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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阿尔瓦·德伯里诺在夜幕下为迭戈·贝尔蒙特牢牢举着一根火把,又目送贾罕娜的父母疲倦地走到小村边上。那位老医师随后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出东门,来到村外草地。他双膝跪倒,上身轻轻地前后摇晃,开始祷告。
胡萨里走到阿尔瓦身边,他和年轻人一样,满身血迹、烟灰和汗水。丝绸商人轻声说:“那想必是金达斯悼文。在双月之下,为已逝之人。”
“为费扎那城?”
“当然。但如果我还算了解伊沙克的话,他的哀思中应当有维拉兹一份。”
阿尔瓦心头一凛。他回头看向跪在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心生惭愧,发觉自己已经忘了维拉兹。贾罕娜的双亲今晚才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看着老医师缓缓摇晃身子,阿尔瓦忽然想起他在西行路上逐渐意识到的东西,这次的感觉平静又笃定:他终究不会成为战士。
他能杀敌,似乎水平也相当不错,且并不缺少勇气、冷静或技巧,但他没有上阵杀伐的欲望,他无法像吟游诗人那样,将杀戮称作伟业、竞赛,称作男人们追逐胜利、获得荣誉的堂皇舞台。
他不清楚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却知道今晚不是个理清思路的好时机。阿尔瓦听到身后有些响动,便转回头去。罗德里格正朝他们走来。
“阿尔瓦,你能否跟我过来一趟?”队长的语气严肃沉重,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倦意。迭戈还没恢复意识,贾罕娜说他可能会昏迷整个晚上,直到明天上午。“我想我需要为接下来的事情找个证人。你还好吗?”
“当然,”阿尔瓦连忙答道,“不过究竟有什么……?”
“国王要跟我谈谈。”
阿尔瓦咽口唾沫,“那您要我……”
“是的。我需要个自己人。”罗德里格脸上突然隐隐闪过一丝微笑,“除非你想去尿尿?”
回忆如一束光芒,鲜活明亮。
阿尔瓦跟罗德里格一起走向国王,拉米罗正跟几个斥候交谈。他看到两人接近,朝阿尔瓦微微扬起眉毛。
“你想让第三个人在场?”他问。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陛下。您认识伯里诺·德达蒙的儿子吗?我最信任的人之一。”阿尔瓦听得出来,罗德里格话里有几分锋芒。
“不认识,”国王说,“但如果你对他评价这么高,我希望今后能跟他好好聊聊。”
阿尔瓦深鞠一躬,“十分感谢,陛下。”他知道自己看上去肯定特别吓人。像个好战分子。
拉米罗把斥候遣退,三人走向小村北面的围栏。阿尔瓦打开栅栏门,一行人来到外面的平原上。
夜风扑面而来。他们没拿火把,身后的火场也几乎全部熄灭。双月和群星将光芒洒向辽阔原野。天色太黑,阿尔瓦看不到另外两个人的表情。他没有说话。见证人。他还不了解这种身份。
“我很高兴你能回来。你肯定有些问题,开口就是。”瓦雷多的拉米罗道,“然后我会跟你讲些你应当知道的情况。”
罗德里格冷冷地说:“这再好不过。就从我的儿子们开始吧。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根据您的答案,尊敬的陛下,您可能会不再为我能回来而高兴。”
“你的牧师给热罗·德夏瓦雷斯写了封信,后者是从菲瑞尔斯来的主教,正要去瓦斯卡岛朝圣,中途在我们这里过冬。他鼓吹要发动圣战,他那些在埃斯查卢和奥沃多的同僚也这样鼓吹。你知道巴提亚拉的军队已经出航了吗?”
“我知道。那封信写的什么?”
“说到了你儿子的天赋。还说它可能会在我们与异教徒的战争中有所助益。”
“这是伊毕罗干的?”
“我会给你看那封信,罗德里格爵士。这算是背叛吗?”
“当然。”
国王说:“他已经得到惩罚。”
“不是由我。”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位圣职者。贾德会做出裁决。”
两人沉默片刻。
“继续说吧。那封信送到了叶斯特伦?”
“德夏瓦雷斯请我征召你的儿子。那是在卡卡西亚的事件发生之后。你听说了吗?”
罗德里格点点头,“听说了一点。”
国王说:“在种种变故之后,我下令集结军队,并派人去找你的儿子。他哥哥坚持要来。你的夫人也随后赶上,加入了王后的队伍。我也应当受惩罚吗,罗德里格爵士?”
他俩说起话来干净利索,不带任何感情。在黑暗中,在寒风里,阿尔瓦有种感觉,他听到的是一段拖延了很久的交流,而且只是最初几个音符。
“我还不知道。”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平静地说。阿尔瓦眨了眨眼。队长可是在跟他的君王说话。“卡卡西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最好仔细给我讲讲。”
“我正要说呢。阿玛力克二世动用安插在鲁恩达宫廷中的间谍,试图刺杀王后。他的意图非常隐蔽,而且几乎成功。倘若王后死了,而我把罪责怪在桑切兹头上,那么任何联盟都会土崩瓦解,我们将自相残杀。我差点去征讨鲁恩达。如果她死了,我真的会去。”
“但是?”
“但是那位医师,迪尼高——他今晚也在协助治疗你的儿子他救活了王后。伤势原本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可他根据伤口的性质,推断出箭上有毒,并且拿出了药方。”
“看来我们欠他很多。”罗德里格说。
“是的。他说自己是从一位费扎那城的金达斯医师的手稿中了解到那种毒药的。”
又是片刻沉默。阿尔瓦看到一颗流星在西方天穹坠落。流星意味着诞生,或是死亡。非此即彼。他家乡的传说都是这么讲的。他那遥远的家乡。
“我明白了。我想请你帮个忙,”罗德里格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照顾好伊沙克和他的家人。”
“这不用你说,”国王道,“我会的。为了王后,也为了你的儿子。无论发生什么。”
阿尔瓦看到罗德里格在月光下点了点头。一抹流云划过白月的面庞,让夜幕更加黑沉。
“迪尼高还跟我说了一件事,”国王平静地说,“这种毒药仅在阿拉桑才有。鲁恩达人不可能得到,甚至不可能知道。”
“嗯,”罗德里格的语气有所变化,“你给在鲁恩达的弟弟写了信?”
“是的。我把这些消息都告诉了他。他此前从会议中逃走,生怕我们会对他不利。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差点动手,罗德里格爵士。假如王后没有……”
“我想我能明白,陛下。”
“桑切兹给我回了信。他们挖出了卡塔达间谍,在他家里找到涂了同样毒药的箭。我弟弟为此深表感谢。”
“当然。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这话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感。
“这就足够了。他答应跟我同时南下,现在应该正朝萨洛斯挺进。”
这可算是新闻。阿尔瓦看出罗德里格正在消化这个消息。
“贾洛纳呢?”他轻声问,“你叔叔?”
