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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水金笔正对着布扎·皮特,像军事法庭上士兵手中怒视的剑。厄克特递过一页纸,放到笔的旁边,说:“杰弗里,我想让你给我写封信,由我来口述。”
像冻僵在冰原上的人一样,布扎·皮特机械而僵硬地开始写信。
“尊敬的首相。”
厄克特开始口述。
“我非常抱歉地告诉您,我一直与一位已婚女人保持着性关系,她是我选区党主席的太太……”
布扎·皮特抬起头,哀求地看着他,但是厄克特点头示意他继续写。
“另外,她指控我利用政府部长掌握的机密信息去交换低价房产牟利,这不仅违背了部长行为守则,而且触犯刑事法律。
“另起一行,杰弗里。
“在我向您郑重地保证这些指控完全是无稽之谈之时,考虑到这些流言……”
布扎·皮特停了下笔,扬了扬疑虑的眉毛。
“我除了递上辞呈别无选择。”
死亡执行令。一声悲惨的抽泣从桌面传来。
“杰弗里,签名。”这支笔成了惩罚的工具,“但是不能写日期。”
一丝希望的曙光,一道缓期执行令。布扎·皮特按要求做了后,挣扎着露出一丝笑意。厄克特拿回信纸,仔细审读后,塞到办公桌的抽屉里了。然后他把声音压低成耳语,像是要把地窖的最后一丝气体挤走。
“你这个令人不齿的白痴!你怎敢用你那令人作呕的丑事陷我的政府于危境呢?你不适合加入弗朗西斯·厄克特的内阁。”
“我非常难过,感激……”
“我创造了你,在人生绝境时给你一条出路。”
“永远感激……”
“你永远不要忘记。”
“绝对不会!但……但是,弗朗西斯,我们怎么应付我的选区主席?”
“我也许能救你一命。他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坦南特。”
“我见过他?”
“去年您访问我的选区时,他曾与您耳语谈旅游补助金的事情。”
厄克特一直盯着布扎·皮特,缓慢地拿起了电话,“给我接新博尔登地区的理查德·坦南特先生。”
他们静静地等着电话。不到两分钟,电话接进来了。
“坦南特先生吗?我是唐宁街的弗朗西斯·厄克特。还记得我们去年见过面,愉快地谈论过旅游业吗?是的,你解释得非常清楚。这样,我想与你谈一点完全保密的事。这有点不合规矩,但是我碰到一点了情况。你知道自己被提名进入政治和公众服务的表彰名单了吗?”
他显然不会知道。
“不,你不该知道,这类事情应该保密。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想与你本人私下里谈谈。我刚刚看了名单,坦率地说,你对党的贡献很大,你应该得到比表彰更高的荣誉——一个骑士爵位。问题是,名额严格限制,需要等候。我很希望你获得‘骑士’,坦南特先生,但这就意味着你或许要再等十八个月。当然,如果你想要的话,也可以马上得到这个小一点的荣誉。”
通话热情洋溢,而他的眼神却冰冷地责备着一口气都不敢喘的布扎·皮特。
“好,你还是愿意等。我完全理解。但是你知道在没有封爵之前必须守口如瓶。这期间不会影响你和坦南特夫人来唐宁街参加招待会。那好。”
一个不自然的胜利的微笑。
“最后一点,这些事情要通过一个资格审评委员会。他们会一个一个地调查,确保候选人家里的储藏室里没有骷髅,确保没有会导致爵位吊销的尴尬事件,以及其他类似的荒唐事。原谅我要问一个问题,由于你是我亲自提名的,我想知道目前你可能会有……”
稍等了片刻。
“很高兴听到这些。我必须重复如果万一任何有损你荣誉的风声透露出去……但是党永远知道你是可以信赖的。理查德爵士,我十分感激。”
放下电话,他咯咯地笑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吧!古老的骑士圆桌开局总会让棋法有效的,给他们一个骑士爵位,就有了共同的目标,因此他们就永远和我们同舟共济了。如果运气好,他至少会封口十八个月,或许永不开口。”
杰弗里·布扎·皮特刚要模仿首相的亲密友善之态,厄克特便转身恶狠狠地说:“现在滚出去,不要指望我还会为你再做什么。”
布扎·皮特站了起来,膝盖明显地颤抖着。他问:“这次,您为什么要帮我,弗朗西斯?”
台灯罩里折射出飘渺的阴影,涂在厄克特的脸上,掠走了他全部的活力。一只眼球似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眼窝,里面是无限的黑洞。
“因为,弗朗西斯·厄克特,也只有弗朗西斯·厄克特才能决定部长们在他的内阁里何时走,何时留,而不是某个来自新博尔登的发蔫绿乌龟。”
“我懂了。”原来他还以为自己具备某种不可替代的价值。
“因为我拥有你的今天、明天,想保留多久就多久。只要我一弹指头,你就要随时飞奔起来,无论是扑向敌人的喉咙,还是投入自己的坟墓,不能提一点条件,要绝对忠诚。”
“那是必须的,弗朗西斯。您已经得到了。”他转身想走。
“最后一件事,杰弗里。”
“还有?”
“把笔还给我。”
有些人乐意平息风波,但我更乐意火上浇油。
要不是窗外炙热的太阳和桌子上又黑又浓的小杯咖啡,这种配置简单的家具和拼版艺术品风格的办公室,会让人以为身在斯德哥尔摩那俯瞰海港的老城区。浅色橡木书架上的大部分书籍是土耳其文的,屋里有两个黧黑色皮肤的男人,颇像办公桌后全家福照片中的成员。
“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赶到尼科西亚?”
