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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把我们卖给了土耳其人!”这句呼喊来自一个老年男人,他坐在一辆跟他年龄一样老的拖拉机顶部,他的激情超过了对英语的驾驭能力。一颗单独的门牙让他显得十分凶猛。示威者大约四十多人,一致同意他的话,同时振臂高喊。
准尉在狭窄的前线阵地上慢慢地正步走着,走十步,立定,后转,然后重复同样的队列动作。他的军靴在柏油路上发出有韵律的响声,极大地稳住了士兵们。
“如果他们让你们吃苦头的话,记住你们有刀,小伙子们。”准尉咆哮着说,“把它插进去,旋转一下,然后拔出来。”
“我对比利多好,他都没能那样,上士。”艾乐妮冲他喊道。
比利右边的士兵偷偷地笑了,而比利真想把自己扔到带刺的铁丝网上去。准尉脚踏着带马钉的皮鞋一个后转身,转向了抗议者。艾乐妮的母亲直瞪着他,同时视线也没有离开过比利。她还露着牙齿,牙床不停地动着,可能还在咀嚼早饭。
“请称呼空军一级准尉。”他用嘶哑的声音再一次纠正道,“让我们对你们的骚乱保持一点尊敬,小姐。否则我可能发现自己会被逼得要采取报复行动了。”
“如何报复?”艾乐妮问道。
“我和我的小伙子们可能不再光临你叔叔的酒馆了,小姐,那会很遗憾的。”
可准尉再一次失去了主动权。塞浦路斯人群望着天空爆发出一阵喊声,开始挥动手臂。准尉抬头看去,他头上几百英尺处有一个狂热的黄色滑翔伞。滑翔飘游是几英里外库里安悬崖边很受人喜爱的运动,这个滑翔者太逞能了。他不仅闯入了未经授权的领空,而且除了飞行器具外,他完全裸体,他橄榄古铜色身体的细节在飞行伞的衬托下全部展现出来,一览无余。
“那才是我喜欢的真正的男人。”艾乐妮有意让每个人都听见,“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控制不住了。”
“这会把比利的私生活搞糟的。”一个卫兵嘟囔道。
“也会把我们的雷达监控弄糟的。”准尉补充道,“他们会推测那是什么玩意呢?”
当滑翔者低空飞过时,年轻的女孩儿都在咯咯笑,而年长的女人摇摇头,可能回想起了自己过去的时光。当大家都去注视天空时,气氛急转成了温和的闹剧,只有艾乐妮的母亲还在密切注视着只能自由出汗的比利。
“你今晚有时间吗?”比利带着希望试探地问艾乐妮。
“得让我先抓住那个家伙才行。”艾乐妮大声宣布,她的脑子还高高地飘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上。
此刻,对峙暂时结束了,但准尉不知道这种局面能持续多久。
“你在想什么,长官?那个蠢蛋在——什么?大约二百米左右?朝着太阳的方向垂直射击。想让我试一试?”