“正在逼近拉寇萨和菲巴兹。帷幕已经拉开。牧师们得到了他们的圣战,罗德里格爵士。”
罗德里格摇摇头,“在我看来,这只是三场孤立的征伐。”
“当然。”这次轮到国王语带讥讽,“但牧师们也随军同行,要我相信叔叔和弟弟不会转头攻打瓦雷多,也都是因为这些圣职者。”
“而且因为他们,我的儿子才被带上战场?”
“他被征召,是因为我在盛怒之中不会放弃一件递到面前的武器。”
“他是个孩子,不是武器,陛下。”
“他两者都是,罗德里格爵士,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们的国家正面临战争,你第一次同莱蒙多随我父亲的部队出征是什么时候?”
罗德里格没有答话。夜风拂过高高的草地。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还要受惩罚吗?”拉米罗王轻声问,“希望不用。我需要你,罗德里格爵士。瓦雷多今晚没有统帅,没有领兵的人,而且我们身在阿拉桑。”
阿尔瓦猛然倒吸一口冷气。另外两个人根本没看他一眼。对于他们来说,黑暗中的阿尔瓦也许并不存在。
“你提到了那个名字,”罗德里格的声音突然轻得近乎私语,“你已故兄长的名字。”
阿尔瓦打了个哆嗦。他已然精疲力竭,而且夜风变得越来越冷,身上的几处伤口也开始疼痛,但这些都不是他颤抖的原因。
“我总是在想,”拉米罗王说,“咱们早晚要走到这一步,你和我。”
他止住话头。片刻之后,阿尔瓦才发觉国王注视着自己,显然心中正在掂量。阿尔瓦明白了,队长把他带来为的就是这个。
国王最终重新开口,但语气跟刚才截然不同:“你真的爱他,对吗?我就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何所有人都那么爱莱蒙多,甚至包括我们的父亲。显而易见,就连他也被我哥哥迷住了。他把瓦雷多给了他。告诉我,罗德里格爵士,这次给我一个答案:倘若莱蒙多活下来,你真的认为他做国王会比我这些年干得更好吗?”
“那无关紧要。”罗德里格仍然用那干涩刻板的低语声说。
“有关系。回答我。”
沉默。夜风卷起流云从上空拂过。阿尔瓦听到一声野兽的嚎叫从远方传来。他借着月光打量队长。他在担心,年轻人想。
罗德里格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死得太早,我们不知道他会成为怎样的人。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说他魅力多于力量;说他自私、鲁莽,甚至残忍。是的。所有这些特点,有时都会表现出来。但是,正如贾德会在我临终时裁断我的人生,我只认得这一个人,曾经几乎……几乎让我们生命中的日日夜夜变得如此充实欢悦。你是位有远见的、强悍的国王,陛下,这句话我可以免费奉送。但我确实爱你的兄长。我们那时还年轻,一起被流放,又一同凯旋。而且,我始终认为他是被人害死的。”
“他是被人害死的。”拉米罗王说。
阿尔瓦使劲咽了口唾沫。
罗德里格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扶住额头。他愣了片刻,这才把胳膊放下。“那么杀害他的人是谁?”队长说这话时,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加西亚·德拉达。”国王的语调平静淡然,“你早就觉得是他了,对吗?”
阿尔瓦记起一年前的往事。火把的光芒。同一座小村。罗德里格的鞭子一甩,抽在加西亚·德拉达脸上,割破了他的面颊。莱恩·努涅斯竭力压制住队长黑沉的怒火,但冰冷恐怖的话语还是说了出来,关于杀害国王的指控。
他听到罗德里格缓缓吐了口气。阿尔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发现队长将双臂抱在胸前,似乎紧紧揽住什么东西。
“加西亚当年……多大?十七,十八?”罗德里格说,“他是在执行兄长的命令?”
拉米罗迟疑片刻,“我说的是实话,罗德里格爵士,相信我:我不知道。即便到了今天晚上,冈萨雷斯已死,我还是不知道确切答案。不过我一直觉得,应该不是那样。我相信冈萨雷斯·德拉达伯爵手上没有我兄长的鲜血。”
“恐怕我的想法跟你不同。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会主动谋杀国王吗?”
“我不知道。”拉米罗王又重复一遍,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有必要指出,冈萨雷斯·德拉达今夜惨死沙场,全是因为自从迭戈加入这支军队,他就自始至终寸步不离。”
罗德里格不为所动,“他去年向我发了誓。他看重德拉达家族的荣誉。”
“那么他会谋害自己的国王吗?”
“他还看重很多别的东西,陛下,比如权力和财富。而且他当年也还年轻,他也许会下手,是的。我想你可以告诉我。”
“我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了。”
“你说了。那么你我之间就只剩下最后的问题,对吗?你知道是什么问题,陛下。”
阿尔瓦此时也知道了。最后的问题。最后的问题问过之后又该是什么?他真希望自己不在现场。
国王轻声道:“我对莱蒙多没有感情。当然,对桑切兹同样没有。他们也不爱我。贾德在上,这不是秘密。我们的父亲选择了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养育三个儿子。但我知道,比起两个兄弟,我能为瓦雷多贡献更大,也许有朝一日可以为整个埃斯普拉纳做主。我确实知道。在我被流放到阿拉桑时,有些人南下来找我。不可否认,他们提到父亲死后瓦雷多可能会被交给莱蒙多时,我的确显得怒不可遏。这些都确有其事,我不否认。”
国王顿了顿。阿尔瓦又听到野兽的嚎叫从黑暗深处传来。拉米罗王说:“当然……很有可能……某个在酒馆或旅店中听到我说气话的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莱蒙多死……于非命,我不会难过。”
云层从白月前飘走。阿尔瓦发现国王正在双月的光芒下注视着罗德里格,“我不会难过。我也的确没有难过。我不想撒谎。但贾德在上,我愿以王后的生命或是其他任何东西起誓,我没有让人去杀他,更不知道事情经过。”
“那么,”罗德里格不依不饶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加西亚干的?”
“是他告诉我的。他想告诉我详细经过,但我阻止了他。”
罗德里格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手,“你就做了这些?阻止他告诉你详情?我能信吗?没有惩罚,没有揭露?对于弑君之罪?你将他哥哥任命为瓦雷多统帅。你让加西亚为所欲为,这些年来横行无忌,直到他差点杀了我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是的,”拉米罗平心静气地说,“我没有惩罚他。冈萨雷斯·德拉达成为统帅,是因为他配得上这个职位——你无法否认。同时也是因为在莱蒙多死后,你不会为我效力。”
“在他被谋杀之后!”
