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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他低声说:“有一条河流
淌在黄昏与黎明的天空之间……”
——威廉·艾希布雷斯
虽然泰晤士河上的驳船船夫们在这四月的阳光下还有半个小时的活儿要干,但是圣嘉尔斯贫民区的居民却早在一个小时前,就看到太阳落到高大而参差不齐的老旧建筑背后——这是他们的地平线,灰暗单调又近得荒谬——而且鼠堡里几乎每扇不对称的窗户都已亮着光。
蓝·凯灵顿站在巷内一道边门旁,由于即将前往舰队街的六个人再次提出抗议,他不耐烦地回答:“你们要去做,因为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替他们办这种差事,也因为如果你们不去,他们就会有所警觉,可是我们想攻他们个措手不及。还有一个原因:你们一旦替他们抓到这个家伙,他们就会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那么我们就能简简单单杀死他们两人了。”
“我们要去抓的这个小伙子,该不会就是在‘双颈天鹅’把诺曼丢出窗口的那个吧?”其中一人问道。
凯灵顿噘起嘴来,他原希望他们不要有此联想:“是的——但你们那次的绑架方法错了——”
“他们穷追着他不放好像也错了。”那人补了一句。
“——这回你们得轻一点,”凯灵顿坚定地说,接着他又咧嘴笑道,“如果大伙都没有搞砸,今晚在鼠堡就能大大庆祝一番了。”
“老天保佑。”另一人低声说,“我们走吧——现在他已经到那个无聊的书会上了。”
六人轻轻走过小巷,凯灵顿也回到屋内。此时巨大的老旧厨房空无一人,只有壁炉里还剩一点黯淡的红光。他随手将门拉上后,室内一片悄然,只隐隐听到远处的哀嚎与埋怨声。他坐到一张凳子上,用手指从架上取下一瓶冰凉啤酒。
他喝了一大口,又重新塞上瓶塞,放回酒瓶站起来。他还是赶紧回前厅去,万一拖延太久让小丑起疑就不好了。
他走向内厅的门,途中经过下水道,哀嚎呻吟的声音更大了。他停下来,嫌恶地往黑洞一探,看着底下深深的地窖和那条地下河流。奇怪,他心想,贺拉宾的这些“失误”今晚怎会如此骚动不安?也许老丹吉说得没错,这些东西懂得一点读心术,因此感应到今晚即将发生暴动。他侧耳倾听有无咬人精的深沉低音,所有的“失误”当中它是唯一令人在意的,但没有听到。好孩子,凯灵顿紧张地想,要是你对我们的计划有所感应,你那铁闸般的可怕利牙可得闭紧一点。
他四处摸索着木塞,后来在一堆马铃薯皮底下找到,塞住地下水道的小洞,也阻隔了——至少到此为止——地窖中的嘈杂声。
他正打开廊道的门,就听到贺拉宾在前厅尖着嗓子喊道:“凯灵顿!你死到哪儿去了?”
“在这里,主人。”凯灵顿大步上前,并尽量让声音放轻松,“在厨房里停了一下,喝口啤酒。”他不慌不忙地走进厅中。
小丑活像只麻花糖做成的变态巨型蜘蛛,正坐在秋千座里快速地前后摆荡,而罗曼尼或罗曼奈利或这个礼拜所采用的新名,则是斜靠在高高的、像极了婴儿车的轮车里,圣爱摩之火在他受尽折磨的身躯四周噼里啪啦地放出电光,比五个月前更加闪亮。
“我想他们出发了吧?”贺拉宾问道。
“是的。”
“吩咐过这次别再搞砸了吗?”罗曼奈利说。
凯灵顿冷冷地觑他一眼说:“上次他们帮你抓到人,这次也会帮你抓到。”
罗曼奈利蹙一下眉头,随即又舒展开,仿佛没有多余精力为他的不服从而发火。“到楼下的旧医院去,”他说,“看看一切都准备好没有。”
“是,是。”凯灵顿匆匆离开,他的靴子咔嗒咔嗒地踩过走廊,然后步下长长的石阶,声音清晰可闻。
“你怎么不跟着去?”罗曼奈利用沙哑的声音对小丑说。
“我才刚到!”小丑抗议,“而且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谈清楚。我跟你的卡可是有协定的,我——”
“他已经死了,你跟我没有什么协定。去吧。”
贺拉宾略顿一下,还是伸手抓过高跷,从秋千座跳上去,站在地板中央摇摆不定:“你真的很确定——”
“去吧。”罗曼奈利又说一遍。此时他已闭上眼睛,他的脸就像一块薄薄的破布,先前被人披在石头上晾干,却遗忘至今。
贺拉宾踩高跷的笃笃声渐行渐远。
罗曼奈利无力地张着嘴,深深的叹息在他胸腔里一进一出地回响着。
他的时间愈来愈短了——现在他体重只剩三十磅,而他也知道自己不像主人那般强壮,他无法靠着体内不自然维续的元素支撑下去,不用等到零重力点他早已瓦解或四散纷飞了。他没有奔月的可能。
他不禁微微一颤。他想到正因为主人够强壮、够反自然,所以才能聚积一种奇特的月亮引力,一旦面临非常状况便能成为一股远比月亮本身真正重力更有力的强大吸引力。然而,要想同时具有强壮与反自然这两项特质,何其困难,就好像想把两块磁石的正极贴在一起,历来又有多少巫师能做到呢?他努力地回想。曾经有一位土耳其人伊布拉欣,最后将自己膝盖以上的部位用坚固的石头围起,然后在大马士革城外几英里处一个高墙庭院中,以极高代价为人占卜,但他只在月亮升到头顶时才占卜,他的头发和手臂都会直竖向上,这个效果让求卜者深感震撼。直到有一天,有个人不满占卜结果,便抽出一把弯刀从伊布拉欣的膝盖横砍而过,被截去双肢的躯体一面尖叫一面射上天去。另外在真实性可疑的《圣克雷芒之书》系列已经亡佚的一册中,也曾简略提及一名很老的巫师,某天下午他从提亚纳飞离地面,在空中飘了好几天,又是挥舞手脚又是大声喊叫,最后愈飘愈远,也就看不见了。根据一些非常古老的传说,月亮上曾一度有人居住,由于被施以失传已久的超凡妖术,而变成偶尔有生命迹象的荒凉遗迹,这种说法显然并非空穴来风。
罗曼奈利想起当天他正在阿札门下监督着清除街道的烦人工作,忽然听到远远地从南边传来空洞的炮声。他心下一惊,以为遭杀害的马穆鲁克·贝伊的子弟们已经展开报复袭击,便打算召唤阿尔巴尼亚佣兵出来迎战,但接下来却再无枪炮声,他爬上城垛一瞧,逐渐变暗的平原上也没有任何军队聚集。直到当天晚上,他听一位工人说有很多人看到一个老头在天刚黑的时候,飞过开罗旧城区的上空……他连忙赶回主人那儿,才发现屋子毁了也空了,只剩下几个残缺的“乌沙布提”和受伤的守门人……
守门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十月间逃走的布兰登·道尔所为,第二天他便打听到道尔已经搭着“猎鸟者”号离开埃及前往英国,并且是以威廉·艾希布雷斯之名订的船票。罗曼奈利立刻向穆罕默德·阿里辞去博士之职,搭上下一班船前往英国。他在船尾不停吹着口哨,直到嘴唇都麻痹了,船长也命他不许再吹,不过有几次倒是召来一些席兰吉协助了几个钟头——这趟行程完全不像上回搭乘“奇里科”号南行那么快,不过罗曼奈利到底还是在前天踏上了伦敦码头,而这个艾希布雷斯——道尔的船却直到今天早上才抵达。
在他抢先的这四十八小时内,罗曼奈利博士可没闲着。罗曼奈利获知他的猎物将以艾希布雷斯的名义前往约翰·莫瑞的出版社参加一个文学聚会,他便威吓巫师小丑贺拉宾派他手下的几名混混随时监视艾希布雷斯,等他一离开莫瑞的出版社就把他捉回鼠堡来。
他们把他带来以后,我非一手勒死他不可,罗曼奈利想着,微弱的呼吸在他喉咙里上下跋涉。我会向他逼问出关于时空跳跃的足够讯息,然后亲自跳回我健康的时候,告诉年轻的我该做些什么改变,好让一八一一年四月二日星期一的我,不是这么一个全身发抖、流着血又精力耗尽的废物。
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往上瞥了一眼时钟,时钟放在一个挤满玩偶的架子上,上方有个洞,洞里就安置着丹吉的头颅。八点四十五分。他对自己说,约莫再过一个小时,贺拉宾的手下就会把艾希布雷斯带来,我们也将转往地下医院。
出租马车辘辘驶过圣保罗大教堂时,艾希布雷斯凝视着教堂西侧的幽暗广场,回想自己乔装成哑巴汤姆在此行乞的情形。他心想,我始终不能发声。哑巴汤姆不会说话,补鞋匠艾希弗里斯也不得不如此,而尽管艾希布雷斯是个口若悬河的诗人,却也只能抄袭他许久以前所读过并背诵下来的诗句。
他此时的心情夹杂着轻松、期待与些许失望。能重返英国当然值得高兴,终于摆脱那些可怕的巫术,并得以期盼着与拜伦、柯勒律治、雪莱、济慈、华兹华斯等人会面——他知道他们会碰面的。但既然他已成为艾希布雷斯,并绕回了白礼的传记的范围,从此便再也没有什么大惊奇了,因为他已读过自己一生的故事。
在“猎鸟者”号上的一个月期间,他想到一个测试的方法,而他依然有些希望得到负面的结果。他想到如果命运注定要他当艾希布雷斯,就得忙着去做两件事。第一,他最后在“双颈天鹅”的房间桌上看到的《黑夜十二小时》手稿,必须及时送到《信使报》的办公室,让他们能够赶在十二月刊登。第二,“猎鸟者”号必须及时抵达伦敦,让他能够于四月二日参加约翰·莫瑞出版社的聚会,并再次遇见柯勒律治。根据他的研究,这两件事都是艾希布雷斯一生中不可改变的事实,如果有一件事没发生,那么他仍可能做他自己,可以独立选择,也可以去感受希望与恐惧。
可是今天下午他去了“双颈天鹅”,问他们有没有艾希布雷斯的信,他们说他欠了三项邮资。一看之下,原来一是《信使报》的录用函连同一张三镑的支票,一是十二月十五日刊登诗文的报纸,最后则是约翰·莫瑞于三月二十五日所写的信,邀请艾希布雷斯于一星期后参加出版社的一个非正式餐会——也就是今晚。
确定了。他是艾希布雷斯。
应该不会太无趣——至少还有一些细节让他很想一探究竟。
例如,伊丽莎白·杰克琳·逖奇,我未来的妻子在哪里?不久,我将会告诉白礼说我早在去年九月就遇见她。不晓得我为什么这么说。而最后一个问题当然就是:一八四六年四月十二日在乌威治沼泽与我碰面,在我腹部捅一剑,又将我的尸体弃置直到一个月后才被发现的这个人是谁?我又到底为什么会去赴那个约会?