准尉突然失去了他的幽默。“你可能会试一试的,伙伴。很快你可能真的就要试一试了。”
比利未来岳母的嘴还在咯吱咯吱地嚼着。
迎接首相第一天入住唐宁街的人群,只不过是在为某天一路欢送他上绞刑架做彩排,公众喜欢观看壮观的绞刑过程。
“该死的。”
一对蓝宝石色彩的孔雀随声附和着这个诅咒。他的庄园位于法国勃艮第金色山岭的中心,他站在城堡的平台上,不由自主地再次咒骂。这座宏伟建筑的周围被角楼围绕,周围萦绕着农用车辆的轮子声,俯瞰着一排排出产“液体黄金”的世界上最好的葡萄园。远处的崖坡上耸立着一座建有城墙和护城河的古老修道院,远古的石头折射出即将消融的晚霞。在这两处之间,是属于他的上千英亩的帝国。明天清晨,第一批近两百位朋友和业务伙伴会陆续为此美景和美酒而来,来表达崇高的敬意,并欣赏修缮后的帝国般辉煌的家园——一个建在石油上的帝国。
但现在油太多了,一整桶油倾倒在地,流出一片,流向周围,流到修剪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又流进有锦鲤鱼的湖里。这种荒诞的蓄意破坏,堪比在上午抢劫股票交易所。
他本不该解雇那个花匠的。他应该先切掉那家伙的睾丸和其他重要器官,再把他扔进井里。如果还有机会抓住那个小杂种,他一定会那么做的。
“真可怕,”太太在一旁抱怨,“一点油洒在错误的地方,竟会带来这么大的损害……”
他突然大张鼻孔,像狐狸接近熟悉的灌木丛似的嗅了嗅风。他在幻觉中看到了石油,甜腻的原油如初榨的特级黄油一样喷出,像某天从塞浦路斯海上钻井平台喷出那样。他丢掉了这个交易,但这个交易的合同还没有人签。
“本来可能会更糟的。”他安慰太太道,“也可能会更好。”他又在琢磨了,想弄明白在裁剪整齐的和平协议文件纸的边上抹上一点油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 * *
“这可是来添乱的。”柯蕾尔猛地把一份最新电讯稿放到厄克特的办公桌上,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据产业消息人士透露,在远离塞浦路斯以外的海域有石油存在。估计开采权将给英国的公司……
“太棒了!”他大声说道,把它扔回桌上,“英国会有更多的工作机会了。”他拿起笔来继续写下去。
“但它会激怒希腊人的。”
“为什么?”他从半月形的眼镜框上审判似的看着她。
“他们吃亏了。”
“即使这些报道属实,他们的明天也不会比今天差。”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高兴的,因为这伤害了他们的自尊。”
“让我假设你是对的,他们可能会反应过度,那也不能说明塞浦路斯人的过激反应是合理的,是吧?”
“还卷入了一位英国法官,这样所有的事儿都更复杂了。我们从几个坟墓的纷争又跳进另一个涉及几十亿桶石油的争议中去了。那会有……成千上万的抗议者,而不再是几百个抗议者了。和平协议、大选……所有一切,突然更复杂了。”
“一如既往,柯蕾尔,在你那双足以激发灵感的眼睛后,你表现出了机敏和高瞻远瞩的心智。”他又继续写他的东西。
他似乎失去了谈论此事的兴趣——他有过兴趣吗?她拿回那份文件,起身离开了。“我不清楚是谁把它透露出去的。”穿过房间时,她这样说道。
“我也不清楚。”门在她身后关闭后,他小声说,“但它省了由我想办法把这事捅出去的麻烦了。”
《太阳报》惊呼“塞岛人幸运找到石油”。
几十亿桶石油在地中海的塞浦路斯岛海域被探查出来。估计这个发现会给这个阳光灿烂的旅游胜地的当地居民带来笑容,给那些排队希望得到开发权的英国公司带来笑容……
该报第二版出来时,记者做了进一步调查并重新写了报道,标题改成了《土耳其的欢喜》。
《独立报》则采取了更加小心的立场。
据工业消息人士说,在塞浦路斯岛的海域发现了储存量很大的油田,可能是地中海地区至今以来发现最大的……
该报道出现在两个塞浦路斯社区即将于伦敦签署最后和平协议的敏感时刻。据说沃特灵仲裁团将这个大陆架上石油储藏的归属权判给了土耳其的塞浦路斯社区,并归其独家所有。
昨天晚上,伦敦希腊族塞浦路斯方面的消息人士要求知道掌握决定票权的英国方面,是否把这个有争议的地区投给了土耳其,英国是否事先知道可能有石油的存在。
塞浦路斯首都尼科西亚最重要的报纸的反应是赤裸裸的,它在头版刊登了通栏大标题,直接宣布:
“被出卖了!”
