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酸橙树枝扭曲地纠缠在一起,好像编织着阴谋。他们都清楚大使的言论已经越过外交礼节的边界,停在英国外长博林布鲁克和法国外交部的交叉火力战线之间,而大使完全没有想停步的意思。
“汤姆,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从那天你召见我到外交部接受正式驱赶的照会起,”大使边说边把袖子上不宜见到的线头掸掉,“因为英国航空航天公司保密计算机上的磁带不见了。”
“与它一起失踪的还有两名法国交换技术员。”
“啊,你记得?”
“我怎能忘记呢?那是我到外交部的第一周。”
“你当时严肃得非常可怕。”
“我依然怀疑在整个事件背后,有法国官方机构的间谍之手,大使。”
大使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用法国人的方式假装糊涂地耸了耸肩。“但是召见结束后,你让我坐下,给了我一杯酒。雪莉酒,你们的叫法。”
“只用于有公开分歧和见非洲外交官时的标准外交程序。”
“我想我会去布鲁塞尔要求重新分类,把这个酒定为油漆刷子清洗剂。”
“这没有挡住你喝干整瓶酒啊。”
“我的朋友,我当时认为那是对我的惩罚。我记得回到家时,我晕得像一块被东风吹得起伏动荡的麦田似的。老婆安慰我说,你们把我整成那样太过分了。”
就像老战友那样,他们笑着为旧时光和挖掘战地的往事干了杯。法国人掏出一个香烟盒来,一头装着高卢人牌香烟,另一头装着更能让人镇静但不可告人的东西。梅克皮斯轻声诅咒了一句,拿起一支高卢人牌香烟。他又开始抽烟了,他其他的个人习惯也有了一些变化。上帝啊,一个小时前梅克皮斯才离开她,尽管剃须后用了润肤水,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上仍散发着她的味道。真是快乐和痛苦交织,一下子涌过来这么多事,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眼中幽默的涓流渐渐枯竭了,消逝了。
“米珂隆如何?”梅克皮斯问道。
“怀孕了。你的呢?”
“在美国教书。”他用了一个他想象中的法国式耸肩动作来回答,但显然缺少热情,无法让人相信他的回答。
“听起来你像是碰到麻烦了,让我来问问你……”
“以大使的身份还是老朋友的身份?”
“有关政治方面的,我无权窥探个人私事。”其实大使都不用问,仅仅提了一下他的妻子,梅克皮斯的回答都已经写在脸上了。他永远都不能成为外交家,不具备含而不露的能力,全身都是热情和原则。“我听到了很多种说法,弗朗西斯·厄克特的时代快到头了,早一点晚一点罢了。关于谁会接班、如何接班的议论沸沸扬扬的。许多人告诉我,接班人应该是你。”
“什么人说的?”
“忠实的英国男人和女人,你的朋友们。今天下午其中的很多人会来。”
梅克皮斯扫视了一下周围。那一大群人中,很多都是对此事略知一二的时政记者和编辑、政治家和其他时评家,几乎没有人认为这些人会忠诚于厄克特。远处一个高大的玻璃窗后,前环境大臣安妮塔·伯克直接观望着他们,没有掩饰她对这边的兴趣。
“你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大使说,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了。
“推波助澜的人最多,也许我命中注定会被这么多人关心宠爱。他们会说,时刻到了,站出来吧。但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双脚是站在了历史的边缘还是该死的悬崖边上。”
“他们是你的朋友,他们尊重你。在政治领域中,美德是珍稀物品,有时它会悄悄展现自己的魅力,但绝不会没有说服力,它会把你与其他人区分开。”
“跟弗朗西斯·厄克特这样的人区分开?”
“作为一个外交官,我不能评论。”
梅克皮斯心情严肃而紧张,无法理解讽刺。“我考虑过这件事,让-卢克。准确地说,现在还在考虑之中。我的这些朋友有没有跟你提过,他们的……他们这个想要帮我的雄心壮志该如何实现呢?也许这些话就是就着香槟酒的闲话吧?”
“我认为这不是空谈。目前确实存在一种迫切的理性要求,就是希望顶层能发生些变化。这不只是我从你们党内听到的,还是我从整个政治生态环境中感受到的。”
“毫无疑问,巴黎也包括在内吧?”
