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姐妹们，织起死亡之网；
姐妹们，住手，工作已经完成。
——托马斯·格雷
他又再次试图走出雾气弥漫的巷弄迷宫。尽管戴若——在梦里他始终记不得他的新名字——已经在这些曲折迂回、不断折返或者偶尔只是不通的巷道里绕了好几英里路，却还是找不到一条宽度可供行车的街道，更不用说是宽广、车水马龙的雷登荷街了。最后他停下来，并且听到——每回梦到这里都是同样情形——头顶上的浓雾中传来缓慢的、不规则的敲击声，接着过了一两秒，附近便响起拖行的脚步声。
“嗨！”他怯怯地说，然后更自信一点，“喂！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脚步踩在雾湿的铺路圆石上，沙沙地响得刺耳，雾中迷蒙的一团黑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和平时一样，当戴若认出是布兰登·道尔，立刻畏惧退缩。“天啊，道尔。”他尖叫着，“对不起，别靠近我，天啊……”他很想转头就跑，但两只脚却动不了。
道尔笑着指指上头的雾。
戴若无助地往上看——接着用尽全部力量发出一声尖叫，人也就醒了。
他动也不动地蹲坐在床上，直到认出昏暗房中的家具，发现自己原来在自己床上，才大大松了口气。又是一场梦。他很快伸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白兰地酒瓶，瓶口往下倾斜将玻璃瓶塞弹出，然后竖起瓶子凑到嘴边。
克莱儿的房门“砰”的一声打开，她匆匆忙忙赶到丹帝床边，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地皱着眉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雅各布？”
“背部的……（咕噜咕噜）……肌肉抽筋。”他说完，将酒瓶重重放回柜上。
“你还在肌肉抽筋！”她坐到床上来，“雅各布，我是你的妻子呀，你不必对我说谎。我知道你做恶梦。每次你惊醒的时候，老是喊着‘对不起，道尔！’来，跟我说说吧——谁是道尔？你变得如此富有和他有关吗？”
丹帝吸进一口气，又吐出来：“真的只是肌肉抽筋，克莱儿。抱歉吵醒你了。”
她嘟着嘴说：“现在抽筋好了吗？”
丹帝摸索着瓶塞，找到后塞了回去：“是的，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她欠身轻轻亲了他一下说：“我想我还是留下来陪你一会儿。”
“我想不——”他急忙要说，却被走廊上的敲门声打断。
有个声音低低地问：“你还好吧，先生？”
“是的，乔，我没事。”丹帝喊道，“只是睡不着。”
“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准备一杯兰姆咖啡？”
“不用了，乔，谢谢你，我——”丹帝迟疑地觑了妻子一眼，改口说，“好的，乔，那也许会有帮助。”
铺着地毯的走廊上，脚步声逐渐远离，克莱儿也站起来。
丹帝知道她现在不会接受，便扬起眉头说：“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克莱儿的嘴巴一扁，说道：“你明知道我对乔没好感。”她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丹帝站起来，将额头前的头发往后拨，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看着下方圣詹姆斯街那宽阔的路弯，一整排整齐优雅的房屋正面，在摇曳的街灯下闪着淡淡的琥珀色。东方天空已经不那么黑了——很快就要天亮，三月里一个晴朗的周日。
是的，亲爱的，他黯然地想，我确实知道你对乔没好感。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资助他，供他吃住。其实我巴不得他换一个新躯体，那么我就能跟你说我把他解雇，又请了个新人——但他偏偏喜欢马度洛的身体，我又不敢逼他。毕竟，亲爱的，即使在你老死后很久很久，他仍会是我的合伙人……将来我会选择我们最优秀的儿子，然后是我们的孙子，然后是曾孙，我会一代接着一代停留在子孙的身体里，并且愈来愈富有、愈买愈多，直到一九八三年再度来临，我将成为全世界所有重要企业的秘密所有人。我将拥有所有的城市——所有的国家。等到一九八三年，老戴若消失之后，我就不必再隐藏，可以从公司的连锁、重叠、傀儡领导人和挂名负责人的幕后站出来，到时候整个世界都将在我的掌控之下，这点绝不夸张。
