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接线盒与南方人
雾已经笼罩了整个码头，此时正在冷酷无情地向着山坡上推进。尼克凝视着翻涌的雾气，还有那穿透迷雾的闪电。这给他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让他联想到了在半透明的肌肉当中埋藏着的透明的血管。没有任何生物会长出这样的血肉……
他似乎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可是他想不出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他知道半球就在这片大雾当中，离他并不太远。他灵魂的一部分想要走过去监视两个半球最终融合在一起的过程；但是另一部分却拼命反抗，这一部分有着截然相反的愿望，那就是用一切手段阻止半球的融合。他的头脑里面出现了两个窃窃私语的声音，两种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刺耳，它们混在一起，变得让人无法理解。
“尼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尼克开始还以为这是脑子里的第三种声音。但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过后，尼克意识到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尼克费力地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前走去。起初，浓浓的雾气使得他什么也看不见。随后他发现一个人正从最近的小屋的墙角盯着他看。几秒钟过后，他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他是来自考威尔大学的朋友。蒂莫西·瓦拉赫是他雇来监督闪电农场的建设的，年龄比他稍大一些。通常蒂莫西总是穿戴整齐，一副温文而雅、无精打采的样子。
蒂莫西现在的样子和平常判若两人。他惨白的脸上沾满淤泥，他衬衣的衣领也已经消失了，他的鞋子和裤子上沾满了泥巴。他蹲在小屋的墙角下瑟瑟发抖，看起来好像在发高烧，也像是被吓破了胆。
尼克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强行抬腿走向蒂莫西，尽管走到最后一步时，他不得不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
“你得制止他，尼克！”蒂莫西大声说道。他没有看着尼克，而是看着别的地方。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不断地瞟向左右两侧，“无论他在干什么……还有你……都是不对的！”
“你说什么？”尼克有气无力地问道。刚才这几步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心里的一个声音占据了优势，“我们在干什么？这是一项科学实验，仅此而已。我需要制止谁？这里的事都归我管。”
“就是他！赫奇！”蒂莫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指向那两个半球所在的地方，那里的雾气最为浓重，“他杀了我的工人，尼克！他把他们杀了！他一指着他们，他们就倒地身亡了。就像这样！”
他用手模仿了一个释放咒语的姿势，然后便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但是眼睛里面没有淌出泪水。他的话被夹杂在喘息和抽泣当中。
“我看见他干的。那只是——是……”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表上的指针一动不动，永远停在了六点五十四分。
“就在六点五十四分，”蒂莫西小声说，“罗伯特看见货船进入海湾了，于是把我们全都叫了起来，我们准备庆祝工程顺利完成的。我走进小屋，想拿一瓶储藏起来的酒……透过窗户，我全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尼克问。他努力想要搞清楚，是什么让蒂莫西如此惊恐不安。但是他的胸口里面疼得厉害，根本无法思考。他无法把赫奇同蒂莫西手下那些被杀死的工人联系在一起。
“你有些不对劲，尼克。”蒂莫西转过身去，步履迟缓地往回走，“你还不明白？那两个半球绝对是个祸害，赫奇杀了我的工人！把他们全都杀了，连它的两个徒弟也没有放过。我亲眼看见的！”
蒂莫西忽然猛烈地干呕起来，他不断地咳嗽着、喘息着，但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肚子里的东西早就吐光了。
尼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对于这悲惨的死讯，他心灵中的一部分洋洋得意，而另一股与之相对的力量感到的却是恐惧、厌恶和极度怀疑。他胸中的疼痛加重了两倍，他跌倒在地，不停地抓挠着胸口和脚踝。
