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萨姆的考验
萨姆又围着他小小的防线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东西接近。但是他没法透过雨幕和枝叶看见或是听到什么动静。因此，等到他发现动静的时候，恐怕敌人已经近在咫尺，除了贴身肉搏外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莉芮尔，想看看是否出现了什么变化的迹象。但她还在冥界，身体仍然像雕像般地矗立着，表面覆盖着冰霜。寒气从她身上翻涌出来，冻结了脚下的水洼。萨姆寻思着从她身上敲下一块冰来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结冰的水洼中央有几只坏狗留下的大脚印——和它的主人不同，坏狗可以让整个身体进入冥界。这也印证了萨姆的猜测，坏狗的肉体的确是由魔法元素构成的。
卫兵的尸体还静静地靠在树上。萨姆本想妥善地把她平放下来，但这似乎并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因为这样就意味着把她的身体置于泥泞之中。他也考虑过要给她的遗体一个合适的归宿，但却不敢使用咒契魔法。至少，使用魔法也得等到莉芮尔回来。
想到这里，萨姆叹了口气，他想一边靠在树干上避雨，一边等莉芮尔返回。但他也真切地意识到了现在自己身上担负着保证莉芮尔安全的责任。他又一次成了孤身一人，真正的孤身一人，甚至连貌似是朋友的莫格都不在身边。这让他紧张起来。但自从拜里塞尔开始就一路上伴随着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回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不要让莉芮尔姨妈倒下。想到这里，他举起剑，开始再一次地沿着周围茂密的树丛巡视起来。
他刚走到一半，突然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异响。那是潮湿的树枝在脚下折断时的闷响，或是某种类似的响声。总之，那是一种与树林自身不协调的声音。
萨姆随即在一丛茂密的蕨草之后跪坐下来，凝神屏气，侧耳细听。
一开始，他听到的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心跳。但随后他又捕捉到了那声响。一声轻微的脚步，是落叶被踩在脚底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正蹑手蹑脚地向他们靠近。声音大约在二十英尺开外的山坡下方，借着绿草的掩护，正以大约每分钟迈出一步的极其缓慢的步伐前进。
萨姆扫了一眼身后的莉芮尔。她身上还没有一丝从冥界返回的征兆。一时间，他真想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叫回来。这个想法很有诱惑力，因为这样就可以由她来承担起战斗的责任。
他抛开脑中的这个念头。莉芮尔有她的任务，而他自己也一样。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唤回来。也许那只是一只在草莽间爬行的蜥蜴，或者是一条野狗，又或者是他所知道的生活在这片山区的那种不能飞的黑色大鸟。不过他已经记不起它们的名字了。
那决不会是亡者。自己的感觉可以肯定这一点，他想。肆行魔法造物会在雨中发出嗤嗤的声音，他也会闻到它们的气味。也许……
他又移动了，但不是朝山坡上前进。萨姆意识到他正在绕行。也许他想绕过他们，然后居高临下地发起攻击。这是个人类才会想出来的诡计。
那可能是个役亡师，萨姆心中一个浸满恐惧的声音说道。
不是亡者，因此你感觉不到他的到来；他掌控着肆行魔法，却不是魔法造物，所以你闻不到任何气味。这甚至可能是“他”，是赫奇！
萨姆持剑的手开始颤抖。他往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强行抑制住战栗。腕上的灼痕随之变得光亮而又清晰。
是他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考验。如果这一次他不能面对从那里出现的东西，他将永远把自己看成一个懦夫。莉芮尔不认为他是懦夫，坏狗也不这么想。虽然他曾经从阿斯塔睿尔那里狂奔而逃，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他是被魔法力量所驱使，而当时莉芮尔也一起跑了出来。那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他再次移动了，正在鬼鬼祟祟地靠近。萨姆还是看不到他，但他能确定他的位置。
他探入咒契，感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咒契用宁静抚慰着他，这种令人熟悉的感觉维系着世间的一切生命。他用空出的手在空中比画着，召唤出四个闪闪发光的咒印。然后从口中低声念出第五个咒印，让它滑落到自己握成杯状的手掌当中。五个咒印相互融合，在萨姆手中幻化出一把明亮的短剑。短剑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道握在手中的日光。它明亮的身影让人无法直视，但一眼就可以看出它通体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辉。
“为咒契而战！”
一只手握着日光短剑，另一只手握着长剑，萨姆呐喊着向前一跃，踏过蕨草，滑过泥潭，猫着腰冲下山坡。他看见树后有道亮光闪过，于是马上改变方向，怒吼着追过去，继承自父亲的斗士的血液冲撞着他的太阳穴。是敌人，一个奇特的浑身苍白的小个子男人——
但现在却不见了！
萨姆试图停下来。他努力站定，但脚掌却在泥水里打滑，身体径直撞向一棵大树，随后又被树干重重地弹开，背部着地，直挺挺地摔倒在草丛中。在泥浆当中，他想起了格斗教练的话：“绝大多数在战斗中倒下的人再也没能站起来。所以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倒下！”
萨姆立刻扔掉短剑，撑起身来。形成短剑的一个个明亮的咒印融入地表，眨眼工夫就熄灭了。从倒下到爬起来只用了一两秒钟，萨姆凝神观察着四周，心下估计着。但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看不到……
莉芮尔！
这个念头就像是当头一棒。他拔腿跑回刚刚飞奔下来的山坡，一路上拉拽着一切能帮他加快速度的藤蔓、枝条。他必须回去！莉芮尔还在冥界，她的身体会受到什么攻击？从背后砍上一刀还是插上一把匕首？她连躲避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回到了自己的防御圈。莉芮尔仍旧站在那里。雨水凝成的冰柱从她那伸出的手臂上垂下来，脚边结冰的水洼范围更大了，在温暖的森林中显得那么的诡异。她安然无恙。
“幸好我在这里。”从萨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莫格的声音。
萨姆转过身。
“莫格？是你吗？你在哪儿？”
“这儿。另外，和往常一样，我很遗憾。”随着这声音，一只白色的小猫从一丛蕨草后悠闲地踱了出来。
萨姆没有放松警惕。他可以看到莫格还戴着它的项圈，铃铛也仍在那里。但这也许是个圈套。而那个奇怪的苍白的男人又在哪里……或者说，他……又是谁？
“我看见一个人，”萨姆说，“他的头发和皮肤都是白色，跟雪一样白，就像你的皮毛一样……”
“没错，”莫格打了个哈欠，“那是我。但杰瑞兹尔曾禁止我使用那个形象，她是……让我想想……是第四十八任阿布霍森。如果事先没有得到许可，我不能在阿布霍森面前以那个形象出现，即使是准阿布霍森也不行。你母亲没有给我这个许可，不过她的父亲要通融得多。莉芮尔现在还无法告诉我行不行，所以你再一次地看到了现在的我。”
“坏狗说阿……阿斯塔睿尔……不会让你离开的。”萨姆仍没有放低手中的剑。
莫格又打了个哈欠，脖子上的小铃铛随之响起来。这确实是岚纳——萨姆从它的声音和自己的反应中确定了这一点：他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只狗是这么说的吗？”猫轻轻走到萨姆的背包边，用一只尖利的前爪灵巧地把缝线撕开一半，以便自己爬进去，与此同时问道，“阿斯塔睿尔？她是叫这个名字吗？已经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清谁是谁了。不管怎么说，她说了她想说的话，然后我就离开了。等到了一个干爽舒服些的地方之后叫醒我，萨姆斯王子。另外别忘了弄些有品位的食物。”
萨姆缓缓地放下剑，恼火地叹了口气。这毫无疑问是莫格。萨姆不清楚自己对这只猫的归队是高兴还是反感。他仍然记得在宅邸下的隧道里那幸灾乐祸的笑声以及肆行魔法的恶臭和炫目的火光……
冰晶碎裂。萨姆再次转身，心怦怦直跳。伴随冰块破裂的声音，他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传来铃音的回响。这声音如此虚无缥缈，仿佛只存在于回忆中或是幻觉里。
更多的冰块破裂开来，莉芮尔单膝跪倒在地，冰霜纷纷剥落，好像下了一场微型的暴风雪。接着一道明亮的闪光掠过，坏狗出现在他面前。她不安地来回跳动着，不时发出低吼。
“发生了什么事？”萨姆问，“你受伤了吗？”
“也不算受伤，”莉芮尔说，但她脸上那痛苦的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情况并不太妙。她举起左手腕说，“有个来自五重门外的讨厌的亡者想咬住我的胳膊。不过它没能咬穿盔甲。我的手只是有点淤伤。”
“你是怎么对付它的？”萨姆问。坏狗还在周围跑着，仿佛在那亡者生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似的。
“狗从中间咬住了它，”莉芮尔让自己缓缓地深吸了几口空气，然后说道，“不过那还是没能让它停下来。但我最终还是让它服从了我的意志。它正向第九道门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继承人了。”萨姆的语气里充满钦佩。
“我想是吧。”莉芮尔慢慢地回答。她觉得自己在冥界里宣布自己身份的时候好像同时也宣告了某种东西，同时也失去了另外一些东西。在宅邸中系上法铃是一回事，而真正在冥界里使用它们又是另一回事。旧日的生活现在看起来恍如隔世。过去已经永远地离她远去。而她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又将怎样，甚至不清楚自己过去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觉得皮肤上一阵难受，但这却不是因为融化的冰块或是雨水、泥浆。
“我闻到有什么东西。”坏狗宣布道。
莉芮尔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萨姆身上沾满泥浆，手背上的伤痕流血不止，但他自己倒是好像根本没有发觉。
“你怎么了？”她尖声问道。
“莫格回来了，”萨姆回答，“至少我觉得那是莫格吧。它正在我的背包里。只不过刚开始它是一个像白化病人一样的相当矮小的男人，我还以为它是敌人……”
他停下来，看着坏狗悄悄走到他的背包旁边闻了闻。一只白色的爪子突然闪电一般从包里伸了出来，坏狗迅速一缩，刚好躲开抓向她鼻子的猫爪。她蹲坐到地上，困惑地皱起眉头。
“他是莫格，”她确认道，“但我不明白……”
“她给了我所谓的‘另一次机会’，”包里的声音说，“你以前可没有做到过。”
“干什么的‘另一次机会’？”坏狗怒吼起来，“没有时间玩你的游戏了！你知道离这里四里格之外的地方在挖什么吗？”
莫格从包里探出头。岚纳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让听者都感到一阵倦意。
“我知道！”小猫厉声反驳道，“我那时就不关心这个，现在也不会关心。它是毁灭者！破坏者！拆解者——”
莫格停下来喘了口气，准备再次开口，突然被一声短促、尖厉，并且浸透着魔法力量的狗吠打断。莫格发出一声仿佛被踩到尾巴的哀嚎，咝咝地低鸣着缩进背包。
“不要说出它的名字，”坏狗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要在我们靠得这么近的时候说出来，也不要用愤怒的语气说出那个名字。”
莫格仍然保持沉默。莉芮尔、萨姆和坏狗都看着背包。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莉芮尔叹了口气，抹下额头上快要流进眼睛的雨水，“但首先我得弄清楚一些事情。”
她走近萨姆的背包，倾身向前，同时小心地保持在猫爪的攻击范围以外。
“莫格，你现在仍是阿布霍森的仆人，对吗？”
“对，”一个声音勉强地回答道，“真倒霉。”
“那么你会帮助我，帮助我们，对吗？”
没有回答。
“我可以给你找几条鱼，”萨姆插嘴道，“我是说，等我们到了有鱼的地方。”
“还有几只老鼠，”莉芮尔接着说，“只要你喜欢就行。”
老鼠啃食书本。所有的图书管理员都讨厌它，莉芮尔也不例外。她很高兴地发现阿布霍森的身份并没有改变深藏于她内心的那一部分图书管理员的意识。她仍和以前一样讨厌那些蛀虫。
“没有必要跟这种东西作交易，”坏狗说，“他自然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如果可能的话给我鱼、老鼠，还有小鸟也行。”莫格说着，从包里钻出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好像鱼就摆在它面前。
“没有鸟儿。”莉芮尔的语气很坚定。
“很好，”莫格只得同意，同时向坏狗投去鄙夷的一瞥，“这是一个文明的协议，并且是在保持我目前状态的条件下达成的。用食物和住宿以换取我所能提供的帮助。比做奴隶要好。”
“你是个……”坏狗被激怒了。但莉芮尔抓住了它的项圈。它把后半句话忍了回去，发出一声低吼。
“没时间争吵了，”莉芮尔说，“赫奇放玛莉恩——这个卫兵——离开，打算过段时间再来俘虏她的灵魂。因为缓慢的死亡会增强灵魂的力量。他知道她死亡时所处的大致位置，而且他那待在冥界里的奴仆会向他报告我在冥界现身。因此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我们应该……”萨姆抢在莉芮尔离开之前说道，“我们必须给她一个恰当的归宿。”
莉芮尔摇了摇头，既非拒绝也不像同意，这样的动作只能显示出她已经疲惫不堪。
“我一定是太累了，”她又用手揩了揩额头说道，“我答应过她的。”
像商队的那些尸体的处境一样，如果玛莉恩的尸体留在这里，就会成为其他亡灵的宿主，或是被赫奇用于更加邪恶的目的。
“你来做这件事好吗，萨姆？”莉芮尔揉着手腕问，“说实话，我真的有点累了。”
“赫奇会闻到魔法的气味，”坏狗警告说，“虽然雨幕可以减弱这种气味，但足够接近这里的亡者生物也还是能感觉得到。”
“我已经释放过咒语了，”萨姆满脸歉意地说，“我以为我们遭到了攻击——”
“别担心，”莉芮尔打断他，“但要抓紧时间。”
萨姆走向那具尸体，在空中画出几个咒印。几秒钟之后，白亮的火焰包裹了整个尸体。很快，地上只剩下几个盔甲上的焦黑的铁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役亡师使用的东西。
萨姆转身准备离开，但莉芮尔走上前来，从摊开的手掌中放出三个简单的咒印，嵌入骨灰旁的大树上。她将自己的话注入咒印。在将来的年月里，只要这棵树还在，后世的咒契师们就都能听到她的话：
“玛莉恩战死于此地，远离朋友和家乡。她是一名皇家卫兵，一位勇敢的女人，曾与一个于她而言太过强大的敌人战斗。但即使在冥界，她仍坚守自己的职责。她将被永远铭记。安息吧，玛莉恩。”
“一个恰当的礼节，”坏狗说，“并且是……”
“一个相当愚蠢的举动，”莫格在萨姆的脑袋后面打断它的话，“如果你还继续使用这些魔法，几分钟之内就会有亡者跟上我们。”
“谢谢你，莫格，”莉芮尔说，“很高兴你已经开始帮助我们了。我们现在出发，所以你可以回去睡一觉。坏狗——请你在前面探路。萨姆——跟上我。”