国王的双手和肩头略一颤动,“在他被谋杀之后。加西亚本人从未得到封爵、地位、官职和权力……什么都没有。考虑到他的血统,你可以稍微想想这个问题。说实话,我想过要将他处死,因为加西亚是个潜在的威胁,也是永远的羞耻;还因为我厌恶那家伙。但我……知道他之所以杀害莱蒙多,是因为觉得我会赞同。而且他……有足够的理由这样想。我不会因此处死一个人。是的,我让他活了下去,同时保守秘密;我还允许冈萨雷斯为我和瓦雷多效力。他的贡献值得尊重。你曾是我哥哥的人。我不会恳求你,罗德里格爵士,去帮助或是拥护我登基,帮助我坐稳王位。现在也不会。我知道你是那种对莱蒙多的本质视而不见的人,而且当时你还年轻。”
阿尔瓦听出国王的语气发生了变化:“但现在年龄不是借口,再也不是了。我们都不再年轻,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种种往事如今都已了然。虽然我不会恳求,但我会请求你。我今晚跟你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的。你愿意做我的统帅吗?你愿意替我指挥大军吗?”
阿尔瓦早就注意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有种独特的本领、可以长时间保持绝对静止,让其他人感到很不自在。他现在就纹丝不动,似乎静静地站了很长很长时间。
“我不认为,”罗德里格最终喃喃道,“我们的往事都已了结。”但他随后又用更为坚决的口吻说,“指挥你的大军完成什么任务呢,陛下?”
“攻取费扎那。还有卡塔达。还有西尔威尼斯、朗札、阿加斯、艾尔维拉。我能得到的所有城邦。”答案是如此坚决。
阿尔瓦发现自己又在颤抖。
“然后呢?”
“然后,”拉米罗王像刚才一样直率地说,“我准备占领我叔叔的贾洛纳,以及我弟弟的鲁恩达。正如你所说,这场战争只不过是徒有圣战之名。我要光复埃斯普拉纳,罗德里格爵士,不止是我父亲趁哈里发势微的机会占领的土地。我要整个半岛。在咽气之前,我想骑上战马,一路跑向南方、北方和西方的海洋,然后再登上山脉,俯瞰菲瑞尔斯。我要知道这一路经过的所有土地都属于埃斯普拉纳。”
“然后呢?”从某种角度说,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然后,”拉米罗王放低声音,几乎是饶有兴趣地道,“我也许会休息。虽然有些迟,但也可以试着跟贾德和平共处,在他的圣光中为我的所有罪行忏悔。”
阿尔瓦·德伯里诺经历了整整一年的斗争,再加上这可怕的一天一夜,这才找到真实的自我。但他还是发觉自己为国王的豪言所震慑,完全无法用语言或清晰的思绪来形容。他周身皮肤发痒,后脖颈汗毛倒竖。
全因为那庄严宏大的景象。被征服的、失落的埃斯普拉纳重又融合为一,整座辽阔半岛都将属于一个贾德王国,而瓦雷多和它的马民坐镇王国的核心。阿尔瓦渴望为这个目的效劳,希望看到它实现的那天。他想骑上自己的战马,随国王一道去往那些海洋和山脉。他的心灵倾听着对荣誉的呼唤。然而与此同时,阿尔瓦也意识到,无尽的屠杀将交织在国王的理想之中,或是像食腐鸟一样盘旋于战场之上。
他感到绝望的刀锋刺进心中,有朝一日,我能否跟这些念头和平共处?
他忽然听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非常平静地说:“你早该告诉我加西亚的事,陛下。我想我会相信你的,正如现在一样。如果你需要我的话,那么我就是你的人了。”
他跪在国王面前,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拉米罗低头看着他,半晌没有做声。
“当年的你是不会相信的,”瓦雷多国王道,“反而会永远心存猜忌。我们都需要岁月的洗礼,好让我把这番话说出来,也让你听进去。好比,我不知道你这位年轻的战士能否真正理解。”
在黑暗中,阿尔瓦脸涨得通红。他听到队长开口说:“你也许会大吃一惊,陛下,虽然我以后会跟你讲讲他今晚在费扎那城的表现,但这个年轻人不止是战士。如果我是您的统帅,那么现在就要提出第一个要求:我要请您任命阿尔瓦·德伯里诺做我的宣令官,拿上瓦雷多的使节杖,把我们的话带给星辰之子。”
“这是种荣誉,”国王说,“他还很年轻。在战争中,这个职位同样充满危险。”他指了指身后的小村,“亚夏人也许不会认同使节的法则的律例。”
罗德里格摇摇头,“他们会的。我还知道。亚夏人跟我们一样重视荣誉,连穆瓦迪人也是。从某种角度来说,穆瓦迪人尤其看重荣誉。而且,阿尔瓦会替自己找好退路。”
拉米罗看了他一眼,那是赞许的目光。“你自己也希望如此吗?”他问,“对于一位勇猛的年轻人来说,也许在战场上可以获得更多荣耀。”
阿尔瓦跪在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身边,举起合拢的双手。“我希望如此。”话一出口,他便发现自己真的这么想,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如果您需要我,陛下,那么我将是您忠诚的部下。”
国王双手握住罗德里格的手,又以相同的方式握了握阿尔瓦。他说:“让我们从此处进发,开始夺回失落的土地。”
他似乎还想多说几句,但终究没有开口。他们站起身,朝奥韦拉村走去。阿尔瓦还是无法阻止那些纷至沓来的念头,他发现自己在心中默想,那么谁的土地又将破碎失落?
