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我在愤怒的说话声中醒来。有片刻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门下的缝隙透进一丝光亮。
我随后回到了现实之中，坐了起来，摸索床边墙上的灯。我点亮了灯，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围绕着床的黑色丝绸帷幔、板岩地板、带有雕刻的黑檀木墙壁。我真的必须对这里做点改变。这个房间太压抑了，压抑得简直不适合人在这里醒来。想到我真的在暗主的居室里，想到我在他的床上过了一夜，想到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间房里，我觉得非常奇怪。
够了。我掀开被子，从一侧下床。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想象中的事物，还是某种真实的东西，暗主在尝试由此来操控我，不过这些现象一定有其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尼切沃亚咬我的那一口让我感染了什么。如果确实如此，那我只需要找到法子进行治疗就可以了。也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影响就会渐渐消失。
门外争吵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我听出了那是谢里盖的声音和图亚恼怒的低吼。一件绣花礼服已经为我放在了床边，我迅速穿上它，检查了一下，确定腕上的手链藏好之后就赶忙开门往公共休息室里走去。
我差点撞到了那对双胞胎身上。图亚和塔玛肩并肩地站在那里，将一队恼怒的格里莎拦在我的居室外面。谢里盖和费约德尔大声说着他们要进来的理由，图亚双臂交叉，塔玛则摇着头。我郁闷地看到佐娅在他们身后，身边是前一天质疑过我的那个深色皮肤的火焰召唤者。每个人都自说自话。
“怎么回事？”我问道。
谢里盖一看到我就大步走了上来，手里捏着一张纸。塔玛上前想挡住他，但我示意她不必过来。
“没有关系，”我说，“什么事？”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谢里盖在我面前挥动着那张纸，我在上面认出了我自己的笔迹，也从火漆残存的部分看出了那是尼古拉给我的金色太阳印章。
“这个我们不能接受。”谢里盖怒气冲冲。
我昨晚传令说我准备召开军事会议。每个格里莎序列都需要选举两位代表来参加。我很高兴看到他们在选了谢里盖之外，也选了费约德尔，不过当这位较为年长的格里莎开口插话时，我的好心情顿时消磨了不少。
“他是对的，”费约德尔说，“科波拉尔基是格里莎的第一道防线，我们对于军务最有经验，我们也应该获得与之相配的代表人数。”
“我们在保障战斗力方面和你们一样有价值。”佐娅忿忿地说，脸红通通的。即使是在火冒三丈的时候，她依然美艳动人。我已经想到了她有可能被选为埃斯里尔基的代表，但我对此当然并不感到愉快。“如果会议代表中有三名科波拉尔基，”她说，“那就也应该有三名召唤者。”
所有人又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我注意到马蒂莱尔基没有出现在这里发牢骚。作为格里莎序列最低的一级，他们也许觉得有份参加就很高兴了，也有可能他们只是沉浸在工作之中，懒得来这里费神。
我依然没有完全清醒。我想要的是早餐，而不是争吵。但我知道，有些话必须说明白。我意在改变原有的方式——他们可能也意识到了会有所改变，只是不知道改变的程度有多大，我的这项努力也有可能还没有开始就将夭折。
我抬起双手，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我已经掌握了这样的把戏。或许他们是害怕我会再一次毁坏天花板吧。“每个序列两名格里莎，”我说，“不多，不少。”
“但是——”谢里盖开口说。
“暗主已经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如果我们想有一点胜算，那我们也需要做出改变。每个序列两名格里莎，”我重复道，“而且三个序列的座位将不再分开，你们会一起坐在桌边，一起吃饭，一起战斗。”
至少我让他们住了嘴。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还有，物料能力者从今天开始也要进行格斗训练。”我总结说。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们惊恐万分的表情，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我让他们一起光着身子上战场似的。马蒂莱尔基不被认为是战士，所以也从来没有人去教他们如何打斗。对我来说，我觉得这实在是一种浪费。利用眼前的一切人、事、物。
“我看得出你们都很惊喜。”我微微叹了口气说。
怀着对喝一杯茶的渴望，我走到了桌边，桌上的早餐托盘里，盛有若干带盖的盘子。我掀开了其中的一个盖子：黑面包和鲱鱼。这个早晨是不会有一个好的开端了。
“但……但一直都是这样的。”谢里盖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能随便就推翻几百年来的传统。”那个火焰召唤者也提出了抗议。
“我们真的连这件事也要争吵吗？”我生气地问，“我们要和一个来自远古的强大力量对抗，他的力量根本无法估量，而你们还要为午饭的时候坐在谁旁边斤斤计较？”
“这个不是重点，”佐娅说，“凡事都有个秩序，做事的方式——”
他们又开始喋喋不休——关于传统，关于事情运作的方式，关于要有组织结构，还有人们要知道自己的地位。
我把盖子往盘子上一扣，发出很响的“哐啷”一声。
“这就是我们要采取的方式。”我说，立刻失去了耐心。“不要再对我说科波拉尔基高人一等，不要再给我搞埃斯里尔基小团体。还有，不要再给我上鲱鱼了。”
佐娅张开了嘴，不过随即想了想，琢磨了一小会儿之后，又把嘴巴闭上了。
“现在都走吧，”我粗声说，“我想安安静静地吃早餐。”
有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接着，塔玛和图亚走上前去，我惊奇地看到，格里莎们按照吩咐去做了。佐娅看起来很恼火，谢里盖的脸上阴云密布，但他们全都挪动了脚步，顺从地走出了屋子。
他们离开之后，过了几秒，尼古拉就出现在了门口，我意识到他刚才一直在门廊里偷听。
“干得不错，”他说，“今天应该作为‘鲱鱼大法令日’被永久铭记。”他走进屋内，带上了身后的门，“不过，还算不上特别顺畅。”
“我没有你那种‘吃到了鱼又不惹一身腥’的天赋。”我一边说，一边坐回桌边，急切地撕开一块小面包吃起来，“不过‘满腹牢骚’的风格似乎还挺适合我的。”
一个仆人快步上前，从茶炊里倒了一杯茶给我。它热乎得令人感到幸福，我在里面加了很多糖。尼古拉找了一把椅子，问都没问一声就坐了下来。