只要我哄乔高兴。
所以呢，我可怜的新婚妻子——这两个月来我仍无法圆房，准备为丹帝家族传宗接代——你是可以替换的。但乔不行。
这个全伦敦最富有的人叹了口气，放下窗帘，回到床边坐下等着他的兰姆咖啡。
在食品储藏室里，管家乔爬上长长的柜台——因为即使自从九年前他不再施行高等巫术以来，接触地面已经不再会痛，但是在较高处，他的思绪似乎还是清晰些——他的手指缓缓拨动着一碗灰绿色的粉末。
我从神经紧张的年轻主人那儿学了不少，他心想。我现在知道有很多钱比没有很多钱好玩，而且你一旦有了钱，它就会自己不断增加，像火一样。
他有很多钱。而且他有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妻子，她呢还不如当他妹妹，她又很讨厌老乔看她的眼神……可是我觉得总该有人注意她，而且不只是注意而已。如果不喝她，她待在酒桶里迟早会变成醋。
是啊，年轻的丹帝先生，乔心想，要不是我，你现在还是个垂死的老人——可是我帮助你又得到什么好处了？被聘为管家。这样太不公平了。两边差距太大。不过我这碗东西可以解决大家的问题。克莱儿小姐的英俊丈夫会变得比较热情，可怜的老管家乔也会自杀。皆大欢喜。
当然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当乔坠落到人行道那一刻，在他身体里的人。
他伸手到架子上取下一罐肉桂粉，撒了许多到装着粉末的碗里。他放下罐子，用手指搅一搅混合粉末，然后全部倒进一个大杯子，再加入大量兰姆酒。接着他跳下柜台，拿起已经准备好的咖啡壶，将热腾腾的黑色饮料倒满整个杯子。
他一面用汤匙搅动一面走过走廊，爬上楼去。他轻敲丹帝的房门，丹帝叫他进去，要他把咖啡放在桌上。乔照做之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丹帝似乎有心事，平整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乔，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无意识地举起杯子，问道，“每回为了得到某样东西，总会付出比它实际价值更大的代价。”
乔想想说：“这总比付出很大代价却毫无收获要好。”
丹帝啜了一口咖啡。他似乎并未听到乔说的话。“这一切实在令人既厌烦又疲惫。因为每个举动都会有对等的……错愕。不，对等倒也罢了——错愕总是更甚于举动。这里头是什么？”
“肉桂。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冲一杯。”
“不，没关系。”丹帝用汤匙搅一下，又啜一口。
乔等了一会儿，但丹帝似乎没有其他指示，他便离开房间并轻轻将门带上。
“喂，史纳普？是你吗？”
小杰转过头去。一个短小结实的黑发男子从对街轻盈地跳到她面前。
“你是谁？”小杰的口气有点冷淡。
“亨佛利·鲍嘉，记得吗？亚柏德·钦尼，道尔。”那人兴奋地咧开嘴笑，“为了找你，我已经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一小时。”
“做什么？”
“我的身体——我真的身体——我找到了！占据它的家伙留了一撇小胡子，他的穿着和走路样子不同，但那是我没错！”
小杰叹气道：“无所谓了，亨佛利。掉换身体的人已经在三个月前被抓而且处死了。所以，即使你找到的这个人真的在你原来的身体内——这实在很不可能，因为他绝不会连续两次都没有把宿主杀死——你也无法和他再掉换过来。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她无力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钦尼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他死了？你——是你杀了他吗？该死，你答应过我——”
“不，不是我杀的，是东区某家酒馆里的一群人。我也是第二天才听说。”她开始往前走。
“等一等。”钦尼绝望地说，“你说你是听说的。有很多人都听说了吗？”