这时马车向右倾斜,通过白礼老街驶上舰队街,然后在三十二号门前停下,这是一栋外观宜人的狭窄建筑,灯光从窗帘内透出。艾希布雷斯下车后付了车资,当马车在嗒嗒声与叮当声中没入黑夜后,他深深吸一口气,往街道前后看了看——发现有个小乞丐低着头朝他走来——接着他便敲门了。
片刻后,他听到门栓拉开的声音,开门的是一个淡茶色头发的男人,手里还端着酒杯。尽管艾希布雷斯几乎花光三英镑去剪了头发、修了胡子又买了一套体面的衣服,那人看到这个巨大黝黑的来客还是迟疑地退后一步。
“呃……有什么事吗?”他说。
“我叫艾希布雷斯。你是约翰·莫瑞吗?”
“喔!对了,快请进。是的,我是莫瑞。你吓了我一跳呢——如果真有所谓的典型诗人,先生,恕我直言,你可一点也不像。来一杯红酒如何?”
“好啊。”艾希布雷斯进入玄关,等着莫瑞重新将门拴上。
“有个小乞丐在门前晃来晃去的。”莫瑞带着歉意解释,“稍早还想蒙混进来。”他挺起身子,喝了一口酒,然后小心地走到客人前头。“请这边走。很高兴你能来——今晚我们运气不错,塞缪尔·柯勒律治也来了。”
艾希布雷斯笑了笑,跟上去:“我知道。”
小杰一看到那个陌生人下车,便怯怯地走上前去,但她还没想到该如何开口,那人便已敲门,而且被脾气暴躁的莫瑞给请了进去。她又走回那个没有灯光、往内凹的门口,她已经在这里蹲了一个小时。
他一定就是道尔形容的那个人,她心想。看来莫瑞对《泰晤士报》专栏作家所说的并非大话,他说他绝对相信这位引发争议的新诗人威廉·艾希布雷斯,将会出席礼拜一的聚会。
那么我该怎么去和他说话呢?她纳闷着。这是我欠可怜的老道尔的,我得把他的死讯通知他的朋友。我想我只能在这儿等着他出来,在他还没上车前拦住他。
虽然小杰自从两天前杀了丹帝——也连带杀了狗脸乔——之后,便一直没有睡觉,她却开始产生幻觉,就好像她的梦迫不及待地想出现在她眼前。每次总像是有巨大的阴影向她冲来,但她一避开却又什么也没有;而且她不停地听到……不是声音,也不是回音,而是一扇大铁门“砰”的一声盖住天空以后,在空气中回响的残余回声。现在尚未开始,因为时间还早,但她敢肯定再过几个小时,自己就会开始怀疑为什么天还不亮……而且还不到五点,这不安的疑虑就会转化成惊恐,因为她确信真有东西盖住了天空,使她再也看不到太阳。
她曾经参观过专门收容女疯子的抹大拉医院——这一带都称之为“抹德林”——她也发过誓,万一别无选择的时候,她宁可自杀也不进那儿去。
她很确定今晚她将别无选择。
她现在只想见到艾希布雷斯,向他传达有关道尔的消息,然后以最美的姿势往下一跳,游到泰晤士河中央,吐光肺中的空气沉下河底。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她忽然想到,这么一来便验证了她所担心的事:她将再也见不到天明。
就这次聚会的专业目的而言,柯勒律治和艾希布雷斯都让莫瑞十分失望。他们两人在摆满书籍的房间的角落里说话,莫瑞晃过去之后,先是加入谈话,然后便将话题带到出书的提议,但两人都显得不甚热衷。这让莫瑞百思不解,因为柯勒律治此时财务极为困难,一家人都得靠朋友资助度日,而艾希布雷斯则是个毫无经验的新手,能这么快便和如此知名的出版商合作,应该很高兴才对。
“翻译歌德的《浮士德》?”柯勒律治怀疑地问。他原本和艾希布雷斯正在讨论的话题被转移之后,他脸上的神采也随即消失,再度显出苍老的病态。“我想不好吧。”他说,“虽然歌德是个天才,翻译他的作品——尤其是这部作品——也将是一项荣耀与挑战,但我和他的哲学太过于……冲突了,若由我来做这件事恐怕……对我们两人都有损害。我倒是有不少论文……”
“是的。”莫瑞说,“关于你的论文,我们当然得找个时间来谈谈出版事宜。但是,艾希布雷斯先生,你对于出版你的诗集又怎么想呢?”
“这个嘛——”艾希布雷斯顿了一下。不能是你,莫瑞,他无奈地心想,因为艾希布雷斯的第一本书将会于五月由柯桑出版。抱歉——但这对你来说是历史。“目前,”他说,“《黑夜十二小时》是我唯一的作品,再看看我是否能写出其他的诗来好了。”
莫瑞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吧。不过等你准备好,我的出版计划却不一定能配合。失陪一下了!”他又回到桌边那群人里头。
“我恐怕也得失陪了。”柯勒律治说着便放下几乎没有喝的酒杯,搓搓苍白的额头,“我觉得好像又要开始头痛,这会让旁人很扫兴。走路回家也许就会好了。”
“怎么不叫车呢?”艾希布雷斯陪他走到门口,问道。
“喔……我喜欢走路。”柯勒律治回答时有些窘迫,艾希布雷斯这才明白原来他没有钱乘车。
“我看这样吧,”艾希布雷斯随口便说,“我也喝得差不多了,而且我不怎么喜欢走路。我就顺路载你一程如何?”
柯勒律治面露喜色,但仍谨慎地问:“可是你往哪儿走呢?”
“喔,”艾希布雷斯随意挥个手说,“从哪儿走都行。你住在哪里?”
“科芬园,哈德逊旅馆。如果不麻烦的话……”
“一点也不。我去跟莫瑞先生说一声,顺便拿我们的帽子和外套。”
几分钟后莫瑞送他们到门口,他探头出来,看到那个年轻的流浪汉还在隔着几扇门的地方晃荡,皱着眉头瞪了他几眼。
“艾希布雷斯先生,谢谢你送我们的朋友回去。”
“举手之劳——咦,我好像看到出租马车了。喂,出租车!”