不等大家回答，她便迅速撒手，转身向山脊上一处植被更加茂密的丛林走去。坏狗跟上她，然后摇着尾巴，迈着轻盈的脚步绕到她身前。
“很善于发号施令，不是吗？”莫格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的萨姆说道，“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
“闭嘴。”萨姆说，一边拨开一根差点抽打到脸上的枝条。
“你很清楚我们本应该尽可能快地向另一个方向跑，”莫格说，“不是吗？”
“当初在宅邸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逃跑或是躲避都毫无意义，”萨姆喝道，“不是吗？”
莫格没有回答，但萨姆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能感到猫正在他的背包里扭转身体。萨姆没有重复他的问题，因为山坡已经越来越陡峭，他不得不用上全部的气力。他们都不再说话，集中精力向上攀登，穿行在树林和被狂风刮倒的树木之间，那些树的根扎得太浅了。
最终他们到达了山脊顶端。但雨衣底下的身体已经湿透，登山的路程也让他们疲惫不堪。太阳隐没在云层后面某个地方，已经快要落山，很明显，在天黑之前他们不能再前进了。
莉芮尔准备停下来休息，但每当她拼命挥动手臂向坏狗示意的时候，坏狗总是视而不见。莉芮尔只好叹口气继续跟上去，心下庆幸着坏狗已经沿着山脊转向西方，而没有爬下山去。他们继续行进了半个小时，但这在她看来仿佛有几个小时之久。最后一行人来到山脊北侧一大片由山崩形成的开阔地上。
坏狗在一丛可以遮避住他们身影的蕨草后站定。莉芮尔坐到它身边，而萨姆也在几分钟之后摇摇晃晃地赶来，像个垮塌的六角风琴一样跌坐在地。他一坐下来，莫格就爬出背包，用后腿支起身体，两只前爪搭在萨姆的脑袋上。
他们四个的目光穿过空地向下看去，顺着山谷可以望见远方的红湖，那是一片颜色黯淡的湖泊，水面被雷电的闪光和穿透云层的几抹夕阳光辉照亮。
尼克的大坑也清晰可见。那是裸露在碧绿的山谷中的一个丑陋的伤口，呈现出黏土的红色和黄色。大坑周围的地面不断地遭到闪电的击打，轰鸣的雷声向四个旁观者滚滚涌来，形成持续不断的噪音。数百个身影正在坑边忙碌着，远远看去，那些身影细如蝼蚁。即使在这几英里之外，莉芮尔和萨姆都能感到他们是亡者。
“它们在干什么？”莉芮尔轻声问。虽然藏身在山脊高处的树丛之中，但她仍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赫奇和它的奴仆们发现。
“看不出来，”萨姆回答，“在搬运什么——是那个闪光的东西——我想。朝湖那边去了。”
“没错，”挺直身子站在莉芮尔身旁的坏狗说道，“它们正在拉两个银色的半球，半球之间大概隔着三百步。”
莫格在萨姆的耳朵后面发出嘶嘶的声音。萨姆感到一阵战栗蹿过脊梁。
“每一个半球都囚禁着半个古老的灵魂，”坏狗的声音非常低沉，“那是从创世之初遗留下的灵魂，来自于咒契形成之前。”
“也就是那个你不让莫格提起它名字的东西，”莉芮尔悄声说，“毁灭者。”
“对，”坏狗说，“很久之前它就被囚禁在那里，封禁于银色的半球之中。而这两个半球又被深埋在由银、金、铅、花楸木、岑木、橡木，以及最后的骨层所组成的屏障下。”
“那么它仍被封禁着？”萨姆急切地小声问道，“我是说，可能在他们挖出这两个半球之后，那东西仍然被禁锢在半球里面，是吗？”
“暂时是这样，”坏狗说，“可是一旦屏障被破坏，封禁也就岌岌可危了。一定有人已经找到了合并两个半球的方法，但我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们又要把半球带到哪里……”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女主人。”她俯下身子，下巴埋进泥土里，忧心忡忡地说道。
“什么？”莉芮尔看着垂头丧气的坏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后她听见自己内心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问道：“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此刻会怎么办？”她立刻醒悟过来。就算心里充满恐惧，她也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英勇无畏地走下去。
“你在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莉芮尔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她立刻用一阵咳嗽掩饰了过去。
“另外，那个……那个毁灭者仍然被禁锢着。我们只需要阻止那两个半球合并起来，破坏赫奇针对半球的任何计划。”
“我们应该把尼克救出来。”只听萨姆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虽然下面确实有相当多的亡者。”
“没错！”莉芮尔大声道，“不管怎么说，这正是我们行动的着眼点。尼克一定很清楚他们将把半球带到哪里去。”
“她制定起计划来也跟你母亲一个样。”莫格说，“那我们准备怎么办？走到那儿去要赫奇交出那个男孩吗？”
“莫格……”萨姆刚要开口，坏狗开始低吼起来，但莉芮尔的话把他们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一个计划已经在她脑海中形成，她得趁自己对这个计划绝望之前把它讲出来。
“别傻了，莫格。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会穿上在船上做好的咒契皮肤，变成猫头鹰飞下去。坏狗跟我一起飞过去，我们两个一起可以找到尼克并把他悄悄带走。萨姆和莫格可以跟着我俩下去，我们在那条流水边碰头——就是那条小河。那时候已经天亮，我们能得到日光和流水的保护，并可以弄明白尼克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这只是我有生以来从阿布霍森那里听到过的第四愚蠢的行动计划。”莫格回答，“我喜欢计划里睡上一会儿的这段，不过你忘了说晚餐。”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飞下去。”萨姆有些不自在地说，“不过如果让我吊在猫头鹰的下面一定没有问题，而且我或许能更好地说服尼克加入到我们这边来。再说一只狗怎么能够飞起来？”
“毫无疑问，”坏狗低吼着，“你的朋友尼克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毁灭者的傀儡。他一定已经被操纵了——我们必须提防他和他所拥有的力量。至于飞行，我只需要将自己变小一点，然后长出一对翅膀。”
“哦，”萨姆说，“当然。长一对翅膀。”
“我们同时还要提防赫奇。”莉芮尔补充道，她这时才深切地认识到这毕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只有我才能使用咒契皮肤。我是按照自己的尺寸制作的——它不适合你。但愿它没有在包里被压得太皱。”
“我不能飞，所以我赶到小河那里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萨姆看着山脊下面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在今天夜里出发；然后你们可以从那儿起飞。那样的话我就能离小河近一些，并且能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迅速援助你们。还有，你可以把弓箭借给我，以便我在等待的同时制作一些咒契箭头。”
“好主意，”莉芮尔说，“我们可以靠近些。但如果雨不停下来，弓箭就起不了多大作用——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再冒险使用天气魔法来止住它。那样肯定会暴露我们。”
“黎明之前雨会停的。”坏狗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哼，”莫格回应道，“谁都可以告诉他们这一点。因为现在雨已经开始变小了。”
萨姆和莉芮尔透过树枝向上看去，毫无疑问，虽然西北方向的风暴还未平息，但头顶上和东面的云朵已经散开，显露出夕阳的一抹绯红和夜空里的第一颗星星。那是尤阿勒斯，指向北方的一颗红色亮星。尽管莉芮尔知道那只是牧羊人的一个传说——如果尤阿勒斯是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它就会给人们带来好运——但它的出现还是让莉芮尔振奋起来。
“好，”莉芮尔说，“我讨厌在雨中飞行。带着被淋湿的羽毛飞翔是一种痛苦。”
萨姆没有回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大坑周围的闪电还是让人们能时断时续地看清山谷里的一些景物。那里有一个方形的小点，无疑是帐篷。大概那就是尼克的帐篷吧，因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帐篷了。
“坚持住，尼克，”萨姆轻声说，“我们来救你了。”
幕间一
塔齐斯顿的手紧紧按在萨布莉尔肩上，两人一起趴在轿车下方。爆炸过后，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一片眩晕。许多卫兵倒在他们身边，但他们无法看清楚散落在自己身旁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残肢。国王和王后抛开杂念，把精神集中到几乎就要得逞的暗杀者们身上来。两人看到了他们正在接近的脚，听到了他们那模糊而缥缈的笑声，仿佛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中传来的喧嚣。
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拿着手枪缓缓向前爬去。轿车下还有两个持枪的卫兵正在匍匐前进。萨布莉尔看到，其中一个卫兵不顾手背上流淌的鲜血，仍然紧握着手枪，那是薇安。另一个幸存者是年纪最大的卫兵，巴莱斯特。他灰白的头发沾满污秽，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手中的冲锋枪正要开火。
刺客们觉察到了动静，但为时已晚。四个幸存者几乎同时开了火，突如其来的枪声淹没了他们的狂笑。空弹壳在轿车底盘下嗒嗒作响，刺鼻的硝烟从车轮间翻滚而出。
“去船那里！”巴莱斯特指指身后，对萨布莉尔喊道。她一开始并没听清楚，直到他连喊三遍：“船！船！船！”萨布莉尔才明白过来。
塔齐斯顿也听到了他的话。他看了看萨布莉尔。萨布莉尔发现他的眼神充满担忧。但他不是在担心自己，萨布莉尔明白，他在担心她。她向他打了个手势，指指他们身后那条在房屋间穿行的小巷。那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往拉内尼广场和华登石梯。他们在那儿还有几条船和更多乔装成商人的卫兵。丹姆德精心计划了几条撤离的路线，这一条是最近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始终把国王和王后的安全放在首位。
“快走！”巴莱斯特高声叫道。他已经给冲锋枪换了一个弹鼓，开始向左右点射，压得所有妄图还击的敌人抬不起头来。
塔齐斯顿的手在巴莱斯特的肩上迅速按了一下，然后扭转身体向车的另一侧移去。萨布莉尔紧紧跟随在塔齐斯顿身后，他们的手轻轻握在一起。后面的薇安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猛地向外冲去。一离开轿车的遮挡，她立刻拔足飞奔，跑进小巷，蹲到一个消防栓后，准备掩护跟上来的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但这时除了位于轿车下的巴莱斯特那训练有素的点射，再没有第二个人开枪。
“过来！”塔齐斯顿转身朝巷口大声吼道。但是巴莱斯特没有跟过来，薇安抓住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把他俩往巷子里一推，叫道：“走！快走！”
他们听见巴莱斯特在后面呐喊，听见他从轿车下爬出来的脚步声。接着是冲锋枪一阵连续的、令人战栗的怒吼和几声响亮、单调的枪声。随后是一片寂静，只剩下他们的皮鞋踏过卵石的脚步声、吃力的喘息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拉内尼广场空无一人。平常聚集着小孩子和母亲们的中心花园也了无声息。爆炸刚刚过去不到几分钟，但这已经足够了。自从克罗里尼和他那帮祖国党打手们兴起之后，考威尔就麻烦不断，普通的市民们都早已熟知什么时候应该迅速地从街上撤退。
塔齐斯顿、萨布莉尔和薇安心情沉重地穿过广场，噔噔地跑下广场远端的华登石梯。一个醉醺醺的船夫看到了这三个满身是血、手持武器的人，但他还没有醉到去阻挡这样三个人的地步。他赶紧退开，在路边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肮脏的塞瑟河流过石梯尽头的简易码头。一个脚蹬长筒胶靴、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挖泥船工衣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手放在一只似乎是刚从河底的淤泥里打捞出来的木桶中。听到石梯上传来的脚步，他立刻从桶里抽出一把已被锯短枪身的霰弹枪，枪上的击锤已经扳开。
“库雷尔！支援！”薇安大喊。
那男人小心地降下击锤，从身上那件破烂的衬衫里掏出一个口哨，连吹几声。只听见一声唿哨，另外几个皇家卫兵从码头下方的小船里跳了上来。河流正处于枯水期，水位很低，很多小船隐没在码头下方。卫兵们都是全副武装，以备不测。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没有一个人预料到了今天的情景。
“遭到了伏击，”看到他们走上前来，塔齐斯顿立刻高声说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无须多言，几双手已经搀扶起他和萨布莉尔，动作娴熟地把他俩扶下了正在待命的小船。薇安随后也跳上船。这艘改装过的用于河道运输的货船距离码头大约有六到七英寸，不过下面有更多的手接住了他们。他们一坐上压满沙袋的船舱，引擎就由舒缓的空转变成有力的颤抖，货船轻颤着开动了。
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相互对望，再次确认他们还活着，而且几乎安然无恙。虽然两人身上被弹片划破的伤口正流血不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塔齐斯顿把手枪放到甲板上，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和安塞斯蒂尔打交道了。”
“对，”萨布莉尔说，“或者说，我们都不会了。我们再也不会从这里寻求任何帮助了。”
塔齐斯顿叹了口气，拿起一块布，擦去萨布莉尔脸上的血迹；她也给塔齐斯顿擦拭着。然后两人站起身，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却都没有试图掩饰。
“我们最好看看薇安的伤势，”短暂的拥抱之后，萨布莉尔说道，“然后制定一个回家的计划。”
“回家！”塔齐斯顿重复道。但即使这个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心中也带着隐隐的担忧。经历过今天如此惊险的一幕，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们也许将面临着更大的危险，他们也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还有远比简简单单地死去更加可怕的命运。