“算是吧。但你无法否认英国的政治出现了巨大的真空。你可以填上去,很多人会跟你走的。”
梅克皮斯开始用食指顺着水晶酒杯口边缘转圈,仿佛在追踪生命的轮回。“为此我需要有一辆运输车,也就是一个党派。这样我才有可能抓住方向盘,迫使厄克特离开跑道,但这样做会带来很大伤害,党需要很多年才能恢复运转,而最终党绝不可能把方向盘的钥匙交给肇事者。”
“那你就去造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一辆比厄克特的跑得更快、性能更好的车。”
“那是不可能的。”梅克皮斯答道。这时,谈话被另一个客人打断了,原来是卫生部长来向主人道别。在一阵客套和正式致谢后,部长转向梅克皮斯。
“汤姆,我只有一句话。”他停顿了一下,推敲用什么词来向同行表达,“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挺住。”说完,他离开了。
“你看,你没有意识到还会有更多的朋友。”大使鼓励道。
“就他而言,不算是个朋友,他纯属是只两头下注的老鼠。”
“或许吧。但他们现在紧张不安,都等着跳槽。仓鼠都预感到这船在下沉。”大使说道。
梅克皮斯的食指又开始在抖动的玻璃杯口转圈了。“很多时候,我们似乎都在原地踏步,让-卢克。需要怎样做才能不只是空喊,而颠覆整个宇宙?”
“行动。”
大使接过梅克皮斯手里的精美水晶酒杯,抓住长长的杯脚,把它高高举起,旋转着对准了午后的阳光,酒杯折射出万道金光。突然间,他好像失了手,手指一松,梅克皮斯还没来得及惊呼,更没来得及出手接住,水晶杯就落到了草地上。它优雅地弹跳了一下,丝毫无损地躺在了绿草上。
梅克皮斯充满谢意地弯下腰,单腿微曲要去拾杯子,“真是一场虚惊……”
他猛然警觉地缩回了手指,穿着手工优质皮鞋的脚立刻后退了一步,那位法国人已把杯子踩成碎玻璃片了。
* * *
直升机沿着塞浦路斯岛西北部克莱索绸湾褐色沙滩的海岸线低空飞行,掠过了一个他们孩童时代就知道的小渔村。青春岁月早成往昔:章鱼丰收的夏季里,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渴望着更多收获;竖有防波木的码头边,帆船在温和的海浪中往返。不久前,通往山里的路还是布满了车辙的土路,很快就变成了飞旋着的高速柏油公路,带来了成千上万的游客和他们的喧闹声。现在,哪怕是在半夜,渔村的心脏也在随着迪斯科舞跳动。鱼价高涨,人们笑容的价格也自然随行就市。这就是进步。帆船却依然停泊在破旧而过时的港湾里,这些港湾收的更多的是漂浮垃圾而不是喷气式水翼船。投资机会落空了,否则,主教西奥菲勒斯在附近海岬的帆船游艇码头可以改变一切,如果他可以把英国人从他头上搞掉的话。
直升机向内侧盘旋,缓缓下降。“五分钟后抵达主教的山庄。”耳机里传来驾驶员的铿锵语声。迪米特里伸手抓住扶手。他厌恶飞行,认为这是对上帝规条的冒犯。只有上帝的使者坐在他身旁时,他才愿意忍受这种愚行。头疼的是他兄长去哪儿都乘直升机,时不时还亲自驾机,这就更加重了他这种天生的焦躁。他愿意为哥哥献出生命,但此时他又祈祷最好不是现在。发动机的噪音盖住了所有谈话,他安静地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主教西奥菲勒斯却与他相反,显得非常兴奋。他正仔细阅读一份报纸,不时地用手敲击着,报纸就戳到迪米特里的脸颊上。迪米特里确信这是有意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大家都知道,让他僵硬地注视地平线会诱发他突发呕吐,让他丢脸,因此任何转移注意力的行为都是在保护他。在很多方面,他们兄弟依然像过去在海边岩石上嬉戏的孩子,一起设计着更冒险的新活动,试探着对方的勇气,讨价还价地放宽规则。迪米特里记得哥哥任职神父那天回到家里的情景:身穿教袍,手抱十字架和圣经,门口被宗教法庭的全套阵势围着,一片奇特的黑色。迪米特里被此场面震慑得不知所措,立刻跪倒礼拜祈求佑护,而西奥菲勒斯抬起腿,把靴子平稳地放在弟弟的肩膀上,一使劲把他蹬了个后滚翻。那天晚上,他俩豪饮家酿美酒,醺然大醉,像过去一样。哥俩的关系还是没变。西奥菲勒斯永远都是聪明和雄心勃勃的哥哥,在哈佛商学院历练一年后,他挑起了家族集团的重担。迪米特里随遇而安,就一直跟随着哥哥,甚至愿意跟着他上直升机。