马车夫听不懂他在叫什么,不过挥动手臂的含意也够清楚的。他将马车斜靠过来,莫瑞向他们道过晚安便关门上栓了。
马车才刚停稳,就有人大声叫道:“艾希布雷斯先生!等一等!”接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便冲上来。
当街灯照到男孩的脸时,艾希布雷斯吃了一惊,我的天啊,是小杰。他好像变矮了。不,是我变高了。“什么事?”
小杰停在他们面前。“对不起打扰了,”她喘着气说,“但我有个坏消息,是关于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
艾希布雷斯藉由背后窗帘透出来的光看着小杰。他这几个月过得可不轻松,他心想。这孩子看起来又饿又倦……而且不晓得为什么,甚至比以前更柔弱了些。可怜的家伙。
“我真的觉得……”柯勒律治不太自然地说,“走点路有助于提振精神。我——”
“不,”艾希布雷斯反驳道,“这潮湿的雾气对你没有好处,而且我也想再听听你对神道的看法。我想这个小伙子——”
“到底还有没有人要乘车啊?”车夫不耐烦地扭着马鞭喊道。
“有,我们三个都上车吧。”艾希布雷斯打开车门说,“年轻人,等我们送柯勒律治先生回去之后,也许我可以请你吃顿饭。”
“我跟你们一起去,”小杰爬上车说道,“但我得……婉拒你的好意。我有个……约会,要赶到河岸边去。”
“我们不都也是吗?”艾希布雷斯笑了笑,先扶柯勒律治上车,之后自己也爬了上去。“车夫!请到科芬园的哈德逊旅馆!”他关上门,超载的马车也摇摇晃晃地回到车阵中。
小杰刚才看到停在出版社附近的大马车也上路了,跟在出租马车后面十来码,不过就连马车夫都没察觉。
“好了,你说的是哪个朋友,又是什么坏消息?”艾希布雷斯问道,他高大的身躯塞在左侧窗边的角落里。
“你……应该认识一个叫作布兰登·道尔的人吧。”小杰说。
艾希布雷斯扬起眉头说:“是啊,我跟他熟得很,怎么了?”
“他死了。很遗憾。简单地说,我也认识他,而且很喜欢他。他死前一直试着想找你——他以为你会帮他,你也的确和他说的一样慷慨。只是你……来得太迟了。”小杰的声音确实带着悲伤。
马车在法院巷的巷口停下,小杰伸手去握门把,说道:“我该走了。这种走法没有离河边更近一点。很高兴认识你们二位。”
艾希布雷斯听到小杰的声音平板单调,有些吃惊,又突然猜出他打算到河边赴何种约会,便伸手紧紧按住小杰的手,不让他开门。“等等。”
车夫似乎费了好大功夫才让马车重新启动——他好像跳到人行道上,用刺棒赶马——但最后马车还是动了,艾希布雷斯这才放开小杰的手。
“小杰,他没死。”他轻轻地说,“以后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现在你相信我就是了。我不管你是否看到他的尸体。你也知道,”艾希布雷斯眨眨眼,“有些时候那并不是真正的证据。”小杰领悟后睁大了眼睛,而艾希布雷斯则微笑着尽量又坐回去。“好啦!柯勒律治先生和我刚才正在讨论神道观点。你对这个主题有什么想法?”
这回轮到柯勒律治惊讶地扬起眉毛,没想到他会对一个脏兮兮的流浪儿问这种问题;而当他听到小杰回答时,眉毛扬得更高。
“这个嘛,”小杰说,话锋突然一转似乎并未让他手足无措,“我觉得圣若望所定义的神道,有一部分和柏拉图对‘绝对’的观点是一致的:一种永恒不变的形式,实物可谓其不完美的复制品。其实,有几位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因为有一只拳头忽然从窗口伸入,用枪口抵住她的上唇。她透过假胡子仍能感觉到那冷冷的金属。同一时间,有另一只手臂偷偷伸进另一扇窗,用枪抵住艾希布雷斯的眼睛。
“谁都不许动。”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同时有一张瘦长、斜眼的脸从小杰那侧的窗子对着他们哂笑。“哈啰,大爷。”他对挤在车里动弹不得的艾希布雷斯说,“这下还能把谁丢出窗户啊?抱歉啦,打断你的精彩谈话,不过我们得转回去——回鼠堡去。”
艾希布雷斯自己也深感讶异的是,此时屏息的他不仅害怕,同时也兴奋不已。天啊,他心想,你永远不知道何时会出现白礼遗漏的一章。“我知道你们要的人是我。”他小心地说,被枪管抵住的眼皮眨了眨,“让他们两人走吧,我答应乖乖和你们走。”
“你这么英勇真让我感动得想哭啊,老兄。”那人用枪轻敲几下,敲得艾希布雷斯频频将头向后移,“马上给我闭嘴!”
马车右转上德瓦里巷,尽管新车夫在转角急转弯时,差点让右轮飞到半空中空转,但蹲在车外踏板上的两人却丝毫未曾将枪缩回或放低。
“我不太明白,”柯勒律治说话时已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他们是打算抢我们,或杀我们?或两者皆然?”
“很可能是两者。”小杰口气平淡地说,“不过我想他们的主子对你的灵魂会比对你的钱包更感兴趣。”
“除非你已经失去了它,否则他们是偷不走的。”柯勒律治冷静地说,“也许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每个人……都守住他灵魂的所有权。”他说着随即沉潜下来,胖胖的脸上平和木然,手也垂放在大腿上。
马车在布罗德街口停下,然后很快穿越马路。此时的车轮与铃铛声愈发响亮,因为布罗德街以北的巷道要窄得多。
一会儿过后,小杰用鼻子吸了几下。“我们肯定已经到了圣嘉尔斯贫民区。”她小声地说,仿佛呼吸困难似的说得断断续续,“我闻到了垃圾焚烧的味道。”
“他叫你们闭嘴。”监视她的人提醒她,同时戳戳她的胡子。她乖乖地不再说话,担心再来这么一下会把胡子弄掉。
马车终于停了,两名武装的抢匪跳下车打开车门。“出来。”其中一人说。
三名乘客从拥挤的车内探出身子爬下车来。柯勒律治立刻坐在踏板上,抱着头呻吟,他的头显然愈来愈痛。艾希布雷斯黯然地仰头看着眼前这巨大、破旧的建筑。
这栋建筑一半砖砌——有各种大小、颜色与新旧程度的砖块——一半木造,与其他庞然的阴暗大楼之间,每层楼都有不甚牢固的天桥与梯索连接,开在外墙上的窗口乱七八糟,在他眼中根本看不出里头楼层的分布。小杰却只是低头盯着两脚之间的湿泥,大口大口地喘气。
蓝·凯灵顿急忙从灯火明亮、敞开着的大门跑出来,仔细打量着。“一切都顺利吗?”他问仍高坐在驾驶座上的车夫。
“是的。抱歉,我得把车驾回舰队街,免得正牌车夫去通报失窃。”
“对,去吧。”
他一挥鞭,马车向前驶去,因为此处没有回转空间。凯灵顿盯着俘虏们看,然后指着艾希布雷斯说:“这是我们要的人。那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好一阵子没见他了……小杰·史纳普!——我倒想听听,他是怎么卷进来的……但这个又老又病的混蛋是谁?”