小杰停下来，用不耐烦的夸张语气说：“对，大家都知道了——除了你之外。”
“那就对了！”钦尼又兴奋起来，“我要是那个掉换身体的人，我也会这么做。”
“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我去找了除毛店，我说过我会去找的，记得吗？就是帮人剔除毛发让它不会再长的地方。我听说雷登荷街上有一家，可以利用电流之类的替人除毛。那家店去年十月关了，但这并不代表方法已经失传。说不定就是掉换身体的人买下那个地方。无论如何，我要是他，而现在又有机会能够留在某个身体里面不会变成大猩猩，我当然会故意被识破身份、被抓，然后在我要被吊死的那一剎那，赶紧换到另一个身体里去。让大家都以为我死了，以后就不会再抓我。”
小杰慢慢又走回钦尼站的地方。“对。”她轻轻说，“到这里都说得通。可是你原来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换过了，因为他被吊死的时候是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我不知道。也许他放了其他人在我身体里面，等他被杀之后再换回来。或者——对了——也许他收取巨额费用，把有钱的老人放到年轻的身体里去。又或者是任何可能。他只要得到除毛的技巧就什么都可能。”
“待在你原来身体里的那个人，”小杰说，“他是做什么的？他的境况如何？”
“他过得可奢侈了。哲敏街有多间办公室，圣詹姆斯有一栋豪宅，还有仆人，等等。”
小杰点点头，昔日的冲劲又慢慢回来了。“这跟你想的正好吻合。可能是个老人付钱让狗脸乔把他变得年轻、健康——或者也可能是乔本身。我们去瞧瞧圣詹姆斯那栋房子。”
“可是，这个，”慌张的门僮结结巴巴地说，“先生，你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会需要马车。尤斯登刚刚驾车吃饭去了，应该很快就会——”
“尤斯登不用再来了。”丹帝粗声吼道，他的脸在灯火下扭曲憔悴得像个老人。他说完迈开大步就往人行道走，优雅靴子的鞋跟敲在圆石上有如一座旧钟的滴答声。
“先生！”门僮在后头叫喊着，“这么晚了一个人走路不好！你再等几分钟——”
“我不会有事。”丹帝回答时，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他把手伸进外套里头，摸摸两把迷你手枪其中一把的枪托，这是他专门向秣市区的枪匠乔瑟夫·艾格订制的。虽然枪柄拉出来也不过和牛头犬式烟斗一般大小，但是每把枪都能透过一种丹帝称为“火帽”的东西，发射出三十五口径的子弹，他拿出火帽的制图时，枪匠简直感到不可思议。
他忽然心血来潮，比平常提早一条街左转。我沿着这条街走到一半，他心想，然后从便巷穿过圣詹姆斯街。出去的地方刚好是我家的对街，如果那个流浪汉还在这附近闲晃，我非逼他作出解释不可——如果他想轻举妄动，那么他将会是历史上第一个被击发式手枪击毙的人。
在雾中，街灯变成一团团朦胧的黄色，小滴小滴的水气也开始沾上丹帝的小胡子。他气恼地抓了抓。你这几天的脾气着实暴躁，他对自己说。在会议室里被你大吼大叫的那个可怜虫，很可能不会再和你做生意，而他打算卖出的专利和工厂，在一二十年后将会非常有用。管他呢——以后再从他子孙手上买回来吧。
他转入便巷后停下来。他心想，既然是偷偷摸摸，就得做得周全。他脱下靴子拿在左手上，然后静悄悄地沿着阴暗的巷子走去。他的右手则一直按着一把艾格手枪的圆柄。
丹帝忽然定住不动——他听到上头有私语声。
他从小枪套拔出手枪，蹑手蹑脚地前进，同时以两英寸长的枪管在雾中试探。
上方二楼处有人拉动窗栓，丹帝差点就开枪，也差点把枪给掉了，因为他在毫无预警之下，突然完全想起他一再做的恶梦的后半部分，这个部分，他醒来后始终想不起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样东西了，那个在梦里、在头顶的雾中发出敲击声的东西，也是僵尸似的道尔指给他看的东西。
那是寇克蓝·戴若，脖子上套着绳圈垂挂下来，穿着靴子的脚踢着墙，仿佛一串魔鬼的风铃，而他的头扭曲成吊死者特有的姿势，正朝下盯着他开口狞笑，仿佛要把每一颗黄牙都露出来似的。
他握枪的手开始发抖，也忽然发现空气湿冷黏腻，就好像刚刚脱掉一件外套。他能看见前方黄黄亮亮的光，因为他已经快走到圣詹姆斯的人行道，巷口那盏街灯也就在几码之外。