“你真的准备不吃这些吗？”他说着，已经把鲱鱼放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恶心。”我简洁地说。
尼古拉吃了一大口，说道：“如果你受不了鱼类，你在海上可活不下去。”
“别在我面前装成可怜水手的样子。我在你的船上吃过饭，记不记得啊？斯特姆霍德的厨子可不会端出咸鳕鱼和硬饼干。”
他哀叹了一声：“我要是把布尔戈斯带来就好了，宫廷的厨子好像觉得菜不浸在黄油里就不算菜似的。”
“只有王子才会抱怨菜里黄油太多。”
“嗯，”他若有所思地说，拍了拍自己扁平的肚子，“也许皇家式的大腹便便可以让我显得更加威严。”
我大笑，差点跳了起来，那时门开了，玛尔走进了屋子。他看到尼古拉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您会在小王宫用餐，殿下。”他僵硬地向尼古拉鞠了一躬，然后又向我鞠了一躬。
“你不需要这样的。”我说。
“不，他需要。”
“你听到‘无缺王子’怎么说的了。”玛尔一边说，一边坐到桌边。
尼古拉咧嘴笑了：“我有过很多外号，但这个外号绝对是最贴切的。”
“我不知道你已经起来了。”我对玛尔说。
“我已经起来好几个小时了，四处闲逛，想找点儿事做。”
“好极了，”尼古拉说，“我正是来发出邀请的。”
“是舞会吗？”玛尔问道，从我的盘子里取走了剩下的一小片面包，“我挺希望来场舞会的。”
“虽然我确定你的华尔兹跳得很不错，不过并不是舞会。靠近巴拉基雷夫的树林里发现了野猪，狩猎的队伍明天就出发，我希望你也能去。”
玛尔扬起了眉毛：“朋友的数目不足了，殿下？”
“敌人还有余。”尼古拉回应道，“不过我不会去那边，我的父母还没准备好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我已经跟一位将军说过了，他同意让你作为他的客人。”
玛尔向后一靠，双臂交叉起来。“我明白了，意思就是我去树林里玩乐几天，而你留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椅子上动了动。我不喜欢他所暗示的内容，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明显是个计策。就尼古拉的水平而言，这样的计策实在太过拙劣了。
“你知道，对于两个彼此真爱的人来说，你的不安全感强得让人觉得可怕。”尼古拉说，“第一部队中一些地位很高的人会去参加那个狩猎聚会，我的哥哥也会去。他是个狂热的猎手，而我亲眼见证过，你是拉夫卡最好的追踪手。”
“我以为我应该护卫阿丽娜，”玛尔说，“而不是和一堆成天被伺候的皇室成员一起跑来跑去。”
“你不在的时候，图亚和塔玛应付得来，而且这是一次机会，可以让你变得更有用。”
这下可好了，我看着玛尔的眼睛眯了起来，心里想，简直完美死了。
“那你要做什么来让自己有用呢，殿下？”
“我是一位王子，”尼古拉说，“这个职位的描述里并不包含‘有用’这一内容。不过呢，”他补充道，“在我没有无所事事、忙着耍帅的时候，我会努力提高第一部队的配置，还有收集关于暗主所在位置的信息。有消息说他进入了斯库佐伊。”
玛尔和我闻言都感到振奋。斯库佐伊山脉覆盖了大部分拉夫卡和书翰之间的国境线。
“你认为他在南面？”我问道。
尼古拉又拿了一片鲱鱼放到嘴里。“有这个可能。”他说道，“我本来觉得他更有可能和菲尔顿人结盟，北方的边境要容易攻打得多。不过斯库佐伊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如果报告内容属实的话，那我们就需要尽快着手跟书翰人建立联盟，这样我们就可以两面夹击暗主。”
“你想去攻打他？”我说道，有些惊讶。
“总好过等着他强大到足够来攻打我们。”
“我喜欢这个主意，”玛尔赞赏地说，不过同时也显得很不情愿，“这会出乎暗主的意料。”
我由此想了起来，尽管玛尔和尼古拉有意见相左之处，但玛尔和斯特姆霍德本来已经快要成为朋友了。
尼古拉喝了一小口茶，说道：“第一部队也传来了一些让人心烦的消息，看样子有不少士兵信了教，当了逃兵。”
我皱起了眉头：“你说的不会是——”
尼古拉点了点头：“他们加入了大教长的太阳圣者教，在修道院寻求庇护。那个牧师宣称你被腐朽的君主囚禁了起来。”
“太荒唐了。”我说。
“实际上，这完全说得通，而且他由此编造了一个很圆满的故事。不用说，我的父亲很不高兴，他昨晚大发脾气，还把悬赏大教长头颅的奖金翻了一倍。”
我发出一声呻吟：“这可真糟糕。”
“确实糟糕。”尼古拉承认道，“所以说，让你的私人护卫队队长开始在大王宫内结交些盟友也许会比较明智，你也看得出这一点。”他将锐利的眼光转向了玛尔，对玛尔说道：“而这，奥勒瑟夫，也正是你让自己有用的方式。在我的印象中，你让我的船员颇为着迷，所以也许你可以拾起弓箭，不当心怀嫉妒的恋人，改扮成外交官的角色。”
“我会好好考虑的。”
“乖孩子。”尼古拉说。
噢，看在圣者的份上，他就是不能见好就收，他能吗？
“当心点你自己，尼古拉。”玛尔低声说，“王子流起血来和其他人完全没有分别。”
尼古拉掸了一下袖子，除去了并不明显的灰尘。“是的，”他说，“只是他们会穿着更讲究的衣服流血。”
“玛尔——”
玛尔站了起来，椅子与地板摩擦出了刺耳的声音。“我需要去透透气。”
他大步走出门去，忘记了所有鞠躬、使用敬称之类的伪装。
我把餐巾一扔。“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啊？”我气愤地问尼古拉，“为什么要那样惹他？”
“我有吗？”尼古拉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小面包。我真想拿起一把叉子刺穿他的手。
“不要一直挑战他的极限，尼古拉。如果你失去了玛尔，那你也将失去我。”
“他需要学学这里的规矩。如果他不能学会，那他就会成为负担。如果讲究起来的话，实在太危险了。”
我颤抖起来，摩挲着双臂来驱除寒意。“我讨厌你这样说话，你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暗主。”
“如果你什么时候难以区分我们两个，找那个不会用酷刑折磨你、也不会试图杀死玛尔的人就行，那个就是我。”
“你就那么确定你不会吗？”我反唇相讥，“如果那样做会让你离你想要的东西更近，让你离王座更近，离实现你拯救拉夫卡的大计更近，你确定你不会亲自把我送上绞刑架吗？”
我以为尼古拉也会随口回一句俏皮的话，但他的样子却像是我照着他的肚子打了一拳似的。他开了口，停下了，然后又摇了摇头。
“圣者们啊，”他说道，语气介于迷惑和厌恶之间，“我真的不知道。”
我无力地坐回到了椅子上。他的承认本该让我气愤不已，可是怒气却仿佛从我体内被抽走了，或许是因为他的诚实，或许是因为我开始担心自己的能力。
我们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分钟。他用手摸了摸后颈，缓慢地站了起来。他在门口停了一下。