萨姆又围着他小小的防线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东西接近。但是他没法透过雨幕和枝叶看见或是听到什么动静。因此，等到他发现动静的时候，恐怕敌人已经近在咫尺，除了贴身肉搏外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莉芮尔，想看看是否出现了什么变化的迹象。但她还在冥界，身体仍然像雕像般地矗立着，表面覆盖着冰霜。寒气从她身上翻涌出来，冻结了脚下的水洼。萨姆寻思着从她身上敲下一块冰来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结冰的水洼中央有几只坏狗留下的大脚印——和它的主人不同，坏狗可以让整个身体进入冥界。这也印证了萨姆的猜测，坏狗的肉体的确是由魔法元素构成的。
卫兵的尸体还静静地靠在树上。萨姆本想妥善地把她平放下来，但这似乎并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因为这样就意味着把她的身体置于泥泞之中。他也考虑过要给她的遗体一个合适的归宿，但却不敢使用咒契魔法。至少，使用魔法也得等到莉芮尔回来。
想到这里，萨姆叹了口气，他想一边靠在树干上避雨，一边等莉芮尔返回。但他也真切地意识到了现在自己身上担负着保证莉芮尔安全的责任。他又一次成了孤身一人，真正的孤身一人，甚至连貌似是朋友的莫格都不在身边。这让他紧张起来。但自从拜里塞尔开始就一路上伴随着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回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不要让莉芮尔姨妈倒下。想到这里，他举起剑，开始再一次地沿着周围茂密的树丛巡视起来。
他刚走到一半，突然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异响。那是潮湿的树枝在脚下折断时的闷响，或是某种类似的响声。总之，那是一种与树林自身不协调的声音。
萨姆随即在一丛茂密的蕨草之后跪坐下来，凝神屏气，侧耳细听。
一开始，他听到的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心跳。但随后他又捕捉到了那声响。一声轻微的脚步，是落叶被踩在脚底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正蹑手蹑脚地向他们靠近。声音大约在二十英尺开外的山坡下方，借着绿草的掩护，正以大约每分钟迈出一步的极其缓慢的步伐前进。
萨姆扫了一眼身后的莉芮尔。她身上还没有一丝从冥界返回的征兆。一时间，他真想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叫回来。这个想法很有诱惑力，因为这样就可以由她来承担起战斗的责任。
他抛开脑中的这个念头。莉芮尔有她的任务，而他自己也一样。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唤回来。也许那只是一只在草莽间爬行的蜥蜴，或者是一条野狗，又或者是他所知道的生活在这片山区的那种不能飞的黑色大鸟。不过他已经记不起它们的名字了。
那决不会是亡者。自己的感觉可以肯定这一点，他想。肆行魔法造物会在雨中发出嗤嗤的声音，他也会闻到它们的气味。也许……
他又移动了，但不是朝山坡上前进。萨姆意识到他正在绕行。也许他想绕过他们，然后居高临下地发起攻击。这是个人类才会想出来的诡计。
那可能是个役亡师，萨姆心中一个浸满恐惧的声音说道。
不是亡者，因此你感觉不到他的到来；他掌控着肆行魔法，却不是魔法造物，所以你闻不到任何气味。这甚至可能是“他”，是赫奇！
萨姆持剑的手开始颤抖。他往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强行抑制住战栗。腕上的灼痕随之变得光亮而又清晰。
是他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考验。如果这一次他不能面对从那里出现的东西，他将永远把自己看成一个懦夫。莉芮尔不认为他是懦夫，坏狗也不这么想。虽然他曾经从阿斯塔睿尔那里狂奔而逃，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他是被魔法力量所驱使，而当时莉芮尔也一起跑了出来。那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他再次移动了，正在鬼鬼祟祟地靠近。萨姆还是看不到他，但他能确定他的位置。
他探入咒契，感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咒契用宁静抚慰着他，这种令人熟悉的感觉维系着世间的一切生命。他用空出的手在空中比画着，召唤出四个闪闪发光的咒印。然后从口中低声念出第五个咒印，让它滑落到自己握成杯状的手掌当中。五个咒印相互融合，在萨姆手中幻化出一把明亮的短剑。短剑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道握在手中的日光。它明亮的身影让人无法直视，但一眼就可以看出它通体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辉。
“为咒契而战！”
一只手握着日光短剑，另一只手握着长剑，萨姆呐喊着向前一跃，踏过蕨草，滑过泥潭，猫着腰冲下山坡。他看见树后有道亮光闪过，于是马上改变方向，怒吼着追过去，继承自父亲的斗士的血液冲撞着他的太阳穴。是敌人，一个奇特的浑身苍白的小个子男人——
但现在却不见了！
萨姆试图停下来。他努力站定，但脚掌却在泥水里打滑，身体径直撞向一棵大树，随后又被树干重重地弹开，背部着地，直挺挺地摔倒在草丛中。在泥浆当中，他想起了格斗教练的话：“绝大多数在战斗中倒下的人再也没能站起来。所以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倒下！”
萨姆立刻扔掉短剑，撑起身来。形成短剑的一个个明亮的咒印融入地表，眨眼工夫就熄灭了。从倒下到爬起来只用了一两秒钟，萨姆凝神观察着四周，心下估计着。但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看不到……
莉芮尔！
这个念头就像是当头一棒。他拔腿跑回刚刚飞奔下来的山坡，一路上拉拽着一切能帮他加快速度的藤蔓、枝条。他必须回去！莉芮尔还在冥界，她的身体会受到什么攻击？从背后砍上一刀还是插上一把匕首？她连躲避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回到了自己的防御圈。莉芮尔仍旧站在那里。雨水凝成的冰柱从她那伸出的手臂上垂下来，脚边结冰的水洼范围更大了，在温暖的森林中显得那么的诡异。她安然无恙。
“幸好我在这里。”从萨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莫格的声音。
萨姆转过身。
“莫格？是你吗？你在哪儿？”
“这儿。另外，和往常一样，我很遗憾。”随着这声音，一只白色的小猫从一丛蕨草后悠闲地踱了出来。
萨姆没有放松警惕。他可以看到莫格还戴着它的项圈，铃铛也仍在那里。但这也许是个圈套。而那个奇怪的苍白的男人又在哪里……或者说，他……又是谁？
“我看见一个人，”萨姆说，“他的头发和皮肤都是白色，跟雪一样白，就像你的皮毛一样……”
“没错，”莫格打了个哈欠，“那是我。但杰瑞兹尔曾禁止我使用那个形象，她是……让我想想……是第四十八任阿布霍森。如果事先没有得到许可，我不能在阿布霍森面前以那个形象出现，即使是准阿布霍森也不行。你母亲没有给我这个许可，不过她的父亲要通融得多。莉芮尔现在还无法告诉我行不行，所以你再一次地看到了现在的我。”
“坏狗说阿……阿斯塔睿尔……不会让你离开的。”萨姆仍没有放低手中的剑。
莫格又打了个哈欠，脖子上的小铃铛随之响起来。这确实是岚纳——萨姆从它的声音和自己的反应中确定了这一点：他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只狗是这么说的吗？”猫轻轻走到萨姆的背包边，用一只尖利的前爪灵巧地把缝线撕开一半，以便自己爬进去，与此同时问道，“阿斯塔睿尔？她是叫这个名字吗？已经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清谁是谁了。不管怎么说，她说了她想说的话，然后我就离开了。等到了一个干爽舒服些的地方之后叫醒我，萨姆斯王子。另外别忘了弄些有品位的食物。”
萨姆缓缓地放下剑，恼火地叹了口气。这毫无疑问是莫格。萨姆不清楚自己对这只猫的归队是高兴还是反感。他仍然记得在宅邸下的隧道里那幸灾乐祸的笑声以及肆行魔法的恶臭和炫目的火光……
冰晶碎裂。萨姆再次转身，心怦怦直跳。伴随冰块破裂的声音，他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传来铃音的回响。这声音如此虚无缥缈，仿佛只存在于回忆中或是幻觉里。
更多的冰块破裂开来，莉芮尔单膝跪倒在地，冰霜纷纷剥落，好像下了一场微型的暴风雪。接着一道明亮的闪光掠过，坏狗出现在他面前。她不安地来回跳动着，不时发出低吼。
“发生了什么事？”萨姆问，“你受伤了吗？”
“也不算受伤，”莉芮尔说，但她脸上那痛苦的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情况并不太妙。她举起左手腕说，“有个来自五重门外的讨厌的亡者想咬住我的胳膊。不过它没能咬穿盔甲。我的手只是有点淤伤。”
“你是怎么对付它的？”萨姆问。坏狗还在周围跑着，仿佛在那亡者生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似的。
“狗从中间咬住了它，”莉芮尔让自己缓缓地深吸了几口空气，然后说道，“不过那还是没能让它停下来。但我最终还是让它服从了我的意志。它正向第九道门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继承人了。”萨姆的语气里充满钦佩。
“我想是吧。”莉芮尔慢慢地回答。她觉得自己在冥界里宣布自己身份的时候好像同时也宣告了某种东西，同时也失去了另外一些东西。在宅邸中系上法铃是一回事，而真正在冥界里使用它们又是另一回事。旧日的生活现在看起来恍如隔世。过去已经永远地离她远去。而她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又将怎样，甚至不清楚自己过去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觉得皮肤上一阵难受，但这却不是因为融化的冰块或是雨水、泥浆。
“我闻到有什么东西。”坏狗宣布道。
莉芮尔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萨姆身上沾满泥浆，手背上的伤痕流血不止，但他自己倒是好像根本没有发觉。
“你怎么了？”她尖声问道。
“莫格回来了，”萨姆回答，“至少我觉得那是莫格吧。它正在我的背包里。只不过刚开始它是一个像白化病人一样的相当矮小的男人，我还以为它是敌人……”
他停下来，看着坏狗悄悄走到他的背包旁边闻了闻。一只白色的爪子突然闪电一般从包里伸了出来，坏狗迅速一缩，刚好躲开抓向她鼻子的猫爪。她蹲坐到地上，困惑地皱起眉头。
“他是莫格，”她确认道，“但我不明白……”
“她给了我所谓的‘另一次机会’，”包里的声音说，“你以前可没有做到过。”
“干什么的‘另一次机会’？”坏狗怒吼起来，“没有时间玩你的游戏了！你知道离这里四里格之外的地方在挖什么吗？”
莫格从包里探出头。岚纳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让听者都感到一阵倦意。
“我知道！”小猫厉声反驳道，“我那时就不关心这个，现在也不会关心。它是毁灭者！破坏者！拆解者——”
莫格停下来喘了口气，准备再次开口，突然被一声短促、尖厉，并且浸透着魔法力量的狗吠打断。莫格发出一声仿佛被踩到尾巴的哀嚎，咝咝地低鸣着缩进背包。
“不要说出它的名字，”坏狗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要在我们靠得这么近的时候说出来，也不要用愤怒的语气说出那个名字。”
莫格仍然保持沉默。莉芮尔、萨姆和坏狗都看着背包。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莉芮尔叹了口气，抹下额头上快要流进眼睛的雨水，“但首先我得弄清楚一些事情。”
她走近萨姆的背包，倾身向前，同时小心地保持在猫爪的攻击范围以外。
“莫格，你现在仍是阿布霍森的仆人，对吗？”
“对，”一个声音勉强地回答道，“真倒霉。”
“那么你会帮助我，帮助我们，对吗？”
没有回答。
“我可以给你找几条鱼，”萨姆插嘴道，“我是说，等我们到了有鱼的地方。”
“还有几只老鼠，”莉芮尔接着说，“只要你喜欢就行。”
老鼠啃食书本。所有的图书管理员都讨厌它，莉芮尔也不例外。她很高兴地发现阿布霍森的身份并没有改变深藏于她内心的那一部分图书管理员的意识。她仍和以前一样讨厌那些蛀虫。
“没有必要跟这种东西作交易，”坏狗说，“他自然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如果可能的话给我鱼、老鼠，还有小鸟也行。”莫格说着，从包里钻出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好像鱼就摆在它面前。
“没有鸟儿。”莉芮尔的语气很坚定。
“很好，”莫格只得同意，同时向坏狗投去鄙夷的一瞥，“这是一个文明的协议，并且是在保持我目前状态的条件下达成的。用食物和住宿以换取我所能提供的帮助。比做奴隶要好。”
“你是个……”坏狗被激怒了。但莉芮尔抓住了它的项圈。它把后半句话忍了回去，发出一声低吼。
“没时间争吵了，”莉芮尔说，“赫奇放玛莉恩——这个卫兵——离开，打算过段时间再来俘虏她的灵魂。因为缓慢的死亡会增强灵魂的力量。他知道她死亡时所处的大致位置，而且他那待在冥界里的奴仆会向他报告我在冥界现身。因此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我们应该……”萨姆抢在莉芮尔离开之前说道，“我们必须给她一个恰当的归宿。”
莉芮尔摇了摇头，既非拒绝也不像同意，这样的动作只能显示出她已经疲惫不堪。
“我一定是太累了，”她又用手揩了揩额头说道，“我答应过她的。”
像商队的那些尸体的处境一样，如果玛莉恩的尸体留在这里，就会成为其他亡灵的宿主，或是被赫奇用于更加邪恶的目的。
“你来做这件事好吗，萨姆？”莉芮尔揉着手腕问，“说实话，我真的有点累了。”
“赫奇会闻到魔法的气味，”坏狗警告说，“虽然雨幕可以减弱这种气味，但足够接近这里的亡者生物也还是能感觉得到。”
“我已经释放过咒语了，”萨姆满脸歉意地说，“我以为我们遭到了攻击——”
“别担心，”莉芮尔打断他，“但要抓紧时间。”
萨姆走向那具尸体，在空中画出几个咒印。几秒钟之后，白亮的火焰包裹了整个尸体。很快，地上只剩下几个盔甲上的焦黑的铁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役亡师使用的东西。
萨姆转身准备离开，但莉芮尔走上前来，从摊开的手掌中放出三个简单的咒印，嵌入骨灰旁的大树上。她将自己的话注入咒印。在将来的年月里，只要这棵树还在，后世的咒契师们就都能听到她的话：
“玛莉恩战死于此地，远离朋友和家乡。她是一名皇家卫兵，一位勇敢的女人，曾与一个于她而言太过强大的敌人战斗。但即使在冥界，她仍坚守自己的职责。她将被永远铭记。安息吧，玛莉恩。”
“一个恰当的礼节，”坏狗说，“并且是……”
“一个相当愚蠢的举动，”莫格在萨姆的脑袋后面打断它的话，“如果你还继续使用这些魔法，几分钟之内就会有亡者跟上我们。”
