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费约德尔和我那天谈到很晚，不过我们从来没有落单。或是玛尔，或是图亚，或是塔玛，总有人在那里守望着我们。
费约德尔在南方边境靠近斯昆斯科的地方服役。当诺沃克里比斯克被毁的消息传到前哨的时候，国王麾下的士兵将枪口转向了格里莎，半夜把他们从床上拉起来，私自进行审判来判定他们是否忠诚。费约德尔协助领导了一次逃亡行动。
“我们本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死，”他说，“但我们没有那样做，我们只是带上我们的伤员逃走了。”
有些格里莎就没有这么宽容大度了。在切纳斯特和乌伦斯科都发生了大屠杀，那里的士兵试图攻击第二部队的成员。那时，玛尔和我正在佛拉德号上向西航行，安全地远离了这些混乱纷争，而这些之所以会发生，完全和我们有关。
“几个星期之前，”他说，“你已经回到拉夫卡的消息开始流传出来，将会有更多的格里莎来找你的。”
“有多少？”
“无从知晓。”
像尼古拉一样，费约德尔认为，有些格里莎为了躲避风头藏了起来，等候秩序重新恢复。不过他怀疑其中大多数人已经投靠了暗主。
“他就是力量，”费约德尔说，“他就是安全，他们是这样理解的。”
也有可能他们只是认为自己选了稳操胜券的一方，我悲观地想着。不过我知道不只是这样。我曾经感受过暗主力量的那种吸引。这难道不也是朝圣者们云集到一个冒牌圣者这里来的原因吗？第一部队依然为一位无能的国王卖命的原因不也一样吗？有些时候，只是因为追随别人比较容易吧。
等费约德尔结束了他的叙述，我让人带他去吃晚餐，并告诉他要为黎明时进入欧斯奥塔做好准备。
“我不知道我们可能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我向他预警道。
“我们会做好准备的，主上大人。”他说着，向我鞠躬行礼。
这个称呼让我一惊。在我的脑海中，这个称呼依然属于暗主。
“费约德尔……”我将他送到门口时开了口，然后我就犹豫了。我难以相信我准备说的这些话，但无论是好是坏，很显然尼古拉已经影响到了我。“我明白你们一路非常辛苦，不过还是在明天到来之前收拾得整齐一点吧。我们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一点很重要。”
他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又鞠了一躬，回了一句“是，主上”，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很好，我心想，我下了一个命令，还有大概几千个命令要下达。
第二天早上，我穿着那件精致的凯夫塔，和玛尔、双胞胎一起走下了宅邸的台阶。金色太阳徽章在他们的胸口闪耀，不过他们依然穿着农家的粗布衣服。尼古拉也许不喜欢这样，但我想消除存在于格里莎和其他拉夫卡人民之间的界线。
尽管我们已经得到预警说欧斯奥塔中涌入了大量的难民和朝圣者，可是这一次，尼古拉没有坚持要我乘坐马车。他希望人们看见我进入欧斯奥塔城。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准备安排一场秀。我的护卫和我都骑上了俊朗的白马，与尼古拉同一兵团的人在我们两侧排开，他们每个人都配有拉夫卡的双鹰标志和画着金色太阳纹饰的旗帜。
“非常低调，一如既往。”我叹了口气。
“低调本身是被高估了的。”他一边骑上一匹带有斑纹的灰马，一边回应道，“现在，我们可否去看看我古色古香的童年家园？”
那是一个温暖的早晨，我们沿着威大道缓缓走向首都，队伍的长条旗子在静止的空气中无力地垂下来。正常的话，皇室家族会在他们位于湖区的夏宫度过较热的几个月。但是欧斯奥塔更容易防守，于是他们选择躲避在这座城市著名的双层围墙后面。
我们骑着马向前走，没多久我就开始犯困了。我晚上没有睡好，尽管我感到紧张不安，但早晨的温暖加上马背上稳定的摇晃和昆虫的低鸣还是让我打起了瞌睡。不过当我们到了城郊山顶的时候，我迅速清醒了过来。
远远地，我看到了欧斯奥塔，梦之城，它白色的尖顶耸入无云的天空。可是在我们和首都之间，站着一排又一排的武装男子，他们排列成了完美的军事队形。那是几百个第一部队的军人，也许有一千个——步兵，骑兵，军官，普通士兵，阳光照在他们的剑柄上，他们身后都背着来复枪。
在他们前面有一个骑着马的人。他穿着挂满了勋章的军官外套，骑着一匹体型巨大的马，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马之一。那匹马载得动两个图亚。
那个骑手在队列之间飞驰，尼古拉静静地看着，叹了一口气。“哎，”他说，“看样子我的哥哥过来迎接我们了。”
我们慢慢下了山坡，在那一大群集结完毕的人面前停了下来。我们的队伍由杂七杂八的格里莎和衣衫褴褛的朝圣者组成，尽管有白马和闪闪发亮的长条旗，看起来还是不那么壮观。尼古拉拍马上前，他的哥哥驾马慢跑，过来与他会面。
我曾在欧斯奥塔看见过瓦西里几次。他还算英俊，不过他运气不好，继承了他父亲疲软的下巴，过长的眼皮又让他看起来总是无聊透顶，或者有些醉意。可是现在他似乎从持续的恍惚状态中振作了起来。他笔直地坐在马鞍上，散发出自负高贵的气质。在他旁边，尼古拉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
我感到一阵恐惧，所有的事情好像一直都在尼古拉的掌握之中。他不过比玛尔和我年长几岁而已，一个少年船长，想要成为少年国王。
尼古拉离开宫廷已经有七年时间了，我不认为他在这段时间中见过瓦西里。然而这次的相逢既没有泪水，也没有刻意的寒暄。两位王子只是下了马，简单地拥抱了一下。瓦西里审视着我们这些随行人员，眼光意味深长地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个女孩就是你所说的太阳召唤者？”
尼古拉扬起了眉毛。他哥哥给他的这个开场真是再好不过了。“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他说完，向我点了点头。
低调本身是被高估了的。我举起双手，召唤出一束炫目的光芒，它排山倒海似的压向列队的士兵们，热量随之一浪一浪地翻涌开去。他们抬手遮挡，马匹受到惊吓开始嘶叫，几个人后退了一些。我让光慢慢减弱。瓦西里抽了抽鼻子。
“你一直挺忙的啊，弟弟。”