他知道答案。这其实算不上真正的问题。在瓦雷多新任王家宣令官心中,澎湃的骄傲和彻骨的恐惧撞在一起,争执不休。
快走到小村时,他看到了贾罕娜。医师就站在北门,和阿马尔·伊本·哈兰一起等候着他们。看到她那昂首挺胸的小小身影沐浴在双月之下,阿尔瓦感到爱意重又涌起,这在兵马与鲜血之间显得又苦又甜。今晚如此,夜夜皆然。
贾罕娜看到他们下跪,先是罗德里格,然后是阿尔瓦。
在她身边,阿马尔柔声说:“他正被任命为统帅。”贾罕娜抬头看向诗人,他继续说道,“对于罗德里格和国王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局。这些年来,他早该当上统帅了。”
她握住阿马尔的手。虽然火几乎全部熄灭,但浓烟仍在他们身后飘荡。胡萨里和她父母在一起,外加他们从金达斯区救出的那两个孩子。瓦雷多王后来找过他们。王后说伊沙克和他的家人是她的客人,而且如果他们愿意,就永远都是。依内丝王后亲切优雅,谈吐得体,但她很显然——至少对贾罕娜来说——从未见过金达斯人,更别说跟他们交谈。她不太清楚该如何应付。
这本不该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今晚不同。贾罕娜几乎想问依内丝王后,附近有没有胖乎乎的婴儿,可以让她做一顿像样的金达斯早餐,但昨晚已有太多孩子死去,而且贾罕娜也没有精力支撑真正的怒火。她太累了。
她知道,肯定是伯纳特·迪尼高,那位塔戈拉哨所来的医师,为他们带来了这场欢迎。据说他运用从伊沙克的手稿中学来的知识,拯救了王后的性命。伯纳特对贾罕娜讲过,他多年以前就自学了亚夏语和金达斯语。这位身形枯瘦、面貌丑陋的男人是个好医师,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什么奇怪的?贾罕娜想过。只要他肯受累跟金达斯人学习……
这么想不公平,但今晚她不打算保持什么公平。迪尼高自愿值第一班,照顾罗德里格的儿子。迭戈的母亲和哥哥也守在他身旁,那里不需要贾罕娜。瓦雷多医师们正在照料幸存下来的几个人,只有几个;其他人都死了,且死相恐怖。
如果你想要理解亚夏的星辰之子——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闻到人肉烧焦的气味,贾罕娜想起了这句话,她父亲很久以前说过的话——要永远记得,他们来自沙漠。
“谁是我的敌人?”贾罕娜环顾残破的小村,忽然大声说。
她的声音肯定有些怪异,有一丝将要失控的迹象。阿马尔没有说话,只是揽住她的双肩,带她走远。他们绕过奥韦拉村,但贾罕娜无法放松下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将熄的火场,把它们记在心中。
谁是我的敌人?费扎那的百姓?穆瓦迪人?在索兰尼卡肆虐的贾德圣战士?去年烧毁这座村子的瓦雷多人?她想哭,又不敢放任自己。
阿马尔的胳膊上有道伤口,她借着火把检查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阿马尔早说过没事,但她想要看一眼。贾罕娜带他走到河边,清洗了伤口,仔细包扎好。至少这样有事可做。她跪在岸边,用一块布蘸着冷水洗了洗脸,又低头看着塔瓦雷斯河倒映月光的涟漪,随后深吸了口夜晚的空气。
他们随后又沿栅栏朝北方走去,正好看到拉米罗王、罗德里格和阿尔瓦站在草场上,黑沉沉的辽阔原野在他们面前通向远方。贾罕娜看到罗德里格一度把胳膊紧紧抱在胸前。天已经很晚了。冷风在夜空中吹拂。
无论风吹向何方。
他们随即看到罗德里格和阿尔瓦跪在国王面前,然后又站起来。
“谁是我的敌人?”贾罕娜再度问。
“希望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阿马尔答道。
“那你的敌人又谁?”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吾爱。多看,多听。我可能很快就要收到一份慷慨的礼物。”
他语气中有股寒意,但贾罕娜知道那主要是种防卫姿态。茫茫人世间,也许只有她能感受到,尽管看似不可能,但过去的种种已将阿马尔·伊本·哈兰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牢牢拴在了一起。
然而,贾罕娜意识到离别就在眼前,他俩今晚就要走到终点。毕竟所有事都有终点,而这令她想哭。
他们默默等待。那三个人经过黑黢黢的草地走向站在村口的他们。贾罕娜看到阿尔瓦也受了伤?肩膀上有些血迹。她二话不说,直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扯开他的宽松上衣,露出下面的伤口。阿尔瓦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开目光,静静地站在原地让她检查伤口。
“阿马尔,我正想去找你,”罗德里格轻声道,“你有时间聊聊吗?”他说的是埃斯普拉纳语。
“跟你,永远都有时间。”伊本·哈兰用同样的语言严肃地说。
“瓦雷多国王请我做他的统帅。我很荣幸。”
贾罕娜看着他。阿马尔略一点头,“如果你接受,那他同样应当感到荣幸。”
“我接受了。”
阿马尔的嘴角微微一歪,“拉寇萨的巴蒂尔会很失望。”
“我想也是。不幸的是,我想给他一个更大的打击。”
“此话怎讲?”
贾罕娜心想,这番对话仿佛一场舞蹈,礼貌的言辞掩盖了词句难以企及的深邃情绪。她站在年轻的阿尔瓦身旁,静静聆听,甚至不再假装检查他的肩膀。何况不管怎么说,这里也太黑了。
“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权力,以瓦雷多王的名义向你提出一项邀约。”
他猜对了。贾罕娜心想。阿马尔是怎么知道的,而且那么肯定?想不出答案,只是再次记起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在寒冷的大地上,贾罕娜觉得有些东西正迅速逼近终点。
阿马尔说:“我对邀约永远都有兴趣。而由你提出来的更吸引人。”
罗德里格迟疑片刻,斟酌着词句,“就在此时此刻,鲁恩达的桑切兹王正攻向下游的萨洛斯,而贾洛纳的军队正在逼近拉寇萨。”
“啊!贾洛纳出兵了!芙鲁埃拉王后决定为她死去的将领复仇了?”
闻听此言,拉米罗王也禁不住咧了咧嘴。
“差不多吧,”罗德里格并没有笑,“这些年来,可真有不少将领死去。”
“唉,这话没错。‘战争是条疯狗,吞食着勇士们的心。’”
“我听过这句诗,”瓦雷多王突然插话,“是阿加斯的伊本·哈兰写的。”
阿马尔转身面对国王。贾罕娜知道国王很吃惊,但肯定不会表露出来。“愿为您效劳,陛下。这句诗用亚夏语念更符合格律。”
国王猛地转过身,暴露出了他的惊奇。他紧盯着罗德里格,随即看向阿马尔,“我没有……你就是……?”他又将目光转向罗德里格,同时扬起眉毛。
罗德里格平静地说:“我们去年都被流放,都到了拉寇萨。我们从那时起就是同袍。尽管身负卡塔达禁令,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此地,要把伊沙克·本·约南农和他的妻子救出费扎那。而这位贾罕娜·贝·伊沙克在我的部队担任医师。要是穆瓦迪人知道伊本·哈兰在城里,肯定会把他置于死地。”
“我敢说那里并无友爱。”拉米罗王喃喃说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子,而且还能认出阿马尔的诗。“这里是否有呢?”他问。
“我正想搞清楚,”罗德里格说,“阿马尔,我们早就认定,如果这三支军队同时南下,可能等到夏季结束,或是来年春天,耶齐尔·伊本·卡里夫就会踏上半岛。阿拉桑正在走向终点。”
“我相信你说的话,这真令人悲哀。”贾罕娜听到她的爱人轻声道,“告诉我,日后有谁会记得阿梵提那的美丽花园,或是拉寇萨圣堂中的象牙雕刻?”