他听到前面有更多低语声，终于他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就站在巷子口。
他举起枪，清楚地说：“你们两个都不许动。”
那两人惊叫一声，连忙跳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丹帝也走出巷子，枪仍瞄准二人，他让靴子掉到地上，然后拔出另一把枪。“再像刚才那样跳一次，我就把你们都杀了。”他冷静地说，“好了，马上给我解释清楚，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为什么——”
他从刚才一直看着这两个鬼鬼祟祟的流浪汉当中较年轻的那人，这时才瞄向另一人。
他的脸顿时失去血色，冷汗直流，因为他认出来了。那是布兰登·道尔的脸。
同一时间钦尼也认出了持枪的人。“终于面对面了。”他咬牙切齿低声说道，“我们要掉换过来，你和我……”他朝着丹帝前进一步。
枪声在浓雾里有点走调，像是有人拿板子拍打砖墙一样。看到钦尼倒退，丹帝哭了起来，并坐倒在人行道上。“天啊，对不起，道尔！”丹帝哭嚎着，“可是你不应该活过来的！”
接着，另一把枪摇摇晃晃地转向小杰，但尚未瞄准，她便扑上来，以手作刀直劈丹帝的手腕。小枪喀喇一声掉在地上，她立刻扑身去抢。
丹帝手腕吃痛，随即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直接往她身上压去。
小杰抓到枪时，丹帝也把她压得跪下来，并用右前臂勾住她的下巴；他的另一只手企图抓住小杰的手腕，却无甚力道——想必被她一个掌刀给砍麻了。这时对街传来打破窗玻璃的声音，但他们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无暇顾及；小杰挣扎着想站起来，想让被紧勒的喉咙吸进一点空气，而丹帝则是更努力地想阻止她。小杰要想举起枪，就只能把脸斜斜地贴在地面上。她脑袋里的砰砰响声，听起来就像是拿十字镐用力铲着结冰的土壤表层。
“把死者带回来好吗，小伙子？”丹帝低低地厉声说道，“我会把你也送到河对岸去。”
小杰在绝望中使出最后一着，她冷不防将手臂一弯，用力往左边翻滚。她握枪的手一时恢复自由，立刻将枪管瞄向丹帝，而刚才往后跌的丹帝伸手去抢枪，没抢着，便抓住她的衣领，使尽全力用膝盖去撞她。他原以为这一撞能使对手痛得忘记一切弯下身去，结果小杰却只是猛晃一下，甚至仍有余力以粗短的枪管抵住丹帝的鼻梁，扣下扳机。
这回的枪声比前一回更小声。丹帝松开了小杰的衣领，显然是为了能全神贯注模仿响尾蛇那喀喇喀喇的响声。片刻后，他已全身瘫软，凸出的双眼直瞪着小杰，两眼之间打出一个很明显的圆孔。圆孔下边流出的血积成一个闪闪发亮的半月形，然后溢出来形成一条线流过额头。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混蛋！”对街有人大声叫嚷。小杰坐起身来。“你们赢了，你们这些没心肝的王八蛋。”声音从雾里传来，在小杰听来似乎来自比街道更高的地方。“你们把老乔逼到这一步，他是宁可死也不想再拍马屁了。但愿你们会有一点点良心不安——”
“乔！”一个冷静的声音喊道，“你喝醉了吗？你到底在喊些什么？你现在马上住口！”
小杰知道她应该趁着这场骚动将保安官引来之前赶紧离开，但是除了全身发抖还站不稳之外，她对于对街那出只闻声不见影的戏码也很好奇。
“克莱儿小姐，我打破这个窗户了。”男人的声音说道，“我想你明天请人打扫前门的人行道，可能得花一点钱。全部都列在账单上面，寄到地狱给我吧，你这可恶的婊子！”
“乔，”女人提高了声音说，“我命令你——我的天啊！”
小杰才想着：他跳了吗？就听到噼里啪啦和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人行道上。
接着小杰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丹帝的尸体上。
它竟然坐起来了。
失明的双眼眨动着，血淋淋的脸上现出无比恐惧的神情。丹帝摇摇晃晃地举起一只手，动作怪异得像是关节生锈一般，然后摸索着他被轰了一个洞的脸。有一度它似乎想站起来，后来一阵颤抖又倒下去，它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仿佛永不止息。