“谢谢你，莫格，”莉芮尔说，“很高兴你已经开始帮助我们了。我们现在出发，所以你可以回去睡一觉。坏狗——请你在前面探路。萨姆——跟上我。”
不等大家回答，她便迅速撒手，转身向山脊上一处植被更加茂密的丛林走去。坏狗跟上她，然后摇着尾巴，迈着轻盈的脚步绕到她身前。
“很善于发号施令，不是吗？”莫格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的萨姆说道，“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
“闭嘴。”萨姆说，一边拨开一根差点抽打到脸上的枝条。
“你很清楚我们本应该尽可能快地向另一个方向跑，”莫格说，“不是吗？”
“当初在宅邸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逃跑或是躲避都毫无意义，”萨姆喝道，“不是吗？”
莫格没有回答，但萨姆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能感到猫正在他的背包里扭转身体。萨姆没有重复他的问题，因为山坡已经越来越陡峭，他不得不用上全部的气力。他们都不再说话，集中精力向上攀登，穿行在树林和被狂风刮倒的树木之间，那些树的根扎得太浅了。
最终他们到达了山脊顶端。但雨衣底下的身体已经湿透，登山的路程也让他们疲惫不堪。太阳隐没在云层后面某个地方，已经快要落山，很明显，在天黑之前他们不能再前进了。
莉芮尔准备停下来休息，但每当她拼命挥动手臂向坏狗示意的时候，坏狗总是视而不见。莉芮尔只好叹口气继续跟上去，心下庆幸着坏狗已经沿着山脊转向西方，而没有爬下山去。他们继续行进了半个小时，但这在她看来仿佛有几个小时之久。最后一行人来到山脊北侧一大片由山崩形成的开阔地上。
坏狗在一丛可以遮避住他们身影的蕨草后站定。莉芮尔坐到它身边，而萨姆也在几分钟之后摇摇晃晃地赶来，像个垮塌的六角风琴一样跌坐在地。他一坐下来，莫格就爬出背包，用后腿支起身体，两只前爪搭在萨姆的脑袋上。
他们四个的目光穿过空地向下看去，顺着山谷可以望见远方的红湖，那是一片颜色黯淡的湖泊，水面被雷电的闪光和穿透云层的几抹夕阳光辉照亮。
尼克的大坑也清晰可见。那是裸露在碧绿的山谷中的一个丑陋的伤口，呈现出黏土的红色和黄色。大坑周围的地面不断地遭到闪电的击打，轰鸣的雷声向四个旁观者滚滚涌来，形成持续不断的噪音。数百个身影正在坑边忙碌着，远远看去，那些身影细如蝼蚁。即使在这几英里之外，莉芮尔和萨姆都能感到他们是亡者。
“它们在干什么？”莉芮尔轻声问。虽然藏身在山脊高处的树丛之中，但她仍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赫奇和它的奴仆们发现。
“看不出来，”萨姆回答，“在搬运什么——是那个闪光的东西——我想。朝湖那边去了。”
“没错，”挺直身子站在莉芮尔身旁的坏狗说道，“它们正在拉两个银色的半球，半球之间大概隔着三百步。”
莫格在萨姆的耳朵后面发出嘶嘶的声音。萨姆感到一阵战栗蹿过脊梁。
“每一个半球都囚禁着半个古老的灵魂，”坏狗的声音非常低沉，“那是从创世之初遗留下的灵魂，来自于咒契形成之前。”
“也就是那个你不让莫格提起它名字的东西，”莉芮尔悄声说，“毁灭者。”
“对，”坏狗说，“很久之前它就被囚禁在那里，封禁于银色的半球之中。而这两个半球又被深埋在由银、金、铅、花楸木、岑木、橡木，以及最后的骨层所组成的屏障下。”
“那么它仍被封禁着？”萨姆急切地小声问道，“我是说，可能在他们挖出这两个半球之后，那东西仍然被禁锢在半球里面，是吗？”
“暂时是这样，”坏狗说，“可是一旦屏障被破坏，封禁也就岌岌可危了。一定有人已经找到了合并两个半球的方法，但我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们又要把半球带到哪里……”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女主人。”她俯下身子，下巴埋进泥土里，忧心忡忡地说道。
“什么？”莉芮尔看着垂头丧气的坏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后她听见自己内心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问道：“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此刻会怎么办？”她立刻醒悟过来。就算心里充满恐惧，她也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英勇无畏地走下去。
“你在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莉芮尔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她立刻用一阵咳嗽掩饰了过去。
“另外，那个……那个毁灭者仍然被禁锢着。我们只需要阻止那两个半球合并起来，破坏赫奇针对半球的任何计划。”
“我们应该把尼克救出来。”只听萨姆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虽然下面确实有相当多的亡者。”
“没错！”莉芮尔大声道，“不管怎么说，这正是我们行动的着眼点。尼克一定很清楚他们将把半球带到哪里去。”
“她制定起计划来也跟你母亲一个样。”莫格说，“那我们准备怎么办？走到那儿去要赫奇交出那个男孩吗？”
“莫格……”萨姆刚要开口，坏狗开始低吼起来，但莉芮尔的话把他们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一个计划已经在她脑海中形成，她得趁自己对这个计划绝望之前把它讲出来。
“别傻了，莫格。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会穿上在船上做好的咒契皮肤，变成猫头鹰飞下去。坏狗跟我一起飞过去，我们两个一起可以找到尼克并把他悄悄带走。萨姆和莫格可以跟着我俩下去，我们在那条流水边碰头——就是那条小河。那时候已经天亮，我们能得到日光和流水的保护，并可以弄明白尼克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这只是我有生以来从阿布霍森那里听到过的第四愚蠢的行动计划。”莫格回答，“我喜欢计划里睡上一会儿的这段，不过你忘了说晚餐。”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飞下去。”萨姆有些不自在地说，“不过如果让我吊在猫头鹰的下面一定没有问题，而且我或许能更好地说服尼克加入到我们这边来。再说一只狗怎么能够飞起来？”
“毫无疑问，”坏狗低吼着，“你的朋友尼克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毁灭者的傀儡。他一定已经被操纵了——我们必须提防他和他所拥有的力量。至于飞行，我只需要将自己变小一点，然后长出一对翅膀。”
“哦，”萨姆说，“当然。长一对翅膀。”
“我们同时还要提防赫奇。”莉芮尔补充道，她这时才深切地认识到这毕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只有我才能使用咒契皮肤。我是按照自己的尺寸制作的——它不适合你。但愿它没有在包里被压得太皱。”
“我不能飞，所以我赶到小河那里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萨姆看着山脊下面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在今天夜里出发；然后你们可以从那儿起飞。那样的话我就能离小河近一些，并且能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迅速援助你们。还有，你可以把弓箭借给我，以便我在等待的同时制作一些咒契箭头。”
“好主意，”莉芮尔说，“我们可以靠近些。但如果雨不停下来，弓箭就起不了多大作用——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再冒险使用天气魔法来止住它。那样肯定会暴露我们。”
“黎明之前雨会停的。”坏狗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哼，”莫格回应道，“谁都可以告诉他们这一点。因为现在雨已经开始变小了。”
萨姆和莉芮尔透过树枝向上看去，毫无疑问，虽然西北方向的风暴还未平息，但头顶上和东面的云朵已经散开，显露出夕阳的一抹绯红和夜空里的第一颗星星。那是尤阿勒斯，指向北方的一颗红色亮星。尽管莉芮尔知道那只是牧羊人的一个传说——如果尤阿勒斯是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它就会给人们带来好运——但它的出现还是让莉芮尔振奋起来。
“好，”莉芮尔说，“我讨厌在雨中飞行。带着被淋湿的羽毛飞翔是一种痛苦。”
萨姆没有回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大坑周围的闪电还是让人们能时断时续地看清山谷里的一些景物。那里有一个方形的小点，无疑是帐篷。大概那就是尼克的帐篷吧，因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帐篷了。
“坚持住，尼克，”萨姆轻声说，“我们来救你了。”
幕间一
塔齐斯顿的手紧紧按在萨布莉尔肩上，两人一起趴在轿车下方。爆炸过后，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一片眩晕。许多卫兵倒在他们身边，但他们无法看清楚散落在自己身旁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残肢。国王和王后抛开杂念，把精神集中到几乎就要得逞的暗杀者们身上来。两人看到了他们正在接近的脚，听到了他们那模糊而缥缈的笑声，仿佛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中传来的喧嚣。
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拿着手枪缓缓向前爬去。轿车下还有两个持枪的卫兵正在匍匐前进。萨布莉尔看到，其中一个卫兵不顾手背上流淌的鲜血，仍然紧握着手枪，那是薇安。另一个幸存者是年纪最大的卫兵，巴莱斯特。他灰白的头发沾满污秽，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手中的冲锋枪正要开火。
刺客们觉察到了动静，但为时已晚。四个幸存者几乎同时开了火，突如其来的枪声淹没了他们的狂笑。空弹壳在轿车底盘下嗒嗒作响，刺鼻的硝烟从车轮间翻滚而出。
“去船那里！”巴莱斯特指指身后，对萨布莉尔喊道。她一开始并没听清楚，直到他连喊三遍：“船！船！船！”萨布莉尔才明白过来。
塔齐斯顿也听到了他的话。他看了看萨布莉尔。萨布莉尔发现他的眼神充满担忧。但他不是在担心自己，萨布莉尔明白，他在担心她。她向他打了个手势，指指他们身后那条在房屋间穿行的小巷。那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往拉内尼广场和华登石梯。他们在那儿还有几条船和更多乔装成商人的卫兵。丹姆德精心计划了几条撤离的路线，这一条是最近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始终把国王和王后的安全放在首位。
“快走！”巴莱斯特高声叫道。他已经给冲锋枪换了一个弹鼓，开始向左右点射，压得所有妄图还击的敌人抬不起头来。
塔齐斯顿的手在巴莱斯特的肩上迅速按了一下，然后扭转身体向车的另一侧移去。萨布莉尔紧紧跟随在塔齐斯顿身后，他们的手轻轻握在一起。后面的薇安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猛地向外冲去。一离开轿车的遮挡，她立刻拔足飞奔，跑进小巷，蹲到一个消防栓后，准备掩护跟上来的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但这时除了位于轿车下的巴莱斯特那训练有素的点射，再没有第二个人开枪。
“过来！”塔齐斯顿转身朝巷口大声吼道。但是巴莱斯特没有跟过来，薇安抓住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把他俩往巷子里一推，叫道：“走！快走！”
他们听见巴莱斯特在后面呐喊，听见他从轿车下爬出来的脚步声。接着是冲锋枪一阵连续的、令人战栗的怒吼和几声响亮、单调的枪声。随后是一片寂静，只剩下他们的皮鞋踏过卵石的脚步声、吃力的喘息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拉内尼广场空无一人。平常聚集着小孩子和母亲们的中心花园也了无声息。爆炸刚刚过去不到几分钟，但这已经足够了。自从克罗里尼和他那帮祖国党打手们兴起之后，考威尔就麻烦不断，普通的市民们都早已熟知什么时候应该迅速地从街上撤退。
塔齐斯顿、萨布莉尔和薇安心情沉重地穿过广场，噔噔地跑下广场远端的华登石梯。一个醉醺醺的船夫看到了这三个满身是血、手持武器的人，但他还没有醉到去阻挡这样三个人的地步。他赶紧退开，在路边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肮脏的塞瑟河流过石梯尽头的简易码头。一个脚蹬长筒胶靴、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挖泥船工衣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手放在一只似乎是刚从河底的淤泥里打捞出来的木桶中。听到石梯上传来的脚步，他立刻从桶里抽出一把已被锯短枪身的霰弹枪，枪上的击锤已经扳开。
“库雷尔！支援！”薇安大喊。
那男人小心地降下击锤，从身上那件破烂的衬衫里掏出一个口哨，连吹几声。只听见一声唿哨，另外几个皇家卫兵从码头下方的小船里跳了上来。河流正处于枯水期，水位很低，很多小船隐没在码头下方。卫兵们都是全副武装，以备不测。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没有一个人预料到了今天的情景。
“遭到了伏击，”看到他们走上前来，塔齐斯顿立刻高声说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无须多言，几双手已经搀扶起他和萨布莉尔，动作娴熟地把他俩扶下了正在待命的小船。薇安随后也跳上船。这艘改装过的用于河道运输的货船距离码头大约有六到七英寸，不过下面有更多的手接住了他们。他们一坐上压满沙袋的船舱，引擎就由舒缓的空转变成有力的颤抖，货船轻颤着开动了。
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相互对望，再次确认他们还活着，而且几乎安然无恙。虽然两人身上被弹片划破的伤口正流血不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塔齐斯顿把手枪放到甲板上，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和安塞斯蒂尔打交道了。”
“对，”萨布莉尔说，“或者说，我们都不会了。我们再也不会从这里寻求任何帮助了。”
塔齐斯顿叹了口气，拿起一块布，擦去萨布莉尔脸上的血迹；她也给塔齐斯顿擦拭着。然后两人站起身，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却都没有试图掩饰。
“我们最好看看薇安的伤势，”短暂的拥抱之后，萨布莉尔说道，“然后制定一个回家的计划。”