“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罗德里格答道,“也许你会帮助我们记住这些,我不知道。我有更紧迫的问题要操心。国王告诉我,这是一场瓦雷多的征服之战,并非什么圣战。虽说牧师们也随军前来,表面看起来还挺像回事。”
“哦,真棒!”阿马尔装作兴高采烈地说,“你的意思是说,只有那些抵抗你们的人,才会被钉上木架,在牧师们献给贾德的赞歌声中被活活烧死?”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罗德里格平平淡淡地说。
“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注定要死,”拉米罗王接过话头,“因为他意图谋害王后。还有那些穆瓦迪人,只要被我们捉到,也不会得到我的宽恕。经过今晚,更不可能了。但我心中没有杀戮的欲望,也不打算讨牧师们的欢心。”
“啊,”阿马尔用最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一次怀柔的入侵。贾德骑兵从快乐的亚夏农民面前经过,还会朝他们挥手致意。那么该靠什么来满足您勇敢的战士呢,顺手砍掉一两颗金达斯脑袋?反正没人在乎他们,对吗?”
罗德里格不肯上钩,“这是一场战争,阿马尔。你我都不是孩子了。在亚夏人和贾德人之间,局面注定会很难看。毕竟,经过数百年的争斗,外加那支朝索里亚驶去的大军,是的,局面会比难看更糟。”
“哦,敢问比难看更糟的又是什么?”
“你并非真的想问,”罗德里格说,“但我已经想好了部分答案。更糟的情况是,当整个世界被仇恨冲昏头脑,人们终将失去在亚夏和贾德之间转寰的小小空间。即使现在,也有这种可能。”他顿了顿,“阿马尔,我跟你一样,不抱任何幻想。大军过处,不会有什么欢乐的农民。我们会征服所有能企及的疆土,做我们必须要做的事,然后我们会尝试统治这里,就像往日的哈里发和那些城邦之主让贾德人和金达斯人留在你们的世界中一样。”
“多么……讲求实际啊。”阿马尔面带冷笑。贾罕娜发现他在发怒,而且不准备掩饰。
罗德里格也看出来了。他说:“你此时的怒火应当发泄在我们头上吗?”
“找不到更好的目标,你们也算差强人意。”
“你想让我怎么做?”罗德里格突然吼道。在随之而来的沉寂中,贾罕娜有种感觉,曾在拉寇萨出现过的感觉:此时此刻,对这两个相互凝视的男人来说,整个世界再没有别人存在,哪怕只是一瞬。
这一瞬终于到来,片刻之后又悄然逝去。贾罕娜几乎可以看到眼前的变化:某种东西正从他们两人体内遁去,比任何骏马跑得都快,倏忽间蹿入黑暗。
“我想让你怎么做?”阿马尔的口吻变得温和,而且换成了亚夏语,“我想是你无法做到的:回家去。牧马,养育你的儿子,爱你的妻子。”他转向瓦雷多国王,“让你的人民——或是整个埃斯普拉纳的人民,只要你能统一它——明白这个世界不仅由战争和炽热的信仰所构成。在你们的生活中留出空间,容纳激励士卒的战歌以外的东西。教导你的人民去……理解花园、喷泉和音乐的价值。”
北风在他们身边呼啸。伊本·哈兰摇了摇头,“请原谅。我真是愚不可及。我太累了,你也是。你带来的消息是我没料到的,但它们标志着一些我所……珍爱的东西从此消亡。”
“这些我都明白,”罗德里格的声音坚如磐石,“我正想请你帮忙,让阿拉桑的部分精神继续活下去。我说了我有个邀约。倘若国王不反对的话,我愿意为你奉上在阿拉桑的职位,以及瓦雷多统帅的官阶。当然是与我分享。”
贾罕娜听到阿尔瓦·德伯里诺倒吸一口冷气,也看到国王不由自主地一愣。罗德里格刚刚提议要将自己的权势一分为二,送给一个亚夏人。
阿马尔轻笑着。他看了看国王,又看了看罗德里格,“你总是喜欢出人意料,对吗?我还以为只有我才有这个臭毛病。”
罗德里格仍然面无表情,“对我来说,这很简单。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口在整个阿拉桑定居。我们需要星辰之子——还有金达斯人——留在这里,耕种土地,经营生意,缴纳赋税……也许最终变成贾德人,就像过去几百年中,我们的同胞皈依亚夏那样。如果这场战役获得胜利,我们的人对于这片广大土地来说实在太少太少。想要管理好亚夏的儿女,我们需要和他们信仰相同的人。此刻我认为能掌控偌大的权力、维持这种平衡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你会帮我们管理阿拉桑吗,管理所有我们控制的区域?”
阿马尔又转头看向国王。“他想表现辩才时还真有说服力,对吗?他说服你了吗?”讥诮的锋芒重又出现,“对你来说,这很简单吗?”
那两匹马在夜色中越跑越远。贾罕娜几乎可以看到它们逼真的形象,在双月和流云下疾驰如飞,鬃毛迎风飘舞。
“他让我吃了一惊,”拉米罗王谨慎地说,“不过发现你在我的营地中,已经够令人惊讶了。是的,罗德里格爵士所说的都是简单的事实,相信所有人都能理解。其实我本人更欣赏优雅华美的宫殿或教堂,而不是仅能挡风遮雨的地方。我知道阿拉桑的精神何在。我读过你的诗,还有其他一些诗人的。我们之中有些人,希望在南征途中见到火刑堆。我打算让他们失望。”
“那你弟弟呢?还有你的叔叔?”
拉米罗王的嘴角又是一歪。“我打算,”他低声道,“也让他们失望。”
阿马尔放声大笑。但罗德里格还是一脸严肃,保持着绝对冷静。贾罕娜知道,他在等待答案。他希望阿马尔答应。贾罕娜觉得自己也能理解这一点。他的儿子今晚差点死了,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脱离危险。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承受不起第二次打击。
阿马尔止住笑声,突然朝她看过来。医师迎上他的目光,但在月色下很难看清对方的表情。阿马尔转回头,看着罗德里格。
“我办不到。”他不容置疑地说。在贾罕娜心里,那两匹马已经跑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么穆瓦迪人就要来了,”罗德里格急切地说,“你是明白的,阿马尔!拉寇萨城里的一半佣兵都是贾德人,不可能挡住贾洛纳。只要那些主教出现在城外,大谈圣战……”
“我知道!”