抢匪们耸耸肩,艾希布雷斯于是镇定地说:“他是塞缪尔·柯勒律治,一个非常有名的作家,如果你们杀了他,恐怕会惹来你们意想不到的麻烦。”
“不用你来告诉我们——”一名抢匪话没说完,凯灵顿手一挥便制止了他。
“把他们全押进去。”他说,“要快——据说保安队已经深入贫民区往这儿来了。”
三名俘虏就这么被枪抵着走进宽大的前厅,这是当晚艾希布雷斯首度真正感到恐惧,感到一种冰冷的空虚和内心无助的哀嚎,因为罗曼奈利博士也在,只见他靠在有如婴儿床的轮车里,瞪着他的眼神尽是愤懑。
“把他绑起来,”罗曼奈利用嘶哑的声音说,“带到楼下的医院去。快点。”圣爱摩之火现在闪烁得更强烈,每当他发出硬音就会爆出火花。
此时,艾希布雷斯扑向右手边的人,使出全身的重量与力道一拳挥向他的喉咙,那人直接往后倒,反射动作所击出的子弹打碎了墙上的钟面。艾希布雷斯才刚站稳,正要转身抓住小杰和柯勒律治,不料左脚猛然往外一扯,马上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跌在地板上。
他眼前的景象已不再是一片混杂的活动影像,此时的他一次只能注意到一件事:他的新裤子在左膝处开了一个被血沾湿的大洞;他的耳朵被第二记枪响震得嗡嗡乱鸣;血以及沾血的布片与骨屑,飞溅在他面前的墙壁与地板上;他的左脚直伸在他前面,膝盖以下则斜到一旁。
“我还是要你们把他绑起来。”罗曼奈利气呼呼地说,“在他的大腿绑一条止血带——我还要他多活一会儿。”
凯灵顿和开枪的人抓着艾希布雷斯的腋下,拉他起身时,他便昏过去了。
三分钟后,厅内只剩下柯勒律治脸色苍白、闭着双眼坐在贺拉宾的秋千座上,还有一名凯灵顿的手下,这个獐头鼠目的年轻人名叫詹肯,对于自己被派来看守这么一个毫无伤害性的老头,觉得很尴尬。詹肯好奇地四下观望,发现那摊鲜红的血迹和破碎的时钟,不禁纳闷在凯灵顿唤他来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匆匆进厅时看到有三个人被带出去,其中只有一人能自行走路,不过一切好像都在控制下。詹肯听到那两起枪声,原以为行动开始了,但显然还得再等等。
这时走廊忽然响起脚步声,他吓了一大跳,后来见凯灵顿走进来才舒了一口气。
“厨房里有热茶吗?”凯灵顿生气地问。
“有的,首领。”詹肯回答,却摸不着头绪。
“拿一壶热水和一个茶杯来——还有糖。”
詹肯翻翻白眼,但仍照做。他拿回热水后,凯灵顿要他放到桌上,然后自己走到一个较高的架子前,取下一只棕色的玻璃瓶。他拔去瓶塞,往茶中倒了几滴刺鼻的液体。“还要多加一点糖。”他小声地对詹肯说。
詹肯加了糖之后,大拇指朝着柯勒律治摇晃一下,露出询问的表情。
凯灵顿点点头。
詹肯用大拇指划过脖子,并扬起眉毛。
凯灵顿却摇摇头,小声说:“不,这是鸦片酊。鸦片,你知道吧?只是要让他睡着,然后你就把他藏到丹吉以前的房间。等解决了小丑和巫师,我们再从地下河道把他送出去,丢在艾德菲那一带。他不会记得这里的。真是麻烦,不过自从礼拜六那个叫丹帝的被杀之后,新闻被报纸炒翻天了,我们可不敢再杀一个出名的烂作家。”他倒了一杯茶,端到柯勒律治面前,礼貌地说:“先生,请用。喝点热茶会有帮助的。”
“药。”柯勒律治气喘咻咻,“我需要我的……”
“药就在茶里面。”凯灵顿哄着他说,“喝了吧。”
柯勒律治分四口便将茶喝光:“我还要……拜托……”
“现在喝这些已经够多了。”他将空茶杯放回桌上。“这个剂量足够让他睡到中午。”他告诉詹肯,“我去把茶倒了,免得被人发现。如果你不想用扛的,最好趁现在快点扶着我们这位朋友到丹吉的房间去。”
詹肯压低声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
“快了,可惜我们少了一个人——那个混蛋艾希布雷斯往莫菲的喉咙打了一拳,从下巴到锁骨全断,还没倒地就死了。”
“这个艾希布雷斯是谁啊?”
“不知道——不过他越强悍对我们越有利,主子们得多花点时间才能摆平他。可是他也撑不了太久,我们得趁他们忙着对付他的时候动手,所以要赶快行动。”
詹肯走到秋千座前,将柯勒律治扶起,推着他走出大厅。
凯灵顿这时紧绷的脸看起来更加瘦长。他拿着茶壶到前门把水泼在阶梯上,然后拴上大门,将茶壶扔在一张椅子上,四下看了看。绝对不能让疑神疑鬼的保安官看到这种景象。于是他从走廊拖来几张小地毯,盖住那些碎玻璃和那摊血渍。
他想到艾希布雷斯击中莫菲那一拳的神速,不由得挺起上身,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那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和身份如此悬殊的人一同乘车?一个显然是十分知名的作家,另一个却是小杰·史纳普这种小乞丐。
忽然间,凯灵顿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将小杰·史纳普的影像唤出脑海……然后与他六个月前某天下午看过的一张脸比对,那天正是老丹吉和印度乞丐阿莫企图杀死贺拉宾,从地下河道逃走的日子。
是兄妹?是男扮女装?或者只是碰巧长得像?凯灵顿决定要找出答案。
他快步走向走廊,扭开阶梯的门,急急忙忙跳下四段阶梯的第一段,愈往下阶梯愈老旧,最底层便是深地窖。
现在看来她肯定会在天亮前被杀,小杰觉得自己的自杀意图似乎成了无聊而做作的疯狂举动。的确进了抹德林了!一整排低低的牢笼,她被关在最靠近阶梯的一个,其他笼中囚犯发出的声音让她很庆幸廊道墙上最近的火炬只有十来码远,而且带有霉味的冷风从地下水道吹来,火焰始终低低地摇晃着。否则,耳边那许多杂音:怒吼、咆哮、哀嚎,在湿地上打滑的声音,沉重的、有鳞的肢体移动时的沙沙声,还有爪子刮过石板地咔嗒咔嗒响,真会让她以为自己和一群外来种族关在一起。此外她还听到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和暗暗的笑声,这显然和前面那些声音不无关联,较远的某个笼子甚至有个低而单调的声音唱着儿歌。
她在笼中坐了大约五分钟,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吓得整个人挺得笔直。当尖叫声慢慢变成啜泣与咳嗽,她听到艾希布雷斯的声音。“好啦,你们这群混蛋。”她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想要,就得用买的。我会告诉你们——”他的声音倏地中断,转而变为尖叫。小杰觉得声音似乎来自右方稍远处,音量被一条条地道给放大了。
“你现在的处境,”一个刺耳的声音说,“只能买个痛快的死。其他什么也别想。趁我们还没加税之前快买吧。”
“去你们的。”艾希布雷斯喘息道,“我不会——”
扯开喉咙的尖叫声再次磨损着地道的石壁。
邻近牢笼中之物显然受到叫声的影响,纷纷喃喃自语,不安地骚动着。
这时小杰听到阶梯上有脚步声,抬头看去,阶梯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迅速朝这个方向走来,当他经过插在墙上的火炬时,顺手抓了下来,脚步却未曾稍停——小杰连忙缩到牢笼后侧,因为来人是蓝·凯灵顿。
听着凯灵顿的鞋跟声愈来愈近,她紧紧弓着背,把脸埋在交叉的臂弯中。她告诉自己,他只是来看看艾希布雷斯怎么样了。头别抬起来,他不会停下来的。
当脚步声在她前面蓦然打住,泪水便开始涌出她的眼眶,她也开始啜泣起来,很轻很轻地。
“嗨,小杰。”凯灵顿轻声说道,“我有一两个问题要问你。抬起头来。”
她还是低着头。
“你这该死的小笨蛋,我叫你抬起头来!”凯灵顿一面吼,一面把火炬从栏杆缝塞进去,拿火焰尾端挥打着小杰的小腿外侧。
滚烫的油喷到她的裤子上,逼得她只得跳起来将火拍熄。最后她跪趴在笼内的地上,刚好隔着栏杆与凯灵顿面对面。
这时,廊道里再次响起艾希布雷斯尖叫的回音,声音慢慢平息之后,凯灵顿咯咯一笑。“嗯,的确挺像的。”他说得很轻,但有一种满意的冷酷,“小子,你听我说——我要知道六个月前我在楼上遇见的那个女孩是谁,她把我骗到秣市去,害得我差点送命。”
“我发誓,”小杰惊恐地说,“我不——”
凯灵顿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又把火炬伸进笼内,但他尚未来得及动手,便有一双手指很长的绿手抓住小杰的牢笼和第二个笼子之间的栏杆,凯灵顿赫然发现眼前多了一张大嘴巴、大眼睛的爬虫类的脸,那是贺拉宾的“失误”之一。“别碰这女孩。”那东西说得非常清楚。
凯灵顿愣了一下,收回火炬。“女孩?”他仔细地盯着小杰,她却已经很快地退到笼子后方,再次哭泣起来。几秒钟后,“喔,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就好像吞了一汤匙蜂蜜却给呛着似的,“啊,没错,没错,没错。”他将手探进口袋,摸出一串钥匙,将其中一把插进笼子的锁孔,拉开插销将门推开,由于推得太猛,使得钥匙环“砰”的一声撞在铁门框上。
忽然间,贺拉宾尖锐的声音从医院方向传上走廊:“阁下,他恐怕是死了。”
凯灵顿失望地皱起眉头,动手便要关门。
“还有心跳。”罗曼奈利的声音说,“把氨水拿来,他还有大半个小时可活,我需要一些答案。”
“撑着点,艾希布雷斯。”凯灵顿低声说着,又把门拽开。他进入笼内抓住小杰的上臂,把她拖出去。她不断挣扎,他便狠狠甩她一个耳光,把她打得头昏眼花。“来吧。”他押着晕头转向的小杰走下另一条廊道,通过拱门,前往向下倾斜的宽大地窖。
拱门另一边有十几个武装的人等候着,其中一人见到凯灵顿立刻跳上前去,紧张地问:“现在吗,头儿?”