“你都想象不到我有多忙，瓦夏。”尼古拉用愉快的调子回应道。瓦西里听到尼古拉叫他的小名，抿起嘴，看起来一本正经得几乎有点装模作样了。“在欧斯奥塔见到你真是让我有些惊讶，”尼古拉继续说道，“我以为你会在卡耶瓦赛马呢。”
“本来是的，”瓦西里说，“我的青色杂花马表现得好极了。不过我听说了你回家的消息，那时我就觉得，我要在这里欢迎你。”
“让你费这么多心思，真是麻烦了。”
“皇室亲王的回归可不是小事，”瓦西里说，“即使回来的是个小儿子。”
他强调的重点很明确，我内心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了。也许尼古拉低估了瓦西里对于保住自己第一顺序继承权的兴趣。我不愿设想他的其他错误或者失算对于我们可能意味着什么。
但尼古拉只是微笑了一下。我想起了他的建议：笑对羞辱。
“小儿子会珍惜自己可以得到的东西。”他说，然后他向一个立正站在队伍中的士兵喊道：“皮切金中士，我记得我们曾一起在豪姆赫德作战。你现在能站得像石板一样直，看来你的腿伤一定是完全痊愈了。”
那个中士的脸上显出了诧异的神色。“是，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说道。
“叫‘先生’就可以了，中士。我穿着这身制服的时候就是军官，不是王子。”瓦西里的嘴又抿了起来。像许多贵族子弟一样，他得到一个荣誉性的职衔，在长官营中舒舒服服地完成了兵役，离前线远得很。可尼古拉是在步兵团里服的兵役，他完全靠自己赢得了勋章和军阶。
“是，先生，”那个中士说，“只是下雨的时候还会感到不舒服。”
“那我猜菲尔顿人应该会祈祷天天下暴雨，你杀死了不少菲尔顿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我记得您好像也一样，先生。”这个军人含着笑说道。
我差点笑出声来。一个回合之间，尼古拉就从他哥哥的手中夺来了掌控权。今晚，当士兵们聚在欧斯奥塔的小酒馆或者在营房里玩牌的时候，他们谈论的会是那位记得一名普通士兵姓名的王子，那位不计出身血统、和他们并肩战斗的王子。
“哥哥，”尼古拉对瓦西里说，“我们到宫里去吧，这样我们才能够向大家致意。我有一箱科奇威士忌需要打开来喝，还有我在科特达姆看到的一匹小马驹，想让你给点儿建议。他们告诉我说这匹马的父亲是达哥雷纳，不过我还有些怀疑。”
瓦西里试图掩饰他被挑起的兴趣，但好像难以克制。“达哥雷纳？他们有文书吗？”
“来瞧瞧吧。”
尽管瓦西里依然面带戒备之色，不过他和一个指挥官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跃上了马背，动作非常娴熟。这对兄弟来到了队列的前面，我们的游行队伍也再次行进起来。
“干得漂亮。”我们从一排排士兵当中经过的时候，玛尔小声对我说，“尼古拉可不是傻瓜。”
“我希望他不是，”我说，“不然我们两个就惨了。”
当我们渐渐接近首都，我看到了明考夫伯爵的宾客们先前所谈论的情况。城墙边已经产生了一座帐篷城，在门口等候的人们排成了一条长龙。有几个人在和守卫争执，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请求能够进去。配有武器的士兵在古老的城垛上执勤——对于处在战乱中的国家来说，这是很好的防范措施，而对于城下的人们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提醒，让他们老实听话。
当然了，城门是会为拉夫卡的王子们打开的，游行队伍随后穿过人群，一刻都没有停。
许多帐篷和马车上都有画工粗糙的太阳，当我们骑马穿过简易的营地时，我听到了人们不停地喊“圣阿丽娜”，这样的喊声我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
我感觉这样做很蠢，可还是强迫自己挥舞手臂，我下定了决心，至少要努力做做看。朝圣者们欢呼雀跃，也向我挥手，许多人为了跟上我们跑了起来。但其他一些难民沉默地站在路边，神情中充满怀疑，甚至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他们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是另一个享有特权的格里莎吗？他们是不是在想：她将去山坡上安全而奢华的宫殿，我们却要在野外生火做饭，在城市的阴影中睡觉，而且这座城市拒绝为我们提供庇护。又或者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其他更糟的东西：一个骗子？一个冒牌货？一个胆敢自称活着的圣者女孩？
很快，我们进入了城墙的保护范围之内，我如释重负。
刚一进入墙内，游行队伍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就像在爬行。下城区拥挤得就像快要爆炸了，人行道上满满当当都是人，人们来到了街上，导致交通瘫痪。商店的窗户上贴满了告示，写明哪些商品有货，每一家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龙。到处都是尿液和垃圾的臭气。我要用袖子掩住鼻子，不得不选择先用嘴巴呼吸。
人们欢呼着，呆呆地望着这边，不过他们明显不像城门外的人那么激动。
“没有朝圣者。”我说道。
“城墙之内不允许有朝圣者。”塔玛说，“国王已经宣布大教长为叛教者，他的追随者也被禁止进入欧斯奥塔。”
大教长曾和暗主密谋让王座易主。即使他们之后就一刀两断，国王也没有理由去信任这个牧师和他的异教，因此也没有理由信任你，我提醒自己。你呀，不过是个大傻瓜，才会悠闲地走进大王宫，希望能得到仁慈的对待。
我们跨越了宽阔的运河，将下城区的喧嚣纷扰抛在了后面。我注意到，桥上的门楼由重兵把守。可是当我们到达对岸之后，上城区看起来毫无变化。宽敞的大道一尘不染，宁静安详，宏伟的房屋都经过精心打理。我们经过了一个公园，在那里，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或在修饰整齐的小道上散步，或在敞篷马车中兜风。孩子们由保姆看管，玩着巴博吉[1]，一个男孩戴着草帽，骑着小马，马的鬃毛编成了辫子，上面系着丝带，一名身着制服的仆人牵着缰绳。