“而且费扎那终将落在我们手中。这你也知道!在夏季结束之前。”
“我了解这座城市,”拉米罗王平静地插话,“我年轻时曾流亡到此,也记住了某些东西。除非防御工事变化很大,否则我相信自己能够攻下费扎那,就算有这批穆瓦迪人驻防。”
“有可能。”
罗德里格几乎有点绝望地继续说:“然后耶齐尔和伽利布就会穿过海峡与我们对垒。阿拉桑不是他们的就是我们的,阿马尔。看在我的上帝和你的真主分上,你肯定明白!卡塔达,拉寇萨,你记忆中的西尔威尼斯……它们都注定会消亡。即便是你,也无法在烈焰间跳出那段舞蹈。而且你肯定,阿马尔,你肯定知道……”
“我必须试试。”
“什么?”
“罗德里格,我必须试试。跳那段舞蹈。”
罗德里格沉默不语,只是喘着粗气,像一匹被突然勒住缰绳的战马。
“信仰对你来说就如此重要?”拉米罗王若有所思地道,“我听到的那些故事似乎不是这么讲的。你知道那些沙漠中的蒙面者会如何行事,也知道他们会把阿拉桑引向何方。即便如此,你还是要为他们效力?”
“我的信仰?我想换一种说法,陛下。我会说,是我们的历史。不止是阿拉桑,还有阿姆兹、索里亚……在故国沙漠中,头顶群星的亚夏。我们的智者,我们的诗人,那些东方世界的哈里发。”阿马尔说着耸耸肩,“穆瓦迪人?他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每个民族都有狂热的群体。他们出现,然后改变,接着换上另一种伪装重新出现。请原谅我这样说,但如果作为神圣的瓦斯卡王后的子孙,身为瓦雷多君王的您能够如此睿智,难道蒙面的沙漠之子的后代,就不配拥有这般风采吗?也许在那些诱人的喷泉和阿拉桑的潺潺流水间……?”
“你宁愿与他们做伴。”贾罕娜听出了罗德里格话语中的苦涩滋味。
阿马尔看了他一眼。“伙伴?朋友?我疯了吗?罗德里格,你觉得我疯了吗?”他摇摇头,“穆瓦迪人,他们如何呢?他们跟瓦斯卡王后没什么两样,你们北方的大部分人如今恐怕依旧如此。虔敬、笃信、狭隘,害怕所有超出理解范围的事物。穆瓦迪部族尚未开化?我也这么想,但我必须说,埃斯普拉纳的城市也好不到哪儿去。沙漠是个严酷的地方,比你们冬季的北地更严酷。亚夏知道,我跟那些蒙面人素来不睦,但我跟一路跪拜前去瓦斯卡岛朝圣的信徒更没有共同语言。我宁愿跟沙漠部族为伍?请让我再换一种说法,并且作为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罗德里格,免得我们在分手时还要争吵:倘若阿拉桑就此失落,我想我宁愿在麦支里贴沙漠养骆驼,而不是到埃斯普拉纳牧马。”
“不!这绝不能是最后一句话,阿马尔!”罗德里格猛地摇头,“我怎能让你去找他们?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吗?”
阿马尔又笑了,这次是真心的。“他们会怎么对我,夺走我的墨水和纸张?首先,我几乎肯定会被阿玛力克二世任命为所有卡塔达军队的卡依德。估计有一天,伽利布·伊本·卡里夫和我会为由谁带领联军而发生争执,我会礼貌地让给他。我得到过确切消息,他脖子上戴着个颈箍,是用不肯让位的人的包皮做成的。”他收起笑容,“在那以后,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到头来真会去养骆驼。到此为止吧,罗德里格,拜托。”他顿了顿,“不过还有个关于贾罕娜的问题。”
“不,没问题。”
她早就料到阿马尔会这么说,而且也做好了准备。四个男人都转头看着她。“阿马尔,只要我有理由相信,我的父母跟罗德里格和国王在一起会平安无事,那恐怕你必须让我跟你一起走。不然我就会在你离开营地之前,把你给杀了。”
她看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表情也为之放松,“啊,看来你见过我妻子了?”
贾罕娜转头对他说:“是的。其他人所言不虚,米兰达夫人果真亲切美丽。在同样情况下,米兰达夫人会让你抛下她吗,罗德里格爵士?”
阿马尔抢着说:“这不是一……”
“是一回事。其中的差别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贾罕娜打断他。她生怕疲劳会令自己又开始哭泣,她可不希望这样。
“哦,好了,”瓦雷多国王说,“我真不想打断你们的真心交流,不过我必须搞清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允许自称是未来的卡塔达将军的人离开呢?”
贾罕娜猛地咽了口唾沫,心脏突突直跳。她没想到这一点。
“你必须让他走。”罗德里格平静地说。
拉米罗狠狠地盯着他,贾罕娜见识了国王的脾气,虽说现在还在控制之下,但他刚说的话已让医师心惊胆战。
战争已经拉开序幕,她想不出国王为何会让他们走。罗德里格已经给过他机会,一份惊人的礼物,现在……
“必须?”瓦雷多的拉米罗说,“我从来不爱听这个词,罗德里格爵士。”
“陛下,请您原谅,”罗德里格平静地说,“但我有……我们有……一百五十名部下还在拉寇萨军中,被困在城里。等消息传到那里,说您已挥师进入阿拉桑,而我在为您效力,而且贾洛纳王正在南下,我相信拉寇萨的巴蒂尔会接受建议,认定自己应当在我的部队被用来与他对垒之前,把那一百五十人除掉。”
阿马尔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认为马祖会提出这种谏言?”
罗德里格说:“不是由本·雅夫兰,就是由其他人。还记得去年秋天吗?巴蒂尔同意了你开出的筹码——你一个人就抵得上我和我的所有部下。按照这种计算方式,他除掉那支部队还比不上我们杀死你。”
“你在玩文字游戏。那算不上真正的筹码,罗德里格。”
“在战争之中什么才算呢?他们有生命危险。我必须想出个主意。你是我最大的机会,目前来看,也是唯一的机会。给你自由的代价就是:你要以荣誉和誓言保证,我的人可以平安离开那支军队,来与我们会合。”
“如果我做不到?”