“我们得离开这里。”蒂莫西一边说，一边用颤抖不已的手背擦嘴，“我们必须得向一些人发出警告。”
“是的。”尼克轻声说道。他坐了起来，但是却依然弯着腰，一只惨白的手捂在胸口上面，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卷在裤腿里面的风笛碎片。身上的两处伤痛折磨着他，而心里的压力也让他难以承受，“好的，蒂莫西，你走吧。告诉她……告诉他们我会努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告诉她……”
“什么？谁？”蒂莫西问道，“你必须得和我一起去！”
“我不能。”尼克轻声说。他又回忆起了在芦苇船上对莉芮尔所说的话，还有她拼命地试着抑制住他体内的毁灭者碎片。他记起了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有舌头上的刺痛感。现在他又感觉到它正在慢慢地复苏。
“走！”他用急促的声音说道，同时推开了蒂莫西，“快跑，乘我还没……啊！”
这声尖叫并没有发出来，他把它生生地咽了回去，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蒂莫西缓缓地走到尼克身旁，看见他已经翻出了白眼。他琢磨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他扶起来。正在此时，他看见一缕缕白烟从尼克张开的嘴巴里面冒了出来。
恐惧占据了他的心胸，他开始向山上跑去，穿过了避雷针的方阵。只要他能消失在山脊那边就万事大吉了。离开闪电农场，还有那不断升腾的迷雾……
在他身后，尼克把卷起的裤脚抓得更紧了。他正轻声地自言自语，颠三倒四的话语从他嘴里疯狂地冒了出来。
“考威尔首都两百万主要产品制造银行注意在两者之间直接比例对产品清晨那不是我的心四千八百风向不断转变白色疯狂父亲救我妈妈萨姆救我莉芮尔——”
尼克不再胡乱念叨，他咳嗽起来，同时不停地喘着气。他呼出的白烟已经在雾气中飘散，此时没有烟雾再从他嘴里冒出来了。尼克颤抖着，又吸了两口气，然后试着松开了裤脚和里面的风笛碎片。当他松开手时，一股寒意贯穿全身，但他仍然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雾里。那银色的半球又像往常那样在他的头脑当中闪耀，但是他把这幅图像压到了心底。现在他思索的是闪电农场的设计图。如果蒂莫西严格按照尼克的设想建造了农场，那么九个电线接线盒中的一个应该就在主厂房的拐角处。
雾气太浓了，尼克几乎撞上厂房的西墙。他尽可能快地绕着墙来到厂房北面，远远避开厂房南侧，亡者正在那儿忙着把第一个半球举起来，放到一个铁道平板车上。
半球！在尼克头脑之中，它们的光芒盖过了闪电。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要上前查看，确认半球是否妥当地放到了架子上，电缆是否正确地连接起来了，轨道有没有洒上沙子，以免平板车在潮湿的雾气当中打滑。他必须确认这些事情。两个半球必须合为一体。
尼克脚下一软，跪到了铁轨上，然后便向前倒去，整个身体都趴在了冰冷的铁轨和陈腐的枕木上。他抓住裤脚，努力克制住想要转过身去，走向右边那待在铁轨上的半球旁边的冲动。绝望之中，他想起了莉芮尔把自己扛上芦苇船时的情景，还有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他的朋友萨姆，在他被一颗急速飞来的板球击昏时，把他扶了起来。还有衣冠楚楚、扎着蝴蝶结的蒂莫西·瓦拉赫给他倒杜松子酒和滋补品时的情景。
“塞尔的诺言，塞尔的诺言，塞尔的诺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强迫自己越过铁轨向前爬去。铁轨下面那陈旧的枕木上冒出了尖利的刺，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爬到厂房北侧的尽头，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半是爬行半是行走，步履蹒跚地来到了接线盒前。接线盒被存放在一座混凝土砌成的接线间里，从避雷针上牵过来的数百根电缆，在这里汇入了九根主电缆中的一根。主电缆中的每一根都有尼克的腰那么粗。
“我要让它停下。”来到接线间门前，尼克小声对自己说道。轰鸣的雷声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闪电晃得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疼痛和恶心让他举步维艰，但尼克还是站了起来，试图打开那扇铁门，这道铁门上铭刻着色彩鲜明的黄色闪电标志和“危险”字样。
门被锁上了。尼克摇了摇把手，但是这小小的努力丝毫不起作用，只是白白浪费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筋疲力尽的尼克重又滑到地上，他手脚摊开，倒在接线间门口。
