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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行径

埃迪·金特罗在哈默曼的万国陆海军剩余军用物资仓库折扣店里购买了一副双筒望远镜——“最优质货品,只收现金,不退不换”。他早就想拥有一副质量真正过硬的双筒望远镜,因为他希望凭借这玩意儿,看到些原本无缘得见的景致。具体点说,他是想瞧一瞧他这间精装房对面的肖万阿穆斯公寓里那些女孩子脱衣服。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虽然金特罗心里不肯承认,但他其实是在寻找那全情投入在视野当中的一刻,当这世界的一部分突然被框入镜中,照得透亮,让被镜头放大和延伸的双眼得以在原本枯燥的庸常世界中找到新奇感和戏剧性。
顿悟的时刻永远不会长久,很快,你又会再度被平日习以为常的事情所淹没。但仍有希望,无论是一件小玩意、一本书还是一个人。这些事物终将彻底改变你的生活,让你摆脱自身那无法言说的沉默悲伤,并最终容许你亲眼目睹你一直知其存在、却无缘得见的奇观。
双筒望远镜装在一只坚固的木盒里,盒上印有这样的文字:“弗吉尼亚州,匡蒂科,海军陆战队,第二十二分队。”下方则印有“限制发放”字样。其实只要能亲手打开一个这样的盒子,就已经值回了金特罗花掉的那十五点九九美元了。
盒子里装了几片聚苯乙烯泡沫和几袋硅胶,最底下才是那副望远镜。金特罗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望远镜——镜筒居然四四方方而非圆形,上面还刻着许多难以理解的刻度。镜身上有个标签,上写“实验品。严禁带出测试室。”
金特罗举起望远镜,镜身沉甸甸的,能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咔啦作响。他摘下镜头上的塑料保护罩,望向窗外。
然而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晃了晃望远镜,又听到里面传来咔嗒咔嗒的响声,望远镜里头肯定不知是棱镜、透镜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松掉了,不过这么一晃之后,松脱的零件肯定已然归位,因为突然之间,他就能看见了。
他正望着马路对面的肖万阿穆斯公寓,那座庞然大物。他的视野异常清晰,仿佛自己正站在楼外不过约十英尺远的地方。他迅速地扫视了一眼离得最近的公寓窗户,但什么好戏也没瞧见。这是七月里一个炎热的周六下午,大概女孩子们都跑到海滩上去了,金特罗猜想。
他转动着聚焦旋钮,感觉就像是自己正在移动似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只脱离了身体的眼睛,骑在变焦镜头上,移动到了距离公寓墙壁更近的地方:五英尺,然后一英尺,他都能看见白色水泥外墙上细小的瑕疵,以及铝合金窗框上的砂孔。他停下来,欣赏了一番这不同寻常的景象,随即又极轻地转动了一下旋钮。那堵墙在他眼前赫然放大,接着突然之间,他完全穿过了墙壁,站在一间公寓里。
他大吃一惊,连忙放下望远镜,好好冷静了一下让自己找找北。
当他再次透过望远镜往外看的时候,却还是跟刚才一样——他似乎是在一间公寓里。他瞥见了什么东西正向另一侧移动,他想找到那东西,结果那零件又开始咔嗒咔嗒响,接着望远镜中就变成漆黑一片。
他转过身,拧动望远镜,那零件咔嗒咔嗒来回移动着,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见。他把望远镜搁到小餐桌上,听到一声柔和的闷响,于是他弯下腰去看了看。显然,那透镜或棱镜已然重新归位,因为他又能看见了。
他决定不再冒险去动它,免得那零件又出故障。他把望远镜搁在桌上,自己跪下来,把眼睛凑到镜片后面,透过望远镜看去。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灯光昏暗的公寓,窗帘拉上了。有个印第安人坐在地板上,或者说更像是打扮成印第安人的男子。那是个瘦骨嶙峋的金发男人,戴着羽毛头饰,穿着饰有珍珠的鹿皮鞋、流苏鹿皮裤和皮衬衫,还有一支步枪。他手持步枪,做出射击的姿势,瞄准了房间一角的某个东西。
印第安人旁边,一个身穿粉色长衬裙的胖女人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正指手画脚地打电话。
金特罗看得出,印第安人手里是把玩具枪,长度约有真家伙的一半。
印第安人继续朝房间一角射击,而那女人则一直对着电话讲个不停,还一边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印第安人停止了动作,转向那女人,把枪递给她。女人放下电话,拿起靠在椅子上的另一支玩具枪,又递给了印第安人。然后她捡起他的枪,开始重新装子弹,一次装一个假想的弹夹。
印第安人迫不及待地再次飞快开火。他那张面容憔悴的脸绷得紧紧的,仿佛正只手保护着自己的部落向加拿大撤退。
突然,那印第安人似乎听到了什么。他转头往肩后望去,一脸的惊慌失措。他突然转过身,挥舞着手里的枪,摆出开枪的姿势。那女人也看了一眼那边,惊讶地张大了嘴。金特罗想瞧瞧他们到底在看什么,但小桌子晃了一下,望远镜咔嗒一响,又成了一片空白。