“什么?”凯灵顿厉声说道,“不,还没——艾希布雷斯的沙漏里还有不少沙呢。我马上回来,我要带这个小杰到最底层去算一笔老账。”
那人惊愕地看着他。
凯灵顿笑了笑,捏着小杰的胡须一把扯掉:“小杰老兄原来是个女的。”
“什——你是说你——现在?不要吧,头儿!把她关回笼子里,留着当点心吧!天啊,我们还有正事要做,你不能——”
“我马上回来,时间还多着呢。”他推着小杰往前走,她踩到一间凹陷地牢的盖子,一个不稳便跌倒了。
“拜托你,头儿!”凯灵顿走过去拉她起身时,那人抓住他的手臂坚持道,“而且你也不能独自到最底层去!所有‘失误’的逃犯都住在那里——”
凯灵顿丢下火炬,转身一拳往那人的肚子打去,那人重重跌坐在地后,痛得翻身侧躺。凯灵顿抬头看着其他人说:“我马上回来,时间还多着呢。懂了吗?”
“懂了,头儿。”有几个人感到困窘,喃喃说道。
“很好。”他拾起火把,拉小杰站起来之后,从宽敞洞室明亮的一头走出去,步下愈来愈陡的漆黑斜坡。底下吹来阵阵潮湿的微风,他的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只照亮他们周围一小块湿滑的石板古道,至于墙壁和天花板,则都已淹没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他们沿着斜坡走了几分钟,两人都曾经两度在潮湿而且愈来愈陡的石板上滑倒,并坐着滑行一小段,现在望向身后上方高起的地板,已经见不到入口拱门旁火炬的丝毫火光。凯灵顿将小杰绊倒,在她身边跪下,然后将火炬柄插进两块石板之间的泥巴中。
“乖一点,待会儿我会让你死个痛快。”他露出深情的笑容。
小杰缩起双脚踢他——他轻易地便以前臂挡住,但是当她的脚跟弹回时却把火炬踢倒了。火炬往下滚,愈滚愈快,像车轮一样,滚得老远之后,忽然“嘶”一声遇水熄灭了。
“不想太亮哦?”凯灵顿在完全黑暗中说。他抓住她的肩膀,跪在她的膝盖上压住她。“很好——我喜欢害羞的女孩。”
当凯灵顿压在她身上移动姿势时,小杰无助地哭起来;他停了好几秒钟,然后抽搐了一下,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闷声呻吟。接着他又再次动起来,手无力地在小杰脸上乱抓,不一会儿突然从她身上斜到一边,她还听到像是水从水壶慢慢倒出的声音。当她闻到一股有如热铜的气味,她才明白那是血洒在石头上。
因为她刚才在哭,所以没有听到有东西靠近,但现在她听到它们就在她身边窃窃私语。“你这只贪心的猪,”某物咯咯笑道,“全被你浪费掉了。”
“那就舔石头啊。”另一物尖声回答。
小杰试着要站起来,但有一只仿佛握着活龙虾的手将她推回去。“别紧张,”另一个声音说,“你得跟我们到更深的地方去——到底岸——我们会把你放上船,推你出去,你就是我们献给巨蛇魔的祭品。”
“把她的眼睛留下。”另一物小声地说,“她答应过要给我和我妹妹的。”
直到小杰感觉到蜘蛛爪般的手指爬上她的脸,她才不禁尖叫起来。
柯勒律治在笼子里发现的东西,更让他坚信自己又在做另一个鸦片梦——尽管梦境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真实。
好一会儿之前,他的头痛和胃痉挛舒缓了,他发现自己在一间黑暗的房中,却不记得是怎么来的,而当他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拿手表,竟然连桌子也摸不到——同时发现房里漆黑无比——他才发觉自己不在哈德逊旅馆的房中。他站起来,像盲人一样摸索房间四壁之后,发现他也不在约翰·摩根或巴瑟·蒙塔谷的家中,或是任何他曾经到过的地方。最后他找到房门,将门打开,就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上上下下看着微弱火光照亮的楼梯井,他看得出这是低格调的乡下罗马式建筑,至于远方传来的哀嚎与吼叫,他却完全辨识不出是何种叫声。
这种佛谢利派的怪诞景象,再加上熟悉的——只不过这次是特别强烈的——头重脚轻和关节那暖暖松松的感觉,他很确定自己又吃了太多鸦片酊以至于产生幻觉。
他苦着脸想道,柯勒律治在仙纳度,下诏建了座阴森地牢。
片刻后,他信步走到阶梯的平台上。民间有个说法,在梦中探索一栋房屋便象征探索自己的心,对此他总觉得不无可能,然而尽管他曾多次在梦中探索过自己心屋的上层楼面,却从未见过下层的地窖。恶梦般的杂音来自下方,因此在好奇心驱使下,他鼓起勇气小心地沿着古老台阶而下,想看看自己内心深处住着什么样的怪物。
虽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但是他却又很高兴自己能产生如此具体而真实的幻想。不仅是老旧石阶明暗分明,鞋子摩擦地板时发出微弱回音,甚至连从底下涌上来的冷风也湿冷污浊,并带有霉味、海草味和——对了,就是这个——动物园的气味。
愈往下走光线愈暗,当他来到阶梯底端,四周已经全暗,只偶尔有一丝火光闪烁,可能是好几个转角外的火炬反射过来的光线,也可能只是眼睛疲惫而冒出的金星。
他慢慢穿过凹凸不平的地板,朝着似乎是呻吟与叫声的来处走去,但就在他距离笼子还有几码之处,忽然听到一声既痛苦又疲惫又无助的尖叫声不断回响,他不禁呆在原地。那是什么?他心想。被我的怠惰所束缚甚至几乎扼杀的雄心壮志吗?不,这样想就错了;应该是我所忽略的责任——其中大多是才华——被囚禁在我内心最深处的暗牢里。
接着他又继续前进,不久他便摸到最近一个笼子冷冷的栏杆。笼里有个东西重重地拍击地板,接下来的声音像是一根湿拖把拖过石地,这时柯勒律治才发觉手心里一阵一阵的微风其实是某个东西的气息。
“嗨,老兄。”此物以低沉至极的声音说。
“嗨。”柯勒律治紧张地应道。他慌张地顿了一下才又说:“你被关起来了?”
“我们……全都被关着。”那隐形之物说道,而各边的其他笼子也传来嘈嘈杂杂的应和声。
“那么,”柯勒律治喃喃地说,主要是说给自己听,“你们真的是被我桎梏的声音吗?我真料想不到。”
“放了我们。”一物说,“钥匙在最后面笼子的锁孔里。”
“或者,”柯勒律治继续说着,“这个可能性较大,你们会不会是我的力量与美德,由于我的疏懒,以致长期遭到忽略与禁锢而扭曲变形?”
“这些东西……我不知道。放了我们。”
“然而一股扭曲的力量难道不比萎缩的恶习更可怕吗?不,朋友,我想还是让你们继续关着比较明智。我之所以建造如此坚固的栏杆必定有我的道理。”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你不能就这么弃我们于不顾!”