他已经失败了。闪电依然在山坡上蔓延，大雾弥天，雷声轰鸣。亡者们还在两个半球周围忙碌着。载着第一个半球的平板车正沿着轨道向远处的终点驶去，就连推动平板车的亡者也一次次地被闪电击中。另一个半球被从船上吊下来，正悬挂在海岸上空——直到闪电把绳索烧断，它才会轰然坠地，把底下的一群亡者压得稀烂。但是当半球被抬起来之后，那些被压扁了的亡者又会从坑里面溜出来。它们已经没有一点儿人样，无法参加沉重的劳动。于是它们便蠕动着身体向东面爬去，爬上山脊，加入另一群亡者的行列。赫奇已经下令，让这批亡者确保毁灭者的最会胜利不会受到任何拖延。
“你得相信我的话！”萨姆恼怒地大声喊道，“再给她说一遍，我以古国王子的名义保证你们每个人都得到一块田地！”
一个年轻的南方人正在翻译他的话，尽管萨姆知道，其实大多数南方人都听得懂安塞斯蒂尔语，他相信这位女族长也不会例外。这一回，翻译刚把话转述完一半，这位女族长就打断了他，伸手把一张纸递到萨姆面前。他接过这张纸，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同时敏锐地意识到再过一两分钟，他就必须返回莉芮尔身边了。
这份文件的两面都印着字，上面的内容是用几种语言写成的。每一个语言版本的标题都是“给南方人的土地”，底下的文字承诺，福文加工厂的“土地办公室”将颁发给每一位文件持有者十亩最肥沃的田地。这份文件上盖着一个看起来非常正式的章，表明它是由“安塞斯蒂尔重新安置办公室”发出的。
“这是假的。”萨姆断言，“没有什么安塞斯蒂尔重新安置办公室，就算有，他们干吗非要让你们到福文加工厂来呢？”
“因为田地在这里。”那名年轻的翻译平静地答道，“肯定有个重新安置办公室。不然警察干吗要把我们赶出营地？”
“看一看那边的情形吧！”萨姆厉声喊道，他指着山那边的雷雨云和不断从空中劈下来的闪电，现在它们全都显而易见，即使在山谷里面也不难看到，“要是到那边去，你们全都会被杀死的！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把你们放出来！如果你们全都被杀死了，这就给他们解决了一个难题，他们还会说这件事他们没有一点儿责任！”
女族长仰起脖子看着山脊那边的道道闪电。然后她又看了看北方、南方还有东方那碧蓝的天空。她碰了碰那名翻译的手臂，说了三个字。
“你可以发血誓，保证给我们古国的田地吗？”翻译问道。他抽出了一把用勺子磨成的小刀。
“是的，我可以发血誓。”萨姆迅速说道，“我将给你们田地，并尽可能地帮助你们，让你们在那里安居乐业。”
女族长伸出了手掌，掌上面有数百个小点，那全是些细小的伤痕，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螺旋形图案。翻译用刀在她皮肤上刺了一下，然后又转了几圈，便划出来一个新的小伤口。
萨姆伸出他的手。刀在手上划过时，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疼。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他竖起耳朵聆听着，不放过任何敌人袭来的风吹草动。
女族长急促地说着什么，与此同时伸出了她的手掌。翻译打手势示意萨姆将手掌和她的手掌对到一起。他照翻译的话去做了。女族长那苍老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力量大得令人吃惊。
“好，很好。”萨姆小声说，“让你的人退回到河对岸去，等在那儿。我会……我会尽快给你们安排土地。”
“为什么我们要在那儿等呢？”翻译问道。
“因为这里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萨姆焦急地说道，“啊，咒契，帮帮我吧！请退回河对岸去！奔涌的河水是唯一能保护你们的力量！”
没等翻译提出新的问题，他迅速转身跑开了。翻译在后面大声地向他喊叫，但是萨姆没有回答。他能够感觉得到亡者正从这边的山坡上向下爬，他非常怕自己离开莉芮尔的时间太长。她就在山坡上那个隆起的地方，而他是她最重要的保护者。安塞斯蒂尔人能做的事情不多，即使那些略通咒契魔法的人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萨姆全速冲刺，没有看见翻译和女族长激动地说着什么，然后翻译用手指向山谷中间的河流。女族长又看了一眼山那边的闪电，然后把她手里的文件撕成了碎片，扔到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身旁的人也都模仿她的动作，其余的人见状，也都纷纷仿效，一时间，整个队伍的人都在撕文件，吐唾沫。随后女族长转过身来，开始向东方的峡谷和小河走去。如同羊群跟随着领头的公羊，其他的南方人都折身返回。
萨姆气喘吁吁地向着那个隆起处跑去，还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时，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喊声。