“回家！”塔齐斯顿重复道。但即使这个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心中也带着隐隐的担忧。经历过今天如此惊险的一幕，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们也许将面临着更大的危险，他们也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还有远比简简单单地死去更加可怕的命运。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又打量了一眼莉芮尔，想看看是否出现了什么变化的迹象。但她还在冥界，身体仍然像雕像般地矗立着，表面覆盖着冰霜。寒气从她身上翻涌出来，冻结了脚下的水洼。萨姆寻思着从她身上敲下一块冰来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结冰的水洼中央有几只坏狗留下的大脚印——和它的主人不同，坏狗可以让整个身体进入冥界。这也印证了萨姆的猜测，坏狗的肉体的确是由魔法元素构成的。
卫兵的尸体还静静地靠在树上。萨姆本想妥善地把她平放下来，但这似乎并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因为这样就意味着把她的身体置于泥泞之中。他也考虑过要给她的遗体一个合适的归宿，但却不敢使用咒契魔法。至少，使用魔法也得等到莉芮尔回来。
想到这里，萨姆叹了口气，他想一边靠在树干上避雨，一边等莉芮尔返回。但他也真切地意识到了现在自己身上担负着保证莉芮尔安全的责任。他又一次成了孤身一人，真正的孤身一人，甚至连貌似是朋友的莫格都不在身边。这让他紧张起来。但自从拜里塞尔开始就一路上伴随着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回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不要让莉芮尔姨妈倒下。想到这里，他举起剑，开始再一次地沿着周围茂密的树丛巡视起来。
他刚走到一半，突然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异响。那是潮湿的树枝在脚下折断时的闷响，或是某种类似的响声。总之，那是一种与树林自身不协调的声音。
萨姆随即在一丛茂密的蕨草之后跪坐下来，凝神屏气，侧耳细听。
一开始，他听到的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心跳。但随后他又捕捉到了那声响。一声轻微的脚步，是落叶被踩在脚底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正蹑手蹑脚地向他们靠近。声音大约在二十英尺开外的山坡下方，借着绿草的掩护，正以大约每分钟迈出一步的极其缓慢的步伐前进。
萨姆扫了一眼身后的莉芮尔。她身上还没有一丝从冥界返回的征兆。一时间，他真想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叫回来。这个想法很有诱惑力，因为这样就可以由她来承担起战斗的责任。
他抛开脑中的这个念头。莉芮尔有她的任务，而他自己也一样。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唤回来。也许那只是一只在草莽间爬行的蜥蜴，或者是一条野狗，又或者是他所知道的生活在这片山区的那种不能飞的黑色大鸟。不过他已经记不起它们的名字了。
那决不会是亡者。自己的感觉可以肯定这一点，他想。肆行魔法造物会在雨中发出嗤嗤的声音，他也会闻到它们的气味。也许……
他又移动了，但不是朝山坡上前进。萨姆意识到他正在绕行。也许他想绕过他们，然后居高临下地发起攻击。这是个人类才会想出来的诡计。
那可能是个役亡师，萨姆心中一个浸满恐惧的声音说道。
不是亡者，因此你感觉不到他的到来；他掌控着肆行魔法，却不是魔法造物，所以你闻不到任何气味。这甚至可能是“他”，是赫奇！
萨姆持剑的手开始颤抖。他往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强行抑制住战栗。腕上的灼痕随之变得光亮而又清晰。
是他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考验。如果这一次他不能面对从那里出现的东西，他将永远把自己看成一个懦夫。莉芮尔不认为他是懦夫，坏狗也不这么想。虽然他曾经从阿斯塔睿尔那里狂奔而逃，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他是被魔法力量所驱使，而当时莉芮尔也一起跑了出来。那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他再次移动了，正在鬼鬼祟祟地靠近。萨姆还是看不到他，但他能确定他的位置。
他探入咒契，感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咒契用宁静抚慰着他，这种令人熟悉的感觉维系着世间的一切生命。他用空出的手在空中比画着，召唤出四个闪闪发光的咒印。然后从口中低声念出第五个咒印，让它滑落到自己握成杯状的手掌当中。五个咒印相互融合，在萨姆手中幻化出一把明亮的短剑。短剑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道握在手中的日光。它明亮的身影让人无法直视，但一眼就可以看出它通体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辉。
“为咒契而战！”
一只手握着日光短剑，另一只手握着长剑，萨姆呐喊着向前一跃，踏过蕨草，滑过泥潭，猫着腰冲下山坡。他看见树后有道亮光闪过，于是马上改变方向，怒吼着追过去，继承自父亲的斗士的血液冲撞着他的太阳穴。是敌人，一个奇特的浑身苍白的小个子男人——
但现在却不见了！
萨姆试图停下来。他努力站定，但脚掌却在泥水里打滑，身体径直撞向一棵大树，随后又被树干重重地弹开，背部着地，直挺挺地摔倒在草丛中。在泥浆当中，他想起了格斗教练的话：“绝大多数在战斗中倒下的人再也没能站起来。所以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倒下！”
萨姆立刻扔掉短剑，撑起身来。形成短剑的一个个明亮的咒印融入地表，眨眼工夫就熄灭了。从倒下到爬起来只用了一两秒钟，萨姆凝神观察着四周，心下估计着。但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看不到……
莉芮尔！
这个念头就像是当头一棒。他拔腿跑回刚刚飞奔下来的山坡，一路上拉拽着一切能帮他加快速度的藤蔓、枝条。他必须回去！莉芮尔还在冥界，她的身体会受到什么攻击？从背后砍上一刀还是插上一把匕首？她连躲避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回到了自己的防御圈。莉芮尔仍旧站在那里。雨水凝成的冰柱从她那伸出的手臂上垂下来，脚边结冰的水洼范围更大了，在温暖的森林中显得那么的诡异。她安然无恙。
“幸好我在这里。”从萨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莫格的声音。
萨姆转过身。
“莫格？是你吗？你在哪儿？”
“这儿。另外，和往常一样，我很遗憾。”随着这声音，一只白色的小猫从一丛蕨草后悠闲地踱了出来。
萨姆没有放松警惕。他可以看到莫格还戴着它的项圈，铃铛也仍在那里。但这也许是个圈套。而那个奇怪的苍白的男人又在哪里……或者说，他……又是谁？
“我看见一个人，”萨姆说，“他的头发和皮肤都是白色，跟雪一样白，就像你的皮毛一样……”
“没错，”莫格打了个哈欠，“那是我。但杰瑞兹尔曾禁止我使用那个形象，她是……让我想想……是第四十八任阿布霍森。如果事先没有得到许可，我不能在阿布霍森面前以那个形象出现，即使是准阿布霍森也不行。你母亲没有给我这个许可，不过她的父亲要通融得多。莉芮尔现在还无法告诉我行不行，所以你再一次地看到了现在的我。”
“坏狗说阿……阿斯塔睿尔……不会让你离开的。”萨姆仍没有放低手中的剑。
莫格又打了个哈欠，脖子上的小铃铛随之响起来。这确实是岚纳——萨姆从它的声音和自己的反应中确定了这一点：他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只狗是这么说的吗？”猫轻轻走到萨姆的背包边，用一只尖利的前爪灵巧地把缝线撕开一半，以便自己爬进去，与此同时问道，“阿斯塔睿尔？她是叫这个名字吗？已经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清谁是谁了。不管怎么说，她说了她想说的话，然后我就离开了。等到了一个干爽舒服些的地方之后叫醒我，萨姆斯王子。另外别忘了弄些有品位的食物。”
萨姆缓缓地放下剑，恼火地叹了口气。这毫无疑问是莫格。萨姆不清楚自己对这只猫的归队是高兴还是反感。他仍然记得在宅邸下的隧道里那幸灾乐祸的笑声以及肆行魔法的恶臭和炫目的火光……
冰晶碎裂。萨姆再次转身，心怦怦直跳。伴随冰块破裂的声音，他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传来铃音的回响。这声音如此虚无缥缈，仿佛只存在于回忆中或是幻觉里。
更多的冰块破裂开来，莉芮尔单膝跪倒在地，冰霜纷纷剥落，好像下了一场微型的暴风雪。接着一道明亮的闪光掠过，坏狗出现在他面前。她不安地来回跳动着，不时发出低吼。
“发生了什么事？”萨姆问，“你受伤了吗？”
“也不算受伤，”莉芮尔说，但她脸上那痛苦的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情况并不太妙。她举起左手腕说，“有个来自五重门外的讨厌的亡者想咬住我的胳膊。不过它没能咬穿盔甲。我的手只是有点淤伤。”
“你是怎么对付它的？”萨姆问。坏狗还在周围跑着，仿佛在那亡者生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似的。
“狗从中间咬住了它，”莉芮尔让自己缓缓地深吸了几口空气，然后说道，“不过那还是没能让它停下来。但我最终还是让它服从了我的意志。它正向第九道门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继承人了。”萨姆的语气里充满钦佩。
“我想是吧。”莉芮尔慢慢地回答。她觉得自己在冥界里宣布自己身份的时候好像同时也宣告了某种东西，同时也失去了另外一些东西。在宅邸中系上法铃是一回事，而真正在冥界里使用它们又是另一回事。旧日的生活现在看起来恍如隔世。过去已经永远地离她远去。而她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又将怎样，甚至不清楚自己过去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觉得皮肤上一阵难受，但这却不是因为融化的冰块或是雨水、泥浆。
“我闻到有什么东西。”坏狗宣布道。
莉芮尔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萨姆身上沾满泥浆，手背上的伤痕流血不止，但他自己倒是好像根本没有发觉。
“你怎么了？”她尖声问道。
“莫格回来了，”萨姆回答，“至少我觉得那是莫格吧。它正在我的背包里。只不过刚开始它是一个像白化病人一样的相当矮小的男人，我还以为它是敌人……”
他停下来，看着坏狗悄悄走到他的背包旁边闻了闻。一只白色的爪子突然闪电一般从包里伸了出来，坏狗迅速一缩，刚好躲开抓向她鼻子的猫爪。她蹲坐到地上，困惑地皱起眉头。
“他是莫格，”她确认道，“但我不明白……”
“她给了我所谓的‘另一次机会’，”包里的声音说，“你以前可没有做到过。”
“干什么的‘另一次机会’？”坏狗怒吼起来，“没有时间玩你的游戏了！你知道离这里四里格之外的地方在挖什么吗？”
莫格从包里探出头。岚纳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让听者都感到一阵倦意。
“我知道！”小猫厉声反驳道，“我那时就不关心这个，现在也不会关心。它是毁灭者！破坏者！拆解者——”
莫格停下来喘了口气，准备再次开口，突然被一声短促、尖厉，并且浸透着魔法力量的狗吠打断。莫格发出一声仿佛被踩到尾巴的哀嚎，咝咝地低鸣着缩进背包。
“不要说出它的名字，”坏狗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要在我们靠得这么近的时候说出来，也不要用愤怒的语气说出那个名字。”
莫格仍然保持沉默。莉芮尔、萨姆和坏狗都看着背包。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莉芮尔叹了口气，抹下额头上快要流进眼睛的雨水，“但首先我得弄清楚一些事情。”
她走近萨姆的背包，倾身向前，同时小心地保持在猫爪的攻击范围以外。
“莫格，你现在仍是阿布霍森的仆人，对吗？”
“对，”一个声音勉强地回答道，“真倒霉。”
“那么你会帮助我，帮助我们，对吗？”
没有回答。
“我可以给你找几条鱼，”萨姆插嘴道，“我是说，等我们到了有鱼的地方。”
“还有几只老鼠，”莉芮尔接着说，“只要你喜欢就行。”
老鼠啃食书本。所有的图书管理员都讨厌它，莉芮尔也不例外。她很高兴地发现阿布霍森的身份并没有改变深藏于她内心的那一部分图书管理员的意识。她仍和以前一样讨厌那些蛀虫。
“没有必要跟这种东西作交易，”坏狗说，“他自然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如果可能的话给我鱼、老鼠，还有小鸟也行。”莫格说着，从包里钻出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好像鱼就摆在它面前。
“没有鸟儿。”莉芮尔的语气很坚定。
“很好，”莫格只得同意，同时向坏狗投去鄙夷的一瞥，“这是一个文明的协议，并且是在保持我目前状态的条件下达成的。用食物和住宿以换取我所能提供的帮助。比做奴隶要好。”
“你是个……”坏狗被激怒了。但莉芮尔抓住了它的项圈。它把后半句话忍了回去，发出一声低吼。
“没时间争吵了，”莉芮尔说，“赫奇放玛莉恩——这个卫兵——离开，打算过段时间再来俘虏她的灵魂。因为缓慢的死亡会增强灵魂的力量。他知道她死亡时所处的大致位置，而且他那待在冥界里的奴仆会向他报告我在冥界现身。因此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我们应该……”萨姆抢在莉芮尔离开之前说道，“我们必须给她一个恰当的归宿。”
莉芮尔摇了摇头，既非拒绝也不像同意，这样的动作只能显示出她已经疲惫不堪。
“我一定是太累了，”她又用手揩了揩额头说道，“我答应过她的。”
像商队的那些尸体的处境一样，如果玛莉恩的尸体留在这里，就会成为其他亡灵的宿主，或是被赫奇用于更加邪恶的目的。
“你来做这件事好吗，萨姆？”莉芮尔揉着手腕问，“说实话，我真的有点累了。”
“赫奇会闻到魔法的气味，”坏狗警告说，“虽然雨幕可以减弱这种气味，但足够接近这里的亡者生物也还是能感觉得到。”
“我已经释放过咒语了，”萨姆满脸歉意地说，“我以为我们遭到了攻击——”
“别担心，”莉芮尔打断他，“但要抓紧时间。”
萨姆走向那具尸体，在空中画出几个咒印。几秒钟之后，白亮的火焰包裹了整个尸体。很快，地上只剩下几个盔甲上的焦黑的铁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役亡师使用的东西。
萨姆转身准备离开，但莉芮尔走上前来，从摊开的手掌中放出三个简单的咒印，嵌入骨灰旁的大树上。她将自己的话注入咒印。在将来的年月里，只要这棵树还在，后世的咒契师们就都能听到她的话：
“玛莉恩战死于此地，远离朋友和家乡。她是一名皇家卫兵，一位勇敢的女人，曾与一个于她而言太过强大的敌人战斗。但即使在冥界，她仍坚守自己的职责。她将被永远铭记。安息吧，玛莉恩。”
“一个恰当的礼节，”坏狗说，“并且是……”
“一个相当愚蠢的举动，”莫格在萨姆的脑袋后面打断它的话，“如果你还继续使用这些魔法，几分钟之内就会有亡者跟上我们。”
“谢谢你，莫格，”莉芮尔说，“很高兴你已经开始帮助我们了。我们现在出发，所以你可以回去睡一觉。坏狗——请你在前面探路。萨姆——跟上我。”
不等大家回答，她便迅速撒手，转身向山脊上一处植被更加茂密的丛林走去。坏狗跟上她，然后摇着尾巴，迈着轻盈的脚步绕到她身前。