小杰起身拔腿就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姐妹们，住手，工作已经完成。
——托马斯·格雷
他又再次试图走出雾气弥漫的巷弄迷宫。尽管戴若——在梦里他始终记不得他的新名字——已经在这些曲折迂回、不断折返或者偶尔只是不通的巷道里绕了好几英里路，却还是找不到一条宽度可供行车的街道，更不用说是宽广、车水马龙的雷登荷街了。最后他停下来，并且听到——每回梦到这里都是同样情形——头顶上的浓雾中传来缓慢的、不规则的敲击声，接着过了一两秒，附近便响起拖行的脚步声。
“嗨！”他怯怯地说，然后更自信一点，“喂！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脚步踩在雾湿的铺路圆石上，沙沙地响得刺耳，雾中迷蒙的一团黑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和平时一样，当戴若认出是布兰登·道尔，立刻畏惧退缩。“天啊，道尔。”他尖叫着，“对不起，别靠近我，天啊……”他很想转头就跑，但两只脚却动不了。
道尔笑着指指上头的雾。
戴若无助地往上看——接着用尽全部力量发出一声尖叫，人也就醒了。
他动也不动地蹲坐在床上，直到认出昏暗房中的家具，发现自己原来在自己床上，才大大松了口气。又是一场梦。他很快伸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白兰地酒瓶，瓶口往下倾斜将玻璃瓶塞弹出，然后竖起瓶子凑到嘴边。
克莱儿的房门“砰”的一声打开，她匆匆忙忙赶到丹帝床边，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地皱着眉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雅各布？”
“背部的……（咕噜咕噜）……肌肉抽筋。”他说完，将酒瓶重重放回柜上。
“你还在肌肉抽筋！”她坐到床上来，“雅各布，我是你的妻子呀，你不必对我说谎。我知道你做恶梦。每次你惊醒的时候，老是喊着‘对不起，道尔！’来，跟我说说吧——谁是道尔？你变得如此富有和他有关吗？”
丹帝吸进一口气，又吐出来：“真的只是肌肉抽筋，克莱儿。抱歉吵醒你了。”
她嘟着嘴说：“现在抽筋好了吗？”
丹帝摸索着瓶塞，找到后塞了回去：“是的，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她欠身轻轻亲了他一下说：“我想我还是留下来陪你一会儿。”
“我想不——”他急忙要说，却被走廊上的敲门声打断。
有个声音低低地问：“你还好吧，先生？”
“是的，乔，我没事。”丹帝喊道，“只是睡不着。”
“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准备一杯兰姆咖啡？”
“不用了，乔，谢谢你，我——”丹帝迟疑地觑了妻子一眼，改口说，“好的，乔，那也许会有帮助。”
铺着地毯的走廊上，脚步声逐渐远离，克莱儿也站起来。
丹帝知道她现在不会接受，便扬起眉头说：“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克莱儿的嘴巴一扁，说道：“你明知道我对乔没好感。”她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丹帝站起来，将额头前的头发往后拨，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看着下方圣詹姆斯街那宽阔的路弯，一整排整齐优雅的房屋正面，在摇曳的街灯下闪着淡淡的琥珀色。东方天空已经不那么黑了——很快就要天亮，三月里一个晴朗的周日。
是的，亲爱的，他黯然地想，我确实知道你对乔没好感。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资助他，供他吃住。其实我巴不得他换一个新躯体，那么我就能跟你说我把他解雇，又请了个新人——但他偏偏喜欢马度洛的身体，我又不敢逼他。毕竟，亲爱的，即使在你老死后很久很久，他仍会是我的合伙人……将来我会选择我们最优秀的儿子，然后是我们的孙子，然后是曾孙，我会一代接着一代停留在子孙的身体里，并且愈来愈富有、愈买愈多，直到一九八三年再度来临，我将成为全世界所有重要企业的秘密所有人。我将拥有所有的城市——所有的国家。等到一九八三年，老戴若消失之后，我就不必再隐藏，可以从公司的连锁、重叠、傀儡领导人和挂名负责人的幕后站出来，到时候整个世界都将在我的掌控之下，这点绝不夸张。