“停下！停下！”
萨姆感觉不到附近有亡者，但是他却加快了速度，拔出宝剑，攥在手心。惊慌失措的士兵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通道。莉芮尔仍旧像尊雕塑似的站在那一圈石头中间。格林和两个士兵就站在她前面。在他们前方十英尺处，另有两名士兵正站在一个年轻男人身前，他们的刺刀就对着他的喉咙。那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尖声叫喊着。他的衣服和皮肤都变成了黑色，他的头发也所剩无几。但他并不是亡者手卒。萨姆看得出，这个被烧焦的逃犯其实比他大不了几岁。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它们，它们在我后面。”他厉声叫道，“你们得帮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格林少校问道，“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蒂莫西·瓦拉赫。”那个年轻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简直是一场噩梦！那……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赫奇。他杀死了我的工人！所有的人。他的手向他们一指，他们就死掉了。”
“谁在你后面？”萨姆问。
“我不知道。”蒂莫西抽抽答答地说，“他们是我手下的工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我看见一道闪电正劈在克诺塔斯身上。他的脑袋着了火，可他还在动。他们是——”
“亡者。”萨姆说，“你在福文加工厂做什么？”
“我是从考威尔大学来的。”蒂莫西低声说道。看得出来他正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给尼古拉斯建造了闪电农场。我没有……我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不能让它派上用场！尼克说他会试试，不过……”
“尼克在那儿？”萨姆厉声问道。
蒂莫西点了点头：“不过他身体状况很糟糕。他几乎认不出我是谁。我觉得他不大可能做成什么事情。他的鼻孔里还在冒白烟……”
听到这些话，萨姆的心往下一沉。他从莉芮尔那里得知，白烟是毁灭者控制了尼克的一种征兆。他对尼克能够逃脱困境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的朋友已经没有指望了。
“有什么办法吗？”萨姆问，“怎么才能让闪电农场失灵？”
“在每个接线盒里面都有断线装置。”蒂莫西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它们被打开的话……不过我不知道究竟需要切断多少条线路。也许……也许你可以切断从避雷针牵出来的电缆。总共有一千零一根避雷针，它们全都已经被闪电击中……所以你需要特殊的工具才行。”
萨姆没有听清蒂莫西的最后几句话。他脖子后面一阵发凉，无论是尼克的困境，还是闪电农场，此刻全都一扫而光。他猛地抬起头来，迈步从蒂莫西身旁走过去。亡者的第一波攻击几乎已经近在咫尺，什么切断接线盒的计划全都成了纸上谈兵。
“来了！”他脱口而出，随后纵身跃上一块岩石，与此同时，他已经将意念探入咒契，准备好念出给敌人带来毁灭的咒语。风从西面吹来，在这远离界墙的地方，要使用咒印本该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可没想到现在竟然毫不费劲，这令萨姆感到惊讶。此刻他竟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咒印的存在，跟在古国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立正！”格林吼道。他的命令被中士和下士们重复着，他们在莉芮尔那冻结的身体旁围成一圈，“记好了，不能让任何东西穿过警戒线，不能让它们接近阿布霍森！无论是什么东西，都绝对不能放过！”
“阿布霍森。”萨姆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在一秒钟之内把心中的痛苦驱散。现在没有时间去悲伤，也没有时间思考失去双亲的世界会怎么样。这时，他能看到亡者手卒正缓缓从山坡上下来，它们嗅到了生命的气息，速度骤然加快。
萨姆准备好一个咒印，然后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所有的弓箭手都已经将箭搭到了弦上。每个弓箭手身旁都站着两个手执刺刀的士兵。格林和廷德尔就在萨姆身边，他们都已经准备好发出咒语。莉芮尔就在他们身后，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守卫她的士兵将她围在中心。