* * *
他们在位于贝尔格雷夫广场的土耳其使馆外面组织了一场示威集会。通知是早上通过塞浦路斯伦敦广播台(LRC)发出的,很短时间就聚集了二百多人。他们试图递交一封抗议信,但刚要过马路就被使馆保安发现了,于是使馆的防爆门关闭了。示威者很守秩序,外交机构保安局的一个武警劝他们回去,他们整个上午都瞪着忧郁的眼睛聚在那里,偶尔在防暴障碍后面喊喊口号。到周末时他们的人数会增加十倍。
老帕索利兹那天早上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经常独来独往,绝不允许身体靠近自己憎恶的土耳其人的房子。这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他却跑到唐宁街的大门口,期望着在那里找到这次被出卖的原因。
难道英国人不是比其他的征服者更经常地出卖人民吗?一个世纪以来,他们把整个岛窃为己有,赖在偷窃来的基地领土不走。他们偷了他的兄弟和坟墓,现在又要拿走石油。你知道惯偷土耳其人会干什么,他们天生就不会装扮。一个绝对不复杂的敌人,割断你喉咙时会把唾沫吐到你眼睛里去,可以确信,他们就是那样的敌人。英国人可不一样!他们用虚伪把你搞得一头雾水,用黄鼠狼的花言巧语来作战。他们蒙骗你变卖家园,把你变成奴隶的时候,可是在乐呵呵地谈着板球规则的。
老帕索利兹扶着唐宁街前的大铁门栅栏站了快半个小时,一个警察忽然被他强烈的专注和苍白的指节吸引,来到他身边。
“你在这儿干什么,老人家?”
“管好你自己的事。”
“你站在这儿,就是我要管的事了。你想干什么?”
“等着看你们的首相。”
“算你走运,他正要出门。”
戴姆勒牌豪华轿车冲出大门后,进入白厅的交通路口时减速了,厄克特看文件时一抬头,看到一个老头在安全屏障那边注视着他。他们的眼睛相遇了,相互盯了没多久,但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那双燃烧着红宝石般仇恨的眼睛里的力量一下子烤焦了厄克特的内心。朦胧中,透过防弹玻璃窗,他听到了一个字,是那个老头用干裂的嗓子砸向他的,厄克特记得它的意思。
“Piodoti-i-i-i!”
厄克特想起他第一次碰到这个字时的场景,他怎能忘记呢?这字刺刻在一个十八岁男孩的胸部,埃奥卡组织的人把他从他姐姐婚礼现场的家人那里拖出来,他如耗子般萎靡地靠在教堂的墙边上,被枪毙了。这字的意思是:叛徒。
让希腊人谈民主,就如同让美国人讲授餐桌礼仪。
尼科西亚地区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表达对英国的抗议。英国的利兰汽车公司已经关闭,英国铁路公司的火车开不了那么远,连临时列车时刻表都没有。英国大使馆却是一个例外,它是个不想被打都不可能的目标。因土耳其的入侵,它被夹在了一个不到百米宽的指头大小的缓冲区内,这个缓冲区一边紧贴尼科西亚监狱的武装瞭望塔,另一边紧靠着土族塞浦路斯地区边境的巡逻观察台。因此,它身为危险的桥头堡,被开枪打中后让人吃惊的几率为零,不被打中的几率则比零还少,任何一方的子弹命中率都极高,因此,尼科西亚大部分持不同政见者都不会选择英国使馆作为庇护地。
地处帕福斯城门附近的英国文化交流委员会办事处更加不受示威抗议者们喜欢。自从上次门口闹事后,该办公室用严密的钢制卷帘门把自己罩住了,砖块和瓶子砸上去都会被弹飞,甚至连街道那头兵营的哨兵似乎都与示威者合作,假装没看见。
所以迪米特里,这个负责组织骚乱活动的人,搞不清楚玛莎超市、巴克莱银行这些东西,就决定选择英国航空公司为目标,在其位于马卡里奥斯三世大主教大街正面装饰着大玻璃墙的总部引起骚乱。
黄昏后不久,先遣人员抵达了,他们来自总统府外、现在已成为永久性抗议者的营区。他们用小摩托车、工具车甚至出租车组成了车队,很快又有更多以步行或其他方式抵达的人们加入了抗议大军。福音开始传播了。