“我的野心很大，阿丽娜。我被野心所驱使着，但我还是希望……我希望我依然懂得对错之间的差别。”他迟疑了一下，“我答应过给你自由，我是认真的。如果明天你决定要和玛尔一起跑回诺威埃泽姆去，我会把你们送到船上，交给大海。”他和我目光相接，浅褐色的眸子平和而沉稳，“但我看到你离开会觉得很遗憾。”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廊之中，他的脚步声在石制的地板上回响。
我在那里又坐了一会儿，一边挑挑拣拣地吃早饭，一边细细思考尼古拉离开时说的话。然后我稍稍抖擞了一下，我没有时间来一条一条分析他的动机。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军事会议的代表就要会面，讨论战略，讨论防御暗主的最佳方案。我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不过我首先要去见一个人。
我系上了金蓝两色凯夫塔上太阳形状的扣子，懊丧地摇了一下头。巴格拉一上来就会对我这副新的、做作的样子一通嘲讽的。我梳了梳头发，然后就从暗主的通道走出了小王宫，穿过空地，来到了湖边。
一个仆人告诉我，巴格拉在冬季祭典之后不久就称病了，从那以后，她也停止了接收学生。当然，我知道实情。宴会那晚，巴格拉揭露了暗主的计划，帮助我逃离了小王宫。接着她通过隐瞒我的失踪来为我争取时间。暗主发现她骗了他时，一定会怒火万丈，这个念头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胃里。
我当时还想继续向那个战战兢兢的女佣询问一些细节，可她慌乱笨拙地行了个屈膝礼后，就快步离开了房间。巴格拉依然活着，而且她还在这里。暗主可以摧毁整座小镇，不过即使是他，似乎也划定了原则，没有越界去杀死自己的母亲。
通往巴格拉石屋的小径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枝条都缠绕在一起，树叶和湿润土壤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加快了步伐，惊讶地发现自己如此热切地想要见到她。即使在她最友好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严格的老师和一个不让人喜欢的女人，可是在没有人向我伸出援手的时候，她尝试过帮助我，而且我知道她是最有可能帮我解开莫洛佐瓦第三个加乘器之谜的人。
我走上了石屋前的三级台阶，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我又敲了敲，然后就推开了门，熟悉的热浪让我龇牙咧嘴。巴格拉似乎总会觉得冷，进入她的小屋简直像是被塞进了炉灶。
阴暗的小屋内部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有最基本的家具，火焰在砖炉里咆哮，巴格拉穿着褪色的凯夫塔蜷缩在火旁。我惊讶地看到她并非独自一人。一个仆人坐在她身边，是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孩。我进门时他就站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盯着我看。
“不接受访客。”他说。
“这是谁下的命令？”
听到我的声音，巴格拉猛地抬起了头。
她用拐杖敲击地面。“走开，娃娃。”她命令道。
“可是——”
“走！”她咆哮道。
真是跟以前一样和蔼，我小心翼翼地想。
男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快步走出了石屋。
门刚刚关上，巴格拉就说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小圣者。”
我就知道巴格拉会用我不想听到的名字来称呼我。
我已经在冒汗了，完全没有想走近火焰的欲望，但我还是那样做了，我穿过屋子，坐到了仆人空出来的座位上。
当我走近的时候，巴格拉转身朝向火焰，用背对着我。她今天有点儿不寻常。我没有理会她的羞辱。
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不确定应该从何说起：“我听说你在我离开之后就病了。”
“嗯。”
尽管我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我还是强迫自己问了：“他对你做了什么？”
她发出了干哑的笑声：“论能力，他还可以做得更绝。论情理，他已经做得太绝了。”
“巴格拉——”
“你本该去诺威埃泽姆，你本该就此消失。”
“我试过了。”
“不，你去捕猎了。”她嘲讽道，同时又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你找到了什么？一条好看的项链，余生都要戴着？过来，近一点，”她说，“我想知道我的付出换来了什么。”
我礼貌地顺从了，将身子靠了过去。当她转向我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气。
巴格拉比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老了很多，好像又过了一辈子似的。她黑色的头发变得稀疏发灰，清晰的五官变得模糊，嘴唇原本紧绷的线条也显得凹陷而松弛。
但让我畏缩的原因不只是这些。巴格拉的眼睛没有了，本该是双目的地方现在是两个黑窟窿，里面深不见底，阴影在其中翻涌。
“巴格拉。”我哽咽了。我伸手想去抓住她的手，但我刚刚碰到，她就抽搐了一下避开了。
“对我就省省你的怜悯吧，丫头。”
“他……他对你做了什么？”我的声音非常微弱。
她的声音很强悍，然而坐在火边，我意识到这是她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东西了。她的身体本来柔韧而强健，杂技演员般的身姿像刀锋一般挺拔。如今，她古老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过去瘦长结实的身形也变得枯瘦而虚弱。
“让我摸摸。”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我坐着不动，任她的手抚过我的脸。瘦骨嶙峋的手像两只白色的蜘蛛，毫无兴趣地掠过我脸颊上的泪水，沿着我的下颌爬到了喉咙，在项圈上停了下来。
“啊，”她很轻很轻地说，指尖在我脖子上鹿角的粗糙表面上滑过，她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伤感，“我本来打算看看他的牡鹿的。”
我想要转过头去，不去看她充满黑暗的眼窝。可我没有，而是撸起袖管，紧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想要挣脱，但我更加用力地抓住她，把她的手指放到了我腕际的手链上。她愣住了。
“不可能，”她说，“不可能是它。”
她沿着海鞭鳞片的边缘摸索过去。
“鲁索耶，”她小声说，“你做了什么呀，丫头？”
她的话带给了我希望：“你知道还有其他的加乘器。”