但是莫格哪儿去了呢？那只小白猫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似乎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可是他想不出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他知道半球就在这片大雾当中，离他并不太远。他灵魂的一部分想要走过去监视两个半球最终融合在一起的过程；但是另一部分却拼命反抗，这一部分有着截然相反的愿望，那就是用一切手段阻止半球的融合。他的头脑里面出现了两个窃窃私语的声音，两种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刺耳，它们混在一起，变得让人无法理解。
“尼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尼克开始还以为这是脑子里的第三种声音。但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过后，尼克意识到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尼克费力地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前走去。起初，浓浓的雾气使得他什么也看不见。随后他发现一个人正从最近的小屋的墙角盯着他看。几秒钟过后，他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他是来自考威尔大学的朋友。蒂莫西·瓦拉赫是他雇来监督闪电农场的建设的，年龄比他稍大一些。通常蒂莫西总是穿戴整齐，一副温文而雅、无精打采的样子。
蒂莫西现在的样子和平常判若两人。他惨白的脸上沾满淤泥，他衬衣的衣领也已经消失了，他的鞋子和裤子上沾满了泥巴。他蹲在小屋的墙角下瑟瑟发抖，看起来好像在发高烧，也像是被吓破了胆。
尼克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强行抬腿走向蒂莫西，尽管走到最后一步时，他不得不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
“你得制止他，尼克！”蒂莫西大声说道。他没有看着尼克，而是看着别的地方。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不断地瞟向左右两侧，“无论他在干什么……还有你……都是不对的！”
“你说什么？”尼克有气无力地问道。刚才这几步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心里的一个声音占据了优势，“我们在干什么？这是一项科学实验，仅此而已。我需要制止谁？这里的事都归我管。”
“就是他！赫奇！”蒂莫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指向那两个半球所在的地方，那里的雾气最为浓重，“他杀了我的工人，尼克！他把他们杀了！他一指着他们，他们就倒地身亡了。就像这样！”
他用手模仿了一个释放咒语的姿势，然后便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但是眼睛里面没有淌出泪水。他的话被夹杂在喘息和抽泣当中。
“我看见他干的。那只是——是……”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表上的指针一动不动，永远停在了六点五十四分。
“就在六点五十四分，”蒂莫西小声说，“罗伯特看见货船进入海湾了，于是把我们全都叫了起来，我们准备庆祝工程顺利完成的。我走进小屋，想拿一瓶储藏起来的酒……透过窗户，我全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尼克问。他努力想要搞清楚，是什么让蒂莫西如此惊恐不安。但是他的胸口里面疼得厉害，根本无法思考。他无法把赫奇同蒂莫西手下那些被杀死的工人联系在一起。
“你有些不对劲，尼克。”蒂莫西转过身去，步履迟缓地往回走，“你还不明白？那两个半球绝对是个祸害，赫奇杀了我的工人！把他们全都杀了，连它的两个徒弟也没有放过。我亲眼看见的！”
蒂莫西忽然猛烈地干呕起来，他不断地咳嗽着、喘息着，但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肚子里的东西早就吐光了。
尼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对于这悲惨的死讯，他心灵中的一部分洋洋得意，而另一股与之相对的力量感到的却是恐惧、厌恶和极度怀疑。他胸中的疼痛加重了两倍，他跌倒在地，不停地抓挠着胸口和脚踝。
“我们得离开这里。”蒂莫西一边说，一边用颤抖不已的手背擦嘴，“我们必须得向一些人发出警告。”