金特罗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刚刚得以一窥独处之人在无人旁观时的所作所为。这既令人兴奋,又让他觉得困惑,因为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印第安人是个疯子,而那个女人是他的看守吗?还是说,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在玩某种无害的游戏?或者他刚才看到的是个病态杀手,正在苦练本领;这个枪手会在一个星期、一个月或一年之后买上一支真正的步枪,射杀活生生的人,直到自己被干掉?还有,最后发生了什么?究竟是看手势猜字谜游戏的一部分,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他所能做的,就是再看看从望远镜里还能瞧见些什么。
计划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他更加小心翼翼了。让望远镜保持稳定至关重要。小餐桌摇晃得太厉害,不能再把望远镜放在上面。他决定用矮咖啡桌代替。
然而这一次,望远镜并没有起作用。他拿着望远镜摇来摇去,能听到那松脱的零件咔啦乱响。有点像那种玩具,你必须把一粒小钢球弄进某个洞里,只不过区别在于,他既看不见球,也看不见洞。
试了半小时,仍然没有成功,他放下望远镜,抽了支烟,喝了罐啤酒,然后重新摇晃起望远镜来。他听到那零件结结实实落回原位的声音,然后才轻轻将望远镜放到椅子上。
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他出了一身汗,于是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弯下腰向望远镜中看去。他以最轻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对焦旋钮,视野随即越过街道,穿过了肖万阿穆斯公寓的外墙。
此刻,他眼前是一间白、蓝、金三色装饰的阔大客厅。一对俊男靓女坐在一张细长的沙发上,他们都穿着特定时代的服装。少女一袭蓬松翻卷的曳地长裙,领口直开到她小巧浑圆的胸脯上,头上是一圈圈的长卷发。男子则身穿一件黑色长外套、一条浅灰色及膝裤和一双纯白长袜,白衬衫上绣有蕾丝花边,头发上扑了粉。
少女正被那男子的话逗得咯咯大笑。男子将腰弯得更低,凑近亲吻了她。她先是略微僵了片刻,然后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颈。
突然间,两人又分开来,因为此时屋内又走进三个人,一身黑衣,头套黑色蒙面袜,身佩长剑。他们身后紧跟着第四个人,但金特罗看不清。
年轻男子一跃而起,从墙上摘下一把剑。他与那三人缠斗在一起,围着沙发打转,此时少女吓得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四个人步入了他的视野之中。那人身材高大,衣着浮夸,指间上镶有宝石的戒指闪耀着亮光,颈上挂着钻石吊坠,头戴一顶白色假发。看到他时,少女倒吸了一口气。
那青年举剑刺中其中一人的肩膀,令那人动弹不得,然后他轻轻一跃,跳上沙发,以防另一人在他身后偷袭。他以一敌二,还明显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势,第四人观察了片刻,然后从马甲内抽出一柄匕首,抬手一掷,刀柄正中那青年额头。
青年摇摇晃晃向后退去,其中一个蒙面人猛冲而至,剑尖正中他的胸膛,剑身弯起,然后又即刻挺直,已然扎进了肋骨之间。青年望着刺中他的剑,愣了一会儿终于倒下,鲜血从白衬衫里喷涌而出。
少女晕倒了。第四个人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个蒙面男子扛起那少女,另一个则扶起受伤的同伙。一行人全都离开了房间,只留那青年在抛光的镶木地板上血流成河。
金特罗挪动了一下望远镜的方向,想看看是否跟得上其他人的步伐;结果松脱的零件又咔嗒一响,望远镜随即漆黑一片。
金特罗热了罐汤,若有所思地盯着望远镜,思索刚才看到的情形。这一定是某一幕戏剧场景的排练……但是那一剑刺得太以假乱真了,地上的青年看起来受伤也很严重,兴许已经死了。
不管到底怎么回事,他都有幸窥见那些陌生人生活中的私密时刻。他刚刚见证了另一桩别人令他看不穿猜不透的行为。
知道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让他激动得眩晕,仿佛自己变成了天神。
唯一让他头脑冷静下来的是,这种上帝视角的可持续性十分不靠谱。望远镜是坏的,有个至关重要的零件松动了,所有的神迹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
他想过要把望远镜拿到什么地方去修理一下。但他心里清楚,最后他拿回来的多半只是一副平凡无奇的望远镜,就算视野清晰,但他从里面也只能看见平凡无奇的东西,不可能指望透过坚墙,看到什么奇怪而隐秘的行径。
他又透过望远镜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他拿起望远镜,摇来摇去,能听到松动的零件翻翻滚滚,但望远镜里仍然是一片黑暗。他继续晃动个没完,渴望能看到下一个奇迹。