抗议初期,他们的组织纪律性特别明显。横幅标语发出去的同时,指导和抗议须知也会发出。显然,这很管用。神学院学生组织维持秩序,很多人跟迪米特里和他哥哥都是一个村的。这就是一个广泛意义上的大家族。这个黑色豪门企业是精心地建立在农民相互依赖和部落式忠诚的基础之上的,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最有成就的儿子失败。
这种纪律性,在示威者人数远多于维稳警察的情况下很有效,因此警察似乎也很满意地退到一旁观察着他们的举动,还有几个警察笑着观望。
更多的示威者陆续抵达,整个大街被堵塞了。警察小分队开始集中精力疏导交通了。一个现场组织者对着手机谈话,认真地听着,然后点点头。他的手在头部慢慢画圈,好像在搅动着充满高压气氛的现场开始活动。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人群是在和平地高呼口号,挥舞横幅,实际上却像漂涌于潮水上的热油正乘势前进,突然间就包围了整个大楼,并且将身体紧靠在厚厚的大块玻璃窗上,人海中到处发出热油一样的嗞嗞声。
“英国人滚出去!归还遗骨和基地!”他们高声呼喊。口号可能没有什么创意,也没有保留当年抗议帝国主义运动的原创味道。“要战争,不要和平”的口号却意外地响亮。
他们猛击着固定在水泥桩上的巨大玻璃板窗户——弯腰撞、用肩膀撞、用屁股撞,但都没能撞碎,直到拿来一把大锤,先砸破,再一块一块全部砸碎。尽管如此,此时一切还都在有效控制之中。他们没有抢掠办公室,那个指挥者只是把手机换成了一个喷漆罐,在墙上和展览物品上喷上了口号。
他退到门外时,两桶油已经安放在破碎的门廊两侧,门口的横梁上吊着塞浦路斯总统尼科拉乌的模拟雕像,上面满是吐沫,雕像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简单地写着“土耳其情人”。
群情激昂的喊声达到了高音巅峰,人数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想要继续控制局面是非常困难了。时间到了,只见火光飞进了每个油桶。霎时,油桶喷出呛人的巨大浓烟,直冲夜空,把旁边人的脸熏得黑一块白一块。油烟蔓延到碎片满地的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一直把它烧到了明日晨报的头版头条。
身在现场的警察局长看到浓烟时,立刻第一次发布了有实质内容的命令。警灯闪烁,警笛急鸣,一辆消防车从人群中慢慢挤过来。但是抗议者们很快便消失在尼科西亚的夜色中,任务完成了,抗争的信息也传递出去了。
没有一个人被逮捕。
在塞浦路斯的黑夜里,黑色的仇恨和冲突即将随时爆发。
焚烧着的英航大楼的三条街区外,坐在奔驰车后排座上的主教西奥菲勒斯放下了电话。他感到晚上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是杰出的工作、上帝的工作。
弗朗西斯·厄克特接到有关此事的报告后,也持有同样看法。
* * *
在人类策划的各类阴谋的风暴海洋里,能够傲慢大胆地挺立于波涛之上的,是荒谬和无聊构成的岩礁。但是没有哪一个能比乌啡一案更大胆荒谬的了。
乌啡——它的大名是乌弗——一只三岁的玩赏狗,属查尔斯王小猎犬种类。佩里格林·达克因夫妇宠爱它如同宠爱儿子。他们退休后过着舒适的生活,住在塞浦路斯岛西南一个有沙滩的海边,有一栋鸟瞰珊瑚湾的白色别墅。他们的希腊语讲得支离破碎,就像跟当地人的关系一样,也就与几个附近的商贩是点头之交。有五六千英国人居住在塞浦路斯,每天的生活也都是如此,他们不想与人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