只要我哄乔高兴。
所以呢，我可怜的新婚妻子——这两个月来我仍无法圆房，准备为丹帝家族传宗接代——你是可以替换的。但乔不行。
这个全伦敦最富有的人叹了口气，放下窗帘，回到床边坐下等着他的兰姆咖啡。
在食品储藏室里，管家乔爬上长长的柜台——因为即使自从九年前他不再施行高等巫术以来，接触地面已经不再会痛，但是在较高处，他的思绪似乎还是清晰些——他的手指缓缓拨动着一碗灰绿色的粉末。
我从神经紧张的年轻主人那儿学了不少，他心想。我现在知道有很多钱比没有很多钱好玩，而且你一旦有了钱，它就会自己不断增加，像火一样。
他有很多钱。而且他有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妻子，她呢还不如当他妹妹，她又很讨厌老乔看她的眼神……可是我觉得总该有人注意她，而且不只是注意而已。如果不喝她，她待在酒桶里迟早会变成醋。
是啊，年轻的丹帝先生，乔心想，要不是我，你现在还是个垂死的老人——可是我帮助你又得到什么好处了？被聘为管家。这样太不公平了。两边差距太大。不过我这碗东西可以解决大家的问题。克莱儿小姐的英俊丈夫会变得比较热情，可怜的老管家乔也会自杀。皆大欢喜。
当然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当乔坠落到人行道那一刻，在他身体里的人。
他伸手到架子上取下一罐肉桂粉，撒了许多到装着粉末的碗里。他放下罐子，用手指搅一搅混合粉末，然后全部倒进一个大杯子，再加入大量兰姆酒。接着他跳下柜台，拿起已经准备好的咖啡壶，将热腾腾的黑色饮料倒满整个杯子。
他一面用汤匙搅动一面走过走廊，爬上楼去。他轻敲丹帝的房门，丹帝叫他进去，要他把咖啡放在桌上。乔照做之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丹帝似乎有心事，平整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乔，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无意识地举起杯子，问道，“每回为了得到某样东西，总会付出比它实际价值更大的代价。”
乔想想说：“这总比付出很大代价却毫无收获要好。”
丹帝啜了一口咖啡。他似乎并未听到乔说的话。“这一切实在令人既厌烦又疲惫。因为每个举动都会有对等的……错愕。不，对等倒也罢了——错愕总是更甚于举动。这里头是什么？”
“肉桂。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冲一杯。”
“不，没关系。”丹帝用汤匙搅一下，又啜一口。
乔等了一会儿，但丹帝似乎没有其他指示，他便离开房间并轻轻将门带上。
“喂，史纳普？是你吗？”
小杰转过头去。一个短小结实的黑发男子从对街轻盈地跳到她面前。
“你是谁？”小杰的口气有点冷淡。
“亨佛利·鲍嘉，记得吗？亚柏德·钦尼，道尔。”那人兴奋地咧开嘴笑，“为了找你，我已经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一小时。”
“做什么？”
“我的身体——我真的身体——我找到了！占据它的家伙留了一撇小胡子，他的穿着和走路样子不同，但那是我没错！”
小杰叹气道：“无所谓了，亨佛利。掉换身体的人已经在三个月前被抓而且处死了。所以，即使你找到的这个人真的在你原来的身体内——这实在很不可能，因为他绝不会连续两次都没有把宿主杀死——你也无法和他再掉换过来。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她无力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钦尼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他死了？你——是你杀了他吗？该死，你答应过我——”
“不，不是我杀的，是东区某家酒馆里的一群人。我也是第二天才听说。”她开始往前走。
“等一等。”钦尼绝望地说，“你说你是听说的。有很多人都听说了吗？”
小杰停下来，用不耐烦的夸张语气说：“对，大家都知道了——除了你之外。”