她的手指嵌进了我的手腕，我皱起眉头。“那是真的吗？”她突兀地问，“他们说他可以做到的事情，赋予阴影生命，那是真的吗？”
“是的。”我承认道。
她的背更驼了。接着她甩开了我的手，好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出去。”
“巴格拉，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说了，出去。”
“拜托了，我需要知道到哪里去找火鸟。”
她凹陷的嘴巴微微颤抖起来：“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儿子一次，小圣者，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再背叛他一次？”
“你想要阻止他。”我犹犹豫豫地说，“你——”
巴格拉用拐杖重重敲着地面，说道：“我不想让他变成怪物！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是不是？因为你，他变得更加不像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像。他不可能获得任何救赎了。”
“也许是这样的，”我承认道，“可是拉夫卡还有救。”
“这个可怜兮兮的国家会发生什么，我有什么可关心的？这个世界就这么好，让你觉得它值得被拯救？”
“是的，”我说，“而且我知道你也这样认为。”
“凭你所知道的那点东西，你连个肉饼都做不出来，丫头。”
“好啦！”我说，心中的绝望压倒了负罪感，“我是个白痴，我是个笨蛋，我没有希望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的不是帮助，你唯一的希望是逃跑。”
“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莫洛佐瓦的事吧，”我乞求道，“帮我找到第三个加乘器。”
“去哪里找火鸟，我连猜都不知道怎么猜，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现在只需要一间温暖的屋子，没人打扰地等死。”
“我可以收走这间屋子，”我气愤地说，“还有你的火，你顺从的仆人。那时候你可能就会愿意说了。”
话一出口我就想收回了。一股羞耻感令人压抑地席卷过来。我刚才真的对一个目盲的老妇发出了威胁吗？
巴格拉笑了起来，发出了那阴狠的笑声：“对于能力，你适应得不错啊，我了解了。它越增长，就越会饥渴地想要更多。信号相似则相吸，丫头。”
她的话带来一阵恐惧，像利剑一样刺穿了我。
“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无力地说。
“你不可能违背这个世界的准则而不付出代价。没有格里莎应该拥有那样的力量。你已经在改变了，去找第三个加乘器，去使用它，然后你会一点一点地，彻底迷失自己。你想要我的帮助？你想知道要怎么做？我告诉你，忘掉火鸟，忘掉莫洛佐瓦和他的疯狂。”
我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我也不会那样做。”
她转身朝向了火：“那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丫头。我受够了这条命，我也受够了你。”
我以为会是怎样的呢？她会像问候女儿一样问候我？像欢迎朋友一样欢迎我？她失去了儿子对她的爱，牺牲了她的视力，可是到头来，我辜负了她。我想死乞白赖地要求她帮我。我想要威胁她，说好话哄她，跪下来求她原谅，为了所有她失去的东西和所有我犯下的错误。但我都没有，我做了她一直想要我做的事情，我转身逃跑了。
当我踉踉跄跄地走出石屋时，我差点在台阶上失去了重心，不过那个仆役男孩正等在台阶下面。在我摔倒之前，他伸出手扶住了我。
我心怀感激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觉汗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那是真的吗？”他问道，“你真的是太阳召唤者吗？”
我看了一眼他充满希望的面庞，喉咙因为泪水而发痛。我点点头，努力微笑了一下。
“我妈妈说你是一位圣者。”
她还相信哪些其他的童话故事啊？我心中苦涩地想着。
趁着我还没有在他骨瘦如柴的肩膀上崩溃大哭，趁着我还没有因此感到尴尬，我松开他，沿着窄窄的小径快步走开了。
走到湖边的时候，我来到了召唤者的白石篷房旁边。这些算不上真正的楼宇，只是半球形的篷，年轻的召唤者可以在里面练习使用他们的天赋，不必担心会把学校的房顶吹掉或者把小王宫给烧着了。我在篷房台阶的荫凉中坐下，把头放在手上，一边用意志力强忍着泪水，一边努力恢复正常的呼吸。直到现在破灭了，我才意识到我之前在巴格拉身上投入了多少希望。
我在腿上抚平了凯夫塔闪闪发亮的边，努力不让自己抽泣。我想过巴格拉会嘲笑我，会讥讽说小圣者穿着鲜亮的衣服，打扮起来了。我之前怎么会相信，暗主会对他的母亲仁慈呢？
还有，我为什么表现成那样？我怎么可以威胁她要剥夺她所剩无几的东西？这种丑陋的行为让我作呕。我可以归咎于自己的绝望，但这并不能减弱我的羞耻感，也不能改变这样的现实：我仍然想走回她的小屋，去兑现那些威胁，把她拖到阳光下，从她凹陷的嘴里掏出答案。我这是怎么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本《伊斯托连·桑恰伊》，抚过那旧了的红色皮革封面。我看过它那么多遍，以至于它自己就翻到了有圣伊利亚插图的那一页，不过因为蜂鸟号的坠毁，现在书页都是被水泡过的样子了。
一位格里莎圣者？还是另一个抵制不住力量诱惑的、贪婪的傻瓜？贪婪的傻瓜，就像我一样。忘掉火鸟，忘掉莫洛佐瓦和他的疯狂。我的手指沿着书页上的石拱门画出一道弧线。它也许毫无意义，它也许只是与伊利亚过往的经历有某种呼应，和加乘器毫无关系，也有可能那只是艺术家的渲染。即使我们是对的，它可以作为某种地标，它也可以在任何地方。尼古拉游历过拉夫卡的大部分地方，可他也没有见过这道拱门，说不定它上百年前就碎成一堆石块了。
湖对面的学校里响起了铃声，一群叽叽喳喳的格里莎孩童从门里冲出来，叫喊，嘻闹，急切地想跑到室外，享受夏日的阳光。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发生了不少事情，学校还在继续运行。可是如果暗主要来攻打我们的话，我将不得不让学生们撤走，我不想让孩子们去面对尼切沃亚。
耕牛可以感觉到轭头，可是飞鸟会感觉到它们翅膀的重量吗？
巴格拉是否真的对我说过这些话？还是我只是在梦中听到过？