我们走过的时候，他们都转过身来，举起帽子，手掩着嘴巴小声议论，看到瓦西里和尼古拉的时候，他们弯腰鞠躬、行屈膝礼。他们真的像表面看起来这样平静坦然、无忧无虑吗？我难以理解他们怎么可以不在意拉夫卡所面临的可怕危险，不在意桥另一头的极端混乱，不过更令我难以相信的是，他们相信自己的国王能够保障他们的安全。
我不希望那么快就到大王宫，然而不久后我们就来到了它的金色大门前。大门关上的声音给我带来了些许恐慌。上一次我从这道门中经过的时候，我藏身在马车里，躲在几块布景板之间，那时我从暗主身边跑掉，成了一个孑然一身的逃犯。
如果这是个陷阱怎么办？我忽然想到。如果根本没有宽恕和赦免该如何是好？如果尼古拉从来没打算让我统领第二部队怎么办？如果他们把玛尔和我用铁链锁住，投入某个阴暗潮湿的囚室里去又该怎么办呢？
停下，我责骂自己，你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不再会害怕得双腿在军靴里发抖。你是一名格里莎，太阳召唤者。他们需要你，而且你要是想的话，你可以当着他们的面把整座宫殿都给拆了。我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
我们来到双鹰喷泉那里的时候，图亚扶我下了马。我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向大王宫，一层又一层的金饰和雕塑将它闪闪发亮的白色露台塞得满满当当。它和我记忆中一样丑陋，一样令人生畏。
瓦西里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了在一边等候的仆人，他一眼都没有往后看就走上了大理石台阶。
尼古拉挺起了胸膛。“别说话，尽量做出悔过的样子。”他小声对我们说。随后，他跃上台阶，赶上了他的哥哥。
玛尔的脸色很苍白。我在凯夫塔上擦了擦湿冷的手掌，我们就这样跟在王子们后面上了台阶，将其他人留在了我们身后。
我们走进了宫殿，经过一间间金碧辉煌的屋子，宫殿里的走廊寂静无声。我们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地板上回响，每走一步，我的惶恐就增加一分。到了正殿的门口，我看到尼古拉做了个深呼吸。他的制服无懈可击，英俊的面庞如同一个童话中的王子。我忽然怀念起了斯特姆霍德肿胀的鼻子和棕绿色的眼睛。
房门打开了，男仆宣告说：“太子瓦西里·兰佐夫殿下到，大公尼古拉·兰佐夫殿下到。”
尼古拉已经跟我们说过，我们的名字不会被报出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跟在他和瓦西里的后面。我们迈着犹犹豫豫的步子跟在后面，和王子们保持着表示敬意的距离。
长长的浅蓝色地毯从房间一头铺到了另一头。地毯尽头，一群衣着高雅的人在高起的平台边晃来晃去。在他们上方，拉夫卡的国王和王后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旁边没有牧师，我们走近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大教长以前好像会一直潜伏在国王后面的某个地方，不过他现在显然缺席了，似乎没有另一个精神导师替代他。
国王要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虚弱得多。他窄窄的胸口看起来有些凹陷，垂下的胡须变得花白。不过最大的变化发生在王后的身上。没有珍娅修饰她的脸，她好像在几个月之中老了二十岁。她的皮肤不再柔滑紧致，深深的皱纹开始在她的鼻子和嘴巴周围形成，过于明亮的虹膜变成了比较自然、但不那么迷人的蓝色。我本来对她还有些怜悯，但记忆中她对待珍娅的方式让我所有的怜悯都烟消云散了。说不定如果她能对她的侍女少一点轻蔑，珍娅也许就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押宝在暗主身上，许多事情都可能会变得不同。
我们走到了平台的基座处，尼古拉深深鞠了一躬。“国王陛下，”他说，“王后殿下。”
那是漫长而紧张的片刻，国王和王后就这样凝视着他们的儿子。接着好像有某种脆弱的东西在王后体内一下子绷断了，她从王座上跳了起来，跃下台阶，身上的丝绸和珍珠跟着摆动起来。
“尼古拉！”她一把将儿子拉入怀中，大喊道。
“母后。”他微笑着说，同时也抱住了王后。
围观的宫廷随从中传来了小声的议论和零零星星的掌声。王后热泪盈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后真情流露。
一个男仆疾走到国王身边，在他的搀扶下，国王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走下了高台的台阶。他的身体状况真的很不好，我意识到，新王继位的问题可能比我之前想象中要急迫得多。
“过来，尼古拉，”国王说着，向他的儿子伸出手去，“快过来。”
尼古拉一手挽着父亲，一手则被他的母亲牢牢抓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走出了正殿。瓦西里跟了上去，他面无表情，但他皱起的眉头泄露了他的秘密，这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玛尔和我站在那里，不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国王一家重聚，重叙亲情，这一切都很好，可我们这时候要怎么办呢？我们没有被允许离开，但也没有人告知我们要留下。国王的顾问们毫不掩饰好奇之心，仔细地打量着我们，宫廷随从们则窃笑私语。我努力克制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一直昂着头，希望自己表现出高傲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又饿又累，我的一只脚已经麻木了，不过我们还是站在那里等候着。过了一会儿，我仿佛听到门廊中传来了叫喊的声音，也许他们是在争吵，到底要让我们留在这里等多久。
过了肯定有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国王一家终于回来了。国王满面笑容。王后的面孔则显得有些苍白。瓦西里看起来火冒三丈。但尼古拉变化最大，他似乎比较轻松自在了，还恢复了在沃克沃尼号上时我看到过的那种大摇大摆的样子。
他们知道了，我明白过来，他已经告诉了他们，他就是斯特姆霍德。
国王和王后重新在王座上坐下。瓦西里过去站到了国王身后，尼古拉则在王后身后站好。王后伸出手，摸索寻找尼古拉的手，于是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母亲和她的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为我无从了解的父母而痛苦哀伤，但这个举动依然让我深受感动。
国王的话让我的伤感一扫而光：“作为即将统领第二部队的人，你非常年轻。”
他甚至没有说出我的名字，我点头表示承认：“是的，陛下。”
“我本打算立刻将你处死，但我的儿子说那只会把你变成一位烈士。”
我吃了一惊。那样大教长会很喜欢的，我心里这样想，充满了恐惧，红色小书里会多一幅喜气洋洋的插画：绞刑架上的圣阿丽娜。
“他认为你值得信赖，”国王虚弱地颤了颤，“可我没那么确定。你逃离暗主的事似乎不可思议，但我无法否认，拉夫卡需要你为它服务。”
他说得好像我是个管理员或者郡县的书记官似的。露出悔改的样子，我提醒自己，把反讽的回话咽了下去。
“能侍奉拉夫卡国王是我的无上荣耀。”我说。
要么是国王爱听奉承话，要么是尼古拉为我求情求得非常成功，因为国王嘟囔着：“很好，很好。你至少可以暂时作为格里莎的指挥官。”
难道就这么容易吗？“我……谢谢您，陛下。”我结结巴巴地说，心里是带着困惑的感激。
“不过你要知道，”他说道，用手指指着我，“如果我发现任何证据，说明你会反对我，或者你和那个背教者有联系，我就会立刻把你绞死，毫不留情，也不用经过审判。”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怒气。“人们说你是个圣者，但我认为你不过是另一个破衣烂衫的难民，你明白了吗？”
另一个破衣烂衫的难民，同时也是最有可能帮你保住那闪闪发光的王位的人，我心想，一股意料之外的怒气涌了上来，但我把自尊放到了一边，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到了我能达到的极限。暗主以前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被迫在一个荒淫的傻瓜面前卑躬屈膝？
国王随意挥了一下他露出青筋的手。我们可以退下了，我看了一眼玛尔。
尼古拉清了清嗓子。“父亲，”他说，“还有那个追踪手的事。”
“嗯？”国王说，抬头看了看，他好像已经打起了瞌睡。“那个……哦，对。”他用湿乎乎的眼睛盯着玛尔，有些厌烦地说，“你逃离了你的岗位，违反了长官的命令，这是要处以绞刑的过错。”
我猛吸了一口气。在我身旁，玛尔完全呆住了。一个不安的念头在我脑中浮现：如果尼古拉要把玛尔摆脱掉，这绝对是个不费力的方法。
高台旁边的人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起来。我让我们陷入了怎样的境地啊？我张开了嘴巴，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尼古拉就开口了。
“陛下，”他谦卑地说，“恕我放肆，不过那个追踪手确实帮助太阳召唤者逃脱了抓捕，否则，王室的敌人一定会抓住她的。”
“如果她真的曾经陷入什么危险的话。”
“我曾亲眼看见他举起武器对抗暗主，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相信他会以保障拉夫卡最高利益为目标来行事。”国王的下唇伸了出来，但尼古拉继续说了下去，“他在小王宫中会让我比较放心。”
国王皱起了眉头，他很有可能已经在想着午饭和打盹了，我心想。
“你有什么要说的啊，小伙子？”他问道。
“我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仅此而已。”玛尔平静地说。
“我的儿子似乎觉得你有很好的理由。”
“我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很好的理由，”玛尔说，“那依然是逃亡。”
尼古拉直翻白眼，而我恨不得狠狠摇晃玛尔一下。他就不能不有什么说什么吗？
国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静静地等候着。
“很好，”他最终说道，“不过是窝里多一条蛇，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得到不光荣的赦免。”
“不光荣的？”我脱口而出。
玛尔只是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陛下。”
国王懒懒地抬手挥了一下。“走开吧。”他暴躁地说。
我想留下来进行争辩，但尼古拉警示地瞪了我一眼，而且玛尔也已经转身走了。当他沿着铺有蓝色地毯的走廊离开时，我不得不加快步伐，这样才能赶上他。
我们离开了正殿，大门刚刚在我们身后关上，我就说道：“我们要和尼古拉谈谈，我们要让他向国王求情。”
玛尔甚至没有停下脚步。“这样做没有意义，”他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虽然他话是这样说，可是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知道某种程度上他还是曾经抱有希望的。我想要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停下，告诉他我很抱歉，告诉他我们会找到法子让事情回到正轨。但我没有，我只是赶忙走到他身旁，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我强烈地感觉到每个门口的男仆都在看着我们。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穿过王宫金碧辉煌的走廊，走下大理石台阶。费约德尔以及他的格里莎在他们的马匹旁边等候着。他们已经尽力打理过了，但他们亮色的凯夫塔依然显得有点残破。塔玛与图亚站在离他们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给他们的金色太阳徽章，在他们的粗布上衣上闪耀。我做了个深呼吸。尼古拉已经尽力做了他所能做的，下面轮到我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费约德尔在南方边境靠近斯昆斯科的地方服役。当诺沃克里比斯克被毁的消息传到前哨的时候，国王麾下的士兵将枪口转向了格里莎，半夜把他们从床上拉起来，私自进行审判来判定他们是否忠诚。费约德尔协助领导了一次逃亡行动。
“我们本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死，”他说，“但我们没有那样做，我们只是带上我们的伤员逃走了。”
有些格里莎就没有这么宽容大度了。在切纳斯特和乌伦斯科都发生了大屠杀，那里的士兵试图攻击第二部队的成员。那时，玛尔和我正在佛拉德号上向西航行，安全地远离了这些混乱纷争，而这些之所以会发生，完全和我们有关。
“几个星期之前，”他说，“你已经回到拉夫卡的消息开始流传出来，将会有更多的格里莎来找你的。”
“有多少？”
“无从知晓。”
像尼古拉一样，费约德尔认为，有些格里莎为了躲避风头藏了起来，等候秩序重新恢复。不过他怀疑其中大多数人已经投靠了暗主。
“他就是力量，”费约德尔说，“他就是安全，他们是这样理解的。”
也有可能他们只是认为自己选了稳操胜券的一方，我悲观地想着。不过我知道不只是这样。我曾经感受过暗主力量的那种吸引。这难道不也是朝圣者们云集到一个冒牌圣者这里来的原因吗？第一部队依然为一位无能的国王卖命的原因不也一样吗？有些时候，只是因为追随别人比较容易吧。
等费约德尔结束了他的叙述，我让人带他去吃晚餐，并告诉他要为黎明时进入欧斯奥塔做好准备。
“我不知道我们可能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我向他预警道。
“我们会做好准备的，主上大人。”他说着，向我鞠躬行礼。
这个称呼让我一惊。在我的脑海中，这个称呼依然属于暗主。
“费约德尔……”我将他送到门口时开了口，然后我就犹豫了。我难以相信我准备说的这些话，但无论是好是坏，很显然尼古拉已经影响到了我。“我明白你们一路非常辛苦，不过还是在明天到来之前收拾得整齐一点吧。我们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一点很重要。”
他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又鞠了一躬，回了一句“是，主上”，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很好，我心想，我下了一个命令，还有大概几千个命令要下达。
第二天早上，我穿着那件精致的凯夫塔，和玛尔、双胞胎一起走下了宅邸的台阶。金色太阳徽章在他们的胸口闪耀，不过他们依然穿着农家的粗布衣服。尼古拉也许不喜欢这样，但我想消除存在于格里莎和其他拉夫卡人民之间的界线。
尽管我们已经得到预警说欧斯奥塔中涌入了大量的难民和朝圣者，可是这一次，尼古拉没有坚持要我乘坐马车。他希望人们看见我进入欧斯奥塔城。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准备安排一场秀。我的护卫和我都骑上了俊朗的白马，与尼古拉同一兵团的人在我们两侧排开，他们每个人都配有拉夫卡的双鹰标志和画着金色太阳纹饰的旗帜。
“非常低调，一如既往。”我叹了口气。
“低调本身是被高估了的。”他一边骑上一匹带有斑纹的灰马，一边回应道，“现在，我们可否去看看我古色古香的童年家园？”
那是一个温暖的早晨，我们沿着威大道缓缓走向首都，队伍的长条旗子在静止的空气中无力地垂下来。正常的话，皇室家族会在他们位于湖区的夏宫度过较热的几个月。但是欧斯奥塔更容易防守，于是他们选择躲避在这座城市著名的双层围墙后面。
我们骑着马向前走，没多久我就开始犯困了。我晚上没有睡好，尽管我感到紧张不安，但早晨的温暖加上马背上稳定的摇晃和昆虫的低鸣还是让我打起了瞌睡。不过当我们到了城郊山顶的时候，我迅速清醒了过来。
远远地，我看到了欧斯奥塔，梦之城，它白色的尖顶耸入无云的天空。可是在我们和首都之间，站着一排又一排的武装男子，他们排列成了完美的军事队形。那是几百个第一部队的军人，也许有一千个——步兵，骑兵，军官，普通士兵，阳光照在他们的剑柄上，他们身后都背着来复枪。
在他们前面有一个骑着马的人。他穿着挂满了勋章的军官外套，骑着一匹体型巨大的马，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马之一。那匹马载得动两个图亚。
那个骑手在队列之间飞驰，尼古拉静静地看着，叹了一口气。“哎，”他说，“看样子我的哥哥过来迎接我们了。”
我们慢慢下了山坡，在那一大群集结完毕的人面前停了下来。我们的队伍由杂七杂八的格里莎和衣衫褴褛的朝圣者组成，尽管有白马和闪闪发亮的长条旗，看起来还是不那么壮观。尼古拉拍马上前，他的哥哥驾马慢跑，过来与他会面。
我曾在欧斯奥塔看见过瓦西里几次。他还算英俊，不过他运气不好，继承了他父亲疲软的下巴，过长的眼皮又让他看起来总是无聊透顶，或者有些醉意。可是现在他似乎从持续的恍惚状态中振作了起来。他笔直地坐在马鞍上，散发出自负高贵的气质。在他旁边，尼古拉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
我感到一阵恐惧，所有的事情好像一直都在尼古拉的掌握之中。他不过比玛尔和我年长几岁而已，一个少年船长，想要成为少年国王。
尼古拉离开宫廷已经有七年时间了，我不认为他在这段时间中见过瓦西里。然而这次的相逢既没有泪水，也没有刻意的寒暄。两位王子只是下了马，简单地拥抱了一下。瓦西里审视着我们这些随行人员，眼光意味深长地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个女孩就是你所说的太阳召唤者？”
尼古拉扬起了眉毛。他哥哥给他的这个开场真是再好不过了。“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他说完，向我点了点头。
低调本身是被高估了的。我举起双手，召唤出一束炫目的光芒，它排山倒海似的压向列队的士兵们，热量随之一浪一浪地翻涌开去。他们抬手遮挡，马匹受到惊吓开始嘶叫，几个人后退了一些。我让光慢慢减弱。瓦西里抽了抽鼻子。
“你一直挺忙的啊，弟弟。”
“你都想象不到我有多忙，瓦夏。”尼古拉用愉快的调子回应道。瓦西里听到尼古拉叫他的小名，抿起嘴，看起来一本正经得几乎有点装模作样了。“在欧斯奥塔见到你真是让我有些惊讶，”尼古拉继续说道，“我以为你会在卡耶瓦赛马呢。”
“本来是的，”瓦西里说，“我的青色杂花马表现得好极了。不过我听说了你回家的消息，那时我就觉得，我要在这里欢迎你。”
“让你费这么多心思，真是麻烦了。”
“皇室亲王的回归可不是小事，”瓦西里说，“即使回来的是个小儿子。”
他强调的重点很明确，我内心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了。也许尼古拉低估了瓦西里对于保住自己第一顺序继承权的兴趣。我不愿设想他的其他错误或者失算对于我们可能意味着什么。
但尼古拉只是微笑了一下。我想起了他的建议：笑对羞辱。
“小儿子会珍惜自己可以得到的东西。”他说，然后他向一个立正站在队伍中的士兵喊道：“皮切金中士，我记得我们曾一起在豪姆赫德作战。你现在能站得像石板一样直，看来你的腿伤一定是完全痊愈了。”
那个中士的脸上显出了诧异的神色。“是，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说道。
“叫‘先生’就可以了，中士。我穿着这身制服的时候就是军官，不是王子。”瓦西里的嘴又抿了起来。像许多贵族子弟一样，他得到一个荣誉性的职衔，在长官营中舒舒服服地完成了兵役，离前线远得很。可尼古拉是在步兵团里服的兵役，他完全靠自己赢得了勋章和军阶。
“是，先生，”那个中士说，“只是下雨的时候还会感到不舒服。”
“那我猜菲尔顿人应该会祈祷天天下暴雨，你杀死了不少菲尔顿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我记得您好像也一样，先生。”这个军人含着笑说道。
我差点笑出声来。一个回合之间，尼古拉就从他哥哥的手中夺来了掌控权。今晚，当士兵们聚在欧斯奥塔的小酒馆或者在营房里玩牌的时候，他们谈论的会是那位记得一名普通士兵姓名的王子，那位不计出身血统、和他们并肩战斗的王子。
“哥哥，”尼古拉对瓦西里说，“我们到宫里去吧，这样我们才能够向大家致意。我有一箱科奇威士忌需要打开来喝，还有我在科特达姆看到的一匹小马驹，想让你给点儿建议。他们告诉我说这匹马的父亲是达哥雷纳，不过我还有些怀疑。”
瓦西里试图掩饰他被挑起的兴趣，但好像难以克制。“达哥雷纳？他们有文书吗？”
“来瞧瞧吧。”
尽管瓦西里依然面带戒备之色，不过他和一个指挥官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跃上了马背，动作非常娴熟。这对兄弟来到了队列的前面，我们的游行队伍也再次行进起来。
“干得漂亮。”我们从一排排士兵当中经过的时候，玛尔小声对我说，“尼古拉可不是傻瓜。”
“我希望他不是，”我说，“不然我们两个就惨了。”
当我们渐渐接近首都，我看到了明考夫伯爵的宾客们先前所谈论的情况。城墙边已经产生了一座帐篷城，在门口等候的人们排成了一条长龙。有几个人在和守卫争执，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请求能够进去。配有武器的士兵在古老的城垛上执勤——对于处在战乱中的国家来说，这是很好的防范措施，而对于城下的人们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提醒，让他们老实听话。
当然了，城门是会为拉夫卡的王子们打开的，游行队伍随后穿过人群，一刻都没有停。
许多帐篷和马车上都有画工粗糙的太阳，当我们骑马穿过简易的营地时，我听到了人们不停地喊“圣阿丽娜”，这样的喊声我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
我感觉这样做很蠢，可还是强迫自己挥舞手臂，我下定了决心，至少要努力做做看。朝圣者们欢呼雀跃，也向我挥手，许多人为了跟上我们跑了起来。但其他一些难民沉默地站在路边，神情中充满怀疑，甚至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他们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是另一个享有特权的格里莎吗？他们是不是在想：她将去山坡上安全而奢华的宫殿，我们却要在野外生火做饭，在城市的阴影中睡觉，而且这座城市拒绝为我们提供庇护。又或者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其他更糟的东西：一个骗子？一个冒牌货？一个胆敢自称活着的圣者女孩？
很快，我们进入了城墙的保护范围之内，我如释重负。
刚一进入墙内，游行队伍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就像在爬行。下城区拥挤得就像快要爆炸了，人行道上满满当当都是人，人们来到了街上，导致交通瘫痪。商店的窗户上贴满了告示，写明哪些商品有货，每一家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龙。到处都是尿液和垃圾的臭气。我要用袖子掩住鼻子，不得不选择先用嘴巴呼吸。
人们欢呼着，呆呆地望着这边，不过他们明显不像城门外的人那么激动。
“没有朝圣者。”我说道。
“城墙之内不允许有朝圣者。”塔玛说，“国王已经宣布大教长为叛教者，他的追随者也被禁止进入欧斯奥塔。”
大教长曾和暗主密谋让王座易主。即使他们之后就一刀两断，国王也没有理由去信任这个牧师和他的异教，因此也没有理由信任你，我提醒自己。你呀，不过是个大傻瓜，才会悠闲地走进大王宫，希望能得到仁慈的对待。
我们跨越了宽阔的运河，将下城区的喧嚣纷扰抛在了后面。我注意到，桥上的门楼由重兵把守。可是当我们到达对岸之后，上城区看起来毫无变化。宽敞的大道一尘不染，宁静安详，宏伟的房屋都经过精心打理。我们经过了一个公园，在那里，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或在修饰整齐的小道上散步，或在敞篷马车中兜风。孩子们由保姆看管，玩着巴博吉[1]，一个男孩戴着草帽，骑着小马，马的鬃毛编成了辫子，上面系着丝带，一名身着制服的仆人牵着缰绳。
我们走过的时候，他们都转过身来，举起帽子，手掩着嘴巴小声议论，看到瓦西里和尼古拉的时候，他们弯腰鞠躬、行屈膝礼。他们真的像表面看起来这样平静坦然、无忧无虑吗？我难以理解他们怎么可以不在意拉夫卡所面临的可怕危险，不在意桥另一头的极端混乱，不过更令我难以相信的是，他们相信自己的国王能够保障他们的安全。
我不希望那么快就到大王宫，然而不久后我们就来到了它的金色大门前。大门关上的声音给我带来了些许恐慌。上一次我从这道门中经过的时候，我藏身在马车里，躲在几块布景板之间，那时我从暗主身边跑掉，成了一个孑然一身的逃犯。
如果这是个陷阱怎么办？我忽然想到。如果根本没有宽恕和赦免该如何是好？如果尼古拉从来没打算让我统领第二部队怎么办？如果他们把玛尔和我用铁链锁住，投入某个阴暗潮湿的囚室里去又该怎么办呢？
停下，我责骂自己，你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不再会害怕得双腿在军靴里发抖。你是一名格里莎，太阳召唤者。他们需要你，而且你要是想的话，你可以当着他们的面把整座宫殿都给拆了。我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
我们来到双鹰喷泉那里的时候，图亚扶我下了马。我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向大王宫，一层又一层的金饰和雕塑将它闪闪发亮的白色露台塞得满满当当。它和我记忆中一样丑陋，一样令人生畏。
瓦西里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了在一边等候的仆人，他一眼都没有往后看就走上了大理石台阶。
尼古拉挺起了胸膛。“别说话，尽量做出悔过的样子。”他小声对我们说。随后，他跃上台阶，赶上了他的哥哥。
玛尔的脸色很苍白。我在凯夫塔上擦了擦湿冷的手掌，我们就这样跟在王子们后面上了台阶，将其他人留在了我们身后。
我们走进了宫殿，经过一间间金碧辉煌的屋子，宫殿里的走廊寂静无声。我们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地板上回响，每走一步，我的惶恐就增加一分。到了正殿的门口，我看到尼古拉做了个深呼吸。他的制服无懈可击，英俊的面庞如同一个童话中的王子。我忽然怀念起了斯特姆霍德肿胀的鼻子和棕绿色的眼睛。
房门打开了，男仆宣告说：“太子瓦西里·兰佐夫殿下到，大公尼古拉·兰佐夫殿下到。”
尼古拉已经跟我们说过，我们的名字不会被报出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跟在他和瓦西里的后面。我们迈着犹犹豫豫的步子跟在后面，和王子们保持着表示敬意的距离。
长长的浅蓝色地毯从房间一头铺到了另一头。地毯尽头，一群衣着高雅的人在高起的平台边晃来晃去。在他们上方，拉夫卡的国王和王后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旁边没有牧师，我们走近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大教长以前好像会一直潜伏在国王后面的某个地方，不过他现在显然缺席了，似乎没有另一个精神导师替代他。
国王要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虚弱得多。他窄窄的胸口看起来有些凹陷，垂下的胡须变得花白。不过最大的变化发生在王后的身上。没有珍娅修饰她的脸，她好像在几个月之中老了二十岁。她的皮肤不再柔滑紧致，深深的皱纹开始在她的鼻子和嘴巴周围形成，过于明亮的虹膜变成了比较自然、但不那么迷人的蓝色。我本来对她还有些怜悯，但记忆中她对待珍娅的方式让我所有的怜悯都烟消云散了。说不定如果她能对她的侍女少一点轻蔑，珍娅也许就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押宝在暗主身上，许多事情都可能会变得不同。
我们走到了平台的基座处，尼古拉深深鞠了一躬。“国王陛下，”他说，“王后殿下。”
那是漫长而紧张的片刻，国王和王后就这样凝视着他们的儿子。接着好像有某种脆弱的东西在王后体内一下子绷断了，她从王座上跳了起来，跃下台阶，身上的丝绸和珍珠跟着摆动起来。
“尼古拉！”她一把将儿子拉入怀中，大喊道。
“母后。”他微笑着说，同时也抱住了王后。
围观的宫廷随从中传来了小声的议论和零零星星的掌声。王后热泪盈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后真情流露。
一个男仆疾走到国王身边，在他的搀扶下，国王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走下了高台的台阶。他的身体状况真的很不好，我意识到，新王继位的问题可能比我之前想象中要急迫得多。
“过来，尼古拉，”国王说着，向他的儿子伸出手去，“快过来。”
尼古拉一手挽着父亲，一手则被他的母亲牢牢抓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走出了正殿。瓦西里跟了上去，他面无表情，但他皱起的眉头泄露了他的秘密，这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玛尔和我站在那里，不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国王一家重聚，重叙亲情，这一切都很好，可我们这时候要怎么办呢？我们没有被允许离开，但也没有人告知我们要留下。国王的顾问们毫不掩饰好奇之心，仔细地打量着我们，宫廷随从们则窃笑私语。我努力克制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一直昂着头，希望自己表现出高傲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又饿又累，我的一只脚已经麻木了，不过我们还是站在那里等候着。过了一会儿，我仿佛听到门廊中传来了叫喊的声音，也许他们是在争吵，到底要让我们留在这里等多久。
过了肯定有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国王一家终于回来了。国王满面笑容。王后的面孔则显得有些苍白。瓦西里看起来火冒三丈。但尼古拉变化最大，他似乎比较轻松自在了，还恢复了在沃克沃尼号上时我看到过的那种大摇大摆的样子。
他们知道了，我明白过来，他已经告诉了他们，他就是斯特姆霍德。
国王和王后重新在王座上坐下。瓦西里过去站到了国王身后，尼古拉则在王后身后站好。王后伸出手，摸索寻找尼古拉的手，于是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母亲和她的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为我无从了解的父母而痛苦哀伤，但这个举动依然让我深受感动。
国王的话让我的伤感一扫而光：“作为即将统领第二部队的人，你非常年轻。”
他甚至没有说出我的名字，我点头表示承认：“是的，陛下。”
“我本打算立刻将你处死，但我的儿子说那只会把你变成一位烈士。”
我吃了一惊。那样大教长会很喜欢的，我心里这样想，充满了恐惧，红色小书里会多一幅喜气洋洋的插画：绞刑架上的圣阿丽娜。
“他认为你值得信赖，”国王虚弱地颤了颤，“可我没那么确定。你逃离暗主的事似乎不可思议，但我无法否认，拉夫卡需要你为它服务。”
他说得好像我是个管理员或者郡县的书记官似的。露出悔改的样子，我提醒自己，把反讽的回话咽了下去。
“能侍奉拉夫卡国王是我的无上荣耀。”我说。
要么是国王爱听奉承话，要么是尼古拉为我求情求得非常成功，因为国王嘟囔着：“很好，很好。你至少可以暂时作为格里莎的指挥官。”
难道就这么容易吗？“我……谢谢您，陛下。”我结结巴巴地说，心里是带着困惑的感激。
“不过你要知道，”他说道，用手指指着我，“如果我发现任何证据，说明你会反对我，或者你和那个背教者有联系，我就会立刻把你绞死，毫不留情，也不用经过审判。”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怒气。“人们说你是个圣者，但我认为你不过是另一个破衣烂衫的难民，你明白了吗？”
另一个破衣烂衫的难民，同时也是最有可能帮你保住那闪闪发光的王位的人，我心想，一股意料之外的怒气涌了上来，但我把自尊放到了一边，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到了我能达到的极限。暗主以前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被迫在一个荒淫的傻瓜面前卑躬屈膝？
国王随意挥了一下他露出青筋的手。我们可以退下了，我看了一眼玛尔。
尼古拉清了清嗓子。“父亲，”他说，“还有那个追踪手的事。”
“嗯？”国王说，抬头看了看，他好像已经打起了瞌睡。“那个……哦，对。”他用湿乎乎的眼睛盯着玛尔，有些厌烦地说，“你逃离了你的岗位，违反了长官的命令，这是要处以绞刑的过错。”
我猛吸了一口气。在我身旁，玛尔完全呆住了。一个不安的念头在我脑中浮现：如果尼古拉要把玛尔摆脱掉，这绝对是个不费力的方法。
高台旁边的人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起来。我让我们陷入了怎样的境地啊？我张开了嘴巴，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尼古拉就开口了。
“陛下，”他谦卑地说，“恕我放肆，不过那个追踪手确实帮助太阳召唤者逃脱了抓捕，否则，王室的敌人一定会抓住她的。”
“如果她真的曾经陷入什么危险的话。”
“我曾亲眼看见他举起武器对抗暗主，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相信他会以保障拉夫卡最高利益为目标来行事。”国王的下唇伸了出来，但尼古拉继续说了下去，“他在小王宫中会让我比较放心。”
国王皱起了眉头，他很有可能已经在想着午饭和打盹了，我心想。
“你有什么要说的啊，小伙子？”他问道。
“我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仅此而已。”玛尔平静地说。
“我的儿子似乎觉得你有很好的理由。”
“我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很好的理由，”玛尔说，“那依然是逃亡。”
尼古拉直翻白眼，而我恨不得狠狠摇晃玛尔一下。他就不能不有什么说什么吗？
国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静静地等候着。
“很好，”他最终说道，“不过是窝里多一条蛇，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得到不光荣的赦免。”
“不光荣的？”我脱口而出。
玛尔只是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陛下。”
国王懒懒地抬手挥了一下。“走开吧。”他暴躁地说。
我想留下来进行争辩，但尼古拉警示地瞪了我一眼，而且玛尔也已经转身走了。当他沿着铺有蓝色地毯的走廊离开时，我不得不加快步伐，这样才能赶上他。
我们离开了正殿，大门刚刚在我们身后关上，我就说道：“我们要和尼古拉谈谈，我们要让他向国王求情。”
玛尔甚至没有停下脚步。“这样做没有意义，”他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虽然他话是这样说，可是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知道某种程度上他还是曾经抱有希望的。我想要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停下，告诉他我很抱歉，告诉他我们会找到法子让事情回到正轨。但我没有，我只是赶忙走到他身旁，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我强烈地感觉到每个门口的男仆都在看着我们。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穿过王宫金碧辉煌的走廊，走下大理石台阶。费约德尔以及他的格里莎在他们的马匹旁边等候着。他们已经尽力打理过了，但他们亮色的凯夫塔依然显得有点残破。塔玛与图亚站在离他们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给他们的金色太阳徽章，在他们的粗布上衣上闪耀。我做了个深呼吸。尼古拉已经尽力做了他所能做的，下面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