柯勒律治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不能吗?也许吧。毕竟一旦排除了问题的任何要素,便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答案;这是清教徒犯的错。但这些笼子必然是我——难得一见!——的意志与控制力的体现。我一定已经考虑过才会关住你们。”
“放了我们就知道了。”
柯勒律治站在黑暗中思索了好一会儿:“我想不出不能这么做的理由。”他小声说完,便摸索着走到最后一个笼子前,凯灵顿的钥匙环还吊在打开的笼门上。
刺鼻的氨气使艾希布雷斯恢复意识,也将他再次拉回这个火炬照亮、泥巴为地的恐怖小室。
上一次藉由氨气苏醒之后,他发现自己竟能脱离绑在桌上受折磨的躯体,或说得更确切一点,应该是沉入发热的脑袋幻梦般的深处,因此罗曼奈利拼命施加的酷刑只不过是遥远的拉扯与刺激,就好像潜入水底的泳者几乎感受不到水面上的波动。
有这样的转变自然很好,不过这回再次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就快死了。虽然罗曼奈利对他造成的伤害并无立即的生命危险,但他却需要一九八三年的加护病房设施才能获得基本的康复。
他眨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看向邻近墙壁,看见抽水泵上方的架子上摆了一排四英寸高的玩偶,心里却丝毫不讶异。接着他转过头盯着罗曼奈利,他脸上的光线有些怪异。我想这终究还是另一个世界,他冷漠而超然地想着,艾希布雷斯于一八一一年死在这里了。不过,他也会静静地死去。罗曼奈利,我并不认为你向我逼问出与从前裂缝有关的讯息之后,就能推测出未来裂缝的位置——不过我还是不给你机会。你就跟我一块死在这里吧。
“你做得太过分了。”贺拉宾像米老鼠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可不像打开竹篓那么简单或快速。你会害死他的。”
“他可能也是这么想。”罗曼奈利喘息道。这名巫师站在一个迷你闪电光圈中,显得十分痛苦。“可是你给我听着,艾希布雷斯——我不让你死你就死不了。我可以割下你的头——我也可能这么做——并施展巫术让你继续活着。你可能以为天亮以前你就会死。我向你保证,我可以把你死亡的痛苦延长数十年。”
两个巫师正背对着门口,艾希布雷斯则极力不转动眼睛或显示任何反应,因为他看到门口出现许多恐怖的形体,正悄悄往这个幽暗的房间而来。他心想,不管这些是什么,只希望他们是真的,把我们全给杀了。
可是泵上方的架子却微微一动——有一个小玩偶扭起小手臂,指着门口尖叫:“失误跑出来了!”
贺拉宾像罗盘一样以一根高跷为支点旋过身去,舌头伸得老长直到碰到鼻子,然后发出尖锐无比的双声哨音,艾希布雷斯受不了刺激,剩余的牙齿咯咯打颤。同一时间,罗曼奈利也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吼了三个字,沾满血的双手手心向前猛力一推。
“失误”当中,有一个又长又软、毛茸茸、有着巨大的耳朵与鼻孔但没有眼睛的东西,像猫一般扑向贺拉宾,却不知被什么给挡住,噗地摔进地板的湿泥当中。
“把……把它们弄走。”罗曼奈利哭丧着声音说。血开始从他的鼻子和耳朵不断涌出。“我没法……再做一次了。”
这时有六七个“失误”敲击、抓扒着障碍物,发出巨大声响,其中包括一只两栖巨兽,它的下颚凸出,还有好几排楔状利齿。
“打开地板上那些小洞。”贺拉宾紧张地说,“我的汤匙小子会让它们乖乖回笼子里去。”
“我……没办法。”罗曼奈利发出虚弱的哀泣,“我只要稍微一动……它就会……碎裂。”血已经开始像泪水一样流出他的眼睛,“我……快要瓦解了。”
“你们看小丑的裤裤。”满嘴利牙的怪物声音低沉地说。
贺拉宾不由自主地往下一瞥,在火光中看见自己宽大的白裤子,被那只摔入泥坑的长毛怪物溅得满是泥巴。
“泥巴穿过去了。”那怪物大吼一声,便从地板挖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过来。
石头打中贺拉宾的肚子,他在高跷上摇摇晃晃,吓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后来又有两块石头砸来,一块打中他布满圆斑、皱巴巴的手腕,另一块打中他苍白的额头,他整个人往前折成两半,满脸惊慌愤怒,啪啦一声跌坐在泥巴里。
汤匙小子像一只只大型蟋蟀,挥舞着迷你剑,从架子上跳下来,扑通掉进泥巴里,然后弹跳过障碍物,刺向“失误”们的脚踝并爬到腿上去。
罗曼奈利将艾希布雷斯残疾的那条腿往后一折,把脚踝绑在大腿上,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把牙齿都咬断了,才扛起快死的诗人,踉踉跄跄走向另一头的拱门。
罗曼奈利沿着走廊每往下走一步,就会引发体内更多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呼吸声也咻咻响得刺耳,但他仍吃力地朝着通往倾斜地窖的拱门走去,这时他身后的医院则爆发出无数撞击与叫喊的声音。
凯灵顿的手下挤在一把火炬底下的墙边,对于首领迟迟不归愈来愈感到不耐烦,还彼此低声发誓,即使少了他,他们也会勇往直前。可是当罗曼奈利驮着人从拱门走进来,经过他们旁边时,见到这恐怖的景象,他们却是个个脸色发白,连忙后退。
“天啊,”其中一人摸着刀柄小声地说,“我们要不要追上去杀了他?”
“你是怎么了,瞎啦?”另一名同伴怒道,“他都已经快死了。我们去解决小丑。”
他们正起步往拱门走去,便有一群“失误”边跳边滑地冲过来,还有一大群蹦跳的汤匙小子紧追在后。
尽管有一堆化学与巫术药剂让他保持清醒,艾希布雷斯仍然陷入半昏迷状态,偶尔醒来也都只持续片刻。有一回他隐约觉得有人背着他走下一个陡坡,又有一回他发现背他的人正不自觉地用兴奋的声音唱着轻快的小曲。接下来情况就变得混乱了:他们后面有许多呐喊声,藉由背负者本身发出的强烈电光,他看到一只戴着三角帽的巨大蟾蜍从一边跳过,还有一只顶着人头的六脚狗从另一边急奔而过,接着空气中便充满跳跃的虫子,但那又不是虫子,而是愤怒地挥舞着迷你剑的小人儿。
后来背他的人绊了一跤,每个人都摔倒在愈来愈陡的斜坡上,而艾希布雷斯再次失去知觉以前瞥见的最后一眼,让身陷死亡迷雾中的他也不禁感到困惑:他看见小杰的脸,脸上一行行泪水,剃去了胡子,惊诧地看着他滚过去。
那火花闪烁之物撞在小杰身上,也撞到了无眼两姐妹,只听得她们翻滚进黑暗之际失望地吱吱尖叫。小杰爬跪起来,才看清那团蓝火原来是个人,而艾希布雷斯也随后滑落斜坡,看样子是死了。就在此时,小杰连忙将头缩起,手和脚插入石缝中的泥巴,因为黑暗中有一批不知何物急匆匆地从她身旁与头上掠过,同时发出吠叫和啼哭的声音,紧跟在后的则是一大群听起来和感觉起来像是大蝗虫的东西。不一会儿,这地狱来的马戏团旋风在她底下愈离愈远,她也开始往回爬上斜坡。
不过上头也有不少声音,微弱的尖叫、呐喊与狂笑在洞穴中怪异地回响,她昏昏沉沉地想不透今晚的鼠堡中了什么邪。
好几分钟过后,她感觉到地面变平了,抬起头便看见远处的火炬和拱门。凯灵顿的手下已经不再躲藏在那儿,无论行动为何,总之是在别处发生,因此小杰立刻站起来,发狂似的奔向火光。
到达之后,她蹲在半圆形的美妙黄光底下喘息许久,享受着火光所给予的安全的错觉,就好像她以前玩鬼捉人游戏时说的那句“国王十字架”,那也才没几年的事呀。后来她终于强迫自己站起来,穿过拱门再次走入黑暗。
她可以听见码头方向有一些紧张的声音,因此她静悄悄地沿着走廊往上走,前往上升的阶梯,但那里也有声音,她于是停下脚步。
是守卫,她心想——很可能是凯灵顿的手下,为了确保谁也逃不出这个蚁窝。
她决定走回去躲起来,直到守卫回到地面去之后,再顺着水道游到泰晤士河。她正要转身往回走,那持续不断的呐喊忽然变得更大声,廊道里也迸出一团模糊反射的火光。火光很快地变亮,仿佛有人持着火把正要转过前面的转角。小杰惊恐地四下张望,想找个洞口躲进去,可惜没有。她只得平贴在一面墙上。
叫喊声依然愈益响亮,她听到木头急速的敲击声,接着便看见贺拉宾从较远的一条地道窜出来,他踩着高跷,满脸通红,身旁身后跟着一大群看似老鼠的东西蹦蹦跳跳、吱吱喳喳。不久他的追赶者也滑转过同一个角落随后跳来,并一面扔掷石头一面像猎犬般狂吠。
小杰回头看看阶梯,隐约看见两个人就蹲在拱门外,用枪之类的武器瞄准逐渐靠近的混乱阵仗。那头也不行,她心想。绝望之余,她摔倒在墙边,用一只手臂遮住脸,暗暗希望所有人都误以为她是一具尸体。
那两把枪响了,长长的一声轰鸣,火光更将地道照亮许久,石屑从墙壁与天花板飞落,着火的小丑摇摇晃晃地停下来,但稳住了脚步,显然并未受伤。但他这一停,却让追赶的群兽趁机追上了他。
有一些汤匙小子和他们一英尺高的同伴被枪弹余威给震弹开来,存活者却转身扑到紧追不舍的“失误”的脸上,而后者则已经将身上着火、尖叫不已的小丑打到墙边,正用沾满泥巴的爪子撕扯他的双脚。这些迷你小人直接跳跃过“失误”的爪子,挥剑砍向它们的眼睛、喉咙和耳朵,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然而,“失误”们也同样置生死于度外,宁可冒着被汤匙小子剑锋所伤以及烧焦的危险,也要奋力接近贺拉宾,用满是泥巴的牙齿咬他一口,或是把他脚下的高跷拉得远远的。
这疯狂的一幕就在小杰跟前几码处上演,她忍不住略抬起头来观看。全身焦黑、不停哀嚎的小丑已经没有先前烧得厉害,但仍有足够的火光可以看到零星的奋战场面。小杰看到一个贵宾狗般大小的“失误”,全身长满触手,两只眼睛已被小人儿的剑刺瞎,贺拉宾企图伸出右手抓它,却被它满嘴的牙齿一咬,喀喇一声巨响便咬下大半。另外还有几样像是无壳蜗牛的东西,在十来个小人儿猛烈攻击下已难活命,但却在临死前进入墙壁与左边高跷之间,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高跷往外拉,使其失去平衡,小丑就这么往它们身上压下来。贺拉宾跌在地上之后,火多半都熄灭了,因此小杰只能看见一堆高高隆起、扭曲变形的垂死形体,她也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吱嘎声、低嚎声与长长的、喀喇喀喇响的吐气声,而且愈来愈微弱。地道里顿时充满一股焚烧垃圾似的恶心气味。
小杰连忙起身穿过尸堆,往迷宫更深处跑去,在黑暗中跑了二十几步之后,脚下没踩稳跌倒了,她滑行一会儿茫茫然停下时,冷不防有一只手伸出来紧抓住她的手腕。
她反手一扭,心里正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勒死任何东西,忽然听到她看不见的对方出声说话,便即住手。“很抱歉,无论你是思想先生、任性先生或是瞬间美德先生,是否能请你指引我如何回到我心灵的清醒楼层呢?”
