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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击》写于1994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不列颠的子民们依然被欧洲一体化所困扰,而塞浦路斯人因在地中海下发现了石油这样巨大的财富,令希腊人和土耳其人更热衷于争夺这个不幸被分裂的岛屿的未来。我也希望读者们可以持久地看到F.U.首相顽强的劣根性具备着跨越时代的永恒性。

  “我们谁都免不了一死,与其在世上偷生苟活,拖延日子,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去死。”

  ——威廉·莎士比亚《尤利乌斯·恺撒》

  1956年,塞浦路斯的特罗多斯群山。

  这是五月的一个下午——特罗多斯山区最温馨的季节。大雪封山的日子已经远去,再过几天,地中海的似火骄阳会把大山变成炙热的铁板。此时,春天的空气里浸润着浓郁的松香味,飘浮着高大松林因枝叶摩擦产生的习习风声,听上去好像海浪正在扑打布满鹅卵石的沙滩。尽管地中海远在几英里之外,但这小小的塞浦路斯岛还是能听到微弱的浪花声。

  在生机盎然的季节里,即便是山区,也是遍地美景。在春天的这几周里,由风化而脱落的岩石碎屑构成的土地会变成鲜花的宝库——挺拔的紫红剑兰,血红色的罂粟,还有那金黄的香雪球,据说古时候人们用这种花的叶子和黄色花瓣入药,治疗疯狂症。

  然而,什么都挡不住即将爆发的疯狂举动,它就发生在这鲜花遍野的山谷中。

  乔治很快就十五岁零九个月了,他抽打着毛驴沿山路向这美景走来。他的脑子又飘游到女人的胸部去了。最近这段日子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好像只想这一样东西,因此无法入睡,记不住母亲说的任何一句话。只要一见到女人,他就傻呆呆地盯着人家的乳沟,还会脸红。女人的那个地方就像吸铁石,具有强大的磁场,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保持礼貌,目光还是会被直勾勾地吸过去。但是她们的长相如何,他好像怎么也记不住,好像哪怕有朝一日跟一个掉光了牙的老巫婆结婚也不在乎,只要她还有乳房。

  为了避免神经失常,或者更惨的,被送进修道院,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干件大事。一定要干!并且要在他十五岁零九个月之前干,虽然只剩两个星期时间就要到了。

  他感到饥饿。在上山的途中,他和十三岁半的弟弟尤里皮兹停下来去打劫一个名叫克罗利兹的干瘦老太婆蜂箱里的蜂蜜。她的眼珠像鸟儿一样犀利刻薄,手指扭曲而恐怖。无论他们过去是否偷了她的蜂蜜,她总在指责他们抢劫了她。这一次他们丢脸了,偷蜜不成却彻底声誉扫地,她的正义算是得到了伸张。乔治为了偷蜂蜜专门带着香烟,企图借烟雾把蜜蜂熏跑。因为还不会抽烟,他差点让烟给憋死了。他向自己保证,很快就学会吸烟,一旦学会,他一定要再来打劫一次。或许这样,晚上他才能安然入睡。

  很快,跌宕起伏的峭壁就被甩到了身后,峭壁的岩石上长着几棵衰老的橄榄树。他们已在远离村庄两公里的高山上了,还要再攀爬两公里山路。光线开始变得柔和,大约两个小时后天就要黑了,乔治想在天黑前返回家。

  他又狠狠给了驴子一下。驴子背负着沉重粗糙的木托和鼓鼓囊囊的托兜,磕磕绊绊地走在碎石密布的山路上,受此重击后,这畜生用它们这一族的传统方式表达了不满:撂下东西就跑了。

  “别压坏我的校服,狗东西!”尤里皮兹警觉地跳起来大声骂道。但太晚了,如果他不穿校服上学,就会受到皮肉之苦。看来即使在贫穷的山区,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

  他们看到枪了,两支司登冲锋枪。在托兜的底部用布口袋裹着,这正是他们要给大哥送去的,里面还有一些其他的补给。乔治非常羡慕与五名埃奥卡队员一起躲在深山里的大哥。

  埃奥卡是塞浦路斯民族斗争组织的简称,他们已花了一年时间,企图以武力炸开大不列颠统治者封闭的殖民脑瓜,实现塞岛独立。对某些人而言,他们是恐怖主义分子;对另外的人而言,他们是争取民族解放的战士;而在乔治的眼里,他们是伟大的爱国者。除性器官外,他全身的每一个部分都愿意加入他们,与国家的敌人战斗。但是最高指挥部不许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参战。他想虚报年龄,可是没用,这个村里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他母亲是在1939年圣诞节前的某个夜晚怀上他的。那时,对德国的战争刚开始几个月,他的大伯乔治志愿参加了英军的塞浦路斯团。像很多塞族年轻人一样,他希望为欧洲自由而战,战争一旦胜利,自己就会获得自由。欢送大伯的晚会通宵达旦,既有丰盛的美食又有亲情爱情,他就是那个夜晚爱的结晶。

  乔治大伯再也没有回来。

  年轻的乔治有很多事情要做。从未见过面的大伯是他的偶像,由于他才十五岁零九个月,无法以英雄的步伐前进,所以只能做些送信或送补给的小事。

  “你真摸过佤苏胸部的那个了?说真的,乔治。”

  “当然,蠢货。好几次呢!”乔治自吹道。

  “什么感觉?”

