下，”金鼠说，“那人是什么种族呢？”
“什么人？”
“福布斯不肯跟他合作的那个新人啊。”
“我他妈怎么知道？”斯文咆哮道，他的火气猛然间爆发了，“你觉得我坐在舰桥上是为了调查一个人的种族背景吗？”
“这可能会有用。”
“会有什么用？福布斯不肯共事的兴许是蒙古人、巴基斯坦人、纽约人或者火星人。我为什么要关心他那颗贫瘠病态的脑子里究竟讨厌哪种人？”
斯文匆匆离去，金鼠说：“祝您好运，斯文船长。”
在斯文走上舰桥时，詹姆斯·福布斯向他敬了个礼，尽管这在斯文的飞船上不算什么规矩。这位年轻的无线电技师笔挺地立正着，他身材高挑，发色浅黄，皮肤白皙，脸上长着雀斑，从头到脚都显出一种彬彬有礼、服从命令的气质，唯有深蓝色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坚毅的目光。
斯文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福布斯先开了口。
“长官，”他说，“我想让您知道，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极其羞愧。您一直是位好船长，长官，最棒的船长，咱们船上的气氛也一直很好。我觉得我这么做，简直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那你会重新考虑一下吗？”斯文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道。
“我也希望我能重新考虑，但是真的不行。您让我卸下来一只胳膊都行，船长，我身上的您随便要。”
“我不要你那只胳膊，我只想让你跟新来的船员一起工作。”
“就这一件事我没法答应。”福布斯伤心地说。
“你他妈到底为什么不行？”斯文咆哮起来，把运用心理战术的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福布斯说：“您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些佐治亚山区来的孩子。我老爸把我养大的时候就是这么教导我的，上帝保佑。我要是违背了老人那点小小的遗愿，那他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生的。”
斯文忍住没有骂出来，问道：“福布斯，你知道你这么搞，会把我置于什么处境吗？你说说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长官，安卡和我会离开飞船。长官，您缺人手总比船员不听话强。”
“安卡要跟你一起走？等一下！他又是对谁有意见啊？”
“不是针对谁，长官。但我们俩自打在‘斯特拉号’货运飞船上认识以来，已经做了差不多五年的船友了。我俩一向如影随形，不抛弃不放弃。”
斯文的控制面板上亮起了一盏红灯，表示飞船已经做好了发射准备。斯文置之不理。
“我不能让你们两个都离开飞船。”斯文说，“福布斯，你为什么不肯跟新人一起工作？”
“是种族原因，长官。”福布斯硬生生地说。
“听好了。你一直在我手底下工作，我是个瑞典人，这有什么让你觉得不痛快的地方吗？”
“一点儿也没有，长官。”
“医务官是个以色列人，领航员是个金星人，工程师是个中国人。咱们这些船员里头，俄罗斯人、纽约人、梅拉纳西亚人、非洲人，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所有种族、信仰和肤色的人，你跟他们都共事过。”
“那是当然。从孩提时代起，我们这些佐治亚人就希望能与各种不同的种族共事。我老爸教导我说，这是我们的传统。但我不会和布莱克一起干活。”
“布莱克是谁？”
“新来的那人，长官。”
“他是从哪儿来的？”斯文厌烦地问。
“佐治亚山区。”
这下，斯文还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他瞪着福布斯，福布斯也紧张地回瞪着他。
“从佐治亚州的山区来的？”
“是的，长官，我想应该离我出生的地方不算太远。”
“这个布莱克，他是白人吗？”
“当然了，长官，也是英格兰-苏格兰白人血统，跟我一样。”
斯文有种发现了新大陆的感觉，一个文明人从未涉足的新世界。他惊奇地发现，地球上的风俗习惯比银河系里的哪个地方都要古怪。
他对福布斯说：“跟我说说这个习俗吧。”
“我还以为人人都了解我们佐治亚山民呢，长官。在我生长的那片地方，我们一满十六岁，就会离开家，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去。我们的习俗教导我们，要跟所有的种族一起工作、一起生活……除了我们自己人以外。”
“哦。”斯文说。
“这个叫布莱克的新人也是个佐治亚山区来的白人。他本来应该仔细看一下飞船的花名册，就不应该来这艘飞船报到的。这都是他的错，真的，如果他选择无视这种习俗，那我也没办法。”
“可是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不跟本族人共事呢？”斯文问道。
“没人知道，长官。自从氢战以来，这种习俗就一直父子相传，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斯文紧紧盯着他，逐渐有了主意，“福布斯，你对黑人……有没有过什么感觉？”
“有啊，长官。”
“说来听听。”
“嗯，长官，我们佐治亚山民认为，黑人是白人天生的朋友。我的意思是，白人跟中国人、火星人之类的人也可以相处得很好，但黑人和白人之间有一些特别之处——”