“很善于发号施令，不是吗？”莫格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的萨姆说道，“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
“闭嘴。”萨姆说，一边拨开一根差点抽打到脸上的枝条。
“你很清楚我们本应该尽可能快地向另一个方向跑，”莫格说，“不是吗？”
“当初在宅邸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逃跑或是躲避都毫无意义，”萨姆喝道，“不是吗？”
莫格没有回答，但萨姆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能感到猫正在他的背包里扭转身体。萨姆没有重复他的问题，因为山坡已经越来越陡峭，他不得不用上全部的气力。他们都不再说话，集中精力向上攀登，穿行在树林和被狂风刮倒的树木之间，那些树的根扎得太浅了。
最终他们到达了山脊顶端。但雨衣底下的身体已经湿透，登山的路程也让他们疲惫不堪。太阳隐没在云层后面某个地方，已经快要落山，很明显，在天黑之前他们不能再前进了。
莉芮尔准备停下来休息，但每当她拼命挥动手臂向坏狗示意的时候，坏狗总是视而不见。莉芮尔只好叹口气继续跟上去，心下庆幸着坏狗已经沿着山脊转向西方，而没有爬下山去。他们继续行进了半个小时，但这在她看来仿佛有几个小时之久。最后一行人来到山脊北侧一大片由山崩形成的开阔地上。
坏狗在一丛可以遮避住他们身影的蕨草后站定。莉芮尔坐到它身边，而萨姆也在几分钟之后摇摇晃晃地赶来，像个垮塌的六角风琴一样跌坐在地。他一坐下来，莫格就爬出背包，用后腿支起身体，两只前爪搭在萨姆的脑袋上。
他们四个的目光穿过空地向下看去，顺着山谷可以望见远方的红湖，那是一片颜色黯淡的湖泊，水面被雷电的闪光和穿透云层的几抹夕阳光辉照亮。
尼克的大坑也清晰可见。那是裸露在碧绿的山谷中的一个丑陋的伤口，呈现出黏土的红色和黄色。大坑周围的地面不断地遭到闪电的击打，轰鸣的雷声向四个旁观者滚滚涌来，形成持续不断的噪音。数百个身影正在坑边忙碌着，远远看去，那些身影细如蝼蚁。即使在这几英里之外，莉芮尔和萨姆都能感到他们是亡者。
“它们在干什么？”莉芮尔轻声问。虽然藏身在山脊高处的树丛之中，但她仍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赫奇和它的奴仆们发现。
“看不出来，”萨姆回答，“在搬运什么——是那个闪光的东西——我想。朝湖那边去了。”
“没错，”挺直身子站在莉芮尔身旁的坏狗说道，“它们正在拉两个银色的半球，半球之间大概隔着三百步。”
莫格在萨姆的耳朵后面发出嘶嘶的声音。萨姆感到一阵战栗蹿过脊梁。
“每一个半球都囚禁着半个古老的灵魂，”坏狗的声音非常低沉，“那是从创世之初遗留下的灵魂，来自于咒契形成之前。”
“也就是那个你不让莫格提起它名字的东西，”莉芮尔悄声说，“毁灭者。”
“对，”坏狗说，“很久之前它就被囚禁在那里，封禁于银色的半球之中。而这两个半球又被深埋在由银、金、铅、花楸木、岑木、橡木，以及最后的骨层所组成的屏障下。”
“那么它仍被封禁着？”萨姆急切地小声问道，“我是说，可能在他们挖出这两个半球之后，那东西仍然被禁锢在半球里面，是吗？”
“暂时是这样，”坏狗说，“可是一旦屏障被破坏，封禁也就岌岌可危了。一定有人已经找到了合并两个半球的方法，但我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们又要把半球带到哪里……”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女主人。”她俯下身子，下巴埋进泥土里，忧心忡忡地说道。
“什么？”莉芮尔看着垂头丧气的坏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后她听见自己内心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问道：“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此刻会怎么办？”她立刻醒悟过来。就算心里充满恐惧，她也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英勇无畏地走下去。
“你在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莉芮尔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她立刻用一阵咳嗽掩饰了过去。
“另外，那个……那个毁灭者仍然被禁锢着。我们只需要阻止那两个半球合并起来，破坏赫奇针对半球的任何计划。”
“我们应该把尼克救出来。”只听萨姆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虽然下面确实有相当多的亡者。”
“没错！”莉芮尔大声道，“不管怎么说，这正是我们行动的着眼点。尼克一定很清楚他们将把半球带到哪里去。”
“她制定起计划来也跟你母亲一个样。”莫格说，“那我们准备怎么办？走到那儿去要赫奇交出那个男孩吗？”
“莫格……”萨姆刚要开口，坏狗开始低吼起来，但莉芮尔的话把他们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一个计划已经在她脑海中形成，她得趁自己对这个计划绝望之前把它讲出来。
“别傻了，莫格。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会穿上在船上做好的咒契皮肤，变成猫头鹰飞下去。坏狗跟我一起飞过去，我们两个一起可以找到尼克并把他悄悄带走。萨姆和莫格可以跟着我俩下去，我们在那条流水边碰头——就是那条小河。那时候已经天亮，我们能得到日光和流水的保护，并可以弄明白尼克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这只是我有生以来从阿布霍森那里听到过的第四愚蠢的行动计划。”莫格回答，“我喜欢计划里睡上一会儿的这段，不过你忘了说晚餐。”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飞下去。”萨姆有些不自在地说，“不过如果让我吊在猫头鹰的下面一定没有问题，而且我或许能更好地说服尼克加入到我们这边来。再说一只狗怎么能够飞起来？”
“毫无疑问，”坏狗低吼着，“你的朋友尼克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毁灭者的傀儡。他一定已经被操纵了——我们必须提防他和他所拥有的力量。至于飞行，我只需要将自己变小一点，然后长出一对翅膀。”
“哦，”萨姆说，“当然。长一对翅膀。”
“我们同时还要提防赫奇。”莉芮尔补充道，她这时才深切地认识到这毕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只有我才能使用咒契皮肤。我是按照自己的尺寸制作的——它不适合你。但愿它没有在包里被压得太皱。”
“我不能飞，所以我赶到小河那里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萨姆看着山脊下面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在今天夜里出发；然后你们可以从那儿起飞。那样的话我就能离小河近一些，并且能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迅速援助你们。还有，你可以把弓箭借给我，以便我在等待的同时制作一些咒契箭头。”
“好主意，”莉芮尔说，“我们可以靠近些。但如果雨不停下来，弓箭就起不了多大作用——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再冒险使用天气魔法来止住它。那样肯定会暴露我们。”
“黎明之前雨会停的。”坏狗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哼，”莫格回应道，“谁都可以告诉他们这一点。因为现在雨已经开始变小了。”
萨姆和莉芮尔透过树枝向上看去，毫无疑问，虽然西北方向的风暴还未平息，但头顶上和东面的云朵已经散开，显露出夕阳的一抹绯红和夜空里的第一颗星星。那是尤阿勒斯，指向北方的一颗红色亮星。尽管莉芮尔知道那只是牧羊人的一个传说——如果尤阿勒斯是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它就会给人们带来好运——但它的出现还是让莉芮尔振奋起来。
“好，”莉芮尔说，“我讨厌在雨中飞行。带着被淋湿的羽毛飞翔是一种痛苦。”
萨姆没有回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大坑周围的闪电还是让人们能时断时续地看清山谷里的一些景物。那里有一个方形的小点，无疑是帐篷。大概那就是尼克的帐篷吧，因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帐篷了。
“坚持住，尼克，”萨姆轻声说，“我们来救你了。”
幕间一
塔齐斯顿的手紧紧按在萨布莉尔肩上，两人一起趴在轿车下方。爆炸过后，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一片眩晕。许多卫兵倒在他们身边，但他们无法看清楚散落在自己身旁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残肢。国王和王后抛开杂念，把精神集中到几乎就要得逞的暗杀者们身上来。两人看到了他们正在接近的脚，听到了他们那模糊而缥缈的笑声，仿佛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中传来的喧嚣。
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拿着手枪缓缓向前爬去。轿车下还有两个持枪的卫兵正在匍匐前进。萨布莉尔看到，其中一个卫兵不顾手背上流淌的鲜血，仍然紧握着手枪，那是薇安。另一个幸存者是年纪最大的卫兵，巴莱斯特。他灰白的头发沾满污秽，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手中的冲锋枪正要开火。
刺客们觉察到了动静，但为时已晚。四个幸存者几乎同时开了火，突如其来的枪声淹没了他们的狂笑。空弹壳在轿车底盘下嗒嗒作响，刺鼻的硝烟从车轮间翻滚而出。
“去船那里！”巴莱斯特指指身后，对萨布莉尔喊道。她一开始并没听清楚，直到他连喊三遍：“船！船！船！”萨布莉尔才明白过来。
塔齐斯顿也听到了他的话。他看了看萨布莉尔。萨布莉尔发现他的眼神充满担忧。但他不是在担心自己，萨布莉尔明白，他在担心她。她向他打了个手势，指指他们身后那条在房屋间穿行的小巷。那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往拉内尼广场和华登石梯。他们在那儿还有几条船和更多乔装成商人的卫兵。丹姆德精心计划了几条撤离的路线，这一条是最近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始终把国王和王后的安全放在首位。
“快走！”巴莱斯特高声叫道。他已经给冲锋枪换了一个弹鼓，开始向左右点射，压得所有妄图还击的敌人抬不起头来。
塔齐斯顿的手在巴莱斯特的肩上迅速按了一下，然后扭转身体向车的另一侧移去。萨布莉尔紧紧跟随在塔齐斯顿身后，他们的手轻轻握在一起。后面的薇安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猛地向外冲去。一离开轿车的遮挡，她立刻拔足飞奔，跑进小巷，蹲到一个消防栓后，准备掩护跟上来的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但这时除了位于轿车下的巴莱斯特那训练有素的点射，再没有第二个人开枪。
“过来！”塔齐斯顿转身朝巷口大声吼道。但是巴莱斯特没有跟过来，薇安抓住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把他俩往巷子里一推，叫道：“走！快走！”
他们听见巴莱斯特在后面呐喊，听见他从轿车下爬出来的脚步声。接着是冲锋枪一阵连续的、令人战栗的怒吼和几声响亮、单调的枪声。随后是一片寂静，只剩下他们的皮鞋踏过卵石的脚步声、吃力的喘息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拉内尼广场空无一人。平常聚集着小孩子和母亲们的中心花园也了无声息。爆炸刚刚过去不到几分钟，但这已经足够了。自从克罗里尼和他那帮祖国党打手们兴起之后，考威尔就麻烦不断，普通的市民们都早已熟知什么时候应该迅速地从街上撤退。
塔齐斯顿、萨布莉尔和薇安心情沉重地穿过广场，噔噔地跑下广场远端的华登石梯。一个醉醺醺的船夫看到了这三个满身是血、手持武器的人，但他还没有醉到去阻挡这样三个人的地步。他赶紧退开，在路边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肮脏的塞瑟河流过石梯尽头的简易码头。一个脚蹬长筒胶靴、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挖泥船工衣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手放在一只似乎是刚从河底的淤泥里打捞出来的木桶中。听到石梯上传来的脚步，他立刻从桶里抽出一把已被锯短枪身的霰弹枪，枪上的击锤已经扳开。
“库雷尔！支援！”薇安大喊。
那男人小心地降下击锤，从身上那件破烂的衬衫里掏出一个口哨，连吹几声。只听见一声唿哨，另外几个皇家卫兵从码头下方的小船里跳了上来。河流正处于枯水期，水位很低，很多小船隐没在码头下方。卫兵们都是全副武装，以备不测。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没有一个人预料到了今天的情景。
“遭到了伏击，”看到他们走上前来，塔齐斯顿立刻高声说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无须多言，几双手已经搀扶起他和萨布莉尔，动作娴熟地把他俩扶下了正在待命的小船。薇安随后也跳上船。这艘改装过的用于河道运输的货船距离码头大约有六到七英寸，不过下面有更多的手接住了他们。他们一坐上压满沙袋的船舱，引擎就由舒缓的空转变成有力的颤抖，货船轻颤着开动了。
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相互对望，再次确认他们还活着，而且几乎安然无恙。虽然两人身上被弹片划破的伤口正流血不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塔齐斯顿把手枪放到甲板上，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和安塞斯蒂尔打交道了。”
“对，”萨布莉尔说，“或者说，我们都不会了。我们再也不会从这里寻求任何帮助了。”
塔齐斯顿叹了口气，拿起一块布，擦去萨布莉尔脸上的血迹；她也给塔齐斯顿擦拭着。然后两人站起身，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却都没有试图掩饰。
“我们最好看看薇安的伤势，”短暂的拥抱之后，萨布莉尔说道，“然后制定一个回家的计划。”
“回家！”塔齐斯顿重复道。但即使这个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心中也带着隐隐的担忧。经历过今天如此惊险的一幕，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们也许将面临着更大的危险，他们也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还有远比简简单单地死去更加可怕的命运。