  “像香蜜瓜,软软的小肉瓜。”乔治大声说,同时用手做出一个圆形。他还想发挥想象力,可不知该怎么描述了。佤苏仅允许他摸了摸她胸口附近有扣子的地方,没有他期待的那种柔软水果感。佤苏平胸上的乳头,摸上去像李子的硬核。

  尤里皮兹咯咯地笑了,根本不相信。“你没有摸,是吧?”他戳穿道。乔治感到他精心编造的故事无法圆场了。

  “摸了。”

  “没摸。”

  “浑球儿。”

  “蒙鬼去吧!”

  顶嘴的尤里皮兹扔出一块石头,乔治跳了起来,一脚不稳,跌跌撞撞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精心编织的梦碎了一地。尤里皮兹发出了一阵稚气而粗野的尖声欢笑,激荡在山谷间,如同带着酸气的瀑布,冲刷着哥哥的自尊心。乔治感到难堪,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夺回旗手的尊严。突然,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乔治解开驴身上其中一个托兜的绳子,把手伸进去,在柑橘的下面、熏肉的边上,手指碰到了圆柱形的包裹。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来,然后又拿出一个小包裹。在一块巨石的阴影下,他把两个包裹放在铺满松针的地上,轻轻地打开了。尤里皮兹惊愕地张开了嘴。这是他第一次跑交通线,他不知道驴驮的兜里装的是什么。现在,他眼前明明白白地摆着一支暗灰色的斯特恩冲锋枪,枪托被改成了折叠式,便于走私携带,枪边上摆着三个弹夹。

  乔治对这支冲锋枪所起到的效果感到满意。大哥一周前曾教过乔治如何组装:手一甩,将折叠枪托固定,装上弹夹,几秒钟,他就把这支轻型斯特恩冲锋枪搞定了。他又将第一颗子弹顶入枪膛,这样就可以随时开枪了。

  “这里面随便哪支枪我都会用,你会吗?”乔治的权威重新树立起来了,他感到舒服了很多。他把枪夹在胳膊肘上,端成战斗姿态,向山谷中搜索瞄准,假装打出一梭子弹,似乎已经有成千上万的敌人倒下了。他又对准毛驴,用口哨声“突突突”模仿射击声。驴子不理睬自己的“厄运”,继续咀嚼着一口硬硬的草。

  “让我来一下,乔治,该我了。”弟弟恳求道。

  乔治像指挥官一样摇了摇头。

  “那我就把你和佤苏的事情告诉每一个人。”尤里皮兹开始讨价还价了。

  乔治吐了口唾沫。他喜欢弟弟,尽管他才十三岁半,却跑得比村里任何人都快,喷嚏打得比谁都响。同时,尤里皮兹也比他同龄的伙伴狡猾,比他们更会讹诈。乔治不知尤里皮兹会怎样向别人讲他和佤苏的事,就他目前脆弱的情感状态,任何一丁点风声都犹如惊雷。他把枪递了过去。

  尤里皮兹的手紧紧握住裹着胶皮把手的地方,无知地用手指扣动了扳机。枪响了!连续五发子弹,吓得他惊慌地把枪扔到了地上。

  “注意!”乔治猛地叫喊起来。但太晚了,枪声吓得毛驴惊恐地吼了一声,便沿着山路躲到二十米外相对安静的地方吃草去了。

  这种斯特恩九毫米冲锋枪的主要优势是轻巧灵活和快速连发,但威力不是很猛,瞄准率也不高,回流声却很大。特罗多斯山区里跌宕起伏的群山从奥林匹斯主峰向四周辐射出去,逐渐消失在远方的氤氲中。在这水晶般透明的空气里,声音会像海燕一样展翅飞翔。斯特恩冲锋枪“哒哒”的清脆响声被英军的巡逻队听到了;更为糟糕的是,在乔治或者尤里皮兹毫无感觉的情况下,巡逻队已经接近了枪响的地方。

  山的两边响起了搜索的喊叫声。乔治跳起来想把毛驴牵回来,可为时已晚。百米之外,在他们下方,一个穿着卡其布军装、戴着苏格兰高地无边帽的士兵越走越近。他端着一支303式英军步枪,朝他们走来。

  尤里皮兹先跑了。乔治擦了擦冲锋枪和两盒弹夹,晚走了点。他们朝树木更密集的地方逃去。荆棘拉扯着他们的腿脚,心跳和急促的喘息声遮住了追赶他们的声音。他们一直跑到无路可跑的地方,卧倒在一块岩石上,两双充满了野性的眼睛对视着,眼中写满了恐惧,肺部也在急促地起伏。