有好一会儿,艾希布雷斯隐约感觉到自己躺在一艘船上,而罗曼奈利博士正有气无力地摇着桨,但后来当他再次完全清醒,却发现他所躺的平面已经变了。刚才他感觉到的是硬硬的、有棱有角的木头表面,但这回却像是铺在某种柔软肋骨上的一层软皮。他睁开眼睛后略感惊讶,虽然没有光线,但自己竟能看得见。船正要通过一个宽广的大厅废墟,厅壁上一排竖立的石棺黑得发亮。
他听到罗曼奈利在喘气,便朝他看去。这个憔悴的巫师也在无光中闪耀着,只见他越过艾希布雷斯的肩膀,惊愕地不知看着什么。艾希布雷斯将手肘拖过来撑着身子,勉强转过头去,看见船尾有几个高大模糊的直立身影,船中心有一条蛇,口尾相接地盘着一个小神龛,而神龛内则立着一个一人高、黑光闪烁的圆盘。艾希布雷斯被那黑色光芒刺痛双眼,不得不转移视线,不过他似乎隐约看到圆盘上刻了一个圣甲虫的图形。
当他能再次视物时,他发现罗曼奈利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泪水滑下他凹陷的双颊。“拉神的船,”他小声地说,“塞克特之船,太阳就是乘着这艘船航行过黑夜十二小时,从日落到黎明!我上船了——到了黎明,当我们再次重返世界,我将乘上阿特船,清晨天空之船,我将得以重生!”
艾希布雷斯伤残至此已经不在乎了,他重重往后倒在皮层上——竟听到皮层底下有心跳声。似乎彻夜不绝的哭嚎声此时听得更清楚,而且带着哀求的声调。他掉转过头,越过低低的舷缘望向河岸,看见模糊的身影朝着船伸出手臂,而当船经过后又听见他们绝望地哭泣。河岸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根杆子——应该是时辰的标记吧,他心想——杆子顶端都安着蛇头,每当船行经时,蛇头就会暂时变成鞠躬的人头。
艾希布雷斯坐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这船原来是一条巨蛇,中间部分宽出来有如超大的眼镜蛇伞状颈,而船头与船尾逐渐细成一条长长的脖子,末端则是一个活蟒蛇头。
这就是诗了,他心想——黑夜十二小时。我写的就是这个。我正在一艘只有死人才见得到的船上。
他觉得圆盘是有生命的——不,它当然是死的,但它能感知——只不过它对这两名偷渡客并无兴趣。船尾那几个高大的形体似乎是顶着鸟兽头的人,也同样不理睬他们。艾希布雷斯再次砰地往后倒。
一段时间过后,船漂流过一扇模糊的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大如电线杆的石棺,另一边岸上的人形则不断沿着河岸尖叫,左右移动,而在他们惊恐的叫声之外,他还听到金属缓缓滑行的声音。“巨蛇魔!”众鬼魂大喊着,“巨蛇魔!”随后他看到一个黑色形体升起,后来才看出是一条蟒蛇的头,其体积之庞大,连他们这艘畸形船也相形见绌。蟒蛇的嘴边吊着几个像是人的形体,不过它摇摇沉甸甸的头,把那些人都甩开,并慢慢地成弧形越过河面。
“巨蛇魔,”罗曼奈利低声说,“它一直蜷伏在很深的凯古萨姆国度,那里的黑暗纯得凝结成无法穿透的固体。它感应到这艘船上有个灵魂……没有资格进入黎明。”罗曼奈利微笑着说,“反正我也不再需要你了。”
此时艾希布雷斯甚至连用手肘撑起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黑黝黝的头将他上方的一切全都抹去。当它愈靠愈近,空气也变得寒冷刺骨,那巨大的嘴巴一张开,他仿佛看见另类的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耀着,就好像巨蛇魔的嘴巴是一道通往严寒与幽冥国度的大门。
艾希布雷斯闭上双眼暗自祈祷,若仍存有仁慈神明的话,请照护他的灵魂。
但他的注意力又被一声薄弱的尖叫声转移开来,他抬头看去,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结果竟看到罗曼奈利博士分崩离析的身躯往上落入了巨大魔口。
为了更加确定,小杰凝视着黑暗的西方,宽阔的泰晤士河在那儿蜿蜒向南,流经白厅之后又向西直行,然后她又看看东方。
她终于安心地笑了。没错,天空的确渐渐转白。她看见黑修士桥的拱形桥影映在黎明前的熹微晨光中。
她松懈下来,坐回到矮石墙上,这才发觉艾德菲拱廊上方的泥岸上寒意逼人。她把外套衣领拉拢了些,并开始打颤。和昨晚的守夜一样没有希望,她心想,但我还是在这儿等到天亮吧,也许艾希布雷斯会从这里漂出来——也许有那么一点可能:他在深地窖里从我身边跌落时并没有死,后来他落入地下河道,在可怕的……凝固开始之前,顺利地顺流而出。
她不停地发抖,为求安心又瞥了瞥渐白的东方,然后开始回忆她从深地窖爬上来的情形。
她拉着柯勒律治的手,开始小心地沿着漆黑的廊道往上走,却忽然注意到四下悄然。不仅远处的哀嚎声不见了,就连空气中复杂微妙的共鸣,还有在他们底下方圆数英里的地下廊道与厅室内,那终年不息的微风所发出的回音,也全都停了。
她知道贺拉宾的尸体躺在哪里,因此经过时特别紧贴着右边墙壁,但她几乎惊呼失声,因为黑暗中有个惊人的低沉声音对他们说话。
“这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朋友。”那声音说。
“呃……是啊。”小杰尖声说道,“我们就要离开了。”
她听到有东西举起又重重落下——还有几声金属的铿锵——当那声音再度响起,已经到了她头顶上。“我护送你们出去。”它沉沉地说,“虽然被小丑的小人儿刺那么多剑就快死了,不过有咬人精保护,相信没有人敢阻挠。”
“你要……护送我们?”小杰不敢置信地问。
“是的。”此物沉重地叹了口气,“这是我欠你这位同伴的,他释放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让我们临死前还有机会报仇。”小杰发现它的声音没有回音,就好像他们是在房间里而非地道中。“动作要快,”咬人精一面向前一面说,“黑暗愈来愈硬了。”
这奇特的三人组合走向阶梯,并吃力地往上爬。到了第一个平台,柯勒律治想要休息,但咬人精告诉他已经没有时间了。怪物抱起柯勒律治,他们又继续前进。
“别落在后头了。”咬人精提醒小杰。
“我不会的。”小杰口气相当坚定,因为她现在明白为什么他们刚才离开的廊道,甚至他们刚刚爬上来的阶梯完全没有声音或回音。半年前,那对无眼的姐妹是怎么对她说的?“黑暗就像黏稠的泥巴愈来愈硬,我们要在它变得跟石头一样硬之前离开……不能让我们永远被关在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夜里!”小杰努力地跟上咬人精的脚步,也很庆幸它走得这么快。
当他们终于来到最上层,走进鼠堡厨房那火光闪耀的走廊时,几名凯灵顿的手下朝他们上前一步,后来见到以粗壮手臂抱着柯勒律治的怪物时,又不觉后退两步。小杰抬头看到咬人精,也不禁退缩。
原来护送他们的是一头两栖巨兽,脸上长满鲶鱼的黑长须,仿佛漫画笔下的胡须与头发,一双眼睛有如玻璃纸镇,还有一个猪鼻子,但最最令人吃惊的却是它的嘴巴:只见它脸上裂开一道十二英寸宽的缝,由于里头长着一排排巨牙而几乎合不拢。它穿着一件古老的外套,前面已被撕得破碎且血迹斑斑。
“这些人渣不会阻拦你们的。”咬人精平静地说,“来吧。”
他将柯勒律治放下,与他们一同走到前门。“走吧。”他说,“快走,我会看着你们离开,但我得在黑暗完全变硬之前回到下面去。”
“好的。”小杰感动地呼吸着巴克里治街上黎明前的清凉空气,说道,“也谢谢你——”
“我是为了你的朋友。”咬人精低声隆隆,“快走。”
小杰点点头,将柯勒律治推出去后,沿着黑暗的街道走去。
他们平安地回到哈德逊旅馆,进入柯勒律治的房间之后,小杰一松手便将他摔在床上。小杰还没走出走廊他就睡死了,于是她轻轻将门带上。她看到床边有一瓶鸦片酊,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凯灵顿的控制手法对这位老诗人发挥不了作用。凯灵顿怎么可能知道柯勒律治对鸦片已经产生如此大的耐受性!