我站了起来，掸落凯夫塔上的尘埃。我不确定是什么让我难过气馁，是巴格拉拒绝帮助我，还是她七零八落的模样？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年迈的女人，她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女人，她的希望被拿走了，而我就是把希望从她身上拿走的帮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随后回到了现实之中，坐了起来，摸索床边墙上的灯。我点亮了灯，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围绕着床的黑色丝绸帷幔、板岩地板、带有雕刻的黑檀木墙壁。我真的必须对这里做点改变。这个房间太压抑了，压抑得简直不适合人在这里醒来。想到我真的在暗主的居室里，想到我在他的床上过了一夜，想到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间房里，我觉得非常奇怪。
够了。我掀开被子，从一侧下床。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想象中的事物，还是某种真实的东西，暗主在尝试由此来操控我，不过这些现象一定有其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尼切沃亚咬我的那一口让我感染了什么。如果确实如此，那我只需要找到法子进行治疗就可以了。也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影响就会渐渐消失。
门外争吵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我听出了那是谢里盖的声音和图亚恼怒的低吼。一件绣花礼服已经为我放在了床边，我迅速穿上它，检查了一下，确定腕上的手链藏好之后就赶忙开门往公共休息室里走去。
我差点撞到了那对双胞胎身上。图亚和塔玛肩并肩地站在那里，将一队恼怒的格里莎拦在我的居室外面。谢里盖和费约德尔大声说着他们要进来的理由，图亚双臂交叉，塔玛则摇着头。我郁闷地看到佐娅在他们身后，身边是前一天质疑过我的那个深色皮肤的火焰召唤者。每个人都自说自话。
“怎么回事？”我问道。
谢里盖一看到我就大步走了上来，手里捏着一张纸。塔玛上前想挡住他，但我示意她不必过来。
“没有关系，”我说，“什么事？”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谢里盖在我面前挥动着那张纸，我在上面认出了我自己的笔迹，也从火漆残存的部分看出了那是尼古拉给我的金色太阳印章。
“这个我们不能接受。”谢里盖怒气冲冲。
我昨晚传令说我准备召开军事会议。每个格里莎序列都需要选举两位代表来参加。我很高兴看到他们在选了谢里盖之外，也选了费约德尔，不过当这位较为年长的格里莎开口插话时，我的好心情顿时消磨了不少。
“他是对的，”费约德尔说，“科波拉尔基是格里莎的第一道防线，我们对于军务最有经验，我们也应该获得与之相配的代表人数。”
“我们在保障战斗力方面和你们一样有价值。”佐娅忿忿地说，脸红通通的。即使是在火冒三丈的时候，她依然美艳动人。我已经想到了她有可能被选为埃斯里尔基的代表，但我对此当然并不感到愉快。“如果会议代表中有三名科波拉尔基，”她说，“那就也应该有三名召唤者。”
所有人又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我注意到马蒂莱尔基没有出现在这里发牢骚。作为格里莎序列最低的一级，他们也许觉得有份参加就很高兴了，也有可能他们只是沉浸在工作之中，懒得来这里费神。
我依然没有完全清醒。我想要的是早餐，而不是争吵。但我知道，有些话必须说明白。我意在改变原有的方式——他们可能也意识到了会有所改变，只是不知道改变的程度有多大，我的这项努力也有可能还没有开始就将夭折。
我抬起双手，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我已经掌握了这样的把戏。或许他们是害怕我会再一次毁坏天花板吧。“每个序列两名格里莎，”我说，“不多，不少。”
“但是——”谢里盖开口说。
“暗主已经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如果我们想有一点胜算，那我们也需要做出改变。每个序列两名格里莎，”我重复道，“而且三个序列的座位将不再分开，你们会一起坐在桌边，一起吃饭，一起战斗。”
至少我让他们住了嘴。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还有，物料能力者从今天开始也要进行格斗训练。”我总结说。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们惊恐万分的表情，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我让他们一起光着身子上战场似的。马蒂莱尔基不被认为是战士，所以也从来没有人去教他们如何打斗。对我来说，我觉得这实在是一种浪费。利用眼前的一切人、事、物。
“我看得出你们都很惊喜。”我微微叹了口气说。
怀着对喝一杯茶的渴望，我走到了桌边，桌上的早餐托盘里，盛有若干带盖的盘子。我掀开了其中的一个盖子：黑面包和鲱鱼。这个早晨是不会有一个好的开端了。
“但……但一直都是这样的。”谢里盖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能随便就推翻几百年来的传统。”那个火焰召唤者也提出了抗议。
“我们真的连这件事也要争吵吗？”我生气地问，“我们要和一个来自远古的强大力量对抗，他的力量根本无法估量，而你们还要为午饭的时候坐在谁旁边斤斤计较？”
“这个不是重点，”佐娅说，“凡事都有个秩序，做事的方式——”
他们又开始喋喋不休——关于传统，关于事情运作的方式，关于要有组织结构，还有人们要知道自己的地位。
我把盖子往盘子上一扣，发出很响的“哐啷”一声。
“这就是我们要采取的方式。”我说，立刻失去了耐心。“不要再对我说科波拉尔基高人一等，不要再给我搞埃斯里尔基小团体。还有，不要再给我上鲱鱼了。”
佐娅张开了嘴，不过随即想了想，琢磨了一小会儿之后，又把嘴巴闭上了。
“现在都走吧，”我粗声说，“我想安安静静地吃早餐。”
有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接着，塔玛和图亚走上前去，我惊奇地看到，格里莎们按照吩咐去做了。佐娅看起来很恼火，谢里盖的脸上阴云密布，但他们全都挪动了脚步，顺从地走出了屋子。
他们离开之后，过了几秒，尼古拉就出现在了门口，我意识到他刚才一直在门廊里偷听。
“干得不错，”他说，“今天应该作为‘鲱鱼大法令日’被永久铭记。”他走进屋内，带上了身后的门，“不过，还算不上特别顺畅。”
“我没有你那种‘吃到了鱼又不惹一身腥’的天赋。”我一边说，一边坐回桌边，急切地撕开一块小面包吃起来，“不过‘满腹牢骚’的风格似乎还挺适合我的。”
一个仆人快步上前，从茶炊里倒了一杯茶给我。它热乎得令人感到幸福，我在里面加了很多糖。尼古拉找了一把椅子，问都没问一声就坐了下来。
“你真的准备不吃这些吗？”他说着，已经把鲱鱼放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恶心。”我简洁地说。