  尤里皮兹首先平静下来,气喘吁吁地说:“毛驴丢了,妈妈会杀了我们的。”

  往上爬了一会儿,他们磕磕绊绊地躲进一个岩石坑里,周边是巨大的石块。他们决定就藏在这里,趴卧在巨石坑的底部,将胳膊相互搭在对方的肩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要是他们抓住了咱们怎么办,乔治?用鞭子抽我们?”尤里皮兹听到过很多梦一般杂乱的传说:英军鞭笞他们认为帮助埃奥卡组织的男孩子,四个士兵分别按住四肢,第五个士兵用一根裂开缝的细竹竿抽打。与学校的任何惩罚都不同,因为在学校受惩后还能站起来走路。而被英国士兵惩罚完以后,还能爬起来就算是幸运的了。

  “他们会折磨我们,要我们说出这些枪送到什么地方,人藏在哪儿。”乔治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悄悄耳语。他俩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还是在冬天下雪前,邻村有一个埃奥卡队员的隐藏地被发现了,八个人在攻击中被砍死。第九个人还未满二十岁,上周在尼科西亚的监狱被绞死了。

  他们都想到过大哥。

  “我们绝不能被他们抓到,乔治。抓了也绝不能说。”尤里皮兹很冷静,讲到了事情的关键。他总比乔治沉着些,在家族里最有智慧的人眼中,他是最被看好的一个。家里人已谈到暑假后让他去首都的潘基里恩学校读书,以后当个老师,甚至成为殖民政府的公务员。当然,前提是殖民政府还存在。

  他们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连蚂蚁和苍蝇都顾不上挥赶了,恨不能把自己融入到滚烫的岩石里去。过了十二分钟,有声音传来。

  “他们消失在那边的岩石里了,报告中士,连根头发都不见了。”

  乔治觉得很恐惧,好像膀胱被什么爪子抓住了,他竭力控制着。他有些恼怒,担心自己会暴露。尤里皮兹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

  从岩石那边的声音判断,又有两三个士兵赶到,与三十米外的第一个士兵和中士会合了。

  “你说是孩子,麦克弗森?”

  “就两个,有一个还穿着校服,中士,全穿着短裤,不可能伤害我们。”

  “从驴身上找到的补给来看,他们能够给人造成足够的伤害。那里有枪械、雷管,甚至还有用一段铁管子制作的土手雷。我们要立刻抓住这两个小崽子,麦克弗森?”

  “这些婊子养的很可能溜了,中士。”一阵靴子的声音,“我去看一下。”

  靴子的声音接近他们了,地上厚厚的松针和树枝残屑嘎吱嘎吱地响了。尤里皮兹紧紧咬住上嘴唇,紧抓住乔治的手给自己壮胆。当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乔治突然感到自己长大了,有了勇气。他是哥哥,这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他的错,他必须承担。

  他掐了掐弟弟的脸蛋,说:“等我们回去,我会告诉你怎么用剃须刀。”他笑了,“我们一起去见佤苏,好吗?”

  他爬到岩石坑的边缘,头放得很低,把冲锋枪伸到岩石外,闭上了眼睛。他开枪了,直到把弹夹打空。

  乔治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寂静。有那么一会儿,静得心脏不跳了,脉搏没了,鸟鸣没了,风也突然没了,松树叶子的沙沙声没了,渐行渐近的靴子声没了。一切都沉寂了,直到中士低沉的声音出现。

  “上帝呀,我们得去叫那个该死的指挥官了。”

  他们说的指挥官正是弗朗西斯·尤恩·厄克特,少尉,二十二岁。他推迟了大学学业,先服兵役,是所谓通过实践获得教育成功的典范。而在军官餐厅的口碑中,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役。的确,他被派往塞浦路斯驻扎的几个月里几乎没有任何战役。他渴望战斗,谁都知道他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急切地找机会来证明一下自己。然而一切总让他感到沮丧。他的上司只想证明自己有慢性便秘,谨慎地拒绝了任何让连队出风头的机会。而埃奥卡恐怖分子到处制造爆炸、屠杀,甚至活烧那些所谓的叛徒。这些人被烧得像火球一样在村子的街道上乱滚,用来杀鸡儆猴。厄克特的连队却只顾忙着在营区里挖茅坑,而不是将恐怖分子从躲藏的狐狸洞里掏出来。这个星期连长休假去了,厄克特负责指挥,战术发生了变化。他的士兵这个下午进行了隐蔽搜索,爬了四个小时的山路。这个战术似乎起了作用。

  当打破寂静的第一声枪响时,“机会来了”的冲动差点挤爆了他的血管。他正坐在山下两英里处一个村庄中停放的奥斯汀-潜普越野吉普车里等待。车子没用十五分钟就开到了山上,最后的几百米,他以跳跃般的步伐接近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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