“是的。”尼克轻声说道。他坐了起来，但是却依然弯着腰，一只惨白的手捂在胸口上面，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卷在裤腿里面的风笛碎片。身上的两处伤痛折磨着他，而心里的压力也让他难以承受，“好的，蒂莫西，你走吧。告诉她……告诉他们我会努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告诉她……”
“什么？谁？”蒂莫西问道，“你必须得和我一起去！”
“我不能。”尼克轻声说。他又回忆起了在芦苇船上对莉芮尔所说的话，还有她拼命地试着抑制住他体内的毁灭者碎片。他记起了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有舌头上的刺痛感。现在他又感觉到它正在慢慢地复苏。
“走！”他用急促的声音说道，同时推开了蒂莫西，“快跑，乘我还没……啊！”
这声尖叫并没有发出来，他把它生生地咽了回去，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蒂莫西缓缓地走到尼克身旁，看见他已经翻出了白眼。他琢磨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他扶起来。正在此时，他看见一缕缕白烟从尼克张开的嘴巴里面冒了出来。
恐惧占据了他的心胸，他开始向山上跑去，穿过了避雷针的方阵。只要他能消失在山脊那边就万事大吉了。离开闪电农场，还有那不断升腾的迷雾……
在他身后，尼克把卷起的裤脚抓得更紧了。他正轻声地自言自语，颠三倒四的话语从他嘴里疯狂地冒了出来。
“考威尔首都两百万主要产品制造银行注意在两者之间直接比例对产品清晨那不是我的心四千八百风向不断转变白色疯狂父亲救我妈妈萨姆救我莉芮尔——”
尼克不再胡乱念叨，他咳嗽起来，同时不停地喘着气。他呼出的白烟已经在雾气中飘散，此时没有烟雾再从他嘴里冒出来了。尼克颤抖着，又吸了两口气，然后试着松开了裤脚和里面的风笛碎片。当他松开手时，一股寒意贯穿全身，但他仍然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雾里。那银色的半球又像往常那样在他的头脑当中闪耀，但是他把这幅图像压到了心底。现在他思索的是闪电农场的设计图。如果蒂莫西严格按照尼克的设想建造了农场，那么九个电线接线盒中的一个应该就在主厂房的拐角处。
雾气太浓了，尼克几乎撞上厂房的西墙。他尽可能快地绕着墙来到厂房北面，远远避开厂房南侧，亡者正在那儿忙着把第一个半球举起来，放到一个铁道平板车上。
半球！在尼克头脑之中，它们的光芒盖过了闪电。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要上前查看，确认半球是否妥当地放到了架子上，电缆是否正确地连接起来了，轨道有没有洒上沙子，以免平板车在潮湿的雾气当中打滑。他必须确认这些事情。两个半球必须合为一体。
尼克脚下一软，跪到了铁轨上，然后便向前倒去，整个身体都趴在了冰冷的铁轨和陈腐的枕木上。他抓住裤脚，努力克制住想要转过身去，走向右边那待在铁轨上的半球旁边的冲动。绝望之中，他想起了莉芮尔把自己扛上芦苇船时的情景，还有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他的朋友萨姆，在他被一颗急速飞来的板球击昏时，把他扶了起来。还有衣冠楚楚、扎着蝴蝶结的蒂莫西·瓦拉赫给他倒杜松子酒和滋补品时的情景。
“塞尔的诺言，塞尔的诺言，塞尔的诺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强迫自己越过铁轨向前爬去。铁轨下面那陈旧的枕木上冒出了尖利的刺，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爬到厂房北侧的尽头，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半是爬行半是行走，步履蹒跚地来到了接线盒前。接线盒被存放在一座混凝土砌成的接线间里，从避雷针上牵过来的数百根电缆，在这里汇入了九根主电缆中的一根。主电缆中的每一根都有尼克的腰那么粗。
“我要让它停下。”来到接线间门前，尼克小声对自己说道。轰鸣的雷声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闪电晃得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疼痛和恶心让他举步维艰，但尼克还是站了起来，试图打开那扇铁门，这道铁门上铭刻着色彩鲜明的黄色闪电标志和“危险”字样。
门被锁上了。尼克摇了摇把手，但是这小小的努力丝毫不起作用，只是白白浪费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筋疲力尽的尼克重又滑到地上，他手脚摊开，倒在接线间门口。