萨姆又围着他小小的防线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东西接近。但是他没法透过雨幕和枝叶看见或是听到什么动静。因此，等到他发现动静的时候，恐怕敌人已经近在咫尺，除了贴身肉搏外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莉芮尔，想看看是否出现了什么变化的迹象。但她还在冥界，身体仍然像雕像般地矗立着，表面覆盖着冰霜。寒气从她身上翻涌出来，冻结了脚下的水洼。萨姆寻思着从她身上敲下一块冰来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结冰的水洼中央有几只坏狗留下的大脚印——和它的主人不同，坏狗可以让整个身体进入冥界。这也印证了萨姆的猜测，坏狗的肉体的确是由魔法元素构成的。
卫兵的尸体还静静地靠在树上。萨姆本想妥善地把她平放下来，但这似乎并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因为这样就意味着把她的身体置于泥泞之中。他也考虑过要给她的遗体一个合适的归宿，但却不敢使用咒契魔法。至少，使用魔法也得等到莉芮尔回来。
想到这里，萨姆叹了口气，他想一边靠在树干上避雨，一边等莉芮尔返回。但他也真切地意识到了现在自己身上担负着保证莉芮尔安全的责任。他又一次成了孤身一人，真正的孤身一人，甚至连貌似是朋友的莫格都不在身边。这让他紧张起来。但自从拜里塞尔开始就一路上伴随着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回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不要让莉芮尔姨妈倒下。想到这里，他举起剑，开始再一次地沿着周围茂密的树丛巡视起来。
他刚走到一半，突然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异响。那是潮湿的树枝在脚下折断时的闷响，或是某种类似的响声。总之，那是一种与树林自身不协调的声音。
萨姆随即在一丛茂密的蕨草之后跪坐下来，凝神屏气，侧耳细听。
一开始，他听到的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心跳。但随后他又捕捉到了那声响。一声轻微的脚步，是落叶被踩在脚底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正蹑手蹑脚地向他们靠近。声音大约在二十英尺开外的山坡下方，借着绿草的掩护，正以大约每分钟迈出一步的极其缓慢的步伐前进。
萨姆扫了一眼身后的莉芮尔。她身上还没有一丝从冥界返回的征兆。一时间，他真想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叫回来。这个想法很有诱惑力，因为这样就可以由她来承担起战斗的责任。
他抛开脑中的这个念头。莉芮尔有她的任务，而他自己也一样。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唤回来。也许那只是一只在草莽间爬行的蜥蜴，或者是一条野狗，又或者是他所知道的生活在这片山区的那种不能飞的黑色大鸟。不过他已经记不起它们的名字了。
那决不会是亡者。自己的感觉可以肯定这一点，他想。肆行魔法造物会在雨中发出嗤嗤的声音，他也会闻到它们的气味。也许……
他又移动了，但不是朝山坡上前进。萨姆意识到他正在绕行。也许他想绕过他们，然后居高临下地发起攻击。这是个人类才会想出来的诡计。
那可能是个役亡师，萨姆心中一个浸满恐惧的声音说道。
不是亡者，因此你感觉不到他的到来；他掌控着肆行魔法，却不是魔法造物，所以你闻不到任何气味。这甚至可能是“他”，是赫奇！
萨姆持剑的手开始颤抖。他往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强行抑制住战栗。腕上的灼痕随之变得光亮而又清晰。
是他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考验。如果这一次他不能面对从那里出现的东西，他将永远把自己看成一个懦夫。莉芮尔不认为他是懦夫，坏狗也不这么想。虽然他曾经从阿斯塔睿尔那里狂奔而逃，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他是被魔法力量所驱使，而当时莉芮尔也一起跑了出来。那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他再次移动了，正在鬼鬼祟祟地靠近。萨姆还是看不到他，但他能确定他的位置。
他探入咒契，感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咒契用宁静抚慰着他，这种令人熟悉的感觉维系着世间的一切生命。他用空出的手在空中比画着，召唤出四个闪闪发光的咒印。然后从口中低声念出第五个咒印，让它滑落到自己握成杯状的手掌当中。五个咒印相互融合，在萨姆手中幻化出一把明亮的短剑。短剑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道握在手中的日光。它明亮的身影让人无法直视，但一眼就可以看出它通体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辉。
“为咒契而战！”
一只手握着日光短剑，另一只手握着长剑，萨姆呐喊着向前一跃，踏过蕨草，滑过泥潭，猫着腰冲下山坡。他看见树后有道亮光闪过，于是马上改变方向，怒吼着追过去，继承自父亲的斗士的血液冲撞着他的太阳穴。是敌人，一个奇特的浑身苍白的小个子男人——
但现在却不见了！
萨姆试图停下来。他努力站定，但脚掌却在泥水里打滑，身体径直撞向一棵大树，随后又被树干重重地弹开，背部着地，直挺挺地摔倒在草丛中。在泥浆当中，他想起了格斗教练的话：“绝大多数在战斗中倒下的人再也没能站起来。所以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倒下！”
萨姆立刻扔掉短剑，撑起身来。形成短剑的一个个明亮的咒印融入地表，眨眼工夫就熄灭了。从倒下到爬起来只用了一两秒钟，萨姆凝神观察着四周，心下估计着。但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看不到……
莉芮尔！
这个念头就像是当头一棒。他拔腿跑回刚刚飞奔下来的山坡，一路上拉拽着一切能帮他加快速度的藤蔓、枝条。他必须回去！莉芮尔还在冥界，她的身体会受到什么攻击？从背后砍上一刀还是插上一把匕首？她连躲避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回到了自己的防御圈。莉芮尔仍旧站在那里。雨水凝成的冰柱从她那伸出的手臂上垂下来，脚边结冰的水洼范围更大了，在温暖的森林中显得那么的诡异。她安然无恙。
“幸好我在这里。”从萨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莫格的声音。
萨姆转过身。
“莫格？是你吗？你在哪儿？”
“这儿。另外，和往常一样，我很遗憾。”随着这声音，一只白色的小猫从一丛蕨草后悠闲地踱了出来。
萨姆没有放松警惕。他可以看到莫格还戴着它的项圈，铃铛也仍在那里。但这也许是个圈套。而那个奇怪的苍白的男人又在哪里……或者说，他……又是谁？
“我看见一个人，”萨姆说，“他的头发和皮肤都是白色，跟雪一样白，就像你的皮毛一样……”
“没错，”莫格打了个哈欠，“那是我。但杰瑞兹尔曾禁止我使用那个形象，她是……让我想想……是第四十八任阿布霍森。如果事先没有得到许可，我不能在阿布霍森面前以那个形象出现，即使是准阿布霍森也不行。你母亲没有给我这个许可，不过她的父亲要通融得多。莉芮尔现在还无法告诉我行不行，所以你再一次地看到了现在的我。”
“坏狗说阿……阿斯塔睿尔……不会让你离开的。”萨姆仍没有放低手中的剑。
莫格又打了个哈欠，脖子上的小铃铛随之响起来。这确实是岚纳——萨姆从它的声音和自己的反应中确定了这一点：他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只狗是这么说的吗？”猫轻轻走到萨姆的背包边，用一只尖利的前爪灵巧地把缝线撕开一半，以便自己爬进去，与此同时问道，“阿斯塔睿尔？她是叫这个名字吗？已经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清谁是谁了。不管怎么说，她说了她想说的话，然后我就离开了。等到了一个干爽舒服些的地方之后叫醒我，萨姆斯王子。另外别忘了弄些有品位的食物。”
萨姆缓缓地放下剑，恼火地叹了口气。这毫无疑问是莫格。萨姆不清楚自己对这只猫的归队是高兴还是反感。他仍然记得在宅邸下的隧道里那幸灾乐祸的笑声以及肆行魔法的恶臭和炫目的火光……
冰晶碎裂。萨姆再次转身，心怦怦直跳。伴随冰块破裂的声音，他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传来铃音的回响。这声音如此虚无缥缈，仿佛只存在于回忆中或是幻觉里。
更多的冰块破裂开来，莉芮尔单膝跪倒在地，冰霜纷纷剥落，好像下了一场微型的暴风雪。接着一道明亮的闪光掠过，坏狗出现在他面前。她不安地来回跳动着，不时发出低吼。
“发生了什么事？”萨姆问，“你受伤了吗？”
“也不算受伤，”莉芮尔说，但她脸上那痛苦的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情况并不太妙。她举起左手腕说，“有个来自五重门外的讨厌的亡者想咬住我的胳膊。不过它没能咬穿盔甲。我的手只是有点淤伤。”
“你是怎么对付它的？”萨姆问。坏狗还在周围跑着，仿佛在那亡者生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似的。
“狗从中间咬住了它，”莉芮尔让自己缓缓地深吸了几口空气，然后说道，“不过那还是没能让它停下来。但我最终还是让它服从了我的意志。它正向第九道门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继承人了。”萨姆的语气里充满钦佩。
“我想是吧。”莉芮尔慢慢地回答。她觉得自己在冥界里宣布自己身份的时候好像同时也宣告了某种东西，同时也失去了另外一些东西。在宅邸中系上法铃是一回事，而真正在冥界里使用它们又是另一回事。旧日的生活现在看起来恍如隔世。过去已经永远地离她远去。而她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又将怎样，甚至不清楚自己过去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觉得皮肤上一阵难受，但这却不是因为融化的冰块或是雨水、泥浆。
“我闻到有什么东西。”坏狗宣布道。
莉芮尔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萨姆身上沾满泥浆，手背上的伤痕流血不止，但他自己倒是好像根本没有发觉。
“你怎么了？”她尖声问道。
“莫格回来了，”萨姆回答，“至少我觉得那是莫格吧。它正在我的背包里。只不过刚开始它是一个像白化病人一样的相当矮小的男人，我还以为它是敌人……”
他停下来，看着坏狗悄悄走到他的背包旁边闻了闻。一只白色的爪子突然闪电一般从包里伸了出来，坏狗迅速一缩，刚好躲开抓向她鼻子的猫爪。她蹲坐到地上，困惑地皱起眉头。
“他是莫格，”她确认道，“但我不明白……”
“她给了我所谓的‘另一次机会’，”包里的声音说，“你以前可没有做到过。”
“干什么的‘另一次机会’？”坏狗怒吼起来，“没有时间玩你的游戏了！你知道离这里四里格之外的地方在挖什么吗？”
莫格从包里探出头。岚纳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让听者都感到一阵倦意。
“我知道！”小猫厉声反驳道，“我那时就不关心这个，现在也不会关心。它是毁灭者！破坏者！拆解者——”
莫格停下来喘了口气，准备再次开口，突然被一声短促、尖厉，并且浸透着魔法力量的狗吠打断。莫格发出一声仿佛被踩到尾巴的哀嚎，咝咝地低鸣着缩进背包。
“不要说出它的名字，”坏狗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要在我们靠得这么近的时候说出来，也不要用愤怒的语气说出那个名字。”
莫格仍然保持沉默。莉芮尔、萨姆和坏狗都看着背包。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莉芮尔叹了口气，抹下额头上快要流进眼睛的雨水，“但首先我得弄清楚一些事情。”
她走近萨姆的背包，倾身向前，同时小心地保持在猫爪的攻击范围以外。
“莫格，你现在仍是阿布霍森的仆人，对吗？”
“对，”一个声音勉强地回答道，“真倒霉。”
“那么你会帮助我，帮助我们，对吗？”
没有回答。
“我可以给你找几条鱼，”萨姆插嘴道，“我是说，等我们到了有鱼的地方。”
“还有几只老鼠，”莉芮尔接着说，“只要你喜欢就行。”
老鼠啃食书本。所有的图书管理员都讨厌它，莉芮尔也不例外。她很高兴地发现阿布霍森的身份并没有改变深藏于她内心的那一部分图书管理员的意识。她仍和以前一样讨厌那些蛀虫。
“没有必要跟这种东西作交易，”坏狗说，“他自然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如果可能的话给我鱼、老鼠，还有小鸟也行。”莫格说着，从包里钻出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好像鱼就摆在它面前。
“没有鸟儿。”莉芮尔的语气很坚定。
“很好，”莫格只得同意，同时向坏狗投去鄙夷的一瞥，“这是一个文明的协议，并且是在保持我目前状态的条件下达成的。用食物和住宿以换取我所能提供的帮助。比做奴隶要好。”
“你是个……”坏狗被激怒了。但莉芮尔抓住了它的项圈。它把后半句话忍了回去，发出一声低吼。
“没时间争吵了，”莉芮尔说，“赫奇放玛莉恩——这个卫兵——离开，打算过段时间再来俘虏她的灵魂。因为缓慢的死亡会增强灵魂的力量。他知道她死亡时所处的大致位置，而且他那待在冥界里的奴仆会向他报告我在冥界现身。因此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我们应该……”萨姆抢在莉芮尔离开之前说道，“我们必须给她一个恰当的归宿。”
莉芮尔摇了摇头，既非拒绝也不像同意，这样的动作只能显示出她已经疲惫不堪。
“我一定是太累了，”她又用手揩了揩额头说道，“我答应过她的。”
像商队的那些尸体的处境一样，如果玛莉恩的尸体留在这里，就会成为其他亡灵的宿主，或是被赫奇用于更加邪恶的目的。
“你来做这件事好吗，萨姆？”莉芮尔揉着手腕问，“说实话，我真的有点累了。”
“赫奇会闻到魔法的气味，”坏狗警告说，“虽然雨幕可以减弱这种气味，但足够接近这里的亡者生物也还是能感觉得到。”
“我已经释放过咒语了，”萨姆满脸歉意地说，“我以为我们遭到了攻击——”
“别担心，”莉芮尔打断他，“但要抓紧时间。”
萨姆走向那具尸体，在空中画出几个咒印。几秒钟之后，白亮的火焰包裹了整个尸体。很快，地上只剩下几个盔甲上的焦黑的铁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役亡师使用的东西。
萨姆转身准备离开，但莉芮尔走上前来，从摊开的手掌中放出三个简单的咒印，嵌入骨灰旁的大树上。她将自己的话注入咒印。在将来的年月里，只要这棵树还在，后世的咒契师们就都能听到她的话：
“玛莉恩战死于此地，远离朋友和家乡。她是一名皇家卫兵，一位勇敢的女人，曾与一个于她而言太过强大的敌人战斗。但即使在冥界，她仍坚守自己的职责。她将被永远铭记。安息吧，玛莉恩。”
“一个恰当的礼节，”坏狗说，“并且是……”
“一个相当愚蠢的举动，”莫格在萨姆的脑袋后面打断它的话，“如果你还继续使用这些魔法，几分钟之内就会有亡者跟上我们。”
“谢谢你，莫格，”莉芮尔说，“很高兴你已经开始帮助我们了。我们现在出发，所以你可以回去睡一觉。坏狗——请你在前面探路。萨姆——跟上我。”
不等大家回答，她便迅速撒手，转身向山脊上一处植被更加茂密的丛林走去。坏狗跟上她，然后摇着尾巴，迈着轻盈的脚步绕到她身前。