接着她往泰晤士河走去,来到地下支流注入大河之处的艾德菲拱廊,心想艾希布雷斯或是他的残肢也许会从地道漂流出来。
此时东方天空已呈现明亮的灰蓝,地平线上的片片云彩也开始蒸腾闪耀。太阳随时都可能升起。
笼罩在拱廊深沉平静的阴影底下的水面,突然一阵波动,小杰往下一瞄,刚好瞧见一艘幽灵似的、半透明的船冒出来。船一进入微明的晨光中,立刻闪闪发光,更为透明,并倏然消失在东方天际,那一剎那小杰真以为是自己太累所生的幻觉。但就在转瞬间,她开始注意到两件事:旭日的第一道银红光芒已经出现在远方的伦敦城上空,另外在距离河岸十来英尺处有个人啪啪地在划水,他显然是在幽灵船消失前从船上跌落的。
小杰急忙跳起来,因为她认出那个正有点恍惚地游向岸边的人是谁了。
“艾希布雷斯先生!”她大喊道,“这边!”
就在蛇船从最后一道拱门两侧的柱子之间穿过——柱子上各撑着一个蓄着法老胡须的头像——艾希布雷斯感觉到体内涌起一股巨大的热气,猛烈冲击着他如游丝般的意识,直到他扑通落入冰冷的泰晤士河,他更确定自己是死了,并感到无比幸福。
他挣扎着浮上水面,甩开眼前的长发时,才蓦然想起自己又有头发了,还有两只眼睛。他先举起一只手到面前,接着是另一只,看到十指俱全、毫发无伤,不禁露出微笑。
罗曼奈利博士所奢望的重生在他身上实现了——当太阳在黎明时完整地、活生生地复苏之际,艾希布雷斯也得以分享这个结果,天晓得为什么。
他正要往岸边游去,便听到一声呼喊。他停下来,斜睨着阴影笼罩的河岸,之后认出坐在墙上挥手的人,才又开始往前游。
河水在艾德菲拱廊附近汹涌飞溅,当他游到浅水区站起来,涉水走到泥岸边时才知道为什么:原来地下水道已经不再流入泰晤士河,就好像在某处放下一道巨型水闸似的,一时激荡的回流平息后,流过艾希布雷斯出水之处的河水也变得和河岸其他部分的水流一样平缓。有几只水鸟看见河泥翻腾起来又被河水卷走,不禁好奇地俯冲而下想看个清楚。
艾希布雷斯仰头看着墙上那个瘦小的身影,喊道:“嗨,小杰。柯勒律治应该也逃出来了吧。”
“是的,先生。”小杰说。
“而且,”艾希布雷斯边爬上岸边说,“我敢说他一定完全不记得昨晚看到的事情。”
“这个嘛,”当这个滴着水、满脸胡子的巨人爬上斜坡,跳上墙头坐到自己身边时,小杰困惑地说,“他的确可能不记得。”她细细盯着他看,又说:“你从我身边滑过去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你的……眼睛,还有……”
“是啊,”艾希布雷斯轻声说,“我当时是快死了——但昨晚有巫术发威,巫术倒也不全然邪恶。”这时轮到他盯着她看,“你还有时间刮胡子?”
“喔!”小杰摸摸光溜溜的上唇说,“这个……胡子……被烧掉了。”
“天啊。不过你能逃出来,我还是很高兴。”艾希布雷斯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气后说道,“我要坐在这里,直到太阳升到中天,把我晒干为止。”
小杰眉毛一扬:“你会冷死的——你好不容易度过……但丁作品的浓缩历程,这样岂不是浪费了?”
他笑着摇摇头,眼睛仍未张开:“艾希布雷斯在死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哦?比方说?”
艾希布雷斯耸耸肩说:“比方说……结婚啦。老实说,就在下个月五号。”
小杰不在意地把头往后一仰:“那很好啊。对象是谁?”
“一个叫作伊丽莎白·杰克琳·逖奇的女孩。长得很美。我没见过她,可是我看过她的画像。”
小杰的两只眉毛扬得老高:“你说谁?”
艾希布雷斯把名字又说了一遍。
小杰又好气又好笑,一张脸纠结着笑意与蹙眉:“你从未见过她?你就那么肯定她会要你?”
“我知道她会的,小杰老弟。你也可以说她毫无选择的余地。”
“现在就这么认定了?”小杰气愤地说,“我想应该是你宽厚的肩膀和美丽的头发让她……无法抗拒,哦?或者不是,你别说——是你的诗,对吧?当然了,你一定会拿出那首谁也看不懂的《黑夜十二小时》,为她念上几段是吧,既然她无法了解,就会把它当成……艺术,是这样吗?你这个狂傲的王八蛋……”
艾希布雷斯诧异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小杰,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天,我又没说我要强暴她,我——”
“是啊,你没有!你只是要给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一个真正的诗人——怎么说,交往吗?她可真是个幸运儿!”
“你到底在激动些什么,小子?我只是说——”
小杰从墙头上跳起来,双手叉腰说道:“见见伊丽莎白·逖奇吧!”
艾希布雷斯惊愕地瞪着她看:“什么意思?你认识她吗?哎呀,没错,你是认识她的呀!其实我不是——”
“该死的东西!”小杰把头发往外一拨说,“我就是伊丽莎白·杰克琳·逖奇!”
艾希布雷斯不自在地笑起来——接着却是一愣。“我的老天。你……真的吗?”
“有四件事我应该不会弄错,这正是其中一件,艾希布雷斯。”
他惊慌地拍了一下手心:“我真该死,对不起,小——逖奇小姐。我以为你只是……小杰老弟,我以前在杰克船长那儿的老伙伴。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直以来你——”
“你根本没去过杰克船长那里。”小杰说。接着又以几近辩解的口吻加了一句,“我想,应该没有吧?”
“就某个角度而言我是去过的。其实,我——”他顿了一下,“你说我们边吃早餐边谈好不好?”
小杰又皱起眉头,但沉默片刻后她还是点点头。“好吧,就看在可怜的道尔那么重视你的分上。这可不代表我让步了,懂吗?”她微微一笑,但惊觉之下又连忙板起脸孔,“走吧,我知道圣马丁巷有个地方,还能让你挨火边坐着。”
她跳下墙头,艾希布雷斯也站起来,两人在清朗的晨曦中朝北边的河滨大道走去,却兀自争论不休。
注释
[1]管风琴在原文中为“organ”,亦有“器官”之意。
[2]Bahrites,源自Bahr(河流)一字,因驻扎于尼罗河中的洛达岛而得名。——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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