“接着说。”斯文催促道。
“很难解释清楚，长官，就是说——唔，这两个种族的特质似乎很合得来，就跟配对的齿轮一样。黑人和白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
“那你知不知道，”斯文温和地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的祖先曾经觉得黑人是劣等人？他们曾经制定法律，阻止黑人与白人交往？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抛弃了偏见之后，他们依然长期保持这么做？事实上，直到氢战爆发，他们一直都这样做。”
“那是谎言，长官！”福布斯喊道，“对不起，我不是想说您是骗子，长官，可那不是真的。我们佐治亚人从来就——”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在历史书和人类学研究当中都有。你要是乐意看一看的话，我在飞船上的图书室里还有几本呢！”
“北方佬的书！”
“我也可以给你看南方人写的书。这是真事，福布斯，没什么好羞愧的。教育是个漫长而缓慢的过程。关于你的祖先，还是有很多值得骄傲的东西存在的。”
“就算这是真的，”福布斯犹豫不决地说，“那后来又是怎么回事呢？”
“《人类学》那本书里有写。你知道的，对吧，在战争中，一颗本来要轰炸诺福克的氢弹落在了佐治亚州。”
“是的，长官。”
“也许你不知道的是，那颗炸弹落到了所谓的‘黑人地带’中央，也有很多白人被炸死，但佐治亚州那片区域的黑人几乎全死光了。”
“这个我不知道。”
“现在，你必须相信我的话，在氢战之前就有种族骚乱，那时私刑泛滥，白人和黑人之间仇怨极深。忽然间，黑人都不见了——死了。这给白人心里造成了相当严重的负罪感，尤其在一些相对偏僻的社群当中。一些比较迷信的白人相信，他们在精神上对这种大规模灭绝负有责任。这对他们打击很大，因为他们对信仰非常虔诚。”
“如果他们恨黑人的话，那又为什么会内疚呢？”
“他们不恨黑人，关键就在这儿！他们虽然担心异族通婚、经济竞争和等级制度的改变，但他们并不憎恨黑人。恰恰相反。他们始终觉得真相就是，他们比‘自由派’的北方人更喜欢黑人，这很是自相矛盾。”
福布斯点点头，努力思索着。
“在你们那样一个与世隔绝的社群里，这就衍生出了离乡工作的习俗，人们跟其他所有种族共事，但除了本族人。罪恶感是这一切的根源。”
汗珠沿着福布斯长有雀斑的脸颊滚落下来。“我无法相信。”他说。
“福布斯，我跟你撒过谎没有？”
“没有，长官。”
“那么，如果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你相信我吗？”
“我……我试试看吧，斯文船长。”
“现在，你已经知道这种习俗产生的原因是什么了，那你可以跟布莱克一起工作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能试试看吗？”
福布斯咬着嘴唇，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船长，我试试看吧。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过我可以试一下。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您和大家伙儿，可不是因为您说的这些话。”
“试试看吧，”斯文说，“我要你做的只是试试。”
福布斯点点头，匆匆离开了舰桥。斯文立即通知主控塔，表示他正在为发射做准备。
在底下的船员宿舍里，福布斯被介绍给了新人布莱克。新来的人身材高大，黑色头发，显然很不自在。
“你好。”布莱克说。
“你好。”福布斯说。两人都试探地摆出了一副准备握手的姿势，但终究没能握到一起去。
“我来自庞培附近。”福布斯说。
“我来自阿尔米拉。”
福布斯闷闷不乐地说：“差不多就在隔壁啊。”
“对，恐怕是的。”布莱克说。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福布斯痛苦地蹦出一句：“我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他抬腿就要走开。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转过身，脱口问道：“你是纯种的白人吗？”
“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布莱克回答，“我有八分之一的切诺基血统，从我母亲一方继承来的。”
“切诺基啊？”
“没错。”
“哎呀，哥们儿，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认识一个来自阿尔塔哈奇的切诺基人，名叫小坐熊汤姆。你不会和他是亲戚吧？”
“不认识，”布莱克说，“我可从来都不认识任何切诺基人。”
“好吧，不用放在心上。他们打一开始就该告诉我你是个切诺基人的。来，我带你去找你的铺位吧。”
飞船升空几小时后，这个情况才报告给斯文船长，他彻底懵了。怎么可能？他问自己，八分之一的切诺基血统怎么会让人变成切诺基人呢？另外那八分之七难道不更说明问题吗？
他最后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美国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