尼古拉吃了一大口，说道：“如果你受不了鱼类，你在海上可活不下去。”
“别在我面前装成可怜水手的样子。我在你的船上吃过饭，记不记得啊？斯特姆霍德的厨子可不会端出咸鳕鱼和硬饼干。”
他哀叹了一声：“我要是把布尔戈斯带来就好了，宫廷的厨子好像觉得菜不浸在黄油里就不算菜似的。”
“只有王子才会抱怨菜里黄油太多。”
“嗯，”他若有所思地说，拍了拍自己扁平的肚子，“也许皇家式的大腹便便可以让我显得更加威严。”
我大笑，差点跳了起来，那时门开了，玛尔走进了屋子。他看到尼古拉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您会在小王宫用餐，殿下。”他僵硬地向尼古拉鞠了一躬，然后又向我鞠了一躬。
“你不需要这样的。”我说。
“不，他需要。”
“你听到‘无缺王子’怎么说的了。”玛尔一边说，一边坐到桌边。
尼古拉咧嘴笑了：“我有过很多外号，但这个外号绝对是最贴切的。”
“我不知道你已经起来了。”我对玛尔说。
“我已经起来好几个小时了，四处闲逛，想找点儿事做。”
“好极了，”尼古拉说，“我正是来发出邀请的。”
“是舞会吗？”玛尔问道，从我的盘子里取走了剩下的一小片面包，“我挺希望来场舞会的。”
“虽然我确定你的华尔兹跳得很不错，不过并不是舞会。靠近巴拉基雷夫的树林里发现了野猪，狩猎的队伍明天就出发，我希望你也能去。”
玛尔扬起了眉毛：“朋友的数目不足了，殿下？”
“敌人还有余。”尼古拉回应道，“不过我不会去那边，我的父母还没准备好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我已经跟一位将军说过了，他同意让你作为他的客人。”
玛尔向后一靠，双臂交叉起来。“我明白了，意思就是我去树林里玩乐几天，而你留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椅子上动了动。我不喜欢他所暗示的内容，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明显是个计策。就尼古拉的水平而言，这样的计策实在太过拙劣了。
“你知道，对于两个彼此真爱的人来说，你的不安全感强得让人觉得可怕。”尼古拉说，“第一部队中一些地位很高的人会去参加那个狩猎聚会，我的哥哥也会去。他是个狂热的猎手，而我亲眼见证过，你是拉夫卡最好的追踪手。”
“我以为我应该护卫阿丽娜，”玛尔说，“而不是和一堆成天被伺候的皇室成员一起跑来跑去。”
“你不在的时候，图亚和塔玛应付得来，而且这是一次机会，可以让你变得更有用。”
这下可好了，我看着玛尔的眼睛眯了起来，心里想，简直完美死了。
“那你要做什么来让自己有用呢，殿下？”
“我是一位王子，”尼古拉说，“这个职位的描述里并不包含‘有用’这一内容。不过呢，”他补充道，“在我没有无所事事、忙着耍帅的时候，我会努力提高第一部队的配置，还有收集关于暗主所在位置的信息。有消息说他进入了斯库佐伊。”
玛尔和我闻言都感到振奋。斯库佐伊山脉覆盖了大部分拉夫卡和书翰之间的国境线。
“你认为他在南面？”我问道。
尼古拉又拿了一片鲱鱼放到嘴里。“有这个可能。”他说道，“我本来觉得他更有可能和菲尔顿人结盟，北方的边境要容易攻打得多。不过斯库佐伊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如果报告内容属实的话，那我们就需要尽快着手跟书翰人建立联盟，这样我们就可以两面夹击暗主。”
“你想去攻打他？”我说道，有些惊讶。
“总好过等着他强大到足够来攻打我们。”
“我喜欢这个主意，”玛尔赞赏地说，不过同时也显得很不情愿，“这会出乎暗主的意料。”
我由此想了起来，尽管玛尔和尼古拉有意见相左之处，但玛尔和斯特姆霍德本来已经快要成为朋友了。
尼古拉喝了一小口茶，说道：“第一部队也传来了一些让人心烦的消息，看样子有不少士兵信了教，当了逃兵。”
我皱起了眉头：“你说的不会是——”
尼古拉点了点头：“他们加入了大教长的太阳圣者教，在修道院寻求庇护。那个牧师宣称你被腐朽的君主囚禁了起来。”
“太荒唐了。”我说。
“实际上，这完全说得通，而且他由此编造了一个很圆满的故事。不用说，我的父亲很不高兴，他昨晚大发脾气，还把悬赏大教长头颅的奖金翻了一倍。”
我发出一声呻吟：“这可真糟糕。”
“确实糟糕。”尼古拉承认道，“所以说，让你的私人护卫队队长开始在大王宫内结交些盟友也许会比较明智，你也看得出这一点。”他将锐利的眼光转向了玛尔，对玛尔说道：“而这，奥勒瑟夫，也正是你让自己有用的方式。在我的印象中，你让我的船员颇为着迷，所以也许你可以拾起弓箭，不当心怀嫉妒的恋人，改扮成外交官的角色。”
“我会好好考虑的。”
“乖孩子。”尼古拉说。
噢，看在圣者的份上，他就是不能见好就收，他能吗？
“当心点你自己，尼古拉。”玛尔低声说，“王子流起血来和其他人完全没有分别。”
尼古拉掸了一下袖子，除去了并不明显的灰尘。“是的，”他说，“只是他们会穿着更讲究的衣服流血。”
“玛尔——”
玛尔站了起来，椅子与地板摩擦出了刺耳的声音。“我需要去透透气。”
他大步走出门去，忘记了所有鞠躬、使用敬称之类的伪装。
我把餐巾一扔。“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啊？”我气愤地问尼古拉，“为什么要那样惹他？”
“我有吗？”尼古拉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小面包。我真想拿起一把叉子刺穿他的手。
“不要一直挑战他的极限，尼古拉。如果你失去了玛尔，那你也将失去我。”
“他需要学学这里的规矩。如果他不能学会，那他就会成为负担。如果讲究起来的话，实在太危险了。”
我颤抖起来，摩挲着双臂来驱除寒意。“我讨厌你这样说话，你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暗主。”
“如果你什么时候难以区分我们两个，找那个不会用酷刑折磨你、也不会试图杀死玛尔的人就行，那个就是我。”
“你就那么确定你不会吗？”我反唇相讥，“如果那样做会让你离你想要的东西更近，让你离王座更近，离实现你拯救拉夫卡的大计更近，你确定你不会亲自把我送上绞刑架吗？”
我以为尼古拉也会随口回一句俏皮的话，但他的样子却像是我照着他的肚子打了一拳似的。他开了口，停下了，然后又摇了摇头。
“圣者们啊，”他说道，语气介于迷惑和厌恶之间，“我真的不知道。”
我无力地坐回到了椅子上。他的承认本该让我气愤不已，可是怒气却仿佛从我体内被抽走了，或许是因为他的诚实，或许是因为我开始担心自己的能力。
我们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分钟。他用手摸了摸后颈，缓慢地站了起来。他在门口停了一下。
“我的野心很大，阿丽娜。我被野心所驱使着，但我还是希望……我希望我依然懂得对错之间的差别。”他迟疑了一下，“我答应过给你自由，我是认真的。如果明天你决定要和玛尔一起跑回诺威埃泽姆去，我会把你们送到船上，交给大海。”他和我目光相接，浅褐色的眸子平和而沉稳，“但我看到你离开会觉得很遗憾。”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廊之中，他的脚步声在石制的地板上回响。