“很善于发号施令，不是吗？”莫格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的萨姆说道，“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
“闭嘴。”萨姆说，一边拨开一根差点抽打到脸上的枝条。
“你很清楚我们本应该尽可能快地向另一个方向跑，”莫格说，“不是吗？”
“当初在宅邸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逃跑或是躲避都毫无意义，”萨姆喝道，“不是吗？”
莫格没有回答，但萨姆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能感到猫正在他的背包里扭转身体。萨姆没有重复他的问题，因为山坡已经越来越陡峭，他不得不用上全部的气力。他们都不再说话，集中精力向上攀登，穿行在树林和被狂风刮倒的树木之间，那些树的根扎得太浅了。
最终他们到达了山脊顶端。但雨衣底下的身体已经湿透，登山的路程也让他们疲惫不堪。太阳隐没在云层后面某个地方，已经快要落山，很明显，在天黑之前他们不能再前进了。
莉芮尔准备停下来休息，但每当她拼命挥动手臂向坏狗示意的时候，坏狗总是视而不见。莉芮尔只好叹口气继续跟上去，心下庆幸着坏狗已经沿着山脊转向西方，而没有爬下山去。他们继续行进了半个小时，但这在她看来仿佛有几个小时之久。最后一行人来到山脊北侧一大片由山崩形成的开阔地上。
坏狗在一丛可以遮避住他们身影的蕨草后站定。莉芮尔坐到它身边，而萨姆也在几分钟之后摇摇晃晃地赶来，像个垮塌的六角风琴一样跌坐在地。他一坐下来，莫格就爬出背包，用后腿支起身体，两只前爪搭在萨姆的脑袋上。
他们四个的目光穿过空地向下看去，顺着山谷可以望见远方的红湖，那是一片颜色黯淡的湖泊，水面被雷电的闪光和穿透云层的几抹夕阳光辉照亮。
尼克的大坑也清晰可见。那是裸露在碧绿的山谷中的一个丑陋的伤口，呈现出黏土的红色和黄色。大坑周围的地面不断地遭到闪电的击打，轰鸣的雷声向四个旁观者滚滚涌来，形成持续不断的噪音。数百个身影正在坑边忙碌着，远远看去，那些身影细如蝼蚁。即使在这几英里之外，莉芮尔和萨姆都能感到他们是亡者。
“它们在干什么？”莉芮尔轻声问。虽然藏身在山脊高处的树丛之中，但她仍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赫奇和它的奴仆们发现。
“看不出来，”萨姆回答，“在搬运什么——是那个闪光的东西——我想。朝湖那边去了。”
“没错，”挺直身子站在莉芮尔身旁的坏狗说道，“它们正在拉两个银色的半球，半球之间大概隔着三百步。”
莫格在萨姆的耳朵后面发出嘶嘶的声音。萨姆感到一阵战栗蹿过脊梁。
“每一个半球都囚禁着半个古老的灵魂，”坏狗的声音非常低沉，“那是从创世之初遗留下的灵魂，来自于咒契形成之前。”
“也就是那个你不让莫格提起它名字的东西，”莉芮尔悄声说，“毁灭者。”
“对，”坏狗说，“很久之前它就被囚禁在那里，封禁于银色的半球之中。而这两个半球又被深埋在由银、金、铅、花楸木、岑木、橡木，以及最后的骨层所组成的屏障下。”
“那么它仍被封禁着？”萨姆急切地小声问道，“我是说，可能在他们挖出这两个半球之后，那东西仍然被禁锢在半球里面，是吗？”
“暂时是这样，”坏狗说，“可是一旦屏障被破坏，封禁也就岌岌可危了。一定有人已经找到了合并两个半球的方法，但我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们又要把半球带到哪里……”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女主人。”她俯下身子，下巴埋进泥土里，忧心忡忡地说道。
“什么？”莉芮尔看着垂头丧气的坏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后她听见自己内心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问道：“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此刻会怎么办？”她立刻醒悟过来。就算心里充满恐惧，她也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英勇无畏地走下去。
“你在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莉芮尔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她立刻用一阵咳嗽掩饰了过去。
“另外，那个……那个毁灭者仍然被禁锢着。我们只需要阻止那两个半球合并起来，破坏赫奇针对半球的任何计划。”
“我们应该把尼克救出来。”只听萨姆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虽然下面确实有相当多的亡者。”
“没错！”莉芮尔大声道，“不管怎么说，这正是我们行动的着眼点。尼克一定很清楚他们将把半球带到哪里去。”
“她制定起计划来也跟你母亲一个样。”莫格说，“那我们准备怎么办？走到那儿去要赫奇交出那个男孩吗？”
“莫格……”萨姆刚要开口，坏狗开始低吼起来，但莉芮尔的话把他们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一个计划已经在她脑海中形成，她得趁自己对这个计划绝望之前把它讲出来。
“别傻了，莫格。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会穿上在船上做好的咒契皮肤，变成猫头鹰飞下去。坏狗跟我一起飞过去，我们两个一起可以找到尼克并把他悄悄带走。萨姆和莫格可以跟着我俩下去，我们在那条流水边碰头——就是那条小河。那时候已经天亮，我们能得到日光和流水的保护，并可以弄明白尼克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这只是我有生以来从阿布霍森那里听到过的第四愚蠢的行动计划。”莫格回答，“我喜欢计划里睡上一会儿的这段，不过你忘了说晚餐。”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飞下去。”萨姆有些不自在地说，“不过如果让我吊在猫头鹰的下面一定没有问题，而且我或许能更好地说服尼克加入到我们这边来。再说一只狗怎么能够飞起来？”
“毫无疑问，”坏狗低吼着，“你的朋友尼克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毁灭者的傀儡。他一定已经被操纵了——我们必须提防他和他所拥有的力量。至于飞行，我只需要将自己变小一点，然后长出一对翅膀。”
“哦，”萨姆说，“当然。长一对翅膀。”
“我们同时还要提防赫奇。”莉芮尔补充道，她这时才深切地认识到这毕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只有我才能使用咒契皮肤。我是按照自己的尺寸制作的——它不适合你。但愿它没有在包里被压得太皱。”
“我不能飞，所以我赶到小河那里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萨姆看着山脊下面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在今天夜里出发；然后你们可以从那儿起飞。那样的话我就能离小河近一些，并且能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迅速援助你们。还有，你可以把弓箭借给我，以便我在等待的同时制作一些咒契箭头。”
“好主意，”莉芮尔说，“我们可以靠近些。但如果雨不停下来，弓箭就起不了多大作用——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再冒险使用天气魔法来止住它。那样肯定会暴露我们。”
“黎明之前雨会停的。”坏狗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哼，”莫格回应道，“谁都可以告诉他们这一点。因为现在雨已经开始变小了。”
萨姆和莉芮尔透过树枝向上看去，毫无疑问，虽然西北方向的风暴还未平息，但头顶上和东面的云朵已经散开，显露出夕阳的一抹绯红和夜空里的第一颗星星。那是尤阿勒斯，指向北方的一颗红色亮星。尽管莉芮尔知道那只是牧羊人的一个传说——如果尤阿勒斯是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它就会给人们带来好运——但它的出现还是让莉芮尔振奋起来。
“好，”莉芮尔说，“我讨厌在雨中飞行。带着被淋湿的羽毛飞翔是一种痛苦。”
萨姆没有回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大坑周围的闪电还是让人们能时断时续地看清山谷里的一些景物。那里有一个方形的小点，无疑是帐篷。大概那就是尼克的帐篷吧，因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帐篷了。
“坚持住，尼克，”萨姆轻声说，“我们来救你了。”
幕间一
塔齐斯顿的手紧紧按在萨布莉尔肩上，两人一起趴在轿车下方。爆炸过后，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一片眩晕。许多卫兵倒在他们身边，但他们无法看清楚散落在自己身旁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残肢。国王和王后抛开杂念，把精神集中到几乎就要得逞的暗杀者们身上来。两人看到了他们正在接近的脚，听到了他们那模糊而缥缈的笑声，仿佛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中传来的喧嚣。
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拿着手枪缓缓向前爬去。轿车下还有两个持枪的卫兵正在匍匐前进。萨布莉尔看到，其中一个卫兵不顾手背上流淌的鲜血，仍然紧握着手枪，那是薇安。另一个幸存者是年纪最大的卫兵，巴莱斯特。他灰白的头发沾满污秽，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手中的冲锋枪正要开火。
刺客们觉察到了动静，但为时已晚。四个幸存者几乎同时开了火，突如其来的枪声淹没了他们的狂笑。空弹壳在轿车底盘下嗒嗒作响，刺鼻的硝烟从车轮间翻滚而出。
“去船那里！”巴莱斯特指指身后，对萨布莉尔喊道。她一开始并没听清楚，直到他连喊三遍：“船！船！船！”萨布莉尔才明白过来。
塔齐斯顿也听到了他的话。他看了看萨布莉尔。萨布莉尔发现他的眼神充满担忧。但他不是在担心自己，萨布莉尔明白，他在担心她。她向他打了个手势，指指他们身后那条在房屋间穿行的小巷。那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往拉内尼广场和华登石梯。他们在那儿还有几条船和更多乔装成商人的卫兵。丹姆德精心计划了几条撤离的路线，这一条是最近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始终把国王和王后的安全放在首位。
“快走！”巴莱斯特高声叫道。他已经给冲锋枪换了一个弹鼓，开始向左右点射，压得所有妄图还击的敌人抬不起头来。
塔齐斯顿的手在巴莱斯特的肩上迅速按了一下，然后扭转身体向车的另一侧移去。萨布莉尔紧紧跟随在塔齐斯顿身后，他们的手轻轻握在一起。后面的薇安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猛地向外冲去。一离开轿车的遮挡，她立刻拔足飞奔，跑进小巷，蹲到一个消防栓后，准备掩护跟上来的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但这时除了位于轿车下的巴莱斯特那训练有素的点射，再没有第二个人开枪。
“过来！”塔齐斯顿转身朝巷口大声吼道。但是巴莱斯特没有跟过来，薇安抓住塔齐斯顿和萨布莉尔，把他俩往巷子里一推，叫道：“走！快走！”
他们听见巴莱斯特在后面呐喊，听见他从轿车下爬出来的脚步声。接着是冲锋枪一阵连续的、令人战栗的怒吼和几声响亮、单调的枪声。随后是一片寂静，只剩下他们的皮鞋踏过卵石的脚步声、吃力的喘息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拉内尼广场空无一人。平常聚集着小孩子和母亲们的中心花园也了无声息。爆炸刚刚过去不到几分钟，但这已经足够了。自从克罗里尼和他那帮祖国党打手们兴起之后，考威尔就麻烦不断，普通的市民们都早已熟知什么时候应该迅速地从街上撤退。
塔齐斯顿、萨布莉尔和薇安心情沉重地穿过广场，噔噔地跑下广场远端的华登石梯。一个醉醺醺的船夫看到了这三个满身是血、手持武器的人，但他还没有醉到去阻挡这样三个人的地步。他赶紧退开，在路边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肮脏的塞瑟河流过石梯尽头的简易码头。一个脚蹬长筒胶靴、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挖泥船工衣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手放在一只似乎是刚从河底的淤泥里打捞出来的木桶中。听到石梯上传来的脚步，他立刻从桶里抽出一把已被锯短枪身的霰弹枪，枪上的击锤已经扳开。
“库雷尔！支援！”薇安大喊。
那男人小心地降下击锤，从身上那件破烂的衬衫里掏出一个口哨，连吹几声。只听见一声唿哨，另外几个皇家卫兵从码头下方的小船里跳了上来。河流正处于枯水期，水位很低，很多小船隐没在码头下方。卫兵们都是全副武装，以备不测。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没有一个人预料到了今天的情景。
“遭到了伏击，”看到他们走上前来，塔齐斯顿立刻高声说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无须多言，几双手已经搀扶起他和萨布莉尔，动作娴熟地把他俩扶下了正在待命的小船。薇安随后也跳上船。这艘改装过的用于河道运输的货船距离码头大约有六到七英寸，不过下面有更多的手接住了他们。他们一坐上压满沙袋的船舱，引擎就由舒缓的空转变成有力的颤抖，货船轻颤着开动了。
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相互对望，再次确认他们还活着，而且几乎安然无恙。虽然两人身上被弹片划破的伤口正流血不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塔齐斯顿把手枪放到甲板上，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和安塞斯蒂尔打交道了。”
“对，”萨布莉尔说，“或者说，我们都不会了。我们再也不会从这里寻求任何帮助了。”
塔齐斯顿叹了口气，拿起一块布，擦去萨布莉尔脸上的血迹；她也给塔齐斯顿擦拭着。然后两人站起身，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却都没有试图掩饰。
“我们最好看看薇安的伤势，”短暂的拥抱之后，萨布莉尔说道，“然后制定一个回家的计划。”
“回家！”塔齐斯顿重复道。但即使这个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心中也带着隐隐的担忧。经历过今天如此惊险的一幕，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们也许将面临着更大的危险，他们也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还有远比简简单单地死去更加可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