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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是首相。但很明显,按照某些人的逻辑,我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不会待太久的首相,马上要走的首相。”
“噢,天啊!”麦金托什的肩膀塌落下来,定制的西装像是挂着的麻袋,人突然缩小了。他抬起眼睛寻找救世主,看到的却只有幡条式的窗帘,它们守卫在廊道高大的拉窗旁边,颜色像波尔多的红葡萄酒,或者不如说像血,他的血。此刻应该把傲慢、已经说过的话以及自尊吞到肚子里去。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说:“我的主编们好像非常可恶地误判了您,首相。您看起来依然对职责很敏锐,对工作充满热情。我会马上纠正他们的错误。我可以向您保证,今后只有对您各方面的智慧充满崇高敬意的主编才会被允许在我麾下的报刊内工作。”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厄克特一直没有说话。他嘴唇紧抿,抿得越来越细,很像会咬人的甲鱼那带皱纹的尖嘴,眼睛里闪着爬行动物般恶毒的火星,那是一种可以让麦金托什切身体会到伤害的欲念。这一幕通常出现在孩子的噩梦里,麦金托什能尝到自己的恐惧。
“好吧。”他的嘴唇终于张开了,“你可以走啦。”厄克特已要转身离开,垂头丧气的麦金托什刚走了一步,厄克特突然又转过身来补充了最后一句话,脸上露出那种久经实践的笑容,像是刚刚洗浴后那样鲜亮。
“顺便说一下,贾斯珀,你理解,对吧?所有这些,都是公事,绝不针对任何个人。”
说完,厄克特走了。
希腊人有一部英雄史诗般的历史,却从没有人知晓他们的未来在哪儿。
这是一群老男孩的外出之夜,通常是都是亢奋、喧闹、粗俗的,几乎无交际礼节,更不要说是遵守教会的规矩了。谁也没料到塞浦路斯的马里恩主教和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大使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塞浦路斯主教是神职人员的新品种之一,他们仅在自己的宗教里寻求正统合法性。
“欢迎,大使里最大的大使。”身着黑色教士长袍的主教展开了双臂,欢笑着迎接他。英国外交官休·马丁进来时,坐在主教边上的四个人都站了起来,三个人隐退到一边。第四个人如同主教一样粗壮,却更高大,他是主教的兄弟,名叫迪米特里。
“很高兴您能来,在天恩眷顾下,您一定会享受我的球队大胜之夜。”在与主教的寒暄中,两位笑而不语的女子端上了酒和手抓食品。
“你有球队,你的天恩?”马丁轻松地问道。
“是的。”主教以极为认真的语调回答,“我拥有球队。当然,是以主教辖区的名义。这是把天父的慷慨转给众生的好方式,您不这么认为吗?”
恰在此时,成千上万拥挤在尼科西亚马卡里奥斯体育场的球迷爆发出一阵热烈喊声,二十二名球员排队入场了。球迷们用震耳欲聋的跺脚声高兴地迎接他们出场。塞浦路斯杯决赛即将开始。
体育场高处一个包间的角落里,手机响了,一个身着西装的助手对着话筒低声私语。马丁重新观察此地。虽说他新近调到塞浦路斯首都任职,但已听说过性格外向的西奥菲勒斯(即马里恩主教),仅有四十多岁,已拥有了一个帝国,他不仅控制思想灵魂,而且控制着钱袋——一家报纸、两个酒店、几个主编,还有有一伙政客和一个客观上来说岛上最好的葡萄园。但是马丁没有听说过他有足球队。显然,对这个受过哈佛商学院教育、衣着整洁的宗教领袖,还有很多需要去了解的。
那台转起来带着声音的电扇保证了包厢里的空气通畅,这点让这位英格兰人满意。世界上有些国家的首都好像选错了地方,尼科西亚就是其中之一。它躲在凯里尼亚山脉后广阔的美索奥利亚平原上,既无波涛翻滚的海风,也缺清爽的山风。进入五月,高温和汽车尾气就在这里形成令人窒息的热气压。此时马卡里奥斯体育场已成了接近沸点的水泥大汽锅,汗水和狂热一起奔流在拥挤的观众们脸上。然而身着遮足主教长袍的西奥菲勒斯居然非常冷静。他很有范儿地给坐在身后的助手下达指示。据介绍说,他们都是神学教师,可根据他们在电话中说的话判断,他们也同样精通恶神世界的贪欲敛财法术。他的兄弟迪米特里手指动个不停,舌头不停地舔着嘴角,看上去高度神经质;只有他并排坐在主教和大使身边,其余的人全都坐在后排的椅子上,除了那个一声不吭站在门边的警卫。马丁想,自己的腋下都汗水淋漓,一个满身裹满了布的人居然会不出汗?他判断,可能是他们一起喝的甜味很重的酒让他有点发了狂。