“那就对了！”钦尼又兴奋起来，“我要是那个掉换身体的人，我也会这么做。”
“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我去找了除毛店，我说过我会去找的，记得吗？就是帮人剔除毛发让它不会再长的地方。我听说雷登荷街上有一家，可以利用电流之类的替人除毛。那家店去年十月关了，但这并不代表方法已经失传。说不定就是掉换身体的人买下那个地方。无论如何，我要是他，而现在又有机会能够留在某个身体里面不会变成大猩猩，我当然会故意被识破身份、被抓，然后在我要被吊死的那一剎那，赶紧换到另一个身体里去。让大家都以为我死了，以后就不会再抓我。”
小杰慢慢又走回钦尼站的地方。“对。”她轻轻说，“到这里都说得通。可是你原来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换过了，因为他被吊死的时候是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我不知道。也许他放了其他人在我身体里面，等他被杀之后再换回来。或者——对了——也许他收取巨额费用，把有钱的老人放到年轻的身体里去。又或者是任何可能。他只要得到除毛的技巧就什么都可能。”
“待在你原来身体里的那个人，”小杰说，“他是做什么的？他的境况如何？”
“他过得可奢侈了。哲敏街有多间办公室，圣詹姆斯有一栋豪宅，还有仆人，等等。”
小杰点点头，昔日的冲劲又慢慢回来了。“这跟你想的正好吻合。可能是个老人付钱让狗脸乔把他变得年轻、健康——或者也可能是乔本身。我们去瞧瞧圣詹姆斯那栋房子。”
“可是，这个，”慌张的门僮结结巴巴地说，“先生，你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会需要马车。尤斯登刚刚驾车吃饭去了，应该很快就会——”
“尤斯登不用再来了。”丹帝粗声吼道，他的脸在灯火下扭曲憔悴得像个老人。他说完迈开大步就往人行道走，优雅靴子的鞋跟敲在圆石上有如一座旧钟的滴答声。
“先生！”门僮在后头叫喊着，“这么晚了一个人走路不好！你再等几分钟——”
“我不会有事。”丹帝回答时，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他把手伸进外套里头，摸摸两把迷你手枪其中一把的枪托，这是他专门向秣市区的枪匠乔瑟夫·艾格订制的。虽然枪柄拉出来也不过和牛头犬式烟斗一般大小，但是每把枪都能透过一种丹帝称为“火帽”的东西，发射出三十五口径的子弹，他拿出火帽的制图时，枪匠简直感到不可思议。
他忽然心血来潮，比平常提早一条街左转。我沿着这条街走到一半，他心想，然后从便巷穿过圣詹姆斯街。出去的地方刚好是我家的对街，如果那个流浪汉还在这附近闲晃，我非逼他作出解释不可——如果他想轻举妄动，那么他将会是历史上第一个被击发式手枪击毙的人。
在雾中，街灯变成一团团朦胧的黄色，小滴小滴的水气也开始沾上丹帝的小胡子。他气恼地抓了抓。你这几天的脾气着实暴躁，他对自己说。在会议室里被你大吼大叫的那个可怜虫，很可能不会再和你做生意，而他打算卖出的专利和工厂，在一二十年后将会非常有用。管他呢——以后再从他子孙手上买回来吧。
他转入便巷后停下来。他心想，既然是偷偷摸摸，就得做得周全。他脱下靴子拿在左手上，然后静悄悄地沿着阴暗的巷子走去。他的右手则一直按着一把艾格手枪的圆柄。
丹帝忽然定住不动——他听到上头有私语声。
他从小枪套拔出手枪，蹑手蹑脚地前进，同时以两英寸长的枪管在雾中试探。
上方二楼处有人拉动窗栓，丹帝差点就开枪，也差点把枪给掉了，因为他在毫无预警之下，突然完全想起他一再做的恶梦的后半部分，这个部分，他醒来后始终想不起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样东西了，那个在梦里、在头顶的雾中发出敲击声的东西，也是僵尸似的道尔指给他看的东西。
那是寇克蓝·戴若，脖子上套着绳圈垂挂下来，穿着靴子的脚踢着墙，仿佛一串魔鬼的风铃，而他的头扭曲成吊死者特有的姿势，正朝下盯着他开口狞笑，仿佛要把每一颗黄牙都露出来似的。
他握枪的手开始发抖，也忽然发现空气湿冷黏腻，就好像刚刚脱掉一件外套。他能看见前方黄黄亮亮的光，因为他已经快走到圣詹姆斯的人行道，巷口那盏街灯也就在几码之外。
他听到前面有更多低语声，终于他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就站在巷子口。