他们降落在山庄后面的停机坪上。又躲过一次死神的迪米特里,这才感觉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哥哥依然沉迷在那张《人民之声》报纸中,这是一份伦敦塞浦路斯人喜欢订阅的主流报纸。报纸本身不会有问题,他们家族在海外侨民社区有“精心豢养”的商业关系。西奥菲勒斯非常关心报纸,确保有关他的报道不仅要放在版面重要位置,还要有好的形象和文字表达。但今天这条与他无关。这是一篇与失踪坟墓有关的长篇报道,占了很多版面,主教不停地嘬着自己的手指尖,他说话的声音全被飞旋的机翼压住了,听不清楚。从机舱里面出来时,他们本能地压低了身子。迪米特里舒坦地想亲吻大地,而他的主教哥哥却竭力护着耳机,手里仍拿着那份报纸。
“什么?你说什么?”迪米特里在哥哥耳朵边上大吼,身后的飞机声渐渐小了。
主教西奥菲勒斯可以挺身站立了,他神圣的教袍还把他的身高和权威各加高了几寸。他笑容满面,露出镶金的牙齿。
“我说,小弟,振作起来。我们要玩一回与骨头有关的病,这可是严重的胫骨热呢。”
西敏寺国会偶尔可以把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变成诱人的度假胜地。
“推波助澜的人最多”的现象适用于梅克皮斯,他曾同法国大使抱怨过的这个现象已发展到了令人非常失望的地步。无休止的电话、无预约的谈话、记者问的非常严肃的权力问题,似乎有个阴谋正要把他推向他不想去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不想呢?不是因为缺少雄心大志,也不是惧怕对厄克特团队的挑战会带来自杀性的恶果。他被许多自称朋友的人簇拥着,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孤独,犹如独自在大海上漂流。十年来,他第一次失去了为部长服务的团队——秘书组、顾问组、茶点服务员,以及无数可以随时提供服务的助手。每天做出的大部分决策都使他明白自己只是团队中的一员。如今,哪怕是他这样的长期从政者也痛苦地发现,有了新的支持者,原来那些曾以为是朋友的人就完全变了,只要他一出现,他们就假装很忙躲开了他。在分裂的政党中,所谓友谊可能会因国会中的强制性礼节而显得可敬,却远不可信。
还有他的婚姻,虽然空洞虚伪,至少还有个外壳,哪怕一年中只不过是每周一个电话,至少还维持着一种安慰性的规律。他也就打过两次电话,而她从来不问为什么。
这样的自由让他很满足,却也很困惑。每次独自思索这种自由时他简直觉得恐惧,就像登山者第一次爬到顶峰前遇到了裂缝,而紧随身后的人们却一直在催促他快上,快上,尤其是安妮塔·伯克。她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国会说客昆汀·狄格比则坐在前排。狄格比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媒体如何喜爱新面孔和新故事,而梅克皮斯的故事是多年来最轰动和最新鲜的。长着黑色眼眸的安妮塔在仪表盘的反光下像个巫婆,坐在边上不停地煽风点火。“这个逻辑是势不可挡的。”她说道,“人们全力支持。最近我同一大批人交谈过,只要有一半的机会,他们都愿意跟着你干。”
“你是说匿名的支持。”梅克皮斯尖酸地回应道,“因为害怕F.U.而缺少实质的帮助,这可以看出他们的人格。”
“不,这不是一个秘密政变,没有,那是不可行的,而且也不符合你的处事方式。”
“那么,是什么呢?”“一个公平竞争的糖果店,一个新的政党。”
天啊,这些都是他与法国大使谈话的印证。他想起花园聚会时安妮塔表现出的兴趣,开始琢磨是不是她让法国大使来谈的。她是一个玩世不恭的阴谋家,还有多少推波助澜者、暗送秋波者和咄咄逼人者,碍于面子被她组织、哄骗或说服来表达支持的?
“你会在数个星期里占据各媒体头版头条,形成一个势头。”狄格比鼓励道,“厄克特执政这么多年后,人们希望有一个变化,那就给他们一个吧。”
“有十二个前内阁部长告诉我,他们会支持你,还有一个现任内阁部长也支持你。”安妮塔继续道。
果然是她在组织,“谁?”
“克雷斯韦尔。”
“噢,那个又白又软的油肚子,他唯一不变的政见是对布丁和波尔特酒的。”梅克皮斯说道。
“但是他可值一个星期的头条。”
“公开地?”梅克皮斯追问道,“他可以出来公开表态?”
“时机才是一切。”狄格比又来这个了,从来没有确切的答案,“只要第一批支持者跳出了圈,其他人都会跟上的。势头是一切,就像腮腺炎一样,蔓延起来非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