球赛顽强地进行着,球员们忍受着高温和偶尔爆发的紧张气氛。马丁以外交方式表达了鼓励欣赏之意,迪米特里的手势语言却露出了焦躁不安,他嘎嘎发声的手关节和拍击着的手掌也代表了包厢里所有的塞浦路斯人。此时,赛场内气氛紧张,跌跌撞撞的球员顽强地带球过人,强行闯过对方防守。只有主教没有任何反应,他貌似专心地剥着开心果的壳, 然后准确无误地把壳掷入附近的一个碗里。一个快速切入,突然的机会,场上情绪高涨,举旗,越位,又一个暂停。外面响起跺脚声、揶揄声,以及一片混乱的哨声。从布满装饰性褶皱的主教长袍里面伸出来一根手指,很像从黑暗的巨大地洞里逃出来的一只粉色小兔。
“把领队找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一个心灵世界保持着永生和平静的人却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急迫,一个神学士消失在门外。
此时离半场结束还有一刻钟,然而不到五分钟就传来了敲门声,一位兴奋的身穿运动服的男人获准进来。他立即给面前的主教深度鞠躬。因为不熟悉东正教的方式,所以马丁很不习惯,好像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儿,主教才把他的右手伸出,让领队吻了一下他的戒指。
“科斯塔,”主教一边与领队说话一边起身了,“这是上帝的球队,而你却让他们以老太太的动作踢球。”
“我为此道歉,向上帝的朋友——主教您道歉。”领队嘟囔道。
主教的声音提高了,仿佛是在警告广大听众正面临下地狱的危险。“没有进球,上帝的工作是无法完成的,大地也不会开口把对手吞下。他们的左后卫转身速度如同牛车,把埃里维亚兹放到他身边,从他身后过去,可以进球。”
领队犹如被鞭子抽了一下,一脸痛苦。
“如果我们赢了,奖你一辆新的奔驰车。”
“谢谢您,谢谢您,啊,圣洁的礼物!”他再一次弯腰亲吻他的戒指。
“如果我们没有赢,你们坐公共汽车回去。”
领队像不小心弄洒了汤的服务员一样被赶走了。
马丁尽量把自己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掩盖起来。这分明像是剧场舞台的剧情,不知这表演是为了娱乐他还是娱乐领队,他完全搞不懂了。他对足球没有兴趣了,但对这个身着奇异黑色长袍的幽灵越来越好奇。他看起来不仅控制着灵魂的命运,还掌控着足球杯决赛的命运,犹如地狱的门卫决定着绝望的堕落者的希望。“你对足球很认真。”马丁评论道。
主教从长袍的褶皱里拿出一包烟来,几乎在助手打着火的同时,他就消失在一阵蓝色的烟雾中。马丁在想是否这是娱乐的第二部分——让他见证基督升天。牧师重新抬起头来时,呈现的却是一个恶作剧的笑脸。
“我亲爱的马丁先生,上帝赋予的灵感。偶然需要来点额外的积极性才好帮助他工作。”
“我真诚地希望,阁下,我从来没有什么原因让你对我特别关爱。”
“我们会是最棒的朋友。”他开怀大笑。一个女孩又给他们的杯子添满了酒,她长得真漂亮。主教西奥菲勒斯举起了杯子。“厄运属于上帝和塞浦路斯的仇敌。”
他们俩都一饮而尽。
“哦,马丁先生,有件小事我想向你提出来……”
* * *
“对啦,还有另外一件小事我要提出来,麦克斯。”
此时麦克斯威尔·斯坦布鲁克感到他真心喜欢这个人。弗朗西斯·厄克特站在内阁会议室的窗边,犹如照片里的超级舰队元帅在瞭望中指挥舰队出海。斯坦布鲁克来到首相办公室还不超过二十分钟,此前,他主管的农业、渔业和食品部的办公室的私人秘书焦急不安地告诉他立即赶到唐宁街首相府。
“索尼娅,什么事?”
“我不知道,部长,我真不知道。”
斯坦布鲁克坚信政府就是文官们悄悄玩弄诡计的地方,他们躲在木偶后面扯线绳来蒙骗人。所以,他对任何说“不知道”或表示无能为力的文官立刻表示出不可思议的厌恶。他会向文官们扔回——确切讲是狠狠地甩回去——各种文件报表,外加一顿劈头盖脸的粗俗脏话。为此,他在整个白厅臭名昭著,背地里被称为农渔食品部的恶棍。因此,权力走廊里的很多人都希望看到他的报应,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现在那个时刻到了吗?