他已经失败了。闪电依然在山坡上蔓延，大雾弥天，雷声轰鸣。亡者们还在两个半球周围忙碌着。载着第一个半球的平板车正沿着轨道向远处的终点驶去，就连推动平板车的亡者也一次次地被闪电击中。另一个半球被从船上吊下来，正悬挂在海岸上空——直到闪电把绳索烧断，它才会轰然坠地，把底下的一群亡者压得稀烂。但是当半球被抬起来之后，那些被压扁了的亡者又会从坑里面溜出来。它们已经没有一点儿人样，无法参加沉重的劳动。于是它们便蠕动着身体向东面爬去，爬上山脊，加入另一群亡者的行列。赫奇已经下令，让这批亡者确保毁灭者的最会胜利不会受到任何拖延。
“你得相信我的话！”萨姆恼怒地大声喊道，“再给她说一遍，我以古国王子的名义保证你们每个人都得到一块田地！”
一个年轻的南方人正在翻译他的话，尽管萨姆知道，其实大多数南方人都听得懂安塞斯蒂尔语，他相信这位女族长也不会例外。这一回，翻译刚把话转述完一半，这位女族长就打断了他，伸手把一张纸递到萨姆面前。他接过这张纸，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同时敏锐地意识到再过一两分钟，他就必须返回莉芮尔身边了。
这份文件的两面都印着字，上面的内容是用几种语言写成的。每一个语言版本的标题都是“给南方人的土地”，底下的文字承诺，福文加工厂的“土地办公室”将颁发给每一位文件持有者十亩最肥沃的田地。这份文件上盖着一个看起来非常正式的章，表明它是由“安塞斯蒂尔重新安置办公室”发出的。
“这是假的。”萨姆断言，“没有什么安塞斯蒂尔重新安置办公室，就算有，他们干吗非要让你们到福文加工厂来呢？”
“因为田地在这里。”那名年轻的翻译平静地答道，“肯定有个重新安置办公室。不然警察干吗要把我们赶出营地？”
“看一看那边的情形吧！”萨姆厉声喊道，他指着山那边的雷雨云和不断从空中劈下来的闪电，现在它们全都显而易见，即使在山谷里面也不难看到，“要是到那边去，你们全都会被杀死的！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把你们放出来！如果你们全都被杀死了，这就给他们解决了一个难题，他们还会说这件事他们没有一点儿责任！”
女族长仰起脖子看着山脊那边的道道闪电。然后她又看了看北方、南方还有东方那碧蓝的天空。她碰了碰那名翻译的手臂，说了三个字。
“你可以发血誓，保证给我们古国的田地吗？”翻译问道。他抽出了一把用勺子磨成的小刀。
“是的，我可以发血誓。”萨姆迅速说道，“我将给你们田地，并尽可能地帮助你们，让你们在那里安居乐业。”
女族长伸出了手掌，掌上面有数百个小点，那全是些细小的伤痕，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螺旋形图案。翻译用刀在她皮肤上刺了一下，然后又转了几圈，便划出来一个新的小伤口。
萨姆伸出他的手。刀在手上划过时，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疼。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他竖起耳朵聆听着，不放过任何敌人袭来的风吹草动。
女族长急促地说着什么，与此同时伸出了她的手掌。翻译打手势示意萨姆将手掌和她的手掌对到一起。他照翻译的话去做了。女族长那苍老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力量大得令人吃惊。
“好，很好。”萨姆小声说，“让你的人退回到河对岸去，等在那儿。我会……我会尽快给你们安排土地。”
“为什么我们要在那儿等呢？”翻译问道。
“因为这里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萨姆焦急地说道，“啊，咒契，帮帮我吧！请退回河对岸去！奔涌的河水是唯一能保护你们的力量！”
没等翻译提出新的问题，他迅速转身跑开了。翻译在后面大声地向他喊叫，但是萨姆没有回答。他能够感觉得到亡者正从这边的山坡上向下爬，他非常怕自己离开莉芮尔的时间太长。她就在山坡上那个隆起的地方，而他是她最重要的保护者。安塞斯蒂尔人能做的事情不多，即使那些略通咒契魔法的人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萨姆全速冲刺，没有看见翻译和女族长激动地说着什么，然后翻译用手指向山谷中间的河流。女族长又看了一眼山那边的闪电，然后把她手里的文件撕成了碎片，扔到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身旁的人也都模仿她的动作，其余的人见状，也都纷纷仿效，一时间，整个队伍的人都在撕文件，吐唾沫。随后女族长转过身来，开始向东方的峡谷和小河走去。如同羊群跟随着领头的公羊，其他的南方人都折身返回。
萨姆气喘吁吁地向着那个隆起处跑去，还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时，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喊声。
“停下！停下！”