我在那里又坐了一会儿，一边挑挑拣拣地吃早饭，一边细细思考尼古拉离开时说的话。然后我稍稍抖擞了一下，我没有时间来一条一条分析他的动机。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军事会议的代表就要会面，讨论战略，讨论防御暗主的最佳方案。我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不过我首先要去见一个人。
我系上了金蓝两色凯夫塔上太阳形状的扣子，懊丧地摇了一下头。巴格拉一上来就会对我这副新的、做作的样子一通嘲讽的。我梳了梳头发，然后就从暗主的通道走出了小王宫，穿过空地，来到了湖边。
一个仆人告诉我，巴格拉在冬季祭典之后不久就称病了，从那以后，她也停止了接收学生。当然，我知道实情。宴会那晚，巴格拉揭露了暗主的计划，帮助我逃离了小王宫。接着她通过隐瞒我的失踪来为我争取时间。暗主发现她骗了他时，一定会怒火万丈，这个念头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胃里。
我当时还想继续向那个战战兢兢的女佣询问一些细节，可她慌乱笨拙地行了个屈膝礼后，就快步离开了房间。巴格拉依然活着，而且她还在这里。暗主可以摧毁整座小镇，不过即使是他，似乎也划定了原则，没有越界去杀死自己的母亲。
通往巴格拉石屋的小径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枝条都缠绕在一起，树叶和湿润土壤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加快了步伐，惊讶地发现自己如此热切地想要见到她。即使在她最友好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严格的老师和一个不让人喜欢的女人，可是在没有人向我伸出援手的时候，她尝试过帮助我，而且我知道她是最有可能帮我解开莫洛佐瓦第三个加乘器之谜的人。
我走上了石屋前的三级台阶，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我又敲了敲，然后就推开了门，熟悉的热浪让我龇牙咧嘴。巴格拉似乎总会觉得冷，进入她的小屋简直像是被塞进了炉灶。
阴暗的小屋内部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有最基本的家具，火焰在砖炉里咆哮，巴格拉穿着褪色的凯夫塔蜷缩在火旁。我惊讶地看到她并非独自一人。一个仆人坐在她身边，是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孩。我进门时他就站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盯着我看。
“不接受访客。”他说。
“这是谁下的命令？”
听到我的声音，巴格拉猛地抬起了头。
她用拐杖敲击地面。“走开，娃娃。”她命令道。
“可是——”
“走！”她咆哮道。
真是跟以前一样和蔼，我小心翼翼地想。
男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快步走出了石屋。
门刚刚关上，巴格拉就说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小圣者。”
我就知道巴格拉会用我不想听到的名字来称呼我。
我已经在冒汗了，完全没有想走近火焰的欲望，但我还是那样做了，我穿过屋子，坐到了仆人空出来的座位上。
当我走近的时候，巴格拉转身朝向火焰，用背对着我。她今天有点儿不寻常。我没有理会她的羞辱。
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不确定应该从何说起：“我听说你在我离开之后就病了。”
“嗯。”
尽管我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我还是强迫自己问了：“他对你做了什么？”
她发出了干哑的笑声：“论能力，他还可以做得更绝。论情理，他已经做得太绝了。”
“巴格拉——”
“你本该去诺威埃泽姆，你本该就此消失。”
“我试过了。”
“不，你去捕猎了。”她嘲讽道，同时又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你找到了什么？一条好看的项链，余生都要戴着？过来，近一点，”她说，“我想知道我的付出换来了什么。”
我礼貌地顺从了，将身子靠了过去。当她转向我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气。
巴格拉比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老了很多，好像又过了一辈子似的。她黑色的头发变得稀疏发灰，清晰的五官变得模糊，嘴唇原本紧绷的线条也显得凹陷而松弛。
但让我畏缩的原因不只是这些。巴格拉的眼睛没有了，本该是双目的地方现在是两个黑窟窿，里面深不见底，阴影在其中翻涌。
“巴格拉。”我哽咽了。我伸手想去抓住她的手，但我刚刚碰到，她就抽搐了一下避开了。
“对我就省省你的怜悯吧，丫头。”
“他……他对你做了什么？”我的声音非常微弱。
她的声音很强悍，然而坐在火边，我意识到这是她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东西了。她的身体本来柔韧而强健，杂技演员般的身姿像刀锋一般挺拔。如今，她古老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过去瘦长结实的身形也变得枯瘦而虚弱。
“让我摸摸。”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我坐着不动，任她的手抚过我的脸。瘦骨嶙峋的手像两只白色的蜘蛛，毫无兴趣地掠过我脸颊上的泪水，沿着我的下颌爬到了喉咙，在项圈上停了下来。
“啊，”她很轻很轻地说，指尖在我脖子上鹿角的粗糙表面上滑过，她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伤感，“我本来打算看看他的牡鹿的。”
我想要转过头去，不去看她充满黑暗的眼窝。可我没有，而是撸起袖管，紧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想要挣脱，但我更加用力地抓住她，把她的手指放到了我腕际的手链上。她愣住了。
“不可能，”她说，“不可能是它。”
她沿着海鞭鳞片的边缘摸索过去。
“鲁索耶，”她小声说，“你做了什么呀，丫头？”
她的话带给了我希望：“你知道还有其他的加乘器。”
她的手指嵌进了我的手腕，我皱起眉头。“那是真的吗？”她突兀地问，“他们说他可以做到的事情，赋予阴影生命，那是真的吗？”
“是的。”我承认道。