一年前,他以为自己患了癌症。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尽量掩饰恐惧走进专家的诊所,尽量放松发抖的膝盖,装出一副勇敢面对死亡的表情的。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对致命疾病要比今天面见首相容易。患致命疾病的恐惧与进入内阁会议厅的悲惨感觉相比,真算不了什么。厄克特首相独自在那里,对他也没有客套话。
“我不得不赶走安妮塔了。”首相先开口了。
天啊,他也在这个名单上……
“我想让你接下她的工作,当环保大臣。准备一根好一点儿的棍子,麦克斯。你知道那个部门里那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公蜂们热衷于把自己看作是思想警察。一会儿跑到这儿当环保监视狗,一会儿溜到那儿充当污染巡视员,有什么意义?他们刚给每个学校的孩子讲了全球变暖的噩梦,我们不得不马上派军队去抢救被埋在雪堆里的退休老人。紧接着是索求数十亿英镑经费抗旱,而就在十四天前——十四天!——北威尔士及整个板球赛季都被洪水淹没了。白日梦,纯粹是他们在布鲁塞尔漫长午宴里幻想出来的白日梦,目的就是为了保住饭碗。替我把这些都给处理了,行吗,麦克斯?”
“非常乐意,F.U.首相。”
“尤其是另一件事。这个《净化空气准则》你还记得吗?布鲁塞尔竭力要把全英国工厂的味道变得如同法国妓院的味道。无聊透顶,我不会接受它。”
“但是这个准则不是通过了吗?”
“是的,它将铭刻在安妮塔的头盖骨上。她不喜欢这个准则,其实一点都不乐意去做。这样评价她,我得小心从后面捅过来的织衣针了。尽管这是欧洲的政策,但是由各国政府来负责落实。”
“他们把我们变成了探寻气味的警察、拾狗粪的铲子了。”
“精辟。现在,外面都风传我们是可怜的欧洲人,你可以想象我听到后是多么的难受。所以我希望得到你的保证,一定要用心安排空气质量的监测。我建议每年一次,通常安排在一月份,最好是狂风期。”
“在城镇迎风的那面检测。”
“麦克斯,你能干好。”
“我一定全力而为。”
厄克特和善地笑了,心里琢磨着是否发现了一个新的潜在对手。他会关注他,正如关注所有内阁部长一样。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户边,望着圣·詹姆斯公园的树。
“还有另外一件小事,麦克斯。有些棘手。你上任后要处理的第一批事务之一就是有人会要求你签署一份文件,允许为已升天的玛格丽特·撒切尔首相安放一座雕像,就在那个地方。”他用手指着公园的方向,“款已捐够,雕像也预订好了,万事俱备了。”他转过身来,“而我却想让你找个方式阻止此事。”
“F.U.首相,您有什么建议吗?”
“我还是希望你能提出某个建议来。如果他们认为是我反对,会很尴尬的。他们会说我是嫉妒,当然不是这么回事。这事关原则。本政府不是从不搞偶像崇拜。我想让你知道,以我的地位绝没有为个人捞好处的念头,尤其在这件事上……”
* * *
“我坚决要求你考虑,亲爱的马丁先生,所有这些事儿都不是用来为我个人谋划利益的。在这个岛上荒芜绝望的未开发地区,它会给很多贫穷的农民带来新的工作。”
“但是卡西卡斯角是一个自然保护区。不能开发,是为了保护兰花和其他稀有植物。”马丁反驳道。
主教手舞足蹈地谈论着,宽松的长袍袖子往后缩了一截,裸露出强壮得令人吃惊的前臂。“有兰花的山岭成千上万,但是卡西卡斯角只有一个。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愿景……”
卡西卡斯角,它好像不仅拥有特别罕见的当地兰花——塞浦路斯蜂兰——的理想生长环境,也是适合建造双塔酒店的度假胜地理想场所,周边可以配上直升机停机坪、高尔夫球场、会议中心和游艇码头。位居这个西部海角的居民们,生活在世代与世隔绝的贫困中,又被那些充满憧憬的致富故事煽动,情绪高昂到了要造反起义的地步,他们强烈希望把自己的贫瘠土地改建成球场引道、沙坑、障碍物、员工宿舍和那些凯普洛斯海岸上的各类店铺。如果这样,会令以西奥菲勒斯挂名拥有此地绝大部分土地的教堂获得巨大好处,似乎完全是上帝在保佑他们的投资事业。
除了兰花以外,主教面前还有另一个障碍:这个海角是英军打靶练习场。塞浦路斯条约不仅允许塞浦路斯岛从1960年独立,也允许英军每年使用此地21天作为靶场,因此海岸上的岩石和周边地区都被米兰式、旋火式反坦克导弹打得如同蜂窝一样,高耸的酒店和游艇码头肯定也会被摧毁。
“你们真需要一个靶场吗?”西奥菲勒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