国王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怒气已经消了:“你要以荣誉和誓言保证,回到这儿来,听凭我处置。无论这算不算真正的筹码,只要巴蒂尔王承认你的价值,那我也会。”
真诡异,贾罕娜心想,诡异但又无可避免。仿佛去年在拉寇萨的明媚秋日中,那段关于佣金的无心之争,直接导致了在黑暗平原上的这个协议。她听到身后的小村中传来些许声响,风还在刮。
“我同意。”阿马尔平静地说。
“你可以救出他们,然后再回来。”罗德里格紧接着补充。贾罕娜意识到,他终究不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而且他也可以放下自己的骄傲,这句话里甚至带有恳求的语气。
阿马尔也听出来了。他肯定能听出来。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但现在那两匹马早已跑远,自此分道扬镳,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切都结束了。
阿马尔轻声说:“咱们当年在拉寇萨,拒绝了比武的要求。”
“我还记得。”
“他们想看的是一场娱乐,但现在场地不同了,换成了整个世界。”伊本·哈兰居然显得有些笨嘴拙舌,“我……很遗憾。难以言喻的遗憾。罗德里格,我真希望……”他思索片刻,最终把手一摊,不再言语。
“你有选择的机会,”罗德里格说,“你今晚做出了抉择。我们已经提出邀约。”
阿马尔摇摇头,当他开口时,语调中头一次沾染了些许绝望的气氛。“这算不上真正的选择,”他说,“算不上。我无法背弃这片土地,如今它已变得如此悲凉凄惶。你不明白吗?罗德里格,整个世界中你最应该明白。”他们又听到阿马尔那熟悉的笑声,自嘲的笑声,“是我杀了阿拉桑最后一位哈里发。”
听到这番话,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低下头,仿佛准备承受刀锋。贾罕娜看到阿马尔抬起右手,似乎想拍拍对方,但很快又把手放下。
她发现站在身旁的阿尔瓦·德伯里诺正在哭泣。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并因此而爱他。
 
在王后提供的帐篷里,她的父母已经熟睡,两个孩子也是。贾罕娜顺道看了他们一眼,随即按照约定,去替换守护病人的伯纳特·迪尼高。她刚才应该睡上一觉才对,但今晚显然不是适合睡觉的夜晚。至少对她来说不是。
她早就习惯了。医师们经常彻夜值守,守护那些要依靠他们来驱散永恒黑暗的病人。但话说回来,今晚跟她过去经历的所有日子都不一样。不夸张地说,今晚标志着她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就此终结。
伯纳特·迪尼高看她走过来,露出疲惫的微笑。他举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贾罕娜看到费尔南已经睡在弟弟身旁。他的母亲枕着枕头,盖着一张小毯子,也睡着了。
“去歇会儿吧,”贾罕娜对贾德医师轻声说,“后半夜由我来。”迪尼高点点头,站起身。他走起路来有些步履蹒跚。所有人都累坏了。
贾罕娜低头看着迭戈。男孩平躺在地,脑袋枕在一团叠好的毯子上。她的医师本能又冒了出来。贾罕娜跪下来,捏起他的手腕,立刻感到信心倍增:迭戈的脉搏更加有力了,而且速度也减缓下来。
她抬起头,打个手势。一名站在不远处的战士拿着火把凑过来。“帮我照亮。”她低声说。
贾罕娜支开男孩闭拢的眼皮,观察双目对光亮的收缩反应。两只眼睛反应一致,而且焦点明确。又是个好现象。他面无血色,但这很正常。没有发热的迹象。包扎也很妥当。
他恢复得相当好。虽然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但骄傲和震惊的心情还是让贾罕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按常理来说,这孩子早该死去。
他差点死了。假如是由贾罕娜为他诊疗,或是伯纳特·迪尼高,或是她叫得出名字的所有医师……迭戈活了下来,脉搏稳定,呼吸均匀,这全因伊沙克·本·约南农尽管在黑暗中生活了五年,仍是世间最有勇气、最具天赋的医师。从今往后,还有谁会否认这一点?还有谁敢?
贾罕娜摇了摇头。真是虚妄的骄傲。此时此刻,这种事还有什么意义?有的,在战争拉开帷幕之时,在无数人即将死去之前,伊沙克拯救了一条差点消逝的生命。这是一次面对战乱和死神的宝贵胜利,所有医师——特别是他的女儿——都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她点点头,士兵撤回火把。贾罕娜坐在不省人事的男孩身旁。她已命阿马尔在黎明前先打个盹儿,现在她终于可以让自己也闭会儿眼了。
“他还好吗?”
是米兰达。罗德里格的妻子。贾罕娜在黑暗中朝她望去,心里想着罗德里格曾经讲过的那些暴力而优美的故事,但在她眼前的只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个子女人,躺在孩子身旁的冰冷地面上,话语中饱含恐惧。
“他很好,可能早上就能醒过来。他现在需要睡觉。”
贾罕娜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可以略微看清躺在男孩另一侧的米兰达。
“迪尼高告诉我……从没有人做过这种手术。”
“没错。”
“你父亲……他是因为救活别人,才被弄瞎的?”
“救活母亲和婴儿,在生产时。他为此碰触了一名亚夏妇女。”
米兰达·贝尔蒙特摇了摇头,“我们为何会对彼此这样残忍?”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夫人。”
她们沉默片刻。
“罗德里格提过你很多次,”米兰达轻声说,“在家信里。全是赞扬之词。他的金达斯医师。”贾罕娜似乎看到一丝隐隐的笑容,“我吃醋了。”
贾罕娜摇摇头,“被丈夫如此深爱的人,不应该吃醋。”
“我知道,真的,”米兰达·贝尔蒙特说,“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礼物。如果因你父亲的帮助,迭戈能活下来,那就是两份。这两份礼物实在太重。我承受不起,甚至有些惶恐。”
两人良久无言。片刻之后,贾罕娜意识到对方重又坠入梦乡。
她坐在熟睡的男孩身旁,靠着不知哪位好心人放在旁边的一堆干货,想到了死亡和新生,黑暗与光明,双月、太阳和群星。亚夏与贾德开战,雨滴却落向在世间流浪的金达斯人。她想到爱情,也想到有朝一日怀上自己的孩子。
贾罕娜听到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立刻辨认出来人是谁。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场最后的交谈就在今夜等着自己。
“他怎么样?”罗德里格蹲在医师身边,轻声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面容隐在黑暗中。
“情况相当好。我刚跟你妻子说了,他可能早上就会醒来。”
“我要在场。”
“当然。”
罗德里格站起身,“跟我走走?”
她早就料到了。为什么会料到?心灵为何能看清这些东西?