萨姆感觉不到附近有亡者，但是他却加快了速度，拔出宝剑，攥在手心。惊慌失措的士兵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通道。莉芮尔仍旧像尊雕塑似的站在那一圈石头中间。格林和两个士兵就站在她前面。在他们前方十英尺处，另有两名士兵正站在一个年轻男人身前，他们的刺刀就对着他的喉咙。那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尖声叫喊着。他的衣服和皮肤都变成了黑色，他的头发也所剩无几。但他并不是亡者手卒。萨姆看得出，这个被烧焦的逃犯其实比他大不了几岁。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它们，它们在我后面。”他厉声叫道，“你们得帮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格林少校问道，“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蒂莫西·瓦拉赫。”那个年轻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简直是一场噩梦！那……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赫奇。他杀死了我的工人！所有的人。他的手向他们一指，他们就死掉了。”
“谁在你后面？”萨姆问。
“我不知道。”蒂莫西抽抽答答地说，“他们是我手下的工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我看见一道闪电正劈在克诺塔斯身上。他的脑袋着了火，可他还在动。他们是——”
“亡者。”萨姆说，“你在福文加工厂做什么？”
“我是从考威尔大学来的。”蒂莫西低声说道。看得出来他正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给尼古拉斯建造了闪电农场。我没有……我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不能让它派上用场！尼克说他会试试，不过……”
“尼克在那儿？”萨姆厉声问道。
蒂莫西点了点头：“不过他身体状况很糟糕。他几乎认不出我是谁。我觉得他不大可能做成什么事情。他的鼻孔里还在冒白烟……”
听到这些话，萨姆的心往下一沉。他从莉芮尔那里得知，白烟是毁灭者控制了尼克的一种征兆。他对尼克能够逃脱困境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的朋友已经没有指望了。
“有什么办法吗？”萨姆问，“怎么才能让闪电农场失灵？”
“在每个接线盒里面都有断线装置。”蒂莫西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它们被打开的话……不过我不知道究竟需要切断多少条线路。也许……也许你可以切断从避雷针牵出来的电缆。总共有一千零一根避雷针，它们全都已经被闪电击中……所以你需要特殊的工具才行。”
萨姆没有听清蒂莫西的最后几句话。他脖子后面一阵发凉，无论是尼克的困境，还是闪电农场，此刻全都一扫而光。他猛地抬起头来，迈步从蒂莫西身旁走过去。亡者的第一波攻击几乎已经近在咫尺，什么切断接线盒的计划全都成了纸上谈兵。
“来了！”他脱口而出，随后纵身跃上一块岩石，与此同时，他已经将意念探入咒契，准备好念出给敌人带来毁灭的咒语。风从西面吹来，在这远离界墙的地方，要使用咒印本该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可没想到现在竟然毫不费劲，这令萨姆感到惊讶。此刻他竟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咒印的存在，跟在古国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立正！”格林吼道。他的命令被中士和下士们重复着，他们在莉芮尔那冻结的身体旁围成一圈，“记好了，不能让任何东西穿过警戒线，不能让它们接近阿布霍森！无论是什么东西，都绝对不能放过！”
“阿布霍森。”萨姆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在一秒钟之内把心中的痛苦驱散。现在没有时间去悲伤，也没有时间思考失去双亲的世界会怎么样。这时，他能看到亡者手卒正缓缓从山坡上下来，它们嗅到了生命的气息，速度骤然加快。
萨姆准备好一个咒印，然后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所有的弓箭手都已经将箭搭到了弦上。每个弓箭手身旁都站着两个手执刺刀的士兵。格林和廷德尔就在萨姆身边，他们都已经准备好发出咒语。莉芮尔就在他们身后，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守卫她的士兵将她围在中心。
但是莫格哪儿去了呢？那只小白猫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