那零件突然又落回了原位。这次,金特罗没有再冒险,直接把望远镜搁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他在望远镜旁躺下,把头偏向一边,试着透过其中一侧镜筒看去。但是这个角度不对,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轻抬了抬望远镜,但那零件又动了一动,他连忙又小心翼翼地放下。镜中仍然有光线闪过,但无论他如何将头转来转去,也无法将视线与镜片对齐。
他琢磨了一会儿,只想到一个办法可以摆脱困境。他站起身,叉开腿站在望远镜上方,弯下腰,头顶向下,俯身望去。现在他倒是能透过望远镜看见了,可这姿势根本撑不住。他只好直起腰,重新开始思索。
他有主意了。他把鞋一脱,跨到望远镜上方,用头顶倒立。他反复折腾了好几次,眼睛才对准了合适的位置,然后他双脚撑在墙上,终于找到了稳当的姿势。
他眼前是肖万阿穆斯公寓里的一间大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装潢得十分现代,陈设着昂贵的家具,没有窗户,采用了间接照明。
整间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壮硕男人,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浅黄色木桌后,显然是在沉思。
金特罗将办公室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包括办公桌上那块小小的红木牌:“总监办公室。问题止于此[. 美国总统杜鲁门的名言]。”
总监站起身,走向用一幅油画遮挡起来的壁式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伸手进去,取出一只比鞋盒略大的金属盒。他拿着盒子走回桌边,从衣袋里掏出把钥匙,把盒子上的锁打开。
他揭开盒盖,取出包裹在红色丝绸里的一个物件,又揭开绸布,把那物件摆放在桌上。金特罗见那是一只猴子的雕像,质地似是黑黝黝的火山岩。
不过,这只猴子看起来颇为奇特,有四只胳膊、六条腿。
然后,总监打开桌上一个锁着的抽屉,取出一根长棍,放在猴子的腿上,用打火机点燃。
油乎乎的黑烟冉冉升起,总监开始绕着猴子跳起舞来。他的嘴唇翕动着,金特罗猜测他在唱歌或是念咒。
这种仪式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然后黑烟开始凝聚成形。不久,那团黑烟就变成了与猴子一模一样的形态,但大小却跟人差不多,呈现出一个由黑烟和魔咒凝成的邪恶物体。
黑烟怪(金特罗胡诌的名字)的四只手中,有一只擎着个包裹,他把这包裹递给总监,对方伸手接过,深深鞠了一躬,急忙跑到桌旁,扯开包裹,一大堆纸张如瀑布般溢出桌面。金特罗看见里面有一捆一捆的钱,以及成堆的版印纸张,看起来像是股票。
总监勉强从钞票堆边抽身而起,再度向黑烟怪深深一鞠,跟他说了句什么。黑烟怪的嘴动了动,总监答了句话。他们似乎是在争论。
然后,总监耸耸肩,再鞠一躬,走到对讲机旁,按动了一个按钮。
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带着记事本和铅笔走进房间。她看见了黑烟怪,张大了嘴,似乎是在尖叫。她跑到门口,却没能打开门。
她转过身来,看见黑烟怪向她飘来,将她吞没。
整个过程中,总监一直在数那些堆积如山的钱,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管不问。但是,当黑烟怪的脑袋里冒出一股明亮的光芒,四只毛茸茸的胳膊把绝望挣扎着的女人拉到他身边时,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就在此时,金特罗的颈部肌肉再也撑不住了。他倒在地上,把望远镜撞到了一旁。
他能听到那松脱的零件来来回回咔嗒作响,然后发出了结结实实的咔嗒一声,好像已经落进了最后的位置。
金特罗爬起来,双手按揉着脖子。他刚才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或者他看到了什么隐秘的魔法,仅为少数人所知,并借此保住他们的财富——或许又是一桩不为人知且不可思议的人类行径?
他不知道答案怎样,但他知道自己至少还得再欣赏一回镜中幻象。他再度倒立于地,向望远镜中看去。
好了,他看见了!他眼前是一间乏善可陈的精装公寓。屋里有个顶着啤酒肚的瘦子,大约三十来岁,光着膀子,头朝下倒立着,套着袜子的双脚抵在墙上,正盯着搁在地板上的一副双筒望远镜,镜头瞄准的是一堵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望远镜中的正是他自己。
他坐倒在地,突然感到恐惧。因为他发觉,他也只不过是人类这大马戏团里的另一个表演者,刚刚完成了自己的一场表演,就像刚才他看见的其他人一样。但是看表演的又是谁呢?谁才是真正的观察者?
他把望远镜转了一圈,向物镜看去。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双眼,直到其中一只慢慢向他眨了一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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