他举起枪，清楚地说：“你们两个都不许动。”
那两人惊叫一声，连忙跳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丹帝也走出巷子，枪仍瞄准二人，他让靴子掉到地上，然后拔出另一把枪。“再像刚才那样跳一次，我就把你们都杀了。”他冷静地说，“好了，马上给我解释清楚，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为什么——”
他从刚才一直看着这两个鬼鬼祟祟的流浪汉当中较年轻的那人，这时才瞄向另一人。
他的脸顿时失去血色，冷汗直流，因为他认出来了。那是布兰登·道尔的脸。
同一时间钦尼也认出了持枪的人。“终于面对面了。”他咬牙切齿低声说道，“我们要掉换过来，你和我……”他朝着丹帝前进一步。
枪声在浓雾里有点走调，像是有人拿板子拍打砖墙一样。看到钦尼倒退，丹帝哭了起来，并坐倒在人行道上。“天啊，对不起，道尔！”丹帝哭嚎着，“可是你不应该活过来的！”
接着，另一把枪摇摇晃晃地转向小杰，但尚未瞄准，她便扑上来，以手作刀直劈丹帝的手腕。小枪喀喇一声掉在地上，她立刻扑身去抢。
丹帝手腕吃痛，随即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直接往她身上压去。
小杰抓到枪时，丹帝也把她压得跪下来，并用右前臂勾住她的下巴；他的另一只手企图抓住小杰的手腕，却无甚力道——想必被她一个掌刀给砍麻了。这时对街传来打破窗玻璃的声音，但他们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无暇顾及；小杰挣扎着想站起来，想让被紧勒的喉咙吸进一点空气，而丹帝则是更努力地想阻止她。小杰要想举起枪，就只能把脸斜斜地贴在地面上。她脑袋里的砰砰响声，听起来就像是拿十字镐用力铲着结冰的土壤表层。
“把死者带回来好吗，小伙子？”丹帝低低地厉声说道，“我会把你也送到河对岸去。”
小杰在绝望中使出最后一着，她冷不防将手臂一弯，用力往左边翻滚。她握枪的手一时恢复自由，立刻将枪管瞄向丹帝，而刚才往后跌的丹帝伸手去抢枪，没抢着，便抓住她的衣领，使尽全力用膝盖去撞她。他原以为这一撞能使对手痛得忘记一切弯下身去，结果小杰却只是猛晃一下，甚至仍有余力以粗短的枪管抵住丹帝的鼻梁，扣下扳机。
这回的枪声比前一回更小声。丹帝松开了小杰的衣领，显然是为了能全神贯注模仿响尾蛇那喀喇喀喇的响声。片刻后，他已全身瘫软，凸出的双眼直瞪着小杰，两眼之间打出一个很明显的圆孔。圆孔下边流出的血积成一个闪闪发亮的半月形，然后溢出来形成一条线流过额头。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混蛋！”对街有人大声叫嚷。小杰坐起身来。“你们赢了，你们这些没心肝的王八蛋。”声音从雾里传来，在小杰听来似乎来自比街道更高的地方。“你们把老乔逼到这一步，他是宁可死也不想再拍马屁了。但愿你们会有一点点良心不安——”
“乔！”一个冷静的声音喊道，“你喝醉了吗？你到底在喊些什么？你现在马上住口！”
小杰知道她应该趁着这场骚动将保安官引来之前赶紧离开，但是除了全身发抖还站不稳之外，她对于对街那出只闻声不见影的戏码也很好奇。
“克莱儿小姐，我打破这个窗户了。”男人的声音说道，“我想你明天请人打扫前门的人行道，可能得花一点钱。全部都列在账单上面，寄到地狱给我吧，你这可恶的婊子！”
“乔，”女人提高了声音说，“我命令你——我的天啊！”
小杰才想着：他跳了吗？就听到噼里啪啦和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人行道上。
接着小杰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丹帝的尸体上。
它竟然坐起来了。
失明的双眼眨动着，血淋淋的脸上现出无比恐惧的神情。丹帝摇摇晃晃地举起一只手，动作怪异得像是关节生锈一般，然后摸索着他被轰了一个洞的脸。有一度它似乎想站起来，后来一阵颤抖又倒下去，它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仿佛永不止息。
小杰起身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