“别离他太远。”贾罕娜低声说。她站起来,随罗德里格一起走过手持火把的卫兵,来到不远处。他们站在河边,旁边是一座小屋。贾罕娜还记得它,这是少数几座没毁于去年那场灾难的建筑物之一。加西亚·德拉达的表亲在屋里杀了一位妇人,还有那没出生的孩子。她的生命似乎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她正是在那天夜里遇到罗德里格,那天上午遇见阿马尔。都是在同一天。
周围寂静无声,他们听着河水潺潺。罗德里格说:“你父母跟我们在一起很安全。对他们来说,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去处。”
“我相信。”
“贾罕娜。可能……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去处。”
她早知道他会这么说。贾罕娜摇摇头,“也许是最安全的,但不是最好的。”她没把更深的含义全说出来,但跟罗德里格交谈,也用不着说得那么明白。
两人沉默不语。双月和群星渐渐西沉。河水在下方呢喃。
“我跟胡萨里谈了谈,请他留在我身边。他同意了。今晚我对国王撒了个小谎。”
“我猜到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莱恩和马丁没法把队伍救出来吧?”
“不会。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胡萨里担任执政官——在费扎那,或是别的地方——会跟阿马尔一样称职。”
“他同意吗?”
“我想会的。他不会替穆瓦迪人效力。而且至少他信任我,就算阿马尔不信。”
她听出了那苦涩滋味,“这不是信任问题。你是知道的。”
“大概吧,”罗德里格看着她,“如果他坚持要走,我只想保证他能安全离开,所以就编出了部队被困在拉寇萨的故事。”
“我明白,罗德里格。”
“我不想让他走。”
“这我也明白。”
“我也不想让你走,贾罕娜。等到穆瓦迪人出现,整个阿拉桑都不会有你们的容身之所,你们两个人。”
“那我们必须努力找个地方。”她说。
寂静。贾罕娜意识到他在等待,所以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不会离开他,罗德里格。”
她听到瓦雷多统帅长出了一口气。
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在缓缓流动的呢喃河水旁,贾罕娜没有注视身边的男人,只是低头看着大河。“狂欢节那天,我就在你的窗前。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看着你的烛光。”她咽了口唾沫,“我差点上去找你。”
她感到罗德里格转过头来,但她依旧死死盯着河面。
“你为什么没上来?”他语气有些异样。
“因为你那天下午跟我说的话。”
“我记得当时在买纸。我跟你说了什么,贾罕娜?”
她终于扭头看向罗德里格。天很黑,但她早已把队长的面容和身形牢记在心。去年夏天,他们曾同乘一骑离开这座小村庄。说起来,其实不过才一年。
“你告诉我,你是多么地爱自己的妻子。”
“原来如此。”他说。
贾罕娜把头扭开。她必须把头扭开。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再对视下去。她冲着河流,冲着黑暗,轻声说道:“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真的那么糟糕,或是根本不可能吗?”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才说:“不会比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更糟。”
贾罕娜闭上双眼。
“谢谢。”她说。片刻之后,她终于紧紧抓住悬在两人之间的那句话,“再见。”
话音未落,这一刻便已经过去。整个世界又恢复运动:时间,河流,双月。在贾罕娜眼中,始终悬在他俩之间的那种微妙之物——不管它究竟是什么——轻轻地落在河边的草地间。
“再见,”他说,“无论你今后去往何方,愿祝福永远伴你左右。亲爱的。”接着,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他们没有丝毫碰触,只是肩并肩走回迭戈、费尔南和米兰达睡觉的地方。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家人,过了良久才走向国王的营帐。将领们正在那里谋划运筹。
她目送罗德里格离开,眼见他掀开帐篷门帘,一瞬间被里面的灯火照亮。随着帐帘落下,他也消失不见了。
再见。再见。再见。
 
太阳还未升起,天空灰蒙蒙的,贾罕娜看到迭戈睁开了眼睛。
他身体虚弱,而且相当痛苦,但他认出了父母双亲,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费尔南跪在弟弟身旁,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伯纳特·迪尼高站在他们身后,笑得特别开心。伊沙克过来查看他的病人,把了把脉,又摸了摸伤口的状况。
他们现在不需要她。贾罕娜利用这个机会,跟母亲走到不远处,向她说了自己的打算以及其中缘故。她发现艾莲和伊沙克已从阿马尔口中得知了大部分情况,不过她并不觉得特别吃惊。
似乎他们起床时,阿马尔就守在帐篷外面。她还记得去年夏天,阿马尔跪在伊沙克面前的情景。那天她发现,父亲和阿加斯人早有交情。阿马尔·伊本·哈兰这样的人,在把他们的女儿带走之前,不可能不亲口说明。
她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令她吃惊的是,阿马尔居然没有遭到拒绝,她妈妈可是从不吝惜拒绝的。如今贾罕娜要横穿战乱中的国度,同一名亚夏人为伴,奔向只有双月才知道的未来,她妈妈居然接受了。
贾罕娜心想,这恐怕也是世界已经改变的标志。


母亲和女儿相互拥抱,谁都没有哭泣。在她骑上别人牵来的马匹之前,又被父亲揽入怀中。这次,贾罕娜落泪了。
她看到阿尔瓦·德伯里诺静静地站在附近,跟过去一样,心事全写在眼神里。她看了看胡萨里,还有罗德里格。
她把头转向骑马等在一旁的阿马尔·伊本·哈兰,冲他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出发。他们奔向东方的费扎那,在大河北岸很远的地方,与这座城池擦肩而过。他们看到缕缕黑烟从城中盘旋而起,涌入渐渐放亮的天空。
她只回头看了一次,但奥韦拉村早已不见。待到此时,她已止住哭泣。贾罕娜去年夏天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次是跟阿尔瓦和维拉兹一道。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人,但从某种角度来说,此人顶得上一百五十名战士。
虽然在贾罕娜心中,他的价值远远不止一百五十人。
她拨马凑近阿马尔,朝他伸出右手。伊本·哈兰摘掉手套,与她紧紧交握。他们就这样骑了整整一个上午,只见头顶的云层渐渐消散,灰蒙蒙的天空在阳光下变得蔚蓝。
他们久久没说话,贾罕娜最终打破沉默,揶揄地说:“麦支里贴沙漠里养骆驼?”阿马尔的欢快笑声回荡在周围的辽阔平原上。
过了一会儿,她用另一种语气问:“你跟我父亲说了什么?你请他祝福了吗?”
阿马尔摇摇头,“我没敢那么过分。我告诉他们我爱你,然后请求他们原谅。”
她默不作声地想了很久,最终用极尽轻柔的声音说:“咱们会有多长时间?”
阿马尔严肃地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吾爱。我会尽力而为,为咱们争取足够的时间。”
“时间永远不够,阿马尔。记住我的话。我永远想要更多时间。”
他们每晚安顿好营地后都会做爱,那种急切心情贾罕娜此前还未曾体会。
经过十天急行,他们遇到了正向卡塔达挺进的拉寇萨军队。在他们挚爱的阿拉桑,时间开始飞奔,奔向它的终点,速度比任何战马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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