“只有笨蛋才不急盼这样的好消息呢。”
两人真有点正儿八经会谈的气氛,毕竟他们全都是CEO式的大人物。一个是亚喀——土耳其国家石油公司董事长;另一个叫纽厄斯——塞浦路斯岛土耳其族共和国政治领袖。可事情并不因为石油大亨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同性恋者而政治家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大块头变得简单,而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语言和幽默。都市人与岛民之间通常是有差异的,差异之大远远超过了土耳其本土与塞浦路斯岛五十海里的距离。奥斯曼帝国统治了塞浦路斯一个多世纪,使得文化和观念之间的差异增大了。大陆土耳其人总是假装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来佑护岛上的土耳其族居民——1974年他们派遣所谓的表兄弟入侵塞岛,把他们从希腊极端分子手里解救出来并割走了岛的三分之一土地。在那些混乱日子的某个时刻,土族塞浦路斯岛民发现他们突然面对着希腊族的刺刀,随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但是土耳其的安卡拉政府却认为那是他们的一个州。
该是脱离他们的时候了,纽厄斯·穆罕默德再一次告诫自己。一千多年来,大陆土耳其人、大陆希腊人以及帝国主义英国人都干涉过、破坏过塞岛,把塞岛当成为一口为野心解渴的井。他们已经把它吸干了,把这座曾经充满老式友善和百万蝴蝶的岛变成了政治戈壁滩。
或许他们无法走进往日仙境,重回过去,那时双圆顶的教堂和笔尖式的清真寺和谐共存。这一切应该由我们自己改变,是塞浦路斯人自己决定命运的时候了,是实现和平的时候了。问题是实现的是谁的和平?
“我非常荣幸地向您提供一份国际地震勘探公司调查报告的草案,这份近期在相关海域勘测的报告,将会在几天后公布。”石油大亨从轻巧的皮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呈放在纽厄斯面前,纽厄斯顺手翻阅起文件。里面全是彩色地图和地震横截面的波纹,附带着他无法理解的技术性语言。
“别把我当海龟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亚喀猛地拽了一下丝绸衬衣的袖子说:“没什么可说的。正如所预料的,地震勘探表明塞浦路斯的海底有很多岩石,岩石下面……还是岩石。恐怕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眼球。”
“我真觉得无可奈何了。”
亚喀在捉弄他,他湿润的嘴唇上藏着一个保留的笑容,“但是总统先生,我有第二份报告,这可是除了我之外,国际地震勘探公司以及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
“现在,您也知道了。”他递过一份很薄的红色文件夹,上面有土耳其国家石油公司的徽标。
“你是说……希腊人不知道?”
“愿我的五脏六腑先游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吧。”
“这里说的是……”
“塞浦路斯海域有一个地质断层,它令海床的地质层表面向岛的西北部倾斜。该领域的地质层里的确藏有油母岩。此断层让所有的油都聚集在一个坑里了……就是这里。”他探过身子,用戴有珠宝的手指点戳着纽厄斯正在审视的结构图。
“该死的,会在这里!”
“绝对没错。”
亚喀修剪整齐的指尖指着的地方,目前已经被称为“沃特灵水域”。这正是希族和土族塞浦路斯人谈判代表们争夺的海域,也是那个英国法学教授率领的法律仲裁小组目前要解决的问题。
纽厄斯感觉肠道里钻进了一群惊恐万分的蠕虫。他花了多年时间来摆正和平的天平,一毫一厘地反复平衡。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否要把这成吨的岩石放到天平上去,要石油或不要石油。实现和平对他来说很重要。他要让他一无所有的希族人民得到很多东西:和平、国际地位、真正的独立、繁荣富强,这很可能给他自己带来诺贝尔和平奖。所有这些只需给出一点土地和一片无用海域,可能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他用一只宽厚的大手揉搓着黧黑的下巴。“储存量多大?”他问道,每个字好像都会耗掉一颗牙。
“或许有十亿桶。”
“我明白了。”他说道,其实他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吧,现在石油国际现货标价大约每桶二十美金,开采成本约为每桶五美金。笼统点来说,大约值一百五十亿美金。”
石油大亨用小狗呜咽般的声音谈起了土耳其兄弟的手足情谊,他的公司应该得到优惠待遇,竭力哄劝与他签订合同。纽厄斯闭上了眯着的眼睛,好像要隔开这种污秽,其实却在盘算着如何选择。这是一个机会,给他创造了一个改变历史的机会——可以改变过去塞浦路斯人之间的相互仇视,让自己的儿子不再生活在充满了恐惧的土地上。到了孙子那一代,就可能是不同的生存环境了。
这个世界会原谅他破坏和平进程吗?他的人民会原谅他放弃价值一百五十亿美元的原油吗?如果没有抓住这两样,他能原谅自己吗?
定了,不再争辩了。
“亚喀董事长,我想我们要这些岩石。”
“纽厄斯总统,我也以为我们应该如此。”
* * *
亚曼·哈基姆感到自己很招眼,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西装,却还有点小,显得有些笨拙,在时髦和自信的巴黎圣奥诺雷街区里颇有些不入流之感。然而,他提醒着自己,他不是为了服装秀才到这里来的。
他原来想在伊斯坦布尔进行交换,一个人很容易在那里彤云密布的人海中消失。后来又觉得,尽管那里有迷宫一样的露天剧场和集市,却到处都是当局的告密者,而且他只要一抬胳膊肘,就可能碰到熟人,风险极高。对这么重要的事,他不相信运气。曾有一次,他借故去安塔利亚开能源会议,其实是与人事部一个叫什丽芙的年轻适婚女人幽会,她渴望与老男人在一起,他们共度了两个春宵,令他吃惊的是隔壁房间居然被他的邻居包了。上帝,两个男人都为偷腥而来,于是发誓互相保密。因此,他觉得自己的国家里无处不是窥视的目光,而他要办的事远比偷猎艳福更重要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