她的背更驼了。接着她甩开了我的手，好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出去。”
“巴格拉，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说了，出去。”
“拜托了，我需要知道到哪里去找火鸟。”
她凹陷的嘴巴微微颤抖起来：“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儿子一次，小圣者，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再背叛他一次？”
“你想要阻止他。”我犹犹豫豫地说，“你——”
巴格拉用拐杖重重敲着地面，说道：“我不想让他变成怪物！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是不是？因为你，他变得更加不像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像。他不可能获得任何救赎了。”
“也许是这样的，”我承认道，“可是拉夫卡还有救。”
“这个可怜兮兮的国家会发生什么，我有什么可关心的？这个世界就这么好，让你觉得它值得被拯救？”
“是的，”我说，“而且我知道你也这样认为。”
“凭你所知道的那点东西，你连个肉饼都做不出来，丫头。”
“好啦！”我说，心中的绝望压倒了负罪感，“我是个白痴，我是个笨蛋，我没有希望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的不是帮助，你唯一的希望是逃跑。”
“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莫洛佐瓦的事吧，”我乞求道，“帮我找到第三个加乘器。”
“去哪里找火鸟，我连猜都不知道怎么猜，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现在只需要一间温暖的屋子，没人打扰地等死。”
“我可以收走这间屋子，”我气愤地说，“还有你的火，你顺从的仆人。那时候你可能就会愿意说了。”
话一出口我就想收回了。一股羞耻感令人压抑地席卷过来。我刚才真的对一个目盲的老妇发出了威胁吗？
巴格拉笑了起来，发出了那阴狠的笑声：“对于能力，你适应得不错啊，我了解了。它越增长，就越会饥渴地想要更多。信号相似则相吸，丫头。”
她的话带来一阵恐惧，像利剑一样刺穿了我。
“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无力地说。
“你不可能违背这个世界的准则而不付出代价。没有格里莎应该拥有那样的力量。你已经在改变了，去找第三个加乘器，去使用它，然后你会一点一点地，彻底迷失自己。你想要我的帮助？你想知道要怎么做？我告诉你，忘掉火鸟，忘掉莫洛佐瓦和他的疯狂。”
我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我也不会那样做。”
她转身朝向了火：“那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丫头。我受够了这条命，我也受够了你。”
我以为会是怎样的呢？她会像问候女儿一样问候我？像欢迎朋友一样欢迎我？她失去了儿子对她的爱，牺牲了她的视力，可是到头来，我辜负了她。我想死乞白赖地要求她帮我。我想要威胁她，说好话哄她，跪下来求她原谅，为了所有她失去的东西和所有我犯下的错误。但我都没有，我做了她一直想要我做的事情，我转身逃跑了。
当我踉踉跄跄地走出石屋时，我差点在台阶上失去了重心，不过那个仆役男孩正等在台阶下面。在我摔倒之前，他伸出手扶住了我。
我心怀感激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觉汗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那是真的吗？”他问道，“你真的是太阳召唤者吗？”
我看了一眼他充满希望的面庞，喉咙因为泪水而发痛。我点点头，努力微笑了一下。
“我妈妈说你是一位圣者。”
她还相信哪些其他的童话故事啊？我心中苦涩地想着。
趁着我还没有在他骨瘦如柴的肩膀上崩溃大哭，趁着我还没有因此感到尴尬，我松开他，沿着窄窄的小径快步走开了。
走到湖边的时候，我来到了召唤者的白石篷房旁边。这些算不上真正的楼宇，只是半球形的篷，年轻的召唤者可以在里面练习使用他们的天赋，不必担心会把学校的房顶吹掉或者把小王宫给烧着了。我在篷房台阶的荫凉中坐下，把头放在手上，一边用意志力强忍着泪水，一边努力恢复正常的呼吸。直到现在破灭了，我才意识到我之前在巴格拉身上投入了多少希望。
我在腿上抚平了凯夫塔闪闪发亮的边，努力不让自己抽泣。我想过巴格拉会嘲笑我，会讥讽说小圣者穿着鲜亮的衣服，打扮起来了。我之前怎么会相信，暗主会对他的母亲仁慈呢？
还有，我为什么表现成那样？我怎么可以威胁她要剥夺她所剩无几的东西？这种丑陋的行为让我作呕。我可以归咎于自己的绝望，但这并不能减弱我的羞耻感，也不能改变这样的现实：我仍然想走回她的小屋，去兑现那些威胁，把她拖到阳光下，从她凹陷的嘴里掏出答案。我这是怎么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本《伊斯托连·桑恰伊》，抚过那旧了的红色皮革封面。我看过它那么多遍，以至于它自己就翻到了有圣伊利亚插图的那一页，不过因为蜂鸟号的坠毁，现在书页都是被水泡过的样子了。
一位格里莎圣者？还是另一个抵制不住力量诱惑的、贪婪的傻瓜？贪婪的傻瓜，就像我一样。忘掉火鸟，忘掉莫洛佐瓦和他的疯狂。我的手指沿着书页上的石拱门画出一道弧线。它也许毫无意义，它也许只是与伊利亚过往的经历有某种呼应，和加乘器毫无关系，也有可能那只是艺术家的渲染。即使我们是对的，它可以作为某种地标，它也可以在任何地方。尼古拉游历过拉夫卡的大部分地方，可他也没有见过这道拱门，说不定它上百年前就碎成一堆石块了。
湖对面的学校里响起了铃声，一群叽叽喳喳的格里莎孩童从门里冲出来，叫喊，嘻闹，急切地想跑到室外，享受夏日的阳光。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发生了不少事情，学校还在继续运行。可是如果暗主要来攻打我们的话，我将不得不让学生们撤走，我不想让孩子们去面对尼切沃亚。
耕牛可以感觉到轭头，可是飞鸟会感觉到它们翅膀的重量吗？
巴格拉是否真的对我说过这些话？还是我只是在梦中听到过？
我站了起来，掸落凯夫塔上的尘埃。我不确定是什么让我难过气馁，是巴格拉拒绝帮助我，还是她七零八落的模样？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年迈的女人，她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女人，她的希望被拿走了，而我就